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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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秉承着太爷爷“洛作智水”的要义,在两代人的智慧与努力下,康家终于扭转颓势,逐渐崛起成为河洛地区有名的大商户,生意遍及全国。不料灾祸接踵而至,先是师傅仓爷客死异乡,之后马爷为康悔文的幼子顶罪而被困狱中,就连悔文妻子念念的身世也遭到了怀疑……一连串的灾祸能否将康家击倒?康悔文又将如何破解困局?请继续阅读长篇小说《河洛图》。
  第十六章
  一
  在康家的历史上,朱念念的来历一直是个不解之谜。这在康家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一代一代后人没人能说清她的身世。
  念念从开封回来后,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叶岭,她要见的是昔日的守陵人朱十四。
  那时,朱十四正在叶岭的茅屋院前雕凿一面石雕影壁。新建宅第大大小小总计有六面影壁,手头这面将用于前厅与堂屋的过道。上面雕的是“八仙过海”:张果老倒骑着毛驴,铁拐李拄杖立在浪头上,何仙姑远远地居于影壁左上角,衣裙好似有风吹送……
  朱念念夹着一个包裹走上来,进院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朱伯伯。
  看见念念到岭上来了,朱十四虽有些诧异,却赶忙起身施礼,说:少奶奶,你怎么到上边来了?
  念念说:这几天,我突然有不祥之感。也许,要出什么事情。
  朱十四脸色一变,说: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你就说吧。
  念念说:我是怕万一,这东西,还是交你吧。
  朱十四说:这几日,我下去打酒,也见有来历不明的人四处转悠。要不,我带你逃走吧?
  念念摇摇头,说:康家待我恩重如山,况且我有夫君有儿子,往哪里走?
  朱十四说:少奶奶三思啊。这……万
  念念说:如果我出了意外,这东西,你就交给老太爷吧。
  朱十四说:康家老爷子?
  念念点点头说:这东西,也只有老太爷能看懂。
  朱十四说:少奶奶放心,我四代相守,决不会让它在我手里失落。
  念念含着泪说:朱伯伯,受我一拜。
  朱十四赶忙还礼,说:使不得。你何等……
  念念问:朱伯伯,那藏药,还有么?
  朱十四先是不语,片刻他迟疑一下说:少奶奶要它何用?
  念念说: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
  两人互相看着——四目相对,有一种东西从目光里溢出来。
  从朱十四那里出来,朱念念又去了私塾院。
  康秀才已是熟透的瓜了,可在书房里,他仍坐得很直,像是一座老钟。
  倏尔,看见念念走了进来,他问道:孩子,你有什么心事么?
  朱念念在康老爷子面前跪下来,说:老爷爷,您认得那朱十四么?
  康秀才说:认得。
  朱念念说:假如有一天,那朱十四来找您,有什么请求,您一定要答应他。
  康秀才望着她,久久,点点头说:行。我答应你。还有事么?
  念念说:老爷爷,就是来看看您老。我去了。
  康悔文人在账房,隐隐听到后院传来琴声。回到房里,见精心装扮过的念念,正弹着那张新买的古琴。那琴声似断似续,如泣如诉,他坐在一旁,只默默地听。一曲《平沙落雁》弹罢,意韵幽深,苍凉邈远。
  康悔文心中不由得慨叹,只知念念懂诗文,通音律,却不知她弹得如此一手好琴。他不由轻声诵道: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序。好!真好!
  念念微微颔首,静心凝神,手指在琴弦上轻灵划过,又一曲《凤求凰》悠然响起。只听念念且弹且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兮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
  一曲毕,康悔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念念拨动,隐隐有些作痛。再看念念,只见她满眼是泪,盈盈欲滴。
  他上前轻声说:念念,你有什么心事么?
  念念默默地说:今生能与相公相识相知,我知足了。
  康悔文似觉有异,正待细问,只听门外有伙计传话:前面账房有急事,要见东家。
  他对念念说:你也累了,暂且歇歇,我去去就来。
  出得房门,琴声再次响起。只听穿云裂帛的一声响,嘭地断了弦……康悔文脚步顿了顿,本想回身,又想速去速回,便疾步离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便是永诀。
  二
  康家是突然之间被围住的。
  那一队兵奔袭河洛镇的时候,街上的人也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又过兵呢?
  那一队兵却是直奔康家来的。后边押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坐着当铺的田掌柜。走在最前边的是宋海平,他骑在马上,大声吩咐说:快,要快!
  顿时,镇街上有的收摊子,有的关了铺板,一片混乱。这队人马来到康家店门前,把整个店面围住了。
  宋海平站在大门前,手中抖出一幅画像,尖着嗓子喊道:看好了,就是这个女人。给我前前后后地搜!无论店面,还是内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立时,清兵冲了进去。
  早上起床,周亭兰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她本想到前面铺面看看,可腿脚软得挪不开步。索性躺回床上,又觉得上不来气。门外槐树上,一只老鸹叫得她心慌意乱。她指使人赶走它,眼皮却跟着跳个不止。
  忽然,她听得前面像炸了营,一大群人扑扑通通的脚步像是破门而人。
  周亭兰刚要起身走出门,宋海平就带着清兵闯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住他们:官爷,这,这是干什么?
  宋海平大步走到她的面前,说:干什么?让开!
  周亭兰不让,说:这位官爷,私闯民宅,你总得有個说法吧?
  宋海平凑近了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这里有内务府的密查令。上至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挡、我、者、死!   周亭兰颓然坐在了床上,心跳得像要冲出喉咙。她脑子乱哄哄,知道出大事了。
  清兵们冲过去开始搜查了。他们冲进康家店铺后的内宅,一间屋一间屋地搜起来。
  屋子里,宋海平背着手转了个圈,冷笑道:上次,我上了那戏子的当。这一次,哼!说着,他从袖筒里又抖出那幅画像,说:认识这个人么?她跑不了了。
  周亭兰定睛看了,心中大惊,可她仍是一动不动。
  这时,有清兵跑过来报告说:报告宋大人,东厢房发现一女子!
  宋海平说:是画像上的人吗?
  清兵说:她蒙着黑纱呢。
  宋海平说:好!走,带路。噢,给我把证人带过来!
  周亭兰突然起身拦挡:我儿媳妇病了,是恶疾,会传给你们。你们不能去!
  宋海平说:病了?我倒要看看!
  宋海平带人闯进了东厢房。只见一女子头上蒙着黑色的头纱,端坐在一张古琴前。
  宋海平说:好雅兴啊,把那黑面罩给我揭开!
  一个清兵一剑挑开了面纱,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竟是一个脸庞黑胖肿胀的妇人,双目紧闭,嘴唇黑紫……
  宋海平一下子怔住了。片刻,他说:活见鬼了?难道……带证人!
  片刻,当铺里的田掌柜被人带进来了。
  宋海平手一指,说:是这个人吗?
  当铺掌柜的一看,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那女子一脸清气,这女子一脸黑气。那女子瘦,高挑;这女子胖……
  宋海平气呼呼地说:你再给我好好看看。也许,她是改了妆容也说不定。
  当铺的田掌柜说:官爷,真不是。
  宋海平说:我就不信了。再搜!说着,他上前拍了拍端坐着的女子,说:你!起来回话!
  谁料,就这么轻轻一拍,这女子竟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宋海平吃了一惊,说:这……
  一个小头领伸手探探口鼻说:大人,她有病,是吓死了吧?
  人倒下时,古琴移动。小头领从琴下拿起一张折叠的信笺,口称大人,递了过去。宋海平连忙接过展开,匆匆读罢,又读一遍,愤然掷在地上。他扫了地上女子一眼,那一眼,竟让他吓了一跳。他看到,地上的人金刚怒目、面目狰狞。
  他有些怕了,慢慢退了出去。
  宋海平站在院子里,搜查的清兵一个个跑来报告说:没有。没有。都搜遍了。
  宋海平站在院里,背着两手,说:难道这人会变身?
  一袋烟的工夫,康家店前后被翻得一片狼藉。
  康家人和伙计被围在院子中央。
  宋海平说:我告诉你们,此人是内务府的要犯,你们必得交出人来!
  眾人默然。
  这时,康悔文走上前说:宋大人,我这里有总兵府的帖子。有什么事,你可以去问总兵大人。
  宋海平说:秋总兵?
