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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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热烈的蝉鸣。
  对于十八岁的少年少女来说,夏天或许是个告别的季节。
  
  Part 1
  
  那一年的六月,天气热得已经超出了初夏的限度。空气都好像要烧起来似的,随时把人的情绪点燃。
  那一年,她17岁,必须面对一个月后的高考。
  那一年,他也是17岁。
  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少言寡语,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作为宣传委员的辛卉,只有在发每周一次的报纸时,才会走到他的座位边去。
  同班都三年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甚至连想要说话的意愿都没有。
  第一节政治课随堂测验,实在是弄得背了一晚上历史的辛卉有些措手不及。结果可想而知,她考得很沮丧。虽说高三的考试已经是家常便饭,即使不及格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更犯不着大费周折地去通知家长。但是对辛卉来说,那个并不是原因。因为知道高三的重要性,关系到自己的未来和人生,这种时候,就算没有人催促也必须要努力……把桌上凌乱的圆珠笔、橡皮擦、透明胶带和修正液收进笔袋,辛卉慢慢地用纸巾擦拭着桌子上每一点污迹,手上机械的动作给了她遐思最好的掩护。
  “再擦下去桌子要被你磨通了。”耳边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
  辛卉条件反射地用双手把那团纸巾掩盖住,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信。他抬起头来,眼神先是愣愣地盯着那团纸,然后才转过来对着她的目光,嘴里说了两个字:“广播。”
  辛卉竖起耳朵一听,“请各班宣传委员到教导处领取报纸,请各班宣传委员到教导处领取报纸。”
  糟糕。她把纸巾塞进口袋,一溜小跑地冲下楼去。快上课了,接下来的代数昨天已经明确通知了要考试,不能迟到。
  她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打报纸回到班里,上课铃已经响过两遍。在老师“下课再发”的吩咐中回到座位,抽屉里已经完全没有空间容纳报纸庞大的身躯,辛卉只好将它们放在腿上。
  两节课考下来,她的腿都麻了。
  得到解放的学生们无不抢劫似的冲向食堂和小卖部,辛卉也想冲刺,可是右腿几乎没知觉,而且这些报纸也要马上发下去才行。
  于是她只好拖着一条腿,慢吞吞地将报纸打开,折好,姿势奇怪地放到每个人的桌子上。
  抬头低头,不经意间就对上了最后一排他的视线。他在对她笑,笑容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目光肆无忌惮。
  在那种目光下,辛卉打翻了桌子上的一杯水,那种圆滚滚的玻璃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桌子边沿,幸亏她用报纸兜住才没有砸碎,可是手上的报纸完全被水浸糊了。
  辛卉手忙脚乱地甩着报纸上的水,却只是让它晕得更开。教室里已经没剩什么人,他依然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盯着这个方向,嘲讽的笑容并没有因此加深,也没有淡化的迹象,窘迫得她恨不能立刻扔下报纸逃出教室。
  
  从那以后,辛卉时常发觉到他的目光,就从身后那个固定的角度投射过来。奇怪的是,以前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样的视线好像一缕阳光,带着炽热的温度在她的背脊上跳跃,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炎热——每当有这样想法的时候,空气中就开始泛起一股似有似无的甜腻香味,像冰淇淋,而且是草莓味道的。
  她不知道,究竟是他先注意自己,还是自己先注意他,不知道……完全无法判断。他骤然出现,像化学课本上所描述的默默无声的白磷,平日里只是安静地睡在水中,所以突如其来的燃烧,是这样让人防备不及。
  一模过后,班主任将排名靠前的二十来个学生召集起来,同各自的家长商量以后,全部强制住校。
  班主任的理由也很充分:假设每天在路上要花掉至少一个小时的话,三个月将浪费多少时间在来回奔波上?如果将它们用来复习,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资源。
  班主任和家长似乎总是不谋而合,当事人别说反抗,连分辩的余地都没有。
  辛卉的东西被塞进一个大皮箱放在门口,她觉得自己好像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小孩。
  但是也没有办法。她只好弯腰拎起那口老旧的红色皮箱,把书包夹在腋下,走出家门。
  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算了,就当旅行吧。
  在每天都搭乘的公交车车站,辛卉坐在皮箱上望着来回穿梭的人群。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街上人流如织,他们都是要回家团聚的人。
  再见……至少三个月后,再见。
  车来了,她拎起皮箱,夹着书包爬上车。
  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不要说找到座位,连站都困难,何况还带着一个大皮箱。车子一启动,辛卉在人与人的夹缝中往前一冲,一只手伸过来,拉住她的手臂,同时伸过来一只脚,踩住了滑出去的箱子。
  他用嘲讽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在说 :“连站都不会站?”
  辛卉赧然地笑了一下,已经习惯他淡淡的犀利,已经慢慢从里面看到了一丝温柔。并不明显的温柔,一开始是感觉到,后来,也就看到了。
  他抓着辛卉的那只胳膊往上抬了抬,让她抓着他抓的那个扶手。三角扶手不大,她握着中间部分,他握着三角尖。
  


