温泉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eanec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桑顿不知自己第几次走在去往温泉的路上了。儿子趴在他脊背上,双臂交叉绕住他脖子。桑顿的双手拢住儿子的两条腿。腿看上去很细,像桑顿的胳膊,甚至比他的胳膊还细些。可那两条腿却不怎么老实地动来动去,像极了一个钟表的分针和秒针。
  桑顿边走边说,别动,再动我把你当一块石头扔出去。
  儿子的脑海立时出现一块石头从山坡滚下去,哗啦,引发大面积的砾石滑坡。儿子吐一下舌头,粉红色的,就那么一下,又快速缩回到嘴里。他舔舔嘴唇,而后,大声在桑顿的背上喊,阿爸,我渴,我要喝茶。
  桑顿当然知道儿子是什么意思。
  他担心阿爸累了。所以,常常以这样的借口,要求桑顿停下来休息。桑顿笑嘻嘻地放下儿子,儿子一瘸一拐地走几步,山风忽地光顾了山脊。山脊上的那条路像是连着婴儿的脐带般裸露出来。太阳照在其上,从某个角度看,这路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沿着这路往前走,去往温泉不知要省去多少时间。有人说,足足五个时辰,而且是坐车。桑顿当然会选择这条捷径。
  他记得有一次,他上大路去拦车。他站在路口,背着儿子。儿子在他背上玩着一块羊拐骨,嘴里不停地配合自己的动作,嘟哝着什么。好几辆车经过,桑顿招手,可没一辆愿意停下来。它们呼呼驶过,掀起尘土落在桑顿头上。桑顿灰头土脸,儿子也是。他记得一小时后,终于有一辆卡车停下来。司机看着他,又看看他背上的儿子,嘴里说,去哪儿?
  桑顿赔着笑脸,着急忙慌地回答,去曾拉温泉。司机说,我不去温泉,只能把你俩送到离那儿最近的路边,你们再步行去。桑顿连连点头,道谢。他把儿子送上车厢,就听司机喊,拿钱来,两人,一人二十统共四十。
  桑顿从车厢爬下来,向车窗里说话,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
  司机黑着脸,那就下车吧,下车。司机竟然吼起来。
  没办法,桑顿付了钱,坐上车。车子在山路绕来绕去,怎么就没一条直线路,他纳闷。儿子却因晕车,呕吐起来。儿子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算完。桑顿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条路。他当然知道,从自家的牧场爬山,沿山脊走不知能省多少时间。虽然累点,至少儿子不用受坐车的罪。
  他从斜背在身上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可乐瓶。他看着儿子被山风吹得头发飞扬,眼睛眯着,好像很享受这样的吹拂。桑顿把那瓶茶水递到儿子手里,儿子拧开盖,对着嘴喝了好几口。儿子其实并不渴,因此桑顿觉得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他突然想起上次去温泉,儿子和他并不是第一个到达。咕嘟嘟冒泡的温泉里,早早地泡着人。一个老爷子,随他同来的年轻姑娘却坐在离温泉有一段距离的马鞍上。桑顿还瞅到一匹黑马拴在不远的地方吃草。一个简易的帐篷搭在离温泉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他知道这两人显然是想在这多待几天。来这泡温泉的都是四肢有毛病的,你是手还是腿?老爷子看着桑顿问道。桑顿看到他光着的上身肋条紧绷皮肉,瘦巴巴的似乎一敲便会发出咚咚声。
