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节选)

来源 :书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gliong46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十一个小时的排演,一个小时的慢动作扶把练习。没法正确地划分舞句。你必须具备石匠那样的耐心。不断凿蚀,直到一切尽善尽美。在更衣室小睡了片刻后,又与萝塞拉排练了一个小时。演出时,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甚至包括弗兰科伊斯。
  喊了二十次安可,但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记住:完美是职责所在。
  在一次采访中,佩蒂说,某些东西一旦讲出来就失去了意义。但舞蹈是唯一能将无法言说的东西表达出来的方式。说得对。
  格蕾丝·凯利寄来的短信挂在镜子上方的灯泡上。
  伊迪丝·琵雅芙从游廊上观看演出。尚·考克多在暗处微笑。玛琳·黛德丽舒展地躺在长沙发上。传闻列奥纳多·伯恩斯坦正在从旅馆赶来的路上,可能连毕加索也会露面。有人开始引述普鲁斯特的诗句。这一切都是冲着我!
  与保镖走回旅馆,听到码头有个扫地工人轻声哼着莫扎特。我想没有什么会再让我感到惊讶,即便是我自己的梦。
  拉罗什福科的故居─十五种香槟,鱼子酱多得前所未有。桌上摆着兰花。金色的枝形大烛台。每个人都在四处周旋,房间里没有一处死角。谈的是编舞家、批评家、观众,但话题最后转到哲学家,都是西方的,包括德里达,这让我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要补的东西很多。否则他们会嘲笑我。我根据萨沙的理念回答说,舞蹈能表达出其他形式无法表达的东西。
  用脚掌跳舞。头脑跟随脚掌。
  一大堆人点头颔首,掩嘴窃笑。我不理他们,其实我应该把舌头伸进他们的喉咙,刺穿他们空虚的心。
  二十三岁。时常(暗中)觉得是个冒牌货。但你不能活在过去你所抛下的东西里。不要茶,不要传家宝,不要眼泪。不要浸泡在伏特加和眼泪里的发酸的面包。你必须逼自己穿着雪白的丝绸衬衫走过巴黎的大道!
  母亲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后来晚间,想起她在收音机旁转动白色的旋钮:华沙、卢森堡、莫斯科、布拉格、基辅、维尔纽斯、德雷斯顿、明斯克。
  塔玛拉说:你背叛了我们。
  梅纽因在普莱耶音乐厅演奏巴赫:心跳加速,几乎忘记一切。
  洗了个澡。茶里加了蜂蜜。排练。完美,与其说存在于表演之中,不如说存在于通往表演的征途上。这是乐趣所在。你必须燃烧起来!
  每个角落、每件雕塑、每幅画,都令人屏息。就像徜徉在一部永无止境的历史书卷中,拒绝走到封底。太了不起了,这是第八处奇迹,堪比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虽然规模只有一半,不算非常雄伟壮观)。
  警卫已认出我,其中一人夹着鞑靼话与我打招呼。他的家族好几代前就离开了故乡。他支持印象派,于是我逗留着没走。
  克莱尔拉我离开博物馆,来到塞纳河边。她给了我一副巨大的墨镜,用来遮脸,然后拉下我皮帽的帽檐。有四个人立刻高喊,纽瑞耶夫!
  有个摊上,一个书贩正挥着一本签名版的《永别了,武器》。才刚死了几个星期,他的书就卖出离谱的价格。(也许应该在跳舞中间死去,停在空中,把那场演出拿来拍卖,定格,售给出价最高的人。)克莱尔朝包里看了一眼,但书贩说他没有零钱。她花了几近一倍半价格的钱将它买下。她好奇我为何这么惊骇。后来,她给我看了银行账户的进出细目──真傻。
  传闻他们严刑拷打萨沙,审问谢妮亚,并把尤丽娅带走,让她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这肯定不可能是真的。
  巴黎的一种新发型:纽瑞夫式。某个贪婪无耻的家伙在《世界报》上说,它的出现快如柏林墙,但按考克多的解释,他们只是想把我变成一件商品。噢,要有像考克多那样的头脑。(他说,他有一次梦见自己困在电梯内,听着《神圣交响曲》。)
  大胡子的犹太人向东走,穿过卢森堡公园,他的长大衣在脚踝处嗖嗖作响。他背着手,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后来,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剔牙。他也许一直在想,啊,彼得堡。
  (注:身体的能量总是让脸上的表情充满深意。)
  阿尔及利亚裁缝量身时,B夫人等在一旁。后来,她买下那套黑色的天鹅绒西装。她说,我应该不停地乐于寻找新开始。
  在公寓,女佣泡了一杯令人恶心的薄荷茶。我抿了一口,旋即吐回杯里。夫人似乎很开心,仿佛自己找到了原始的野蛮人。
  她来到沙发旁,用食指与拇指搓揉我的西装翻领。我告歉向窗户走去。楼下,人行道上,走过的男人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女人戴着帽子,仿佛头上顶了某样有生命的东西。交通阻塞。塞纳河畔飘着报纸的碎片。
  夫人在窗口拼命朝下面喊我,我沿着码头越走越远。
  全都是德国手工制造的腕表,没有价格标签。当夫人问我想要哪个时,很难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想用她的财富征服我,可我怎么能对一个喷泉说我不打算喝你的水呢?