  康悔文说:秋总兵。
  宋海平说:我这里有内务府的密令。上至各级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均不得干预!不过,看在秋总兵的面子上,我倒想给你个机会。限你三天时间,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
  康悔文说:如何?
  宋海平笑了笑,说:是呀,你康家有秋总兵护着,我奈何不得。可你家有一个人,还在我手上呢。
  康悔文说:谁?
  宋海平说:“一品红”,红爷。听说,你是她外甥?这会儿,她正在花厅等着我给她说戏呢。
  他盯着康悔文的眼睛说:只知道“一品红”会唱戏,不知道你们一家人都会演戏。演,好好演吧!
  原以为攥在手心的鸟,没了。一场大马金刀的行动,落了空。宋海平心中着实恼怒。在他眼里,这家人不过是奸商,做了点买卖,就怀揣大把的银子穿州过府。而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若没有逢年过节各地方的俸银,他连个活泛钱都短缺。依他的脾气,收拾他们,就像杀鸡屠狗——先把这家的男女当家通通带走,关押些时日,刑具伺候上,细细审过,不愁榨不出屎来。没想到,撞上这家刚死了人。更要紧的是,对秋总兵他不能不心存忌惮。毕竟他是一方的主官,封疆大吏。曾听京城内务府同僚说起,他多年带兵,袍泽部下散布各处,颇得朝廷的器重。他心里还是有些忌惮的。
  他转头大喝:回府!
  三
  念念就这样死了。
  马从龙把念念抱回床上,家人为少夫人整理了衣装。黑纱蒙脸,脚边点亮一支白烛。
  众人肃然立在门外,心中戚戚,惊魂未定。
  康悔文送走官军,疾步回来,口里唤着:念念,念念!
  马从龙满面哀戚,挡住他说:少夫人已经去了。
  康悔文一把推开马从龙,扑身上前,揭开黑纱,他像傻了一样,颓然坐在了地上。
  马从龙把黑纱又给念念盖好,扶起他说:东家节哀。少夫人给你留有遗书,就在琴上。
  康悔文泪流满面,喊: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从龙刚要说什么,看见周亭兰流着泪,领着孙子有恒缓步到了门口。只听有恒大喊:我娘呢?娘!他一边叫着,一边扒开众人往里冲。
  马从龙手疾眼快,一把抱起有恒,交回周亭兰手里,说:就让孩子在门外给少奶奶磕头吧。他俯身对有恒说:你娘身染重疾,走得突然。她刚刚离世,魂魄正赶往西天。有孝心的好孩子,不要惊扰你娘的亡魂……
  周亭兰怔了一下,赶忙让有恒在门外跪下,自己用手帕掩着口,呜咽不止。
  站在门外的下人一起跪下,大放悲声。
  入夜,康家内院,张了白幡,挂上了白灯笼。秋虫唧唧,愈显得里外一片静寂。
  康悔文守着烛光,默默地坐在东厢房。一遍又一遍,他眼前浮现着最后时刻,念念弹奏古琴郁郁的神情。虽然马师傅告诉了他事情的始末,但他还是恨自己愚钝,恨自己不该离开房间。他觉得,只要自己当时守着念念,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他更恨那个姓宋的狗官,初见他,念念便惊惧厌恶之至。念念的温言劝告言犹在耳,他悔恨自己不该在戏园子里跟人斗戏,无端给全家招来了灾祸……康悔文手里拿着念念的遗书,遗书上是《凤求凰》全诗,小楷书就,笔迹端丽。诗后的几行小字,遍布斑斑泪痕:“妾身染重疾,恐不久于人世。忧病患难愈,累及亲人,就此离去,与他人无系。妾死而无憾,唯以不能侍奉长辈相公、抚育恒儿是念。只望全家善自珍重,妾九泉含笑叩首。”这遗书,他读一遍,流一次泪,读一遍,流一次泪。念念呀念念,生前最后一刻,所思所系全是家人的安危,未曾给外人留下一丝半点口实。   灯烛惨白,时至夜半。康悔文为念念守灵。
  昏昏沉沉间,康悔文看见念念来到了身边。念念身穿嫁衣,面容如生,口中只说:相公不必哀戚,经此一劫,家中可保一段平安岁月。只是,歹人必不肯善罢甘休,相公千万要处处小心,小心……康悔文的头一下磕在桌上,猛地惊醒,哪里有念念的身影?他喃喃道:念念,是我害了你呀!他把头使劲撞向桌子,只觉心口一紧,“呀”的一声,痛哭失声。
  第二天,为葬礼的事,周亭兰专门来私塾院请太爷爷的示下。
  康太爷将养了许多时日,如今已经可以下床了。他拄着拐杖在一把椅子上坐着,默然不语。
  周亭兰和马从龙走进来,恭立在侧,等待老爷子的发话。
  过了很久,老人长叹一声说:念念这孩子,嫁到康家,含冤抱屈而死。咱康氏一族,从今往后,不能忘了人家。
  周亭兰含着泪说:这孩子,命太苦了。
  老人又问:悔文呢?
  周亭兰说:悔文是从来不哭的。这回,眼都哭出血了。他闭门不出,伤透了心。
  老人再问:有恒没事吧?
  周亭兰说:这孩子,只是被吓坏了。
  老人又叹一声,说:念念走得不平静,丧事还是从简吧,也免得镇上人议论。不过,康家祠堂,要专设她的牌位,年里节里,世世代代都要祭奠。马师傅,你是她的义父,你看呢?
  马从龙说:一切听老太爷安排。不过……
  周亭兰拦住话头说:马师傅,那些具体事,就不劳烦爷爷了。咱们回头再说。
  老人沉吟片刻,顿了一下手里的拐杖,看了看马从龙,说:也好。你们办去吧。
  周亭兰和马从龙回到店里,进了账房。当房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周亭兰说:马爷,坐吧。
  可马从龙并没有坐,他沉默了片刻,说:大奶奶,有话你就吩咐吧。
  周亭兰说:太爷爷不知道要咱们三天内交人的事,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马从龙点点头说:我明白。
  周亭兰说:人都死了,还不依不饶,太过分!
  马从龙不语,双拳握得咯咯响。
  周亭兰默默地说:小黄毛,还在他手里。噢,就是我那干妹妹“一品红”。
  马从龙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红爷在他手里。
  周亭兰迟疑了片刻,说:这也是万不得已。念念惨死,“一品红”能唱到今天,太不容易。咱不害人,但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马从龙说:大奶奶,我会办好的。
  周亭兰说:一切用度,尽管从柜上支,这是该花的钱。
  朱念念的葬礼办得安静而郑重。康家老爷子把自己的寿材让了出来,那柏木寿材已漆过多次。墓地选在了新宅后山一个隐蔽处,只有极少的家里人参与了送葬。外面传言有的说,康家是四门出殡,丧幡到处飘着,也不知道走的是哪条路。有的说,康家是从通往后山的秘道里出的殡。还有的说,康家请风水大师点的凤穴,生怕被人破了风水,自然不会让人知道。
  四
  自从“一品红”进了宋宅,圈爷一直悬着心。他担心这姓宋的收了“一品红”,再不让她出来唱戏。要是那样的话,戏班就散了。没想到,这天下午,宋海平派人来传话,让他去给红爷送行头。圈爷不敢怠慢,立马领人去了,他想摸摸实底儿。
  可是,圈爷进了宋家大院,连“一品红”的面都没见上。那宋大人对抬戏箱的人说:东西放下,你们去吧。
  圈爷忙问:给宋爷请安!红儿她……
  宋海平笑着说:这就不用你管了。她在这儿好好儿的。
  圈爷说:宋大人,红爷她明天还有戏呢。
  宋海平说:我知道。去吧。
  圈爷还是想见一见“一品红”,探探她的口风。他捧出个紫砂小壶,说:红爷离不了的家伙什儿,我给她送来了。能不能……
  宋海平说:喝口茶的事,還用你操心?还不赶紧滚!