  温泉热气袅袅,眼前的情景似乎迷离起来。
  桑顿说,我儿子腿不好。说着,他把儿子脱个精光,自己却穿着裤衩,徐徐地进入咕嘟嘟冒泡的温泉。他嘴里念着经,小心翼翼把儿子放入温泉,自己也坐进去。桑顿时不时揉揉儿子的左脚腕。他对儿子说,曾拉温泉有神奇的功效,你的脚一定会好起来。老爷子听了,忙说,是的,我这多年的老寒腿,只要一泡,就会有好转。何况你一个小孩子的腳呢?说完,他问桑顿,你儿子叫什么名?桑顿回答,嘎吉。老爷子就说,嘎吉,过来,坐到爷爷这儿。儿子听话地走过去,坐在老爷子旁边。老爷子泡舒服了,就说嘎吉把你的那条腿伸给我。桑顿看到儿子把左腿移过去。老爷子揉着他的脚踝,嘴里说,菩萨开眼,让孩子的脚快点好起来!他每说一句,就要闭上眼,不闭眼不足以显示虔诚。即使现在,山风吹拂桑顿,他脑子里存储的老爷子的话依然像是被吹出来的。
  他说,孩子,你的脚得用温泉泡,当然还得看医生。
  桑顿用手舀着温泉水往自己的肩上泼。哗哗,哗哗哗,温泉水蒸腾的热气因着他的动作缓缓地漂浮起来。他似乎看到袅袅的热气中,乡卫生所的大门影影绰绰着,里面那个白大褂没纽扣的医生,把儿子平放在桌上,他像看一条旱死的鱼那样盯着儿子的腿。而后,开始用手在他左脚腕摸来摸去,即使治不了,按摩一番也是好的。有一种说法在桑顿的心里形成,泡在温泉里像是要散发出来。桑顿记得自己对老爷子讲,我儿子的腿被当成一条死鱼了。一条死鱼。他说着便看到袅袅的热气继续从温泉缓缓升腾,像是打开一层淡淡的烟幕。桑顿眼前立时现出县城医院、省城医院影影绰绰着的大门。他还看到医生的脸浮现在温泉里,绕着他的身子漂。
  他们说,不可逆。
  真的没希望?
  不可逆,真的没希望。
  桑顿双手合拢舀起温泉水泼到脸上,如果哭,这时候该分不清水与泪了。
  就这样,我带着孩子开始泡温泉,曾拉温泉。我把希望寄托于温泉。我和儿子是这儿的常客。桑顿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把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说了。
  老爷子皱巴巴的脸没有表情。他的脸或许倒映在温泉里,欣赏着自个儿瘦巴巴的上身。他沉默了好久,突然让声音穿透袅袅的热气来到桑顿耳里。
  桑顿装作没听见,他又舀起水哗哗哗地往自己的肩上泼。
  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不再追问了。但他的话被山风从桑顿的记忆里吹出来,犹在耳边飘。他当时问起了嘎吉的阿妈。桑顿不想谈这女人,可儿子却偏偏谈起她。
  儿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可乐瓶递还他。桑顿半蹲着,儿子扶住他的肩膀站定。儿子忽然用细小的声音说,阿爸,我阿妈会回来吗?桑顿一愣,显然这问题不合时宜。为什么?桑顿觉得如此一问自己的力气似乎要减弱了。当然,桑顿不会这么对儿子讲。他只是摇摇头,而后,站起身手搭凉棚看远山。远山上飘着两朵云。要在平时,云不云的不在视野之内。现在,既然看见了就多看几眼吧!而后,他蹲下来,嘴里说,上来,我们该上路了。儿子乖乖地爬上来,他再次习惯性地用手绕住桑顿的脖子。桑顿嘴里开始哼着歌,一首无词的歌谣。他唱歌就是为了让儿子知道自己的嘴忙着呢,没工夫回答这问题。他把无词的歌谣,哼了很多遍。有时,他泡温泉也哼。儿子也会随着他一同哼。可现在,他趴在桑顿的背上一声不响,像是睡着了。   桑顿停下嘴里的节奏,喊儿子的名字。嘎吉,嘎吉,你睡着了吗?