  看一眼他脚边的行李,辛卉忽然说 :“你也被赶出来了?”
  她是笑着说的,于是他也愣了一下,愣完以后说:“是啊。”
  说完,也微笑了一下。
  天已经昏暗下来,车灯却没有亮起。辛卉只能借着夕阳的余光分辨他眼里渐渐取代那份淡淡嘲讽的温和神色。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下了车。满大街都是回家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刚刚才离开那里。学校附近的唱片店里放着一首老歌:“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真情难舍难了……”
  他看辛卉一眼,把书包塞给她,拎起两个箱子,说一句:“走吧。”
  辛卉点点头,拎着他的书包和自己的,跟在后面。
  
  Part 2
  
  他们的高中并没有校舍,公寓是临时租来的招待所,所以条件还算不错,四人一个房间,有浴室和阳台。二楼是食堂,三楼是男生宿舍,四楼则是女生的。
  早上五点起床,五点五十五分钟吃早饭,然后去学校上早自习。十二点下课,回宿舍吃午饭,十二点半回教室午自习。五点四十五放学,回宿舍吃晚饭。六点半回教室上晚自习,十点半下晚自习,回宿舍睡觉。
  住在里面的每个人都遵循着这样的生活规律,除了念书之外,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操心,也不允许为什么事情操心。这样的确很有效率,至少辛卉背完了五本历史书,把六本政治书整理完毕,还抄写了几大本古文翻译,数学簿也都写得密密麻麻。
  极其投入的学习令人觉得舒畅,只是有时忽然回过神来,感到身后那犹似阳光一样如影随形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炽热,多少让她有些恍然若失。
  他不喜欢在教室里自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里,他要么在操场,要么在花园,一个从教室右边的窗口可以望到,一个在左边的走廊下方。自从他在那里晨习后,老师和同学仿佛都默认了,没有去干涉,也没有去打扰,好像那就是他的领地一样。
  有个早上,辛卉去得很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她到了花园,打算在那里背历史。本想等他一来就自觉回教室,可是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等到回过神来,早自习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辛卉猛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坐在椅子上的他,两手搭在椅背上,侧着脸望着这边,那神色好像观望天空一样的自然。
  辛卉环顾一下周围,喊道:“我是不是占了你的位子?”
  他微微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继续望着她。
  辛卉脸上一烧,他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接近他才跑来的吧?我只不过是觉得这里空气好,环境清净而已啊,但愿他千万不要想歪。
  只那一个早上,此后她便没有再去过花园,不管起得多早,始终在教室里自习。
  她原想把一切的交集都留到高中毕业,再怎样的遥远,毕竟只有三个月,不是吗?对他们来说,人生几乎才刚刚开始。三年都等了,三个月又有什么迫切呢。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
  下午放学后,晚自习以前,她忍不住洗个澡,清清爽爽地去教室。时间很紧,每个人只被允许使用浴室五分钟,轮到辛卉的时候,因为前面人的拖沓,往往连五分钟都没有。好几次她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就套了衣服急急忙忙地赶去教室,口里咬着一把梳子,一边走,一边把湿漉漉的头发梳顺。
  