  圈爷只得诺诺地退去。
  宋海平回到花厅,笑着说:姐姐,我的红爷,怠慢了。等我忙过,跟你慢慢说戏。等你唱好了,我就送你进京。
  那“一品红”自进了宋宅,一行一动都有人跟着。宋海平说,那是专门派来侍候她的人。她要什么,随时吩咐。虽说并未有人拦她,可她也只能在后院走动。这里院子不算大,倒也花木葳蕤。山石池塘,垂柳荷花,青石小径,一应俱全。她每天在这里吊吊嗓,品品茶,练练功。一天三顿,饭菜不重样地端到跟前。虽说有些憋屈,可毕竟不必事事操心。想自己自打六岁学戏,挨打受骂,风餐露宿,就算唱红以后吃穿不愁,可到底还是漂泊不定。她自忖年岁渐渐大了,说起来不过是走江湖的戏子,何时得遇拿她当人看的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好歹也算是终身有靠。莫不是老天爷可怜她,要她从此安安生生留在这里?她演过大官人搭救名伶从此恩爱相守的戏文,宋海平是这样的人么?难得的是,这个人还懂戏。
  想到这些,她的脸有些发烧。可自有了这样的念头,再见了宋海平,她说话的口气就软和了许多。宋海平无论说什么,她都不再顶撞了。
  这天夜里,两人约定,在后花园说戏。
  “一品红”细描眉眼,轻施脂粉,穿戴上圈爷送来的行头,一支珠翠流苏步摇斜插鬓边,摇曳生姿,更添了妩媚的风情。宋海平举灯眼前,不由得乜斜了眼睛,轻声吟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今宵剩把银钮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二更梆声响过,两人兴致正浓。宋海平让人沏一壶新茶,端一碟点心,之后便斥退了随从。
  夜风习习,园中清静,两人都有些人了戏。宋海平手把手引导着“一品红”,如何轻移莲步,如何款款回身。衣香鬓影,裙裾厮磨,好一番缱绻情深的光景。宋海平和“一品红”此时已分不清戏里戏外,不由得都有些意动神摇,心醉神迷。
  三更梆声敲响,他们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此人蒙着面,蒙面人手里的匕首直接架在宋海平的脖子上。
  先看见蒙面人的是“一品红”,她一下子呆住了。   脖子上寒寒的。宋海平没有扭脸,顿时从戏中回到现实。
  只听来人一声断喝:跪下!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可还强撑着说:好汉,你胆子也忒大了,劫到衙门里来了。
  蒙着面的马从龙说:姓宋的,你作恶多端。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宋海平说:你想过么,进得来,你出得去吗?
  马从龙哼了一声,说:我能进得来,自然出得去。红爷,收拾一下,快走。
  “一品红”惊道:你、你是?
  马从龙说:我是来救你的,快走吧。
  宋海平急道:千万别听他的。他是土匪……跟了他,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只见马从龙吸一口气,在宋海平的天枢穴一点,只听“砰”的一声,宋海平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马从龙疾步走到“一品红”跟前,小声说:是康家让我来救你的,快跟我走吧。
  “一品红”惊魂未定,说:你,你是……马师傅?
  马从龙说:不错。
  “一品红”惊慌地说:咱……出得去么?
  马从龙说:出得去,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出城后,走水路,直奔西安。
  “一品红”望着躺在地上的宋海平,说:他呢?他怎么办?
  马从龙说:再有半个时辰,他就会醒来。待你收拾停当,我便宰了他!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悔文媳妇念念,已被他逼死。他若不死,你,还有康家,就没有安生日子。
  “一品红”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她急急地脱下戏装,把东西胡乱塞进戏箱里。
  突然,“一品红”停下手,说:马爷,他、他能不死么?
  马从龙说:如此恶人,留他做甚?
  “一品红”急急地说:他懂戏呀。他是真懂。没有人比他更懂戏了。
  马从龙说:你是说……戏?
  “一品红”说:是呀。我的戏,一枝一节,每个关节处,他都指点到好处。他……
  马从龙说:你?就因为他懂戏?——他是恶魔。
  “一品红”慌慌地说:他不是恶魔,他是戏魔。要不,我……我带他走,我带他走如何?
  马从龙急了,说:你疯了?时间紧迫,不能磨蹭。走,快走!
  “一品红”喃喃道:他懂戏,懂我。马爷,我求你了。我,我想带着他走。
  马从龙想了想,说:若是你真想带他走,只有一个办法……
  “一品红”说:快说,你快说。
  马从龙冷冷说道:挑了他的脚筋,再喂他些哑药。
  “一品红”身子一抖,俯身在地,护着宋海平说:不,不,万万不能!他懂戏呀。
  她求道:马爷,留下他吧。人死不能复生,就……不要再死人了。我了解他,他不会杀我。杀了我,他给谁说戏呢?你放心,只要我没事,康家就不会有事——你走吧。
  看到如此情形,马从龙一时没了主意。他一生行侠仗义,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也不会对一个女人动手,更何况她是深得百姓喜爱的名伶。康家本是要救她的,可她想的是救这个歹人。此刻要杀宋海平,必得伤及“一品红”。这让他如何是好?
  眼看天快亮了,想到河边泡爷的船上,少东家正等他回话。约好的四更相见,否则要按另一计划行事。马从龙恨恨地揣起匕首,瓮声道:既是如此,你好自為之!
  他咬着牙一跺脚,转身跳上墙头,匆匆离去。
  此时,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五
  天就要亮了。
  在宋家花厅里,“一品红”焦急地搓着两手,望着仍在昏迷中的宋海平。她走到窗边,看看外边,天已微明,鸡都叫了,若是再等,府里的差役们怕就要起来了。
  她从地上扶起宋海平,端起一盅茶水,“哗”的一下,泼在了宋海平的脸上。
  被冷茶一激,宋海平哼了一声。片刻,睁开了眼睛。他愣愣地看着“一品红”,好一会儿,才摸摸头,又摸摸身子说:你没跟那土匪走?
  “一品红”说:没走。
  宋海平说: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一品红”说:我救的不是你,是……戏。
  宋海平说:戏?
  “一品红”说:戏。
  四目相对,两人竟有了同命相怜之感。
  “一品红”流着泪说:你,你要是愿意,我这一辈子就是你的人了。
  宋海平问:你愿嫁给我?
  “一品红”说:我嫁的是……戏。
  片刻,宋海平说:也许,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
  “一品红”说:此话怎讲?
  宋海平冷冷一笑,说:只因为,你是个戏子。自古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可想好了?
  “一品红”说:我想好了。戏比天大。
  从此,虽然无名无分,“一品红”就在宋海平这里住下了。
  马从龙从开封回来后,给周亭兰诉说经过。
  周亭兰叹了一声说:康家本不该走这步险棋,只怕……
  马从龙说:掌柜的,只怕杀虎不死,必有一伤啊。
  周亭兰说:太爷爷年岁大了,有些事不必告诉他,省得他操心。
  马从龙说:我不说。
  周亭兰说:另外,你也替我劝劝悔文。
  马从龙说:明白。
  第十七章
  一
  陈麦子看见,那一年的祭河大典,黄河岸边腾起了滚滚烟尘。
  每年秋汛前,官家都要在河洛口举办祭河大典。这一日,河滩里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来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河神庙前搭起了祭河用的大台子,台上分别供着五位大仙的金身塑像:河神、金龙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祭台上,摆着祭祀用的三牲和时鲜供品。
  从各地赶来祭河的官员已经到齐。他们走在刚铺好的黄土道上,互相施礼,彼此招呼着在祭台前的席棚下坐好。前排坐的是巡抚、总兵、总河及地方要员,接下来就座的是各县县官。康悔文因捐银十万两,坐在后排,那里坐的都是为河防捐了银钱的乡绅。   临近午时,一个礼仪官高声喊道:祭河大典开始!跪!
  立时,黑压压的人群全跪倒在地,一时鼓声大作,鞭炮齐鸣,十二班响器齐奏。
  接着,礼仪官高喊:河南巡抚陈大人率众官上表!