  儿子突然嗯了一声,不是睡着了,而是醒着呢。
  儿子并没忘记自己的问话,他又把先前的问题重提了一次。阿爸,我阿妈会回来吗?这次,桑顿觉得不能再唱无词的歌谣了。因为是无词所以这支歌不能告诉你什么,而桑顿觉得自己得给儿子一个答案,千真万确的答案。他喃喃道,你阿妈不会回来。
  儿子在他背上颤抖。桑顿既然如此言语,难怪儿子会生气地嚷嚷:放下我,我要撒尿。桑顿知道儿子是在耍脾气。一个六岁的娃娃竟这般作为,断不能由着他性子走。桑顿假装生气,大声说,尿到自己的裤裆里,反正到温泉里一泡,尿臊味就淡了。儿子听桑顿这般说,气呼呼的,小胸脯一上一下起起伏伏。桑顿记起以前和朋友索宝泡温泉,索宝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为了俩孩子,你老婆会回心转意吗?桑顿摇摇头。他想起那女人没要家里一分钱,说明她铁了心。她提出女儿跟她走。女儿比儿子大两岁,带着她直接住进另一个男人的家,多好。索宝听了直摇头,他慢慢让身子滑下去,直到温泉水咕嘟嘟漫过他头顶……桑顿笑嘻嘻地和儿子打趣。他说,儿子你怎么轻得像一张纸?要不我用你做风筝,把你放到天上?儿子果然着了他的道。他在桑顿的背上喊,阿爸,我现在要加大重量,让自己变成巨石压住你。
  桑顿微微一笑,脚步轻快,走出好远。他想起前方就是索宝家。山脊依然在发光,两条腿依然在迈步,天空依然很蓝。而蓝就是蓝,它能衬托白云,却不能让儿子的腿好起来。桑顿说,好儿子,再泡上几次,你的腿就会好。儿子说,阿爸你每次这么说,都刻到我耳里了。桑顿说,必须刻入你耳里,还要刻到你心上,才算阿爸没白说。见证之日,不会太远了!桑顿说着就听到朋友索宝开门的声音。索宝住在山里头,他是护林员,是他告诉桑顿曾拉温泉对风湿、关节炎等四肢的毛病有疗效。温泉不是说着玩的。索宝如此在嘴里炫耀一番,桑顿便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那一年,我背着儿子第一次去山里泡温泉,你知道我咋想?索宝给桑顿倒上茶,给嘎吉也倒上,他摇摇头,像是不明白。其实,桑顿知道索宝最明白他心思。咋想呢?不就是认定这温泉是治愈儿子腿病最后的希望嘛。所以,桑顿自己都不记得和儿子来温泉有多少次。但桑顿记得索宝屋后头的那棵枯树,他用刀划了好多道。每经过一次划一道。他背起儿子,过去数。儿子会数数,不可小瞧他。一、二、三、四……十五、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桑顿又用刀划上一道,加上这次是四十。他们竟然来这儿泡了四十次温泉。四十次,来回就是八十趟。他俩惊讶于这样的数字,人却不停留,早就走远了。下山后,路好走得似可随心所欲。桑顿想说什么,却听到前方有马在嘶鸣。定睛细看,是一匹黑马。好熟悉。这是谁的马?儿子,你想想,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它?儿子突然在桑顿背上喊起来。阿爸,你不觉得这马和老爷爷的那匹长得很像?!老爷子?桑顿嘴里这么一问,眼睛便看到一个姑娘从马尾处走出来。他知道她是谁,老爷子的女儿。他背着儿子向她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他像是没话找话。
  老爷子的女儿却显得异常神伤,像受了莫大的刺激。
  桑顿放下儿子,让儿子下来走一走,即使一瘸一拐,也要让腿部的麻木渐次退去。
  他突然听到那姑娘小声说,叔,你随我来。
  桑顿不假思索地跟着她。姑娘脚步轻轻。桑顿却步伐凌乱。步伐凌乱是因为心里有疑问。她要干什么?没有启示,有启示像我这等俗人也悟不透。桑顿突然看到姑娘停下来,她深吸口气,似乎不确定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我在这儿等你们好几次了。十天前我来过,而后,前天我又来了。我总是在你们上次出现的那个时间等,终于等到你们了。
  姑娘没等桑顿说话,也不给他作种种揣测的时间。她又说,我阿爸一个月前去世了。阿爸临走时,让我带话给你,嘎吉的脚县城省城治不好,还可以找更好的医院,内地有的是好医院,多跑跑,没准哪儿就能治好他。阿爸去世前在病榻上一直念叨这件事,他让我把这钱交给你,一千元,虽是一滴水,但希望你不要拒了他心意。