  有一回,她奔上楼梯,看见他站在教室门口,好像在等什么的样子,看见辛卉冲刺过来的样子,忍不住地愣了一下。辛卉也愣一下,这才想起,他还没有看过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吧?
  这样想着,她赶紧褪下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手忙脚乱地把头发绑起来。
  终于,他忍不住在晚间休息的时候说:“头发不干就绑起来,很容易偏头痛吧?”
  他那么说的时候,眉头皱着,一副好像正在偏头痛的生动表情。辛卉低头顿了顿,慢吞吞地剥下辫梢的橡皮筋,用手扒拉着半干头发的时候,嘴角常常忍不住地要翘起来。
  休息只有十分钟,辛卉也就让头发散开吹那么十分钟,到了自习时间,再把它绑起来。夏天的十分钟已经足够蒸发它的水分,走廊和花园上空吹过的夜风也很善解人意,加上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几乎可以让人忘记这是一所学校,那些幼年时期所深深埋下与城堡有关的情结,也在熏得人微微陶醉的风中缓慢地萌芽。
  然而就是那样微不足道的夜晚,让她知道不管什么样的地方,有青春,就有幻想。有幻想,就有青春。
  
  Part 3
  
  二模以后,晚自习的时间就被各科老师瓜分去了。周一是历史,周二是数学,周三是政治,周四是历史,周五是英语,周六是地理。
  地理补习结束后,辛卉正在感叹终于可以有一个轻松的晚上时,后排的同屋却塞来一个笔记本,“你看。”
  本子上画着一幅速写,只能看出走廊,明月,和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让她的心忽然漏跳两下,辛卉假装不解地看向同屋,她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哟,我们班可是只有你有那么长的头发,太明显啦!”
  后来,辛卉还是背着所有人悄悄把那本笔记放回了他的桌肚里。可是……“只要他告诉我。” 她似乎有这样的决心,又怀有一丝事不关己的侥幸心理。不管怎么说,当初的三个月只剩下不到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要为之挣扎的事太多太多,这一件实在不值得她杞人忧天。自己要记得五本历史,六本政治,六本地理,六本语文,六本英语,还有无数代数几何的内容,她的脑袋,也已经满到甚至装不下那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青春就是那样,永远以为自己有用不完的时间。不要说未来,就连七月都是一个格外遥远的名词。
  六月十三号的晚自习,他没有来。
  他的位子空空如也,没有书,没有本子,没有笔,干净得一张纸屑都没有。
  难道是生病了,还是家里出事?临考前的晚自习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几乎没有人会主动缺席。
  中途休息时,同屋喊辛卉一起去厕所。因为最近学校图书馆施工,厕所的灯经常坏掉,女生都结伴而行。
  在门口等同屋的时候,辛卉无意地往旗杆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对着操场,是主席台和看台的位置,月光还算明亮,因此可以看见绰绰的人影。她并没有在意地回过头,他们却很快跳下看台,朝这里走过来。
  “等下要讲评早上考的卷子,你不来吗?”
  “听不听都无所谓。”
  声音是一女一男,离辛卉很近。她犹豫着回头,那两个人都认识,女孩子是同班的文艺委员,叫宇文琪;男孩子瘦而高,白衬衫和黑色校服裤子,目光在黑夜中像两点寒星,泛着淡淡嘲讽的光泽。
  “下晚自修以后去吃点东西吧?”女孩子说。
  “好,校门口等你。”
  他轻声说道,擦着辛卉的肩,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后半节晚自习他还是没有出现,原因大概和前半节差不多。辛卉拿着红笔在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上无意识地记录着老师报给的正确答案,做出订正,那些红色的每一笔划像是她对他的丝丝怨念,不知不觉就连成了片,组成一道坚实的防线将以前累积起来的所有好感挡在门外。
  混账!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却还用……
  辛卉狠狠将试卷翻过一面。
  却还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还在笔记本上画我的样子!
  她忽然抬起头来,猛地转身看向后排的文艺委员。
  明明是很炎热的夏夜,自己的手却变得冰凉。
  她也有一头长发——以前都没有发现,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头发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到了腰际。
  “干吗?”同屋抬头慢慢地打量着她,“要什么?”
  “没什么,脖子酸。”
  辛卉捏着拳头继续订正,心里委屈得要命,那种自作多情的破灭,杞人忧天的尴尬彻底毁了她的历史卷子。她把混账王八蛋这样的字眼写满了余下的空白处。
  鲜红的字迹,扭曲的笔划,还真有点触目惊心。
  不过,混账和傻蛋相比,似乎是自己更没道理一些。
  同屋伸手,“辛卉,卷子借我,最后一题没记全。”
  “我也没记全,你找别人要吧。”
  辛卉把那张卷子折叠成64开本,同屋诧异地看着她。
  深呼吸一口气,她开始收拾书本:“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好啊,你请客。”
  “我请就我请,王八蛋!”
  “先陪我去下厕所。”
  “和别人一起去,懒驴屎尿多,我在校门口等你。”
  去厕所必须经过花园,如果他在那里的话……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吗?那两道好像从头到尾一直在嘲笑着自作多情的她的目光,是不是还能泰然处之地面对它?
  那时只有一个念头,躲开他。算是对自己最后一点可怜自尊的挽救和维护,算是对他一直以来嘲讽目光的微弱回击,不但要躲开他,还要无视他,最好遗忘他。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他觉得挫败,辛卉告诉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那时的自己就是如此浅薄得可笑。明明是痴人说梦,还要自圆其说。
  她快步走到校门口,比别人都快,她是第一个出来的。
  才在台阶上站定,就看到边上有人点了一支烟抽。第一反应是外校的不良青年,直到对上熟悉的目光,惶恐才尘埃落定。
  “啊,放了?”他马上掐灭刚点燃的香烟,动作很快。
  “。”辛卉本能地回答道,还加上了一句,“宇文琪马上就出来。”
  说出这句话,她立刻悔恨交加。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
  他只是淡淡一笑,“好。”
  沉默了一会,辛卉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你干吗抽烟?”
  “啊?……”他思索了一下,“只是提神而已……”
  “在校门口抽是找死的行为啊,还只一个月就毕业了,难道在这时候被记过吗?”
  “哦,”他说,“知道了,以后不抽。”
  又是一阵沉默。
  同屋和宇文琪的出现打破也结束了这片静寂,“吃什么呢?汉堡包好吗?”宇文琪无意地扯下发绳,用手指顺了顺头发。
  “我们吃什么?”同屋斜眼问她,“你该不会想拿二两水饺打发我吧。”
  辛卉歉疚地笑笑,虽然笑得有点恶质,“对不起,我的钱只够吃干切牛肉面。”
  那一夜,她想,自己的感情一定很廉价,就像五块钱的牛肉面一样廉价。而他,哪怕他对宇文琪的感情不过只是十元一个的汉堡包,至少也比对她的来得昂贵多了。
  于是决定遗忘。
  