  于是,巡抚大人整容起立,领着大小官员上前进表上香。巡抚大人点了三炷香后,磕头祭拜,三叩首毕,巡抚大人诵读祭文:
  ……雍正一十七年重阳午时,河南巡抚陈应魁率中州黎民告于河渎之灵:坤元涌溢,黄渎作珍;浩浩洪流,实裨阴沦。通源导物,含介藏鳞;启润万品,承育苍昊。浮楫飞帆,洞厥百川;肇开水利,漕典载新。千舻桓桓,万艘斌斌;洋洋河水,朝宗于海。径自中州,《龙图》所在;智以藏往,神以知来。灌注九州之间,经营万里之外……
  祭台上,巡抚大人正郑重其事地念着祭文,可念着念着,突然发现,会场上,人们都把头扭过去了,人群中竟爆出喧哗之声。
  他低声喝道:放肆!如此庄重之场合,何人喧哗?叉出去!
  立时,卫士们跑了下去。
  在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卫士们看到,如此郑重的场合,距河神庙不远的水面上,竟漂来了一只花船。这花船渐渐近了,上边仿佛有仙乐吹奏。
  花船上载着一班女子,似乎是看热闹的。她们一个个从船舱里走出来,指指点点地兀白说笑。其中有一女子,身穿西洋白夏布轻衫,薄如蝉翼,远看潇洒飘逸、明艳动人,疑似仙人一般。直引得岸上众人踮脚抻颈,争相观看。
  几个卫士跑到黄河边上,对着花船大喊:开走,开走。找死啊?!
  不料,远处花船上的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什么?你说什么?花俩儿?来呀,你来呀!
  此情此景,真是大煞风景啊!
  这边,祭台前,巡抚大人头上冒着汗,仍一板一眼抑扬顿挫地把祭文念完:……保国泰民安,佑华夏大地,唯尔众神,上飨!
  巡抚大人念毕,两手捧着将祭文焚于祭台。火光闪过,那纸灰被风一吹,旋转着纷纷扬扬飘上了天。巡抚大人伏身再次叩首。众官员也跟着叩首。
  接着,司仪官高喊:送河神归位!
  又是鼓乐齐鸣,八个精壮兵丁在众人的敬拜下,抬着河神的塑像进了河神庙。
  继而,礼仪官高喊:送金龙大王归位!
  又有八个精壮士兵抬起金龙大王塑像进庙。
  礼仪官喊:送黄大王归位!
  于是,八个壮士抬着黄大王进庙。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阳光下,只见水面上一条蓝色花蛇竟从众人头上飞过,一跃跳上了祭台。
  众人一片哗然,大惊。
  司仪官慌了,望着众人,又望望巡抚,黄着脸说:大人,这,这……
  此刻,台下一片肃静,都呆呆地望着巡抚大人。
  只见巡抚大人抬头看向祭台,沉思片刻,突兀地喊道:是朱大王么?朱大王归位。
  可那蓝花蛇依旧盘蜷在祭台上,纹丝不动。
  巡抚大人沉吟片刻,又喊:是栗大王么?栗大王归位。
  蓝花蛇依然一动不动。
  众人勃然变色,官员们一个个木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巡抚大人再次望向祭台,良久,说:难道……难道是康大人么?康大人归位吧!
  一语未了,只见那蓝色花蛇应声跳到了由八个壮士抬着的供桌上。
  立时,人声鼎沸。百姓们大喊:康大人哪,真是康大人!康大人显灵了,康大人显灵了!
  顿时,只听“扑扑通通”,参加祭祀的官员们一个个全跪了下去,像是谁按着他们的头似的。有人竟浑身发抖,大汗淋漓。
  康悔文立时扑上前去,一步一磕地高喊:爷爷,爷爷,真是您老人家现身了?
  官员们跪在地上,一个个面面相觑。秋总兵拽一下巡抚大人的衣角,悄声问:巡抚大人,你怎知是康大人?
  巡抚大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声说:早年与康大人同朝共事,知他脖颈处有一白瘢。此大仙脖颈处也有一圈白。况康大人以身殉河,故认定是他。还好,咱们并未做恶事,祭拜大典得以顺遂礼毕。
  秋总兵说:还是巡抚大人有眼力呀。
  這边,官员们惊魂未定;那边,河面上又出了事端。
  大河之上,那艘花船靠在了离河神庙不远处。只见河上突然起了一阵旋风,待旋风过后,船上那位穿西洋白夏布轻衫的女子,原是风摆柳的身段,竟忽然间像被钉住了似的,直直地立在船头。她对着河岸上祭祀的众官员变腔作调地怒斥道:尔等狗官,还认得老夫吗?
  河神庙前,人群一片大惊,纷纷扭头去看:那声音穿过万人头顶,像是响在半空之中,分明是一位苍老的男人声音。那声音犹如雷鸣一般,在空中轰轰炸响:
  圣谕煌煌,严饬尔等查验河道,汛期严防死守,有淤塞处,作速挑浚深通,毋使阻滞,涂炭生灵。尔等不但不遵上谕,且置河洛险情、万千黎民生死于不顾,克扣赈河粮款,激起河工民变,陷老夫于万险之中……事后又策划阴谋,残害忠良,桩桩件件俱在,尔等知罪否?
  顿时,只见众官员一个个筛糠似的抖着,吓得七窍生烟,魂不附体。有的官员颤声道:我的妈呀,真是康大人,康大人附体现身了!
  有官员“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大喊:圣谕,确是圣谕。我有罪,我有罪呀,请康大人宽恕小人吧!
  一个漕官磕头如捣蒜般哭喊道:康大人饶命啊!我,我,我,我写过弹劾折,参参参、参与了具名密报,大仙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下官过不去呀,我家有八十老母,妻儿尚幼呀!
  那个布政使也连连作揖,说:康大人,我克扣赈河款十一万八千两,我如数上缴,一分不少……只求康大人饶命!
  曾经的仓官哭道:大仙恕罪啊,大仙恕罪!户部联议上奏,下官着实是不在现场!彼时我正蹲在茅厕之中,有厕神,厕神可以做证!
  洛阳知府也慌了神,连连磕头,跟着喊:下官有亏,下官有亏,下官再也不敢做亏心事了。下官收康家的万两银子,已如数交了赈河款!请大仙明察,大仙明察啊!   一时,官员们个个东倒西歪,丑态百出。一个如此郑重其事的场合,顿时显得荒唐又滑稽。偌大的庙会一时间哭的哭,笑的笑,乱成了一锅粥。
  宋海平也在祭河的官员中。头顶上轰轰炸响的声音,让他有肝胆俱裂之感。但当他一眼看见扑上前去的康悔文,顿时恶念丛生。他咬牙切齿地想,康家人妖言惑众,装神弄鬼,哗众取宠,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那边花船上,那位康大人附体、穿着白夏布轻衫的女子依然立在船头,她两手张开,像欲飞的大鸟一般,嘶声高喊:……身着朝服,装模作样,整日里鼠窃狗偷,上负皇天,下负黎民,尔等知罪否?
  秋阳煌煌,那声音响彻大地长空:知罪否?知罪否?知罪否?
  祭台下,跪倒在地的康悔文,抬头望向远处,眼前一晃,他看见那立在花船船头的女子,分明就是念念。他突然跳将起来,往黄河边飞奔而去。一边跑,他一边喊:念念,念念!
  乱纷纷的人群闪出一条道来。有人说:坏了!坏了!康公子疯了!
  只见康悔文扑进河里,朝那艘花船游去。
  久久,巡抚大人惊魂稍定,他抖着身子,手指官员们:荒唐!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都给我起来!
  而后,他大声喝道:来人哪,把那妖女给我抓起来!
  立时,一队兵勇朝河边跑去。
  花船上,只见几个女子一拥而上,抱住了那附了体的女子,把她拖进了船舱。有人叫道:快走,开船,快开船。
  花船船小体轻,又顺风顺水,转瞬便走远了。祭台上下顿时安静下来,只见朗朗晴空,并无任何异样。
  官员们一个个如同大梦初醒,你看我,我看你,十分之尴尬。有人说:刚才,我好像魇住了?
  另一个抚着脖子说:我也是,脖颈生疼。
  一個官员说:我,我说什么了么?
  一个官员说:没听见。
  一个官员说:我,我没说啥吧?