  她说完把卷成筒状的票子塞到他手里。桑顿愣在那儿,他看着手里的钱,好像入定了。直到山谷里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那声音好像一个刻石者在刻玛尼。凿刀小锤相互配合,竟然和马蹄敲击地皮的声音这么像。
  哎呀呀,我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姑娘,如果来年我儿子的脚治好了,我们再来温泉相见吧!那时,我会捧一条哈达来谢你,谢你就等于谢老爷子。桑顿还想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话姑娘一句也听不到,她早骑马走远了。
  桑顿决定把老爷子去世的消息隐瞒起来。儿子趴在他背上说,阿爸,老爷爷为什么给我一千元?桑顿说,老爷爷是想让我带你去治脚。儿子说,我的脚不是泡温泉可以泡好吗?桑顿不知该如何回答。每次,泡完温泉儿子都会说,脚确实舒服了,你看我走起来是不是好多了。他一瘸一拐地在桑顿面前走,桑顿便把他搂在怀里,碰碰额。儿子突然在他的背上喊,快看,那红色大岩石,温泉就要到了。桑顿抬起头,眼瞅着离那红岩石越来越近。他想起自己每一次都会用手拍拍它,叫它“红脸膛”。
  是啊,“红脸膛”依然如故一点改变也没有。
  儿子在他背上也腾出一只手,啪啪啪地拍打岩石,嘴里叫着“红脸膛”,让我摸摸你的脸。尽管,温泉水很暖,可你从来都是冷的,像我阿妈的脸。
  儿子这时又想起阿妈,桑顿摇摇头,可孩子终归是孩子,他在桑顿背上一本正经地問道,阿爸,我阿妈来这儿泡过温泉吗?
  桑顿努力地回想,确实,在记忆里没这档子事。倒是,当初有人在县城见过她跟那男人一起进澡堂。嘿,这些事早过去了,现在没必要想这些。桑顿眼看着山脚下的石头越来越多,它们像一颗颗牛头羊头狗头无规则地掷了一地,被流淌而下的温泉水弄湿。
  一切都是缘分,现在自己脚踩的每一块石头,都与脚实实在在地遇见了。不是吗?桑顿耳听得温泉水汩汩流淌,很多小泉眼在咕嘟嘟冒泡,而那自然形成的温泉水池就在前方。那里早有人在,三个年轻人,他们泡在里面,时不时地说着话。   儿子小声说,阿爸,我俩总当不了第一名,以后来早点。
  桑顿把儿子放下,儿子踩在一块大石头上,等待他答复。桑顿点点头,他看到儿子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把食指放到唇上,示意小声些。如果让泡温泉的三人听到,他们会不高兴。毕竟,接下来的时间要在同一温泉里待着。尽管他们暂时沉浸在三人语境,一个高频率的词屡屡出现:篮球,篮球。他们说到篮球,不是唉声叹气眼神闪着迷茫的光,就是眼中的光聚成一点还一脸坚定。
  儿子说,我看到他们的表情有点怕。
  桑顿小声说,怕什么,他们又不是鬼,不吃人。
  儿子说,不是鬼我也怕。我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不像好人。
  桑顿说,好人坏人这样看不出来。
  儿子说,阿爸,那个带走阿妈的人我见他的脸就知他是坏人。那次,他开车来接阿妈,他的表情是坏人的表情。他见我,朝我笑。我吓得躲到屋里头。姐姐进屋告别,她拉着我的手说,弟弟,以后,你要来县城看我哟,我也会常回家看你和阿爸。可她回家看过我俩吗?我想是那坏人挡着不让来。
  桑顿开导儿子,你姐姐不来是因为她在县城要上学。
  儿子还想说什么,可对面三人中左边的那位看着他问起话来。
  小弟弟,你爱打篮球吗?另两位听到他问话,也把目光转移过来,桑顿看着儿子的身子慢慢往下滑,脑袋眼看就要被温泉水淹没,桑顿赶忙把他往上抬,儿子吃惊地看着那人,好像口吃了,桑顿听了脸上露出笑。
  叔、叔,叔叔,我的脚不好,根本打、打不了篮球。儿子说完,表情显得有些慌张。