  Part 4
  
  然而这世上最微妙的大概就是记忆这码子事。一旦经历了拥有的过程,不管是多么细小和渺茫,再要放手,便得经受割舍的痛楚。那痛楚,也许是双倍于最初拥有的喜悦。
  好在辛卉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付出的值不回拥有,便死脑筋地至少用郁郁寡欢去换取等值的同情。
  她至少做到,任谁都看不出曾经的这段悸动。
  六月终于走到了尾声,填报志愿的下午,蝉鸣格外刺耳。道路两旁硕大的法国梧桐伸展着身躯,却全然赶不去炎炎赤日的猖狂。
  大家似乎都没意识到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刻,至少这间熟悉的教室,三年来是最后一次踏入。
  辛卉用捏在左手的湿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右手的笔仍然在志愿向导上做着记号。偶一抬头看看其他的人,也都各自忙碌着,完全无暇顾及天气的炎热。
  辛卉扫一眼最后排的座位,他没有来呢。
  连填报志愿这样的大事都不出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宇文琪应该会知道些什么,但是,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问她这样的问题呢。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临考前一天,去看考场。考场已经封闭,每个人只能趴在窗子上粗略遥望自己的座位。方寸天地,决胜一刻,辛卉隔着玻璃窗户,橡胶脂融化的味道清晰地传来,玻璃的一丝凉意透过指尖泛滥心田。
  “辛卉,走了!”
  同屋扫了一眼就离开,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妈妈为辛卉在考场附近的宾馆订了一间房,即使慢条斯理走过去,也不过五分钟。那间宾馆住了许多同一考场的学生,宾馆推出特惠价,加上地理优势,那几天称得上生意兴隆,人满为患。
  可是那条街毕竟地处闹市区,当晚就有不知名的施工队彻夜装修。辛卉早早地醒来,天色刚刚发亮,透出漂亮的绯红色。夏季的清晨,只有露珠和微湿的空气带来的沁凉,毫无白天的灼人之感。
  她信步走出宾馆,在大街上走着。制造了一夜噪音的施工队终于偃旗息鼓。这条最繁华的街道此刻是那样的宁静,像她的心经过三个月来的煎熬和熨烫,终于在该沸腾的时候回复到最平淡的一瞬间。
  路灯还未熄灭,但与晨曦相比已显得微不足道。辛卉穿过这条被法国梧桐包围的老街道,前方就是考场,红色的横幅很是惹眼。她定睛看了看,犹豫地停下脚步,那抹人影转过身,彼此互相看了看对方,就微笑起来。
  “早。”他主动开口打招呼。
  辛卉没有回答,仅仅隔了一条马路,而她裹足不前。马路并不算宽,只够两辆公交车并排行驶,何况这样的清晨,公交车和行人都尚未醒来。他们之间毫无任何阻隔,却只有目光能到达彼岸。
  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时间在彼此的注视中凝结了片刻,便再度从容不迫地流逝。
  辛卉低下头,沿着来时的路匆匆地走了。
  为什么在最重要的时刻,你还来扰乱我的情绪?
  但她知道怪不得别人,只怪她自己意志薄弱。
  倘若在感情上真有意志这个词。
  