  一个官员说:没有,没有。
  他们扭过脸去,弹冠扫尘,脸上都有困惑尴尬之色。
  祭河大典过后,总河大人显灵的事,经口口相传,已是人人皆知,越传越神。由此,黄河两岸的百姓念及康大人以身填河,保一方百姓,特在河神庙给他加了灵位,撰志刻表,世代供奉。
  二
  那日,黄河上陡然出现的“神迹”,使康悔文神魂颠倒,几近疯癫。
  他扑进黄河,那艘载着心上人的花船却渐行渐远,眼看着没了踪影。
  这时,跟随康悔文的栓子驾一艘小船赶了上来。康悔文湿漉漉地扒上了小船,对栓子道:快,兴许就在前边那艘船上。
  栓子一边摇船,一边说:少爷,别急,能赶上。
  康悔文心急火燎地说:那船上有“应天”二字,是吧?
  栓子说:是,是。
  康悔文说:快,快追。
  河上,栓子划着小船一路撵过了驿船、贡船、瓷船、茶船、商船……每过一船,康悔文必问:喂,可见一花船?
  总有人答:前边,前边。
  就这么一直追着,天慢慢黑了下来。当船快到开封码头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一艘点着花灯的船。
  在码头边上,当两船靠近,康悔文起身一跃,跳上了那艘花船。他刚一进舱,立刻被一群女子围住了,一个个拉拉扯扯叫道:相公,相公,留下来玩玩吧。
  康悔文一拱手说:众位姐妹,在下打听一个人。你们,你们这里有个叫念念的吗?
  船舱里,几个姑娘同时上来说:念念?我,我,我,来吧,我就是念念。
  一个姑娘俏皮地说:官人,我叫思思,行吗?
  还有个姑娘用手里的丝巾拂了他一下,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官人要的可是这句吗?你思我思,你念我念,你侬我侬……说着竟扑上前来,娇声说:你闻闻我,你闻哪,香也不香?
  又一个姑娘娇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官人要的可是这句?
  另一个接着说:试问卷帘人,是要绿肥呢,还是要红瘦?
  康悔文尴尬地退后两步,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幅绣像,抖开来说:各位姐妹,见过这个人吗?
  几个艺妓看了,叽叽喳喳地说:干吗要找“这个人”?“那个人”不行吗?我们姐妹不都在吗?香儿、绫儿、盼儿都在。环肥燕瘦,各有其美嘛。你是要“黄花儿香”,还是要“红素儿手”呢?
  最后,终还是有一女子仔细看了,说:这不是秦淮河畔的晚香吗?人家早走了,坐头班船走了。
  康悔文赶忙问:你见过这个人?
  那女子说:是。你要找的不就是她吗?
  这时,众女子乱哄哄地打情骂俏道:官人呀,公子啊,明日再走,留一晚吧。
  康悔文一步步后退着,跳回自家船上,狼狈不堪。
  停船开封,康悔文让栓子从这里的康氏货栈牵出两匹马来,直奔江宁而去。
  到了江宁府,康悔文领着栓子先是找个客栈住下。睡醒起来,便去了秦淮河畔。只见这里花船如织,沿河的楼舫鳞次栉比。歌坊酒楼门前,芭蕉叶子肥厚油绿。粉墙黛瓦中,几竿翠竹摇摇曳曳。卖玄缎的铺面前挂着各样的绸缎布匹,花团锦簇,亮人的眼。夫子庙前,书肆、篆刻、制版、印书、纸笔墨砚,应有尽有。更有那金银首饰、古玩玉器、药铺、当铺,让人目不暇接。游人在各种小吃、杂货摊中川流不息。
  栓子兴奋地说:少爷,这地方,可真热闹!
  康悔文说:江南嘛,人文荟萃,自是繁华富丽。
  两人边逛边寻,临近中午,两人进了挂着“绣春楼”招牌的一处小院。进得门来,见一个小哥正趴在方桌上打瞌睡。见有人进来,小哥打着哈欠,恹恹地走过来说:相公,也来得忒早些了吧?
  康悔文怔怔地说:这,这还早吗?不是快中午了吗?
  小茶哥说:这又不是饭铺。看见牌子了么,这叫“绣春楼”。
  康悔文朝身后伸了伸手,只见栓子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康悔文。康悔文把银子往桌上一放,说:我来是找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老鸨扑了过来,说:不早,不早,相公来得正是时候,你要见谁?
  康悔文即刻抖出藏在袖中的画像来,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老鸨看了,说:哎哟哟,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吗?
  康悔文问:是谁?你说。
  这时,老鸨话头一转,笑着说:相公,何必找她呢?我这里好姑娘有的是。没等老鸨把话说完,康悔文扭头就走。栓子急忙跟上,刚走两步,回身把银子收起。
  接着,他们又走进了一个名为“琵琶阁”的花馆。当他们说明来意后,老鸨拍了拍手,大声招呼说:姑娘们,来客了。
  即刻,便有十几个姑娘拥了出来。老鸨说:相公,我这儿的姑娘,个个国色天香,才艺俱佳,不信试试看?
  即刻,一个小茶哥递上琵琶,一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低首弹拨,果然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老鸨看康悔文不语,又一招手,一女子走上前,小茶哥递上一支洞箫,箫声幽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三位出场的,唱的是评弹,咿咿呀呀,吴侬软语,听得不甚分明。
  康悔文失望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俩人在秦淮河畔的楼舫间出出进进,连念念的影子也没看到。栓子愁眉苦脸地说:少爷,地方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呢?叫我说,咱还是回去吧。
  康悔文站在河边上,沉思良久,突然说:有办法了。你把那河上管船的叫过来。
  栓子说:管船的?
  康悔文说:哕唆什么,快去。
  这天上午,在秦淮河畔,一个管事敲着小锣,来到一家家歌楼、艺馆、画舫前:各位听好喽,有北佬请姑娘们坐画舫游河。凡去者,一只船十两银子。
  各家的老鸨们笑眯了眼:女儿们,快快打扮起来。坐船上玩玩就有银子好拿,肥猪拱门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打趣道:这个傻北佬,准是个土财主。把秦淮河的画舫全包下,该花多少冤枉银子!
  下午,康悔文找了家茶馆,推开二楼临河的轩窗,过往画舫一览无余。
  太阳偏西了,正是未时。秦淮河上,一艘艘画舫,载着姑娘们从茶楼前缓缓经过。游船上,姑娘们或坐或倚,还有的对着岸边的酒楼、茶肆挥动手巾,掩口嬉笑。
  又一艘小船划了过去,船上有歌女唱道:
  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
  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迟来者,秋已暮。
  康悔文眼睁睁望着过了五艘花船,仍然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终于,在第八艘船上,那个穿西洋白夏布轻衫,白如艳雪的女子出现了。她手扶船栏,一脸的忧色——是她,这分明就是念念呀!
  康悔文记下了,这艘船上载着“眠月馆”的姑娘。
  他扒着窗台,恨不得飞身跳下去。可他只是叫道:小二,结账。
  这天傍晚,眠月馆的妈妈把姑娘们叫到一处,吩咐说:姑娘们,肥猪真的拱门了。这北佬,虽说土,却是个散财童子,还是个痴情汉。他花了几百两银子,包了这许多船,只是为了寻一个人。
  众姑娘议论道:哎呀,谁呀?谁这么有福啊?
  只听有人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虽说是土,可有这般手面,又有这般情意,也值呀!
  众姑娘互相推搡着,笑道:你去,你去。
  妈妈这时正色说:听好了,不管他看上谁,侬都要给我好生侍候,谁个怠慢了银子,仔细她的皮!
  众姑娘都不笑了。
  接着,她又叮嘱说:也要拿捏些个。万万不可让他轻易得手。
  康悔文站在眠月馆门前,踟蹰了许久。他有些恍惚——念念会在这里么?
  栓子劝道:少爷,这里既然没有生意可做,还是早回为好。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地方……
  康悔文说:生意的事,江宁这边,当地人占尽地利,我已不做此想。不过,你对这里人的穿戴,有何印象?
  栓子说:也没啥。就是那女子身上穿的西洋细白纱,内衬那褪红的绸子,实在是打眼哪。
  康悔文说:确是这一家吧?
  栓子说:就是这一家。
  进得眠月馆,眼前花团锦簇,却没有那个穿西洋白纱裙的女子。康悔文失望地转身欲走,老鸨拦住他说:这位爷,楼上请,楼上还有一位。
  康悔文让栓子给了老鸨些银子。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想放弃。
  老鸨引领康悔文上到二楼,只见“啪”的一声,一个小个子男人从一间房门冲出。他愤愤骂道:不就是个婊子吗?妈的,有什么了不起!