  那个问话的人用问询的目光看着桑顿。桑顿只好将自己在这温泉说过很多遍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儿子他天生左脚踝有毛病,所以,想打篮球除非脚好起来。桑顿感到温泉让自己的胸口发热,他还觉得从脚底有一股热流缓缓往上冲,最先到达阴茎,那里一暖,热流迅速扩散至全身。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感觉,其他人未必有。他想问儿子,当然是小声问,可那人听了桑顿的话连连点头。对对对,小弟弟赶紧把脚治好,到时我们三个给你当教练。右边的那位随声附和,是呀,小弟弟,你的脚一定会好的,要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跟着我们打篮球了,到时,我送你一个新篮球好不好?真的,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这人从来不撒谎。桑顿看看儿子,儿子刚才那慌张的样子已经不在了,换上脸的是一种兴奋。桑顿知道他期盼什么。这时候,中间的那位也说话了。他说,小弟弟,你知道我为什么泡曾拉温泉吗?桑顿看到儿子摇摇头。那人接着说,叔叔的脚也和你一样出毛病了。在一次篮球决赛中踝关节受伤,刚开始我以为再也打不了篮球。后来,我积极治疗,脚好些了,但还没完全好。这不,我最好的队友带我来泡曾拉温泉。他们说温泉含有多种活性微量元素,是地壳内部的岩浆作用形成,所以说,它也许真能帮上我的忙。我满怀希望,觉得离重新踏上赛场的日子不远了。桑顿看着儿子呆呆地盯着那人说话,好像从他嘴里正往下掉金子。
  突然,儿子从温泉里站起来。他说,叔叔你说错了,温泉的形成不是你说的那样。老爷爷告诉我,曾拉温泉是格萨尔王的战马踏出的。你们看这天然的池子不就是一个马蹄形嘛!儿子说着用小手指比画,他看到对面的三人笑起来,便大声说,你们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如果我好笑,我阿爸也很好笑吧。
  桑顿吃惊地盯着儿子。儿子不说话,他坐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一个打坐的阿卡。桑顿真见过有人在温泉里打坐。那阿卡也和儿子一般不动弹,可心态一定不同。儿子是生闷气,而他却可能在冥想。桑顿看着儿子睁开眼。他的眼睛亮亮的,温泉水的反光照在他脸上。儿子这时像是受到什么鼓舞,啪啪啪地用双手打起水花。
  那三人早走了。他们是好人。他们一定是好人。儿子虽然耍小孩脾气,可谁又会计较呢?桑顿的脸上溅满水花,他觉得水花在闪闪发亮。
  儿子玩累了,就停下来。
  他侧头看着桑顿,想说什么但没张嘴。
  桑顿知道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
  但终归是想说了,想说就好啊!
  桑顿看着儿子笑了笑,儿子向他靠过来。他把脸贴在桑顿的胸口。他说,阿爸,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桑顿一笑,用胳膊轻轻夹住儿子的脑袋,那就老实交代。儿子说,有一次,阿妈问我,如果在阿爸和阿妈中作选择,你选谁?我当时说,选阿妈。桑顿说,你阿妈这样问,你当然要这么说,不能让她伤心。儿子说,阿爸,我当时真的这么想。可后来,阿妈选了姐姐,我只好选你。桑顿又用胳膊轻轻夹一下儿子的脑袋,你选得没错呀,你阿妈力气小,她怎能背得动你去温泉?儿子看到桑顿一脸轻松他也露出了笑。他的牙白白的,嘴唇红红的。身上的皮肤开始泛红,血色涌上脸颊。儿子说他泡在温泉里,感到脚热起来手便热了。接着,一股股的热流往全身扩散,而后,他觉得鼻孔开始像烟囱一样往外排热气。
  阿爸,这是脚要好起来的征兆吗?
  桑顿说,一定是。
  儿子又说,阿爸,温泉的成因你觉得叔叔和老爷爷谁说得对?
  桑顿想了想说道,如果是格萨尔王的战马踏出,试想我们泡在这马蹄印里,不是很有意思吗?
  桑顿觉得这个说法不错。这说法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会使牙齿都发光。他有些激动地点点头,点头像说明自己的脑子不是不够用,而是没有开动好。桑顿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忽略什么。他看着温泉的四周,狼牙豹牙人牙一样的山头环围,而刚才进来的入口,像是谁特意扒开的大口子。当然,他并没有忽略地形。他再看温泉中的自己、儿子——像两条鱼,大鱼和小鱼。他抬头看天,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天气。是呀,高原善变的天气,天空不知何时积满了乌云。乌云像是他从被子里掏出的黑心棉,脏,它们似乎越积越厚。桑顿想叹气,却听到儿子在自言自语。
  儿子说,老爷爷什么时候会再来温泉?
