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分裂
凌晨,巴黎街头。
一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旧住宅区的铁门,弯腰扣上皮鞋的两只搭扣,身上的黑色收腰皮草大衣与暗夜融为一体。这是“维奥莱特·诺齐埃尔之夜”,凌乱、拖沓、危险、刺激,有高级香水喷洒在脖颈上的诱惑,亦有被浓眼影覆盖掉的稚气,头上那顶无沿小圆帽压住卷曲的金发,想是遮得太低之缘故,只露一张血盆大口出来。
维奥莱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夜晚贴上了属于她的标签,她跟另一个女孩四处奔波游荡,爬到雕像上给那些石刻的面容涂上胭脂口红,然后走进一间咖啡馆“打猎”。维奥栗特需要男人,那些为之疯狂的登徒子,他们经常坐在一张长桌旁边,面容羞涩地偷看她裙子底下的那部分,她于是主动出击,走到陌生男子跟前,径直把腿搁在桌面上,对方随即着了魔,走到她跟前来意欲亲昵。
她说:“想和我睡觉吗?”
他骂:“你这个妓女!”离去时表情愤然,仿佛被她掐碎了一个黄梁梦。
她别过头去,手里的香烟半明半灭,雾气薰过眼睛,迷茫得很。
游戏一定要这么玩才有趣吗?她自己也不懂。
维奥莱特回到那幢老宅的时候,浑身像被浇了一层铅水,沉重疲倦。从家门里传出母亲焦虑古板的声音:“维奥莱特,你回来啦?爸爸正等着跟你玩游戏呢。”
她这才惊醒,急忙冲进楼梯边的公用洗漱室里擦掉残妆,脱去那件昂贵的大衣。母亲已从门内探出头来望住半掩在洗漱室内“变身”的女儿:“快点进来,该吃饭了。”
于是,全新的维奥莱特走进家门,那是一个窄小整洁的空间,墙纸花纹都非常端正,她跟这些寒碜的家具摆设打扮得一样,素面朝天,头发规矩地挽在耳后,穿条纹衬衫和浅色对襟毛衣。从荡妇到贞女,维奥莱特早已深谙转换之道,她温柔地垂下头,向父母微笑,把书本放在桌子上。一家三口玩起了游戏,维奥莱特提议将父亲扮成富翁,于是走进主卧房拿父亲的晚礼服,母亲跟进来,看见她正从父亲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币,被发现又面不改色地找了个理由将钱放回原处。
深夜,维奥莱特听父母在隔壁欢好的动静,母亲极为拘谨,怕女儿醒来,父亲则很从容,他觉得维奥莱特知道夫妻之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这对秉性温良的夫妻开始做爱,他们用一块布来以防弄脏床单,维奥莱特很快便在这尴尬紧张的气氛中睡去。
次日,维奥莱特去看医生,她身上的脓包已经长了有一段时间,迟迟不见好转,这次只得去诊疗,暂时放弃那些刺激的小游戏了。医生告知她得了梅毒,这是淫乱生活最直观的特征,她恳求他不要告诉父母,医生拒绝了,只答应不说出她已非处女的秘密。维奥莱特于是拖着日渐腐蚀的身躯走在莱茵河畔,一个放浪的男人拖住她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
“去投河自尽!”她惶惶的答,依旧是浓艳逼人的妆束,还是那件宛若无底深渊的皮草大衣。
维奥莱特当然没有投河,她回到家,压抑的气氛与母亲神经质的腔调已经证明,自己得脏病的秘密被医生泄露出去了。母亲恶狠狠地扯破女儿的书本,泪流满面,好像她生了一头怪物。父亲则劝慰她们母女,讲医生提及过维奥莱特仍是完璧,因为梅毒可能是别人无意间传染给她的,这个谎居然亦被他所信任,维奥莱特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她发现自己伪装的本领太高超了,那绢秀的面容与高贵的额角使她总是被人们所喜爱,不搽唇膏的纤薄小嘴又是那么乖巧,因此他们没有怀疑她的贞洁。
沦陷