  三天竟然转眼就过,决定一生的时刻,与走过的三年相比也不过如此。
  有很多人问她考得如何,包括班主任。她只说还行,作文没有跑题,名字没有忘写,试卷没有空白,常规犯的错误,她没有犯。
  “啊,终于又送走了一批学生。”听班主任的口气,不是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所有人都提议去狂欢,于是包下了整整一间自助餐厅,班主任说:“一个都不许缺席,以后想见可就见不到了呢。”
  大家都说:“对,谁也不许缺席!”其中一个强调了一句:“宇文琪,你通知纪程。”
  “讨厌啦!”宇文琪咕哝着,班主任拿出手机递过去,这个修长漂亮的女孩消失在人群中,片刻后回来,脸上有着不满,“他不在,家里人说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个纪程!”班主任埋怨了一句,“我们先去吧,路上再联系他。”
  “那个纪程,”一个同学忽然走到辛卉身边,漫不经心地说,“据说不打算参加高考。”
  辛卉惊讶地抬起眼。
  “他这三天都没有来考试,只是在学校外面绕了一圈,和班主任打个招呼就回去了。”同屋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啊,真幸福啊,好羡慕啊,不用高考哎!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不高考,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已经有现成的大学可以上咯!家里有点钱就是不一样呗,我们苦了三年的结果,人家几把钞票就搞定了。”
  辛卉语塞,为他辩解的话稍微在喉头哽了哽,还是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出口。
  “不过倒是很奇怪,听说他初中原本是益夫附中的学生,那所学校原则上是可以直升高中的啊,而且进益夫大学的可能性也很高,为什么高中会考到我们学校来呢?”
  同学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却恰好让她听见。像是故意对她说这么一番话,说完就走到队伍前面去和大家打屁哈拉了,完全不理她的反应。
  辛卉愣了愣,随大流的脚步骤然停下,一个人落到了后面。
  他曾经是益夫附中的学生?
  那的确是一所学生可以从初中直升高中的国家级重点学校,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她。
  虽然已经是三年,不,更久以前的事。初三时,负责语文课的教员从五十开外的老头换成了一个师范大学刚毕业的年轻男老师,他健谈而开朗,体育课上与男生踢球,午休在食堂和大家一起吃饭,还办了一个漫画社,起名:琉璃。
  他的身影成了大家追逐的焦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只要他出现在学校内,身边必然叽叽喳喳围着一群女孩子。
  对于他,辛卉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在那人身边,自己并没有插嘴的余地;十五岁少女的心,也没有理智到能够承受一句善意的赞美而无动于衷。她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把一切交给上了锁的日记本,战战兢兢甚至是朝圣般守护着这份温柔的心意。她还给日记本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琉璃少女心情日记。
  每天锁上日记的时候,她知道很快就会再度被打开。因为她要倾诉的这份心情,是那样迫不及待,度日如年。每天锁上通往那块圣地的大门时,她知道自己还鲜活地生存着,心底还有这样一块净土,没有被这个社会繁重而扭曲的生活侵袭;还有这样一份纯真,尚未在激烈而狂躁的竞争中消磨掉。
  因为爱,而活着。
  她并不缺少爱。但她知道,仅有这些,并不完整。虽然那个年纪并不是很懂得究竟是自己选择了爱,还是被爱所选择……也许这不是一道选择题那么简单,因为,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有时候人们会把自己走过的路与其他人对比,将它假设成一道对错选择题。而实际上,即使事先知道了正确答案,他依然会选择当初选择的那条路,道理很简单呵,毕竟那是自己作出的判断,不是吗?倘若人生是张试卷,满分和零分又有什么区别呢。
  生活从来就没有选择题。生活充满判断,却没有选择。
  因此,即使可以重新走过初中的岁月,辛卉也不想埋没掉那段经历。
  因此,当父母拿着那本日记找到校方的时候,男老师选择了沉默,而她选择了承认。
  她承认是自己单恋着他,却不敢告白。她记得那天是三月二十九日,阴。自己站在办公室的中央,所有老师甚至隔壁的都跑过来看,像看一个珍稀动物。她的日记似世界名著一样人人传阅,叹为观止。她的班主任扼腕叹息,列举班级里其他女生的名字 :“她们怎么都能管得住自己不动这种念头,就你不行呢?”
  辛卉低着头,没有分辩,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她还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那位老师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似乎是有点感激,更多的却是同情。辛卉鼓足勇气,对他一笑。老师垂眸,半晌,说了句:“辛卉……谢谢你。”
  是谢少女无私的恋意,还是谢她为自己保留余地?
  他并没有错,喜欢他只是辛卉一个人的事,当然要她自己负责。
  即使是付出比爱恋本身沉重得多的代价。
  辛卉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绿阴,阳光经由它们的分割,在她身上投射出不规则的阴影斑块,如同零碎的往事。
  如果他也是益夫附中的学生,即使不同班,多少也该听闻过这件事。
  同屋一只脚踩在公交车踏板上,扯开嗓子喊 :“辛卉,你磨蹭什么,我们上车了!”
  愣一愣,辛卉迈着迟疑的步伐往前走。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早就一败涂地了吗?
  所以他才会以那样淡淡的嘲讽的目光来凝视她,以及她的那段过往吗?
  辛卉叹了一口气,虽然有点沮丧,却很轻松。
  不管怎样,三年过去了,三天也过去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初中可以圆满地结束掉一段单恋,高中又为何不可以呢。
  虽然说冬天是结束一年的终点,夏天却是适合告别的季节。在这样旺盛的时刻,有些东西可以被遗忘,然后在心田荒芜以前,播种希望,等待发芽。
  