  儿子又说,老爷爷来的那天,要是我和阿爸恰巧来了,那该多好!
  桑顿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搅儿子。他不说话,只是向儿子靠过去,温泉水哗啦啦作响。桑顿搂住儿子肩膀,儿子的溜肩刚够蜷下他的一只大手。儿子看着桑顿,桑顿也侧头看着他。儿子说,阿爸,你知道老爷爷家住在哪儿吗?桑顿说,不知道。儿子说,老爷爷告诉我,他小时候常在温泉边放羊,我想他住的地方离这不会太远。桑顿想,那是以前,可现在保不准搬去了别的地方。桑顿耳听着儿子用细小的声音诉说,那声音像一只只蚂蚁往他耳朵里钻。
  桑顿想起在山脊遇到过搬家的蚂蚁。原来,这真是要下雨的预兆。你知道吗?儿子说道。桑顿摇摇头。桑顿晓得只有摇头才能换来儿子的讲述。儿子好像陷入了一场往事。老爷子给他讲自己在温泉边放羊的事。山羊绵羊一只只像石子棋般散开。儿子当时问,真是如此吗?老爷子点点头,差不多。儿子也不多说,静静地听着他讲述。
  老爷爷说,他一想起旧事就想哭。
  桑顿感到放在儿子肩上的手在轻微颤动。
  老爷爷阿爸的腿摔断了。他是赶驮子的。驮牛不听话,用蛮劲把他撞下山。那一年,老爷爷和我一般大。从那之后,他阿妈背着瘫痪的丈夫常来曾拉温泉。她相信温泉水能治好丈夫的腿。她一次又一次,像阿爸你一样把希望寄托在这儿。老爷爷说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双亲。桑顿叹叹气,想问后来的事,但终归没再问。
  风缓缓地吹起来,似乎要吹开天上的乌云。桑顿习惯性地抬头看天,他突然感到雨滴落在脸上。一滴,两滴。而后,越来越多,好像几万吨水从天空洒下。哗啦啦哗啦啦水面立刻溅起了无数的小水珠。
  桑顿和儿子只露头在水面,他们闭着眼,时而睁开眼。桑顿庆幸刚才把衣物放到了天然的避雨岩下,因此,他俩才乐得如此在温泉里泡着。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温泉的水温依然如故,丝毫没降温。儿子说,阿爸,真舒服。桑顿说,天上的甘霖和地上的温泉结合得真是好呀。他俩就这么泡着,雨开始变小,最后,感觉不到头上有雨水的敲打了。
  雨停了。太陽一出来便把光洒入温泉,一片金黄,耀眼的金黄。
  桑顿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儿子也学着他那么做。突然,儿子在他的耳边喊了起来。快看,彩虹、彩虹。桑顿睁开眼,看到一道虹桥飞架在两山间,气势磅礴。桑顿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了。他想问儿子今天是星期几,几月几日,后来一想自己都忘了儿子又怎能记得。他盘算着穿上衣服后,看看手机显示就知道了。虽然,此处没信号,但他依旧把手机装在包里带来了。
  儿子这时又嚷嚷开了,阿爸,时候不早,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桑顿闭上眼,嘴里说,不急,不急,即使晚了我俩还可在索宝那儿过夜。
  儿子没说话。桑顿身子往下滑,头慢慢要没入温泉。在这之前,他怕儿子没听见,又大声补充道,再泡一会儿。
  责任编辑   李路平
其他文献
李羡杰 1969年生,满族。辽宁省丹东市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满族文学》杂志特约编辑。迄今为止已在《鸭绿江》《星火》《诗潮》《满族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十余万字。小说《春雨》曾被《小说月报》转载。  挺长时间了,我一直想讲一个坛子的故事。但我一直没讲,我怕讲了,很多人都不相信。  我有一只坛子,会说话。你信吗?  我也不信。但我确实听过这只坛子说话。为此我做过很多工作,来研究这只坛
期刊
霍 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芳草》《青年作家》《天津文学》《延河》《星火·中短篇小说》《文学港》《鸭绿江》《广州文艺》《山东文学》《野草》《安徽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多家杂志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天使的歌谣》等,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  
期刊