梅毒并未侵吞掉维奥莱特的疯狂,她拿回三包药粉,说是医生嘱咐要一家三口服用,以治疗及防疫,于是他们将药撒进水杯里,一口饮下。维奥莱特总觉得母亲还在恨她,她好几天不跟女儿讲话,走过她身边都不再亲吻她的后颈。维奥莱特并没有觉得不自在,至少父亲还是很宽洪大量,他非但没有责怪她,还跟她讲些小笑话儿,这令她有了些许安慰。
很快,母亲便因食物中毒进了医院,这次病灾令她变得愈发敏感脆弱,虽与维奥莱特冰释前嫌,但是母女之间总归像是隔了一层。维奥莱特的病还没好透,便又过起了双重生活,她厌烦被循规蹈矩的生活束缚,何况性病令她愈发肆意,是因为绝望而放纵,在舞厅里,维奥莱特喝了很多酒,然后踉跄地走进舞池独自轻摇慢摆,尽管晃得厉害,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依旧惹人注目,一个黑人爵士乐手拦住她,说了个价码,她想立刻走掉,可是他表现得非常温柔,便又屈服了。
性爱狂潮非常短暂,她很快便坐走来,翻那黑人男子的钱包,还是很不巧地被发现,男人说:“其实付你钱是应该的,但是最起码要告诉我一声。”他还是给了她钱,把她送走。
维奥莱特拿这些钱住进常租的那个旅馆,她曾经问过自己其中一个情人,他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拒不承认自己得了梅毒,只是再也不跟她来往了。所以这间小旅馆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个,软软地陷在毯子里,女佣对她非常崇拜,因为这女房客有很多好看的衣服,长得也漂亮,她压根儿不晓得她在过怎样扭曲的生活。在空虚与浮浪的催眠下,维奥莱特睡着了,她似乎很久没有如此睡那么沉过,在梦中,一个面容清瘦的裸体男子向她走来,像是神,又像一片遥远的阳光洒下来,笼罩住她。
大抵是命中有此劫数,维奥莱特碰上了这位“梦中情人”,只是他比梦里要现实许多,是个并不富裕的花花公子,债台高筑却不知悔改。第一眼就看中维奥莱特,是因为她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事实上那是她捏造的身份之一,卖淫少女都不会告诉客人她们急需钞票,只因隐隐地心底里还有那么一些希冀,可以与“真命天子”不小心邂逅。这一次,维奥莱特是真的中招,她为他疯狂,觉得他风度优雅,英俊迷人,恐是此生都无法再生出这样的痴情。
她与他热烈缠绵之后,便完全沦陷,想把全世界都献给他,于是偷了父亲的戒指相送,用肉体换钱来供他挥霍。初恋永远是天真的,维奥莱特完全迷失在激情里,她甚至憎恶自己还受父母管束,倘若没有他们该有多好?倘若世上只剩下她与他该有多惬意?她就不必制造无趣的谎言,隐瞒珍贵的爱情。这样想着,维奥莱特几近崩溃,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真诚地拥抱爱着她的家人了。尤其给情人买辆汽车的愿望在心中火烧火燎,可是那需要一万法郎,谁有?她父亲有这笔存款,但是只有通过遗产继承才能让她得到。
死亡
维奥莱特一个人坐在餐馆角落,她拿出几颗药片,用空玻璃瓶将它们碾碎,过程缓慢、坚决,像慢慢碾碎她十六年来积攒的每一滴良知。然后她将药粉包在两张白纸里,分别写上父母的名字,给自己亦准备了一包,是用白砂糖碾成的。
毒蛇已然出洞,她没有回头。
那一天,维奥莱特说医生的妹妹要来坐客,母亲又紧张兮兮起来,她准备了烤肉。并且打扮自己,几分钟后,她和丈夫毫无防备地饮下维奥粟特给他们的药粉,在那之前她怀疑过这药粉的作用,差父亲与维奥莱特去 药店询问,但父女两人走到楼下,维奥莱特说药店现在已经关门了,于是他们又折回来决定先把药吃了再说。母亲喝了几口,觉得味道太苦,就把剩下的倒进水槽里了,这举动救了她一命。