  Part 5
  
  暑假终于真真正正地来到了。
  在家里吹着冷气吃着大桶冰淇淋的辛卉,忽然接到电话,说要同学聚会。
  她叼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问:“不是考完那天才聚过吗?”
  电话那头,同学骂道:“聚会就聚会,又不要你出钱,哪那么多废话啊,来就是了!”说完,电话一摔。
  还是那个性子,真拿她没办法。辛卉咬着勺子,惋惜地把半桶冰淇淋放回冰箱里,换好衣服后朝另一个房间喊了一句:“妈,不要偷吃我冰淇淋,会发胖的!”
  “我就吃!”
  
  心情愉快地来到了约好的餐厅,同屋一人独占一张沙发,看到她,指了指身边:“给你留的位子。”
  辛卉刚刚坐下来,同屋就说:“这次聚会据说是纪程发起的。”
  “好像是饯行吧。”同屋喝了一口玫瑰花茶,“他要到国外去读大学。我们的榜都还没有放,还得提心吊胆地等一个月呢。”
  辛卉坐在沙发上,背后就是空调,也许是冷气对着脊背猛吹的缘故,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冷。
  “是吗,挺好的呀。”
  “真不公平。”同屋说,“我说,同样都是一个学校的毕业生,为什么我们就得拼死拼活考大学,将来还不一定有好工作。”
  辛卉正想形式上安慰她两句,不经意看见纪程拿着MENU走过来,穿一件白色蓝条的T恤,灰色牛仔裤。他把MENU放在她们面前的桌子上说:“要吃点什么糕点吗?”
  “不要了,我减肥,红茶就够。”同屋挥挥手。
  他于是以目光询问辛卉,辛卉犹豫了一下说:“冰淇淋的话……”
  “冰淇淋的话,香蕉船好吗?这里的特色,一客足有两人的分量。”
  辛卉点点头,把MENU还给他。
  他接了过去,却不马上转身离开,细细地多看她两眼,随后说:“绿色的发卡很配你。”
  辛卉吓一跳,本能地刚想说一句谢谢之类的话,却听他说:“但是和黄色的衣服实在不搭配,下次换一件吧,红的也比黄色好。”
  辛卉涨红了脸,记忆中他嘲讽的目光依稀又浮上心头。
  片刻后他端一客香蕉船回来,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大的一个椭圆形玻璃盘子上躺着四条剖开的香蕉,一连串彩色的冰淇淋球,光鲜夺目,口味从香橙到草莓,郎姆到香槟,还挤了奶油果酱混合的彩带,辛卉禁不住咋舌:“这是香蕉船?”
  “我说过是特色啊。”他坐在辛卉对面的沙发上,“别家店的香蕉船,自然不会是这个样子——不喜欢吗?还是怕胖?”
  “不是啊!看起来很好吃!”
  辛卉拿起银色的小汤匙,一个挨一个地解决那些球。
  在汤匙与玻璃盘子悦耳的撞击声中,他开口说:“辛卉,七月二十六号有空吗?”
  辛卉含着汤匙,七月二十六日距离现在还有两个礼拜,“没有事,怎么了?”
  “那么一起去山上野餐吧,植物园的莲花开得很好。”
  “啊,好,你提前一天的时候再通知我一下,怕忘。”
  “就这样说定了。”
  