  老鸨给康悔文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径直下楼去了。
  康悔文跨进门去,那身着白纱衫的女子背对来人,正面窗弹着古琴。琴声很轻,袅袅入耳。
  康悔文急走两步,说:念念,是你吗?真是你吗?
  这时,只听那弹琴的女子冷冷道:什么思思念念,相公走错门了吧。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
  康悔文手足无措地说:你——不是念念?
  弹琴的女子也不理他,待一曲毕,只听她问道:客人可是从北方来的?
  康悔文说:是。
  这女子说:是要寻一个人?
  康悔文说:是。
  这女子说:那客人找错地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阿拉姆妈是怎么编排你的?
  康悔文说:怎么说?
  这女子冷笑一声,说:土老财烧钱,肥猪拱门了!你若是轻薄浪子,尽管朝这里扔钱就是。若是真想找什么人,那就赶快走,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康悔文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康悔文在街上走著走着,又一次来到了眠月馆。他刚一进门,老鸨欢喜地迎上前说:哟,相公来了?又朝楼上喊:晚香,快些个,相公到了。请,楼上请。
  这次,他记住了,那个模样像念念的女子名叫晚香。晚香正在吃茶,并不看他,人显得娇慵婀娜无比。   康悔文说:小姐,你……
  姑娘看他一眼,嘲笑道:烧钱的果然来了。请坐呀,钱公子。
  接着她朝楼下吩咐:上茶点,上四时果鲜,上最好的酒菜,都拣最好最贵的。
  康悔文说:看来,小姐是个好人。
  晚香冷冷地说:这里没有好人,只有……先生想听什么曲儿,点吧。
  康悔文仍站在那里,说:小姐,我水旱兼程千里赶来,虽有些唐突,可我是有缘由的。
  晚香怔了一下,说:从千里之外追到这里?
  康悔文说:正是。在下河洛康悔文,曾与小姐有一面之缘,所以才冒昧打扰。
  晚香冷笑一声,说:你是说,咱们见过面?
  康悔文说:不敢说见过面,是我在祭河大典上看到了小姐。
  晚香说:所以,你就追了来?
  康悔文说:我之所以追到这里来,缘由有三。
  晚香说:康少爷,你坐,坐下说。
  可康悔文仍是站着,说:小姐,你愿听我说么?
  晚香说:你说。
  康悔文说:其一,你太像一个人了,几乎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晚香惊讶地望着他:你说的那个人是?
  康悔文忧伤地说:内子。
  晚香望着他:她,跑了么?
  康悔文默默地说:不,她……过世了。
  晚香怔怔地望着他:是你说的——念念?
  康悔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晚香道:对不起了。
  康悔文接着说:其二,在祭河大典上,小姐在船上大骂贪官的事,你还记得么?
  晚香摇摇头,说:前些日子,我与姐妹们同游开封,因听说有祭河大典,也就跟人去看了……当时,一阵风刮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只是听姐妹们说,有冤魂扑在了我身上,还说我说了什么浑话。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康悔文说:当时,你声震八方,骂得痛快淋漓。可你知道,是谁的冤魂扑在你身上了么?
  晚香摇摇头。
  康悔文说:那是在下的祖父。
  晚香吃惊地说:你祖父?你祖父是……
  康悔文说:在下的祖父,名康国栋,是康熙年间的进士,后为朝廷的三品大员,任河务侍郎之职。老人家,在汛期到来时,为救黄河两岸的黎民百姓,以身填河,壮烈殉职了。
  晚香默默地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
  康悔文悲伤地说:祖父死后,两岸百姓寻找数日,却连尸身都未找到。更让人气愤的是,我的父亲,当朝翰林院修撰康咏凡,为了给祖父求得一个谥号,却惨遭奸人陷害,一气之下,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头触龙柱而亡。
  晚香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都是真的吗?
  康悔文说:千真万确。
  屋子里静了好大一阵子。晚香似已对康悔文有了好感,她说:公子,失敬。我送你一曲《满江红》,免费的。
  一曲《满江红》,让康悔文感慨不已: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小姐弹得好,谢了。
  晚香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应该谢谢公子才是。
  康悔文说:在下之所以追到这里,还有其三:除了思念亡妻,也是想答谢晚香小姐。
  晚香第一次笑了,说:谢我?
  康悔文说:当然。你是第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朗朗乾坤,万千民众,为祖父喊冤鸣屈的人。你也就是在下的恩人,请受在下一拜。
  說着,康悔文连作三揖。
  晚香忙还礼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女子了。
  康悔文起身正待告辞,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竟一头栽倒在地。
  晚香吓了一跳,忙叫:快来人哪!
  一阵慌乱中,栓子急得哭出声来。老鸨见此光景,忙说:这是怎么说的?抬走,快把人抬走。千万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晚香拦住说:妈妈,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吧。
  老鸨却说:这里又不是治病的地方。抬走。赶紧走!
  三
  当夜,康悔文被抬了回客栈。
  他躺在病床上,仍是昏昏沉沉。栓子守着他,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康悔文像是看见念念站在床前,果真是念念。念念身形飘逸,神情似嗔非嗔,眉梢笼烟,她的两个手指贴上他的额头,凉凉的,好舒服。待他伸H{手去,才知是晚香。她请了一位中医先生,赶来给他瞧病。
  先生诊脉后说:此症是寒热交激,急火攻心所致。加之忧伤过度,旅途劳顿。开几服药先吃着,须得细心照料,慢慢调养,切忌劳累,勿要操之过急。
  送走中医先生,栓子回到客房,突然给晚香跪下了。
  栓子流着泪说:晚香小姐,我家少爷出门时带的银票和几百两银子,原想不管怎么着也是够用的。谁承想,为了找你,一路上花费太大。如今少爷病在这里,我手上只剩不足百两银子。我得赶紧回去取钱,能否把少爷托付给你几日?
  晚香迟疑了说:这……
  栓子说:小姐放心,康家东西南北有上百家货栈,不知是济南近些,还是临沂近些。我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日,一准回来。
  晚香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康悔文,一咬牙,说: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栓子走后,一连数日,晚香每天都带一个老妈子来照顾康悔文。一日日煎药、喂饭,有时累了,便歪在侧旁睡上一个时辰。一有动静,即刻便起身探视。
  康悔文一天好似一天,晚香就这么守候着他。一日清晨,康悔文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晚香的怀里。
  半个月过去了。
  周亭兰一直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心里十分焦急。
  这天,前台的孙掌柜进来说:掌柜的,少爷有消息了。临沂那边有信来,少爷去了江宁,说是寻少奶奶去了。
  周亭兰惊讶地说:什么,找念念去了?你是说胡话吧?
  老孙说:掌柜的,临沂那边有信来,说是少爷的确是找到了一个……一个特别像少奶奶的人。   周亭兰仍是不信,说:有这等事?
  老孙说:确有其事。是栓子亲口说的。
  周亭兰说:在哪里找到的?
  老孙说:说是在江宁府的秦淮河边找到的。
  周亭兰惊呆了,说:一个烟花女子?这孩子不会是忧伤过度,昏了头吧?
  老孙说:是呀。打从少奶奶不在了,我看少爷一直……唉,对了,信上说,少爷得了寒热症,病倒在江宁一家客栈里了。
  周亭兰焦急地说:要紧吗?
  老孙摇摇头,说:栓子信上只说了银子的事。
  周亭兰说:你快去把马爷叫来。
  老孙说:是。
  当天,马从龙便带着银两直奔江宁。
  马从龙赶到江宁府,见到康悔文时,他已大好了。
  手上有了银子,康悔文即刻便去了眠月馆。
  这些日子,病在异乡,难得有晚香精心在意的照料。且不说煎药做饭,只说为了调理他的身体,晚香姑娘便费尽心思。她买来新鲜果蔬,取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加糖细熬。静观火候,待汁水稠密如膏。橙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黄糖,分别盛人琉璃小碗。取小匙食用,清肝润肺。还有那些日日夜夜……真是难为她了。
  一天天和晚香朝夕相守,康悔文感念她,恋慕她,已时刻不愿和她分离。自念念去世后,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直到有了晚香,他方觉得自己又活转了过来。
  进了眠月馆,康悔文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怦怦乱跳。
  晚香正坐着弹琴,弹着弹着,听见脚步声,那琴声陡然断了。两人再次见面,竟显得有些生分。那是有过肌肤之亲之后的生分,两人就那么默默地望着。
  晚香说:公子,是……大好了?