父亲很快倒下了,母亲冲过去扶他,药性亦开始发作,他们倒在一起,母亲昏迷之前回头瞪了维奥莱特一眼,似乎明白了女儿的举动,然而还是闭上了眼睛。维奥莱特走进厕所呕吐了一阵,打开煤气之后走出家门,坐了一段时间公车,下来之后又搭了一群年轻人的敞蓬轿车回家,然后敲了邻居的门,说闻见家里有煤气味儿。
那个邻居出来帮忙的辰光嘀咕了一句:“这女孩怎么穿得那么成熟?”维奥莱特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地又穿上那件黑大衣,戴了小帽子,把自己涂得朱唇雪肌。哦,原来她是恢复暗夜天使的身份。
医院里,每个人都过来安慰维奥莱特,在这群被蒙蔽的人眼里,她是可怜的孤儿,然而那身妖冶的妆扮又泄了密,那些怜悯的神色里隐约闪过一丝疑惑,这疑惑几乎击穿了她。旁边有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伸出手来求助,维奥莱特走过去,把手表塞给她,逃离了医院。
一切都完了,她猛地惊醒。
这几天维奥莱特不能回家,因为母亲没有死,她那些蹩脚的掩饰亦并未瞒过警察的眼。她只能逃亡,躲在那间小旅馆里,把漂亮衣服送给那个偷穿的多嘴女佣。
莱茵河边浮起了一层冷雾,维奥莱特曾想在那儿投河,现在她脑子里空空如也,所有的报纸都刊出了她的照片,她成了通缉犯,一个弑杀双亲的残忍凶手,所以注定无处可逃。
又是一个陌生男人,拿着报纸走过来跟她搭讪,问她是不是“维奥莱特·诺齐埃尔”,她很自然地否认,并为自己随便编了一个名字和住址,那男人看起来很温和,对她也非常好,她终于有了暖意,答应晚上跟他在这里约会。
夜里,她一身漆黑前来赴约,等到的是一双冰冷手铐,那个口吻轻柔的男人忐忑地坐在警车里,令她很想再次行凶。
审判
原告是母亲,奥维莱特有点儿意外,她开始害怕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但是没有退步。在法官面前,她指出自己真正想杀的是父亲,因为十二岁时他就强暴过她,为了证明这个,她甚至将父母行房用的那块布呈堂,这拙劣的谎言令母亲伤心欲绝。奥维莱特知道,如今是生死关头,情人已经不再重要,只想活着。使奥维莱特成疯成魔的情人出庭作证,他如今已是她一个模糊的幻影,她看着他,似隔了万水千山,爱情瞬间泯灭了。
一无所有的奥维莱特终于使母亲心软,她想撤回对女儿的起诉,民众亦起了争议,他们把奥维莱特的故事编成歌,写成故事,一些人相信了这个女孩,甚至有七位男子公然向她求婚,还有一些人觉得她不可饶恕,要下地狱。
奥维莱特关在监狱里,上铺的女囚对她很好,经常给她讲些有趣的事情,她从那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种纯真又脆弱的东西。此时,母亲正四处奔走,为女儿被宽恕而作最后的努力,她晓得很可能一切只是徒劳,却不曾放弃。
判决日终于到来,奥维莱特未能侥幸逃过,她被判绞刑,听审席间人声鼎沸,那些自以为是的妇人向她投去鄙夷的眼神,她大声咒骂她们,要她们去死,然后试图推开上来制服她的狱警。一瞬间,奥维莱特恍惚看见天色黯淡下来,像上帝脸上的愁云掉落。
惩罚终于还是要来吗?已经没有退路了吗?所有人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母亲在哭泣。
行刑前的几天,奥维莱特突然变得安静,她做针线活,与囚友很平和地聊天,对方问她是否害怕,她说:“放心,他们不会绞死我的,我相信我还会有未来。”
不晓得冥冥中是否应顺了天意,奥维莱特果真被特别赦免了死罪,改成无期徒刑,后来表现良好,十二年后便刑满释放,出狱后安份守己地生活,嫁给一个狱卒的儿子,幸福美满。好似做了一场噩梦,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似的。
这罪孽,终于在黑暗中黯然滴落,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