  Part 6
  
  七月二十六日,清晨时分。拉开了天蓝色的窗帘极目远眺,柔和的阳光投射在远处山峦的轮廓间,看来又是一个温度高居不下的炎炎赤日。
  辛卉往手臂上挤了一些防晒霜,慢慢抹匀,因为穿的是吊带裙子,所以脖颈、肩膀等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不能漏,结果轮到脸的时候,瓶子空了。
  “不是吧!”她叫一声,叹口气,去问妈妈借帽子。
  妈妈给了她一顶草帽,那款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了。
  辛卉哭笑不得,“虽然我不是对打扮精益求精,但这顶帽子搭配吊带棉布裙也太……”可是挫归挫,怎么都比晒成非洲鸡晒出皮肤癌好。
  出门后果然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侧目,她尴尬地走到车站,心想着快点跟他会合就好了,有个人在旁边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堪了。
  游4路开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去,车子开动的那一刻,她透过窗子,看到了站在站台上的他。
  他也发现了她。脸上闪过诧异的同时,手臂举起来,辛卉本能地想叫司机停车,可是一股力量堵住了嘴——如果贸贸然大叫一声,满车的人都会朝她看过来吧?
  他怎么会在我家附近的车站?游4路驶离,转弯……因为疑惑,因为羞涩,她连把头探出去望一眼站台上那个身影的勇气都没有。
  算了,反正他会搭下一班。她想,我只要在终点站等就可以了。
  短暂,却也分外漫长的四十分钟车程过去,郊外似乎要凉快许多。辛卉在车站旁边的小亭子坐下来,摘下草帽扇风,约莫二十分钟过去,第二辆游4终于出现在马路尽头,缓缓停稳。
  车门打开,她想也不想地迎上去,陆续下来几对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夫妇,却没有他的身影。
  不会吧,他没有搭上这一班吗?辛卉沮丧地回到亭子里,游4路并不多,她可能又要等几十分钟了。
  汗水顺着面颊淌下,她用手背去揩,碰到那枚绿发卡。今天特意穿了桃红色的裙子,因为记得那人说过,红色比黄色好。
  日上中天了,空气像要烧起来一样。一个白色身影顶着烈阳穿过马路,跃上亭子的台阶。
  “呼,你怎么在这里等,不是说了在植物园门口吗?”
  虽然话语里没有带一丝怒气,但是看到他脸上滂沱的汗,辛卉茫然地“啊”了一声,连忙摸出手帕,“因为我看到你在站台,估计也会坐游4,就在终点等了。”
  “我去车站接你的啊。”他没有接手帕,递过来一张票,“你一上车我就坐出租先赶去买票了——既然看到怎么不叫?我以为你没发现我呢。算了,走吧。”
  辛卉窘迫地跟在他身后。
  “喝不喝饮料?”他回头问。
  “啊,不用了,我有带,昨天在超市里买的,在冰箱里冰了一夜呢——但是现在可能不怎么凉了。”辛卉打开包,里面传出淅沥哗啦翻东西的声音。
  他接过,忍不住说:“准备好周全。”
  “我一向被称为机器猫的啦。”
  他停住,“你可以不可以跟我并肩走,总是回头我脖子很累啊。”
  “好。”辛卉加快几步。植物园的大门遥遥可见,他径自把票递给门卫就往里走,辛卉站住,疑惑地东张西望,“不等其他人吗?”
  “没有其他人。”他抽出她手里的票,交给门卫。
  “就我俩?”辛卉热得红扑扑的脸又红一圈,已经滚落无数汗珠的脸颊再次滑下大大的一滴。
  “就我俩。”他用确定的语气重复一遍。
  是我又自作多情吗?她问不出口,连想都觉得羞耻。
  他好像事先已经把地形侦查过了似的熟悉,轻车熟路把人领到树阴下。几米开外,满池莲花怒放,空气中有莲子的清香。
  坐下来后,气氛变得尴尬微妙,找不到话讲的辛卉轻轻撕扯帽檐的草结,他先开口:“辛卉,下个礼拜我就走了。”
  “哦,去哪个国家?”
  “墨尔本。至少得五年,虽然寒暑假会回来。”
  他两手手肘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下个礼拜,应该发榜了吧,你这样的好学生,一定能考上第一志愿。”
  她应了一声,终于找到些话说:“承你吉言。不过我挺羡慕你不用高考,虽然有些人会说这不公平,但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嘛。”