  康悔文说:大好了。
  晚香说:这是……要走么?
  康悔文默默地点了点头。
  晚香说:是呀,出来这么久,也该回了。
  康悔文久久地望着她,突然变得有些羞涩,他低下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晚香说:谢什么。这都是……缘分。
  他说:是呀……缘分。
  此刻,晚香的脸红了。她叹一声,说:我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谢天谢地,你总算好了。你,走吧。
  康悔文默默地望着她,说:不也还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么?
  晚香笑了,说:公子,你错了。是“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时,康悔文突兀地说:你,愿意跟我走么?
  晚香一怔:跟你走?
  就在这时,只见老鸨噔噔噔地跑上楼来,推开门说:哟哟哟,康公子,你带来这么多礼物,叫老身怎么好意思?
  康悔文起身说:妈妈,我是特来致谢的。那些绸缎,送给妈妈和眠月馆的姐妹们每人一匹。其余二十匹,是给…
  老鸨喜上眉梢,说:那就谢过康公子了。你看你一病多日,吃的喝的还有看病……都是我让晚香办的。这么说,你这是看中我们晚香姑娘了,要下聘礼么?
  康悔文迟疑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老鸨脸一嗔,说:何谓就算?你要这样说,我是说什么也不放晚香走的。且不说姑娘是我们眠月阁的头牌,就赎身费,只怕公子也未必出得起吧?
  康悔文笑了,说:我刚才说的“就算”,只是不想勉强晚香。至于“身”,我是一定要替她赎的,你只管开价吧。至于赎身后,晚香愿不愿跟我走,我決不勉强。她若是想在此地嫁人,我就送她一份嫁妆;若是愿做生意,从此江宁就有了康氏货栈的分号;若是愿跟我走,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
  老鸨笑着说:好哇,好哇!依一看就是个大丈夫。这才像句话嘛。晚香能得遇公子你,那可是她的福分。晚香,你看呢?
  可是,门口的小玉姑娘听到了,立即闯进来说: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你千万不可跟他走。
  这会儿,老鸨也说:是呀,小玉说的也是。那是北方,天寒地冻的,你能习惯么?晚香,你虽不是我亲生的骨肉,但也是在我眠月馆长大的孩子,你好好思量思量。
  小玉说:姐姐,你想过么,那杜十娘的故事?“老大嫁作商人妇”,你一旦跟他走了,想回来可就难了。姐姐三思啊!
  晚香说: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咱姐妹图的不就是找一好人家么?
  小玉沉着脸问:康公子是中原人士吧?
  康悔文说:是。我是中原河洛人。
  小玉说:中原这个地方,我虽没去过,可听人说过。穷乡僻壤,盗匪出没。姐姐呀,若是再碰上一个恶婆婆,到时候,只怕哭都来不及了。
  康悔文立刻说:小玉姑娘,你说别的倒还罢了,你是说中原民风不好?
  小玉说:不好。
  康悔文说:依你说,何处民风好呢?
  小玉说:当然是我们江南了。
  康悔文说:好,那我告诉你。关于中原人,岳飞你总知道吧?岳飞,岳鹏举,中原人也;大诗人杜甫你总知道吧?杜甫,杜子美,中原人也。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你一定知道,也是中原人……远的,我就不说了,且说你们江宁,有一双忠祠,你知道么?
  小玉说:双忠祠?有啊。那又如何?
  康悔文说:你知道这“双忠祠”里敬的是何人?
  小玉说:何人?
  康悔文说:你既然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这双忠祠供奉的正是中原人。一个叫刘鼐,一个叫张鳌。宋建炎三年,金兵攻人江宁,满城人吓得躲的躲、逃的逃,不敢迎战。唯独这二人拒敌于城门之外,战死沙场。他们至今被供奉在双忠祠里,得吴人年年烧香敬拜,香火极盛。
  小玉仍强辩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康悔文说:这说明,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这时,众姑娘一齐拥了进来,叫道:晚香,你真要去呀!
  康悔文说:各位姐妹,晚香姑娘是我的恩人,也可以说是红颜知己。她何去何从,我决不勉强。   众人都看着晚香,晚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天夜里,眠月馆的姑娘们齐聚晚香阁,叽叽喳喳地给晚香出主意。有的说,说啥也不能跟他走,让他出一笔钱就是了。有的说,跟他走也行,去那儿看看,不行,侬再回来嘛。怕什么,他能把人吃了不成?还有的说,慢火炖羊肉,拖着他,不让他走,他不是有银子么,宰净了再说。
  这边,客店里,马从龙也在苦劝康悔文。马从龙说:少爷,虽说这女子救过你,送些银子倒也罢了。康家几代耕读传家,名声在外,你若是把一个画舫的姑娘带回家去,只怕……
  康悔文说:马爷,晚香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从祭河大典一五一十地说起,马从龙见他主意已定,知道劝也无用,就不好再说什么。
  想不到的是,当夜,眠月馆老鸨变卦了。前些日子,一个叫岩松的云南小个子男人曾在眠月馆泡过一些时日,花光了银子,被赶了出去。这晚,这小个子男人又来了。他直接进了老鸨的房间,一拱手说:妈妈,我想与您合伙做笔大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老鸨说:又骗吃骗喝来了?快滚,要不我让人把你打出去。
  岩松说:妈妈莫急。我虽然遇上难处了,可我身上还带着宝贝呢。
  老鸨说:哼,你还有宝贝?去去去!
  岩松说:我确有一件宝物。说着,他对外吆喝一声:抬进来!
  于是,就有两个伙计把一块包着布的石头抬了进来。
  岩松上前解那包布说:妈妈看,这块料石,是缅玉料,本想卖大价钱的。不瞒您说,我如今连解石的费用都出不起了,所以……
  老鸨上前看了看,说:不就是一块白砂石么?
  岩松说:妈妈好眼力。您认得这白元砂?
  老鸨说:什么白元砂、黑元砂,赶快抬走。
  岩松说:我这料石,一般人是买不起的。我只是想与妈妈联手做笔生意。
  老鸨说:这么说,你是做玉石生意的?
  岩松说:我要说我是玉石行家,妈妈定然不信。实话说,这块玉料,是我在玉场上赌来的。若是开好了,价值连城;开坏了,一文不值。
  老鸨说:既然是一文不值,你还来哄我做甚?
  岩松说:我给您交了实底。就是说,这玉料在两可之间,所以,我没有轻易出手。
  老鸨说:那你想怎样?
  岩松说:那晚香姑娘,是我见过的,真是国色天香啊。可她连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老鸨说:就你那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想打晚香的主意?
  岩松说:妈妈误会了。我听说近日来了位中原客商,手面极大。还听说,他要给晚香姑娘赎身?这块料,我打算卖给他。
  老鸨上下打量着这个云南人,而后说: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与你合伙做个局?
  岩松说:妈妈总算明白一点儿了。也不完全是局。我这块白元砂,的确是玉料。千真万确。至于说成色如何,价值几许,须得解石后,才能见真章。我想以二十万之价,抵押在您这儿。
  老鸨眼都瞪大了,说:二十万,你也真敢要。
  岩松说:二十万并不多,待开了窗,若是上等的翡翠,二百万也是值的。您听我说,我以二十万抵在您这里,是钓那中原人的。若钓上了,就三七分成。如何?
  老鸨看看他,说:我听到这会儿,才听出点意思来。不过,你这块料,我得等卖玉石的连老板看过,才作数。
  岩松说:那是自然。一切听凭妈妈安排。
  第十八章
  一
  第二天,康悔文带着马从龙、栓子来到眠月馆。
  见了老鸨,康悔文施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说:妈妈,这是给晚香赎身的银票,就按你所说,一万两。你验一验吧。
  老鸨先是让人上茶,而后却不慌不忙地说:康公子,谢谢你的美意。不过,你迟了一步。
  康悔文一旺,说:此话怎讲?
