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幸存老兵的回忆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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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寻访常德城墙,除几处城门之外,已几不可见。而1943年的常德,仍残存筑于明初的呈不规则等边三角形状的城墙。“七七”事变后,国人鉴于城垣多无法凭借,“敌至即破,而敌每占一城,则成金城汤池,虽施用十倍于敌之兵力,亦无法攻克”,于是以为城垣只能供敌人利用,不如拆毁,“以免资敌”。
  就这样,1938年冬,常德也拆城了。在攻防战中,因为城垣被毁,我守军非常吃亏,幸亏还有从南门至东门的一段因为没有全毁,可以凭借与敌相持,而较为完整的笔架城一段,一直坚守到突围才放弃。
  
  老兵的记忆
  
  时为57师169团团部上尉书记的吴荣凯当时就守在常德城内,今年88岁了。1941年,第74军军医处在长沙招收医护训练班,吴荣凯前往报考被取录,1942年2月被调到57师。
  吴荣凯回忆,1943年3月,他奉命到169团部任中尉代上尉书记,同年5月鄂西会战爆发,57师于5月15日从衡山出发,5月26日到达常德,并留守常德。
  在保卫战中,吴荣凯一直跟随团长柴意新,“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负责传达命令。”吴荣凯回忆,到了12月1日,守军除固守五个据点外,已经几乎全城陷落。这五个据点是:师指挥所所在地中央银行,一家叫做老四海的商铺,府文庙,还有柴意新团驻守的亚洲旅社与华晶玻璃厂。12月2日晚,余程万考虑守不住了,对柴意新他们说,“你们都出去接援军去。”柴意新坚持由他来留守,师长突围。这样,余程万便带人突围,柴与留下的50余人继续战斗。
  柴意新等固守华晶玻璃厂据点,多次打退日军波浪冲锋。12月3日凌晨4时,敌从侧背插入背后,柴意新率部撤离据点,当冲到府坪街春申墓前时,不幸中弹殉国。会战结束后,柴意新被追认为少将团长,其遗体也被安葬于“常德市抗日烈士公墓”。
  吴荣凯说,在最后关头,在团长的命令之下,他也跟师部一个名叫黄启坤的司药和一个姓林的军需一起突围外冲,后来在鲁家河找到了余师长。
  与吴荣凯同岁的吴淞现在常德东南20里外的乾明寺出家,法号释来空,他是长沙人,1938年投笔从戎,被录取编入税警总团独立辎重营通讯排,1942年保送至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军官训练班受训,1943年秋结业后,因税警总团已改编为新一军远征印缅,不能回原部队,于是奉调第九战区兵站总监部参谋处任中尉科员。
  吴淞回忆,此时正是常德保卫战吃紧,驻衡山的第10军奉命所辖的3个师用四天三夜时间步行300余公里驰援常德,他也随军行动。一个记忆深刻的情节是,“因为时间紧张,每天不能少于150里,路上顾不得做饭,动身前,军营里就炒米,放点油盐,每人发一袋,裹香肠一样围在身上,—边赶路,一边抓着吃。”
  在进攻常德外围的德山日军阵地时,战斗很激烈,吴淞的主要任务是及时了解部队弹药、卫生器材及军粮消耗等情况,并随时与总部联络,因此,“哪个部队打得最激烈,就到哪个部队去蹲点。”
  在吴淞的记忆里,打得最惨烈的一支部队是第九团第三营,他亲眼见到九团团长张惠明战死:张团长用机枪扫射低飞的敌机,结果被机枪扫中,“从头到脚都中弹了,血肉模糊。”吴淞描述说,敌机上的机枪弹很厉害,弹孔呈“品”字型,一下打出就是3发子弹,“那子弹当比牙膏小一点,打中就没命。”
  吴淞还记得三连连长封全善,是个河南人,枪法很好,“用步枪打飞鸟,百发百中。”在战斗中,封连长端着步枪跳出战壕打敌机。敌机飞得很低,不但是膏药旗,甚至连飞行员的面孔都能看得很清楚,封连长的目的是打飞机油箱,打中即会爆炸,“我看到爆炸了一架,有人看到爆炸了两架”,封连长自己过于暴露了,也被机枪打死。
  