  他笑了笑,“要是可以我当然希望留在国内读大学,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
  “有些话早就该对你说的,只是怕你分心,影响高考成绩——高考对你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知道。”
  辛卉听得心里一跳,自己基本上已经能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可矜持让她不愿相信。
  “终于熬到能说的时候,我又要出国了。”他眯眼望着莲花池,语气很平静,“今天请你出来玩,不是为了逼你答应什么。其实想通了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就像咱们上错车,错过站,等错地方,你说是巧合吧,好像也有点必然性。不过还好,我把你可能会在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总算是碰到了。”
  辛卉有些微微的吃惊,他顶着能烤化柏油马路的大太阳一个一个地方到处找她?
  她这样想着,鼓起勇气,转过脸来朝他望去,“那个……宇文琪她……”
  “朋友啊。”他微微笑着说,“难道有人告诉你我和她在谈恋爱吗?”
  辛卉摸摸鼻尖,这倒是,她一看见男女在一起就自然地会往恋人那方面想,“你……”你初中在益夫中学吗?这句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到底没有说出来,算了,陈年旧事,再提无益。
  于是变成了这样的问题:“你……寒假什么时候回来?哦,墨尔本那边应该是算暑假吧?”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过年期间吧,应该是一月底左右。”
  “……大概二月头的样子,梅花山庄里可以赏梅。”辛卉有点犹豫地吞吞吐吐,“选个下雪天……约好了,一起去吧。”
  “好。”他很干脆地回答,“不过,如果不下雪也要去哟。”
  辛卉赧然地撇撇嘴,他把那顶草帽递过来,帽檐插上了一小簇指甲大小的粉色野花,辛卉迟疑了一下,一边吐舌头一边戴在头上。
  两个人都淡淡地笑了。
  “呐,你今天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心情轻松了很多,她一手按着头上帽子,一手撑在草地上,上半身下半身呈钝角状,舒服地斜坐。
  “嗯……”他开始思考,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
  “还要想?该不会打算临时编新词?”
  “因为旧的不实用了呗。”他想了想,“一月底我回来之后,除了看梅花,再一起过2月14号好吗?”
  辛卉安静下来,犹豫着问:“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初中是哪个中学的?”
  他笑,“我和你都是益夫毕业的,你在四班,我在三班,一墙之隔。”
  果然,看来他多半是知道那件事的。辛卉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耳畔响起清凉的声音:“在益夫那种死读书的地方,你,辛卉,是唯一一个令我真切感受到‘爱很了不起’的人。”
  辛卉一怔,不知所措起来。
  三年多了,那件事过去三年多,她从来没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竟有人为她那段失败的感情钦佩至今。
  “唉,你不会笑我吧。”她红着脸低头,顺势抱住膝盖。
  “我不会那么无聊。你尊敬喜欢的老师,我尊敬自己喜欢的你,克制到今天才表白的举动还不够说明吗?”
  “是啦,知道啦。”辛卉笑着扬起头,“下个礼拜……一路顺风吧,寒假,等你回来喔。”
  “放心,跑不掉。但是你要给我你家的具体地址,我到时候直接上门接人,别又错过了!”
  辛卉吐吐舌头。
  蔚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热烈的蝉鸣。对于十八岁的少年少女来说,夏天或许是个告别的季节。
  但是告别,是为了再次重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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