买车记  伍奎打来电话:“莫契爷,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我问。  “你去鸿昌车店帮订购十部五菱宏光,要在国庆节前到货。”  “十部?谁买?”  “还不是村里的年轻人!”  “你们自己来不行吗?又不远。”  “我们去了,没有货,经理也不敢保证,你去说说。”  “那么急呀?就不能等等?”  “不急就不找你了。”  “好吧,我试试看。可是,你不够契爷,来买车也不找我饮两杯。”  “去的人多,怕麻
期刊
罗云贵 柳州市文联主席,国家二级演出监督。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文化行政管理工作,间或写些散文,作品曾在《中国国家地理》《中国艺术报》《当代广西》等报刊上发表。  从柳州东下了高速驱车入城,一路可见绿柳扶风浓荫覆地,无处不彰显出这座城市对柳的钟爱。江边一溜石山如仙人列坐,各具神态。与众仙同时进入视野的更有一座高高的塑像,一位古装老人手握书卷,纵目北望,神情深邃。“那是我们柳州的
期刊
邓跃华 广西全州县人,80后,爱好音乐、户外、阅读。有作品在《散文》《广西文学》《南方文学》《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现为广西“文学桂军”新锐签约作家,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  一  毕业后参加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把从小学到中学学过的所有诗歌及绝大部分文言文背诵出来,并且知道在哪一年级哪一册,有否插图,包括里面有什么特别的生字词。这点记性,前些年基本上还可以自诩,现在已经被时间风化得差不多了。上
期刊
21世纪刚开头的那几年,我因为心里苦闷,就从江南去了岭南,住在可利江边。那地方在自治区首府的西郊,离城市不远,却完全是农村的景象。在南下之前,我拜托朋友帮我找一个幽僻一点的住处,风景要好,又不能过分地遠离人烟。朋友就从当地的一个农民那里,给我租赁了这间位于农舍二楼的小屋。与可利江只隔一条马路,拉开东边的窗帘,目光越过少有车行的柏油路,甚至看得见江面上粼粼的波纹,而从北面的窗子里,则能看到远处一路青
期刊
覆巢下的一家人  腾冲已经没有军队,城门洞开,日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占领这座城池。对一个不抵抗的城市,没必要大开杀戒。杀老百姓干吗,杀医生干吗,再说,我父亲在日本留过学,我母亲是日本人,不怕。父亲的朋友寸绍锡劝父亲最好逃亡,他说你知道留下会是什么结果。  哥哥做鬼脸时非常可爱,我喜欢。可惜他以后再没做过鬼脸,他五岁时就是一个小大人了。  钟春秋在院子里等了很久,终于失去耐性,隔着门对屋里人说,我先回
期刊
一块地  一块地,过去生产队种荞麦  种过两年苎麻,后来什么都不种了  成了一块荒地。父亲心疼死了  用铁锹翻地,他身体的周围  涌起一阵黄土  然后把半升蚕豆的种子点进地里  同时也把一粒农谚种了进去  种子的壳让三月的雷砸开  随后一场春雨降下  豆苗出土,父亲给它施肥  长出杂草,就把它锄掉  后来蚕豆花按时开了  那被风吹薄的紫色的花瓣  转瞬像怀了爱情一样结满豆荚  邱跛子  我与邱跛子
期刊
锁  锁每天都立在门口  等着心爱的钥匙回来  无数个日夜  它们分离,重聚,相拥  直到在一个黑夜里  小偷用一根细细的铁丝  将锁的芯撬开  锁才发现  原来钥匙并不是它的唯一  锁暗自高兴  打算保守这个秘密  可就在第二天  锁先于钥匙  被换掉  劫  冠头岭的上空  一只受伤的山鹰艰难飞行  这个季节  它被迫放下王者的姿态  像一只普通的小鸟  惶恐地躲进山林  不远处的普渡寺里  
期刊
孙惠芬 1961年生于辽宁庄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孙惠芬文集》七卷本及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寻找张展》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获辽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获第三届中国女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