  老鸨对着一架屏风说:出来吧。接着说:这位从云南来的岩先生,已用二十万两银子,先你一步,把晚香买下了。
  康悔文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人,愣了片刻,说:他买下了?
  老鸨说:可不。先你一步。
  康悔文说:二十万两?
  老鸨说:二十万两。
  康悔文说:那,晚香的意思呢?
  老鸨说:晚香当然是不愿了,还在屋里哭呢。可我有什么办法?钱说了才作数。
  这时,站在一旁的岩松却突然说:康公子,我听说,你是个仗义之人。这晚香我雖然买下了,可她执意不从,我也不想太勉强她。刚好,我也遇上点难处,咱们赌一把如何?
  康悔文皱了一下眉,说:赌?赌什么?
  岩松说:我从云南带来一块上好的缅玉料石,尚未开窗。我以二十万两银子抵押给了眠月馆。你若愿赌这二十万两银子,这块缅玉大料就是你的了。晚香姑娘,就可以跟你走了。
  康悔文说:然后呢?
  岩松说:我们当众解石。这块料,玉麒麟的连老板已验过,绝对是块好料石。解石后,若是上成的翡翠,连老板愿出重金买下,那你就大发了。说白了,咱们赌的是运气。若你运气好,就可以携得双璧归。若你运气不好,你至少可以带晚香姑娘走,这还算公平吧?
  康悔文低头看了一眼,说:就这么一块白石头,价值二十万?
  岩松说:不错。我刚才已说了,这块白元砂,是未开窗的玉料,玉麒麟的连老板验过,请看——说着,他伸手一指,让康悔文看盖在石头上的“玉麒麟”印。
  康悔文看了后,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我不是不可以出,只是……
  这时,马从龙上前一步,说:少爷,三思。
  康悔文摆了摆手,说:我重病在此,得晚香姑娘救助,无以回报。如今花二十万两银子,替她赎身,也算值得。不过,我想听听晚香姑娘的意思。
  说完,康悔文径直上楼,把这番意思告诉晚香说:我想听听姑娘的意思。
  晚香说:公子,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界住着,虽然身子是干净的,但做的也是些不尴不尬的事体。你看我值这么多么?   康悔文眉毛都没动一下,便说:值。
  晚香说:你不后悔?
  康悔文说:不后悔。
  晚香说:那好,你让我想想。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想想,你也想想。明天来吧,明天我告诉你。
  当天,马从龙和栓子都极力劝阻,说这是陷阱,劝他不要上当。可康悔文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固执。
  第二天上午,大厅里摆出铺着绒布的长桌,桌上放着那块白砂石。老鸨、岩松、连老板、康悔文等齐聚大厅。晚香一身盛装,和一群姑娘款款在桌边站定。晚香说:妈妈,众姐妹,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我愿拿我半生性命赌一把。如一掷得巧,我就跟康公子走。不管吃苦受罪,我都认了。若是掷不出巧来,那是我命该如此。我当安之若素,终生不嫁。康公子,你以为如何?
  康悔文说:各位,康氏家训,终生不得沾赌。可我,已破过一次例了。上次在山东,是为了救人。这一次,我愿与晚香姑娘共祈上苍,听天由命!
  晚香眼里含泪说: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有公子这句话,死也值了。接着,晚香问:公子,侬押大押小?
  康悔文很大气地说:随你。随你吧。
  晚香说:中原地大物博,那就押一个“大”。
  于是,晚香虔诚地焚香敬了天地。而后,她拿起骰子,在骰筒里摇了摇,一扬手掷了出去。
  大堂里静了下来。
  桌上六个骰子滚动着,众人眼都看直了。骰子一个个停了下来,天哪,竟然全是六点。
  康悔文当众把二十万两银票“啪”地拍在桌上,说:立约吧。
  顷刻,大堂一片惊呼之声。
  二
  当日下午,众人来到了玉麒麟店铺。
  店铺后面,是加工玉器的作坊。那块白元砂料石被抬进了作坊内。
  开始解石时,几个人的脸都扭到了一边。特别是岩松,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一会儿回头瞄一眼,紧张得脸都白了。
  那块石头在油丝的磨砺下,吱啦吱啦地响着,像是割人的心。第一层,是白砂石;第二层,仍不见什么。这时,连老板有些灰心了,招过一个匠人,说:你来。
  康悔文脸上很平静,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次江宁之行,他并未禀告母亲,连老爷子也不知道。花二十万,回去怎么交代呢?他心说:事已至此,不想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当那块料石被完全解开时,连老板“呀”了一声,众人呆住了。
  切去粗粝的外皮,只见那绿莹莹一汪水似的要溢了出来。整整一大块,全是上等的翡翠,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岩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汗珠,大睁着两眼,傻了似的。
  那玉器作坊的连老板,手里拿着放大镜,弯下身目不转睛地凝视这块玉料。久久,才喃喃地说:这块料,真是,世上罕见哪!
  而后,他站起身来,说:康公子,恭喜呀!实话说,我很少见到这么好的翡翠。如果一件件加工出来,可值二百万两银子。这样吧,我愿出一百万两银子,将这块料买下。康公子意下如何?
  没等康悔文开口,那云南人岩松放声大哭说:我太亏了!我傻呀!我真不该去那种地方啊……
  众人面面相觑。康悔文轻轻拍了拍他,说:岩先生,你要反悔不成?
  岩松两眼闭着,泪流满面,只喃喃道:我亏,我亏死了!
  康悔文说:你起来吧。岩先生,这块石料,本就是你的,你若是反悔,把它收回去就是了。
  岩松睁开眼望着他,苦笑一声说:康公子,你放心,我只怪自己眼瞎,我只是心痛。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呀!我要是收回去,就没脸在世上混了。
  康悔文说:岩兄,这块玉,对我来说,来得太容易了。这样吧,实话说,我是没想在江宁府做生意的。可生意找上门了,我也不能不做。那就三一三剩一吧。
  岩松说:何为三一三剩一?
  康悔文说:就拿这块玉料价做本,见者有份。岩兄占一股,连老板的加工占上一股,我占一股,开一家正宗的玉器行,如何?
  老鸨马上说:这不,还余一么?
  康悔文说:这剩余的一,就给妈妈当茶钱吧。
  康悔文话音刚落,岩松“咚”磕了个头,说:哥哥大氣呀!你的恩德,岩松没齿不忘。不过,这块玉料已经是你的了,哥哥为何要这样做呢?
  康悔文说:我家祖训——两个字:留余。
  连老板说:留余?
  康悔文说:留余。
  连老板一怔,说:康家兄弟,我服了。你真乃大生意人也。既有二百万的本钱,这玉器行,就挂康氏的名头吧。
  老鸨喜笑颜开:既如此,就赶快立约吧。中原康公子这一豪赌,一时轰动了江宁府。
  那些在夫子庙前做小生意的,一个个都唏嘘不已。听说了么?中原人康公子,大手笔呀!也有人说:在这秦淮河畔,出啥事都不稀奇。
  最火的是眠月馆,川流不息的男人来看晚香。他们要看看这女子究竟是怎样的“浪”,怎样的“国色天香”。不然,怎就值二十万两银子?可是,他们谁也没看到这晚香到底什么模样。
  晚香头天晚上已搬了出去,悄悄地在一个净处住下。眠月馆里,老鸨心花怒放地招呼着一拨拨的客人。
  让人想不到的是,本无心在江宁做生意的康悔文,却受到了江宁商贾的关注。有商人坐着轿子,拿着拜帖找到客店,指名来拜见中原康公子。一来二去,无心插柳,倒真做成了几单生意。
  更为好笑的是,这件轰动秦淮河的风流逸事,居然招来了梁上君子。偷儿趁着夜色从窗户进来,从床上摸到床下,竟没有摸到一文钱。偷儿摸得康悔文都醒了,康悔文笑着说:兄弟,要是没吃饭的话,桌上的盘子里还有块牛肉,你拿了去吧。那偷儿惊得迅即越窗而走。
  就要离开江宁了,眠月馆的众姐妹摆酒给晚香送行。老鸨眼里也湿湿地说:香儿,你嫁得这么一个好人,妈妈也放心了。若是到了那里,不服水土的话,你还可以回来。
  晚香说:妈妈这句话,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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