  五位老兵尚存
  
  参加过常德会战的老兵,为人所知的,目前尚有五位健在,吴荣凯与吴淞之外,一位是在贵州凯里的顾华江,一位是在美国的唐振南,另一位则是在台湾的赵清福。五位老兵,有着不同的人生遭际。
  根据吴荣凯的自述,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随169团飞抵南京,11月赴镇江,次年2月,他接到家信,信中说其父逝世,让他火速回家料理家事,吴荣凯由此告假返乡,从此再没有回到队伍中。
  现在吴荣凯与自幼即已过继他人的次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早在1970年,跟他一起生活的长子就病死了,之后孙女出嫁,老伴病故,吴荣凯几似孤苦伶丁。他没有什么收入,幸好还有当地一些历史研究者及博物馆工作人员时常去看望他,并资以薄金,尚聊可告慰老人的心。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乾明寺,现名释来空的吴淞则每日礼佛,他是在1986年出的家,起初是在夹山灵泉禅院,2005年才转到这里,是他自己要求来这个寺院的,原因是,“我很多战友都战死在这里,可以经常到坟地上去看看他们。”
  抗战胜利后,1946年秋,吴淞奉调联勤总部江西供应局任上尉科员,1947年3月调升联勤总部第24兵站分监部少校科员、少校股长,1949年夏调到贵州省保安第九团任少校团附兼参谋主任,不久因解放军进攻大西南,“我认为没有留恋军旅的必要,即自动离职返回长。”1960年,吴淞以犯“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1982年2月出狱。尽管儿孙绕膝,家庭成员济济一堂,他还是坚持选择出家。
  就在吴淞服刑期间,上个世纪70年代,现已在美国生活的老兵唐振南曾到湖南看望吴淞,因他在监狱里,没能见到。吴淞向本刊记者介绍,唐振南跟他同岁,略长他几个月,现已中风。当年,唐振南是第10军第3师第9团第3营的连指导员,也参加了克复德山的战役,后来又参加衡阳保卫战,一度受伤被俘,又逃了出来,后来曾在王耀武的第4方面军某部任少校参谋,“之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2003年12月8日,常德曾隆重举行“常德会战60周年公祭”,当时已年近80的顾华江曾从贵州坐火车赶来,“一到墓地就扑通跪倒,抚地大哭。”常德会战爆发时,他是57师170团副团长张庭林的勤务员,时17岁,因为伤员不断,又由勤务员变成了卫生员。
  像唐振南一样,今年89歲的赵清福当时也在第10军第3师第9团第3营任连指导员,他是山西五台人,当日军打到太原时,正在读中学的他弃学投军,先是在汤恩伯的20军团干训班受训,半年后即分人部队。1949年,赵清福到了台湾。自1987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后,他几乎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至今已回过17次了,“有时是参加校友会、同学会,有时则是应山西省之邀回乡访问。”
  9月10日下午,在电话中,声音洪亮、乡音淳厚的赵清福向本刊记者回忆常德会战。1943年,57师被日军包围,从各单位调部队支援,赵清福所在的第3师接到命令后即从驻地衡山急行军赶往常德。当时常德外围几十里都已被日军包围占领,各部队就分开找空隙往里钻插。 第3师的目标是克复德山,因为“支援常德,一定要有个支撑点,就是德山”。
  赵清福回忆,攻打德山的战斗非常惨烈,尽管这样,不到1天1夜时间,德山就克复了。他记忆深刻的是,当第3师向德山进攻时,要经过—个名字也许叫做赵家桥的地方,此地距德山二三十里,之前友军预10师已在此进行过战斗,到处可见阵亡日军与我军的尸体,赵清福曾看到日军埋的一所坟墓,墓前插着一个牌子,上书“支那孙明瑾将军埋葬处”几个字。
  孙明瑾是预10师师长,赵清福说,“作为军人,日军也崇敬战死的敌人。”
  
  收复及劫后
  
  1943年12月9日凌晨一时,突围后的余程万率领幸存官兵80余人,协同援军由德山渡口向常德东门挺进,此时城内日军已经撤退,余程万等搜索前进,于拂晓进入城内,常德由是收复。
  自11月17日离开常德,《新潮日报》副社长黄潮如在战火中连日颠沛,当常德收复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沅陵。各界很是振奋,遂组织劳军团,出发常桃劳军,黄潮如担当向导,由沅水顺流而下赶往常德。
  黄潮如站在船头眺望劫后的常德城,“落路口檢查哨的那座古老的屋宇,远看似乎还是无恙地屹立在江边,走近一看,原来仅存了四堵墙。从落路口顺眼向东望去,那条三里长的直通大西门的堤街,又恢复了河堤的原始面貌,那里已没有一间屋的存在,只有一段段烟熏的残垣和无数棵斜立的焦木了。电灯厂也仅存围墙,伴着—个高大的烟囱孤单地巍矗在江干。”
  而没有改变的,是当他走到下南门的城门口时,看到“57师的一位弟兄威武地在守岗,他很和蔼地问了我们一下,让我们进了城”。黄潮如描述说,常德克复后,难民回来了,走到城门口,看见岗位上依然是57师的士兵,不自觉就望着岗兵流下泪来,岗兵也对之流泪。
  老兵吴淞回忆,在12月9日这天,出于好奇,他也进了一次常德城,他看到遍地都是死尸,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人们忙于掩埋中国士兵的尸体,对于日军尸体则不愿掩埋,“我们就动员他们说,如果再不掩埋,就有可能发生瘟疫,发生病灾。”吴淞还看到,城内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房子了,天气冷,人们就抱木板烧火来烤。
  对于常德之战,战后国民政府曾广为宣传为“大捷”,就此,研究者叶荣开向本刊记者介绍,根据他近期得到的一份材料,1944年2月,蒋介石曾在衡山召开一次高级将领军事工作会议,议程之一即是对常德会战进行检讨,蒋介石批评了参战将领,说:常德会战不是我们打胜的,是日军实现了他的战争计划后,主动撤退的。
  “进行了两个月后,日军在缅甸与英军作战取得了一些小胜利,也就实现了战略计划,这时中国援军也已开来,为了不受更大损失,就撤退到原驻地,恢复到战前状态。”叶荣开说。
  本刊记者看到,在前述由日本政府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研究室编著的介绍所谓“常德歼灭作战”的那份材料中,在“作战要领”部分,也有“作战目的一经实现,即视当时敌在缅甸反攻等形势,适时开始返还,剿灭残敌,恢复原来态势’的表述。
  关于常德的陷落与收复,争论不仅延续至今,即使在战后当年。就曾广受议论。所以我们看到,大战的硝烟尚未散尽,这个著名历史事件里的主人公余程万,因为曾弃城而走,使蒋介石大为光火,扬言将其枪决,后经众将劝阻及战事发展才得以开免。
  而这,不失为1943年的常德,这座英雄之城,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历史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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