  后来,夫人指出,我一紧张就会把衬衫衣袖拉下来盖住指关节。她说,这样不雅,是乡下人的行为,但时间会把它修正过来。她向后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支长长的雪茄。她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刚才说的是一番至理名言。我又用力扯起衣袖。她在空中挥起雪茄。噢,别,别,别,鲁迪,我的上帝啊!
  接着,当我把手表从阳台扔到下面的花园里时,她面露异色。
  假如你想在室内戴帽子,谁会对你说别那样?(她忘了,倒一桶屎很容易,特别是从旋转楼梯上。)
  你不能最后落得发疯(尼金斯基)或自满(季霍米罗夫)。
  有个舞迷冒雨等在皇宫剧院外。匈牙利人。说他是一九五九年逃出来的。他站在如注的檐水下说,直到看了我的演出,他才找到真正的自己。真是个白痴。他头上举着一张报纸,油墨淌到他脸上。他浑身亦散发着白兰地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在他的签名本上签了名。
  玛利亚抓着我的手臂。晚宴上,我们聊到那些大师巨匠,卡莎维娜、巴甫洛娃、芳登等等。当然,我把玛利亚放在首位。她脸红了。
  后来,她巧言暗示说,谁都会有跳到老的一天,就像谁都得吃龙虾爪一样。她非常敏捷地示范起来,掰下爪子,大声把里面的东西吸干净。   那帮笨蛋在我的衣袖上钉了一排金属亮片,因此,当我举起她时,亮片擦破了她大腿内侧的皮肤。
  在双人舞部分,她眼中含着泪水,那道血迹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彩排,观众不耐烦起来。她在舞台一侧痛得尖叫,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我完了。她朝负责制作服装的法国人啐了一口。接着,她换下舞蹈服,医生暂时给她贴了胶布。一切在两分钟内完成。
  当她重新上台时,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天使般不变的笑容。
  《世界报》的评论家说,她本已开始对美无动于衷,然而,在看了《舞姬》的双人舞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剧院,眼中噙满欢喜的热泪。
  莫让评论家的话让你感觉良好而停滞不前。相应的,也别让他们抽掉你这副身体里的软骨。(萨沙:你的任务是向那些不相信的人证明他们是错的。)
  事实是:受到批评时你暴跳如雷,但切记,在你辩护时,那些冷静倾听的人,恰是永远不会改变看法的人。
  夫人安排让那个男孩上门。她说,他来自一户好人家,正在索邦学俄语。她去给他开门,把他带进书房时,她紧抿着双唇。他厚颜无耻地走到房间另一头,把皮夹克扔在路易十五的家具上。夫人愣住,听见拉链碰到椅子扶手的声音时,不由得眉头一皱。
  她放上斯特拉文斯基,然后知趣地走开。我们相视而坐。他伸出手说:吉尔伯特。
  有时,最少的言语就能打破魔咒。
  吉尔伯特说,为了隆重地欢迎我,他们在桌上摆了银的餐具。他注视我吃蜜瓜的样子。我用舌头舔着叉子,做给他看,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意蔓延到整个房间!吃甜点时,我让勺子在嘴里多停留了几秒。他年轻的妻子将目光从稀疏的睫毛下投向外面,后来,她告歉上床去了。
  在驶往杭布叶途中,吉尔伯特亲舐一下他那辆敞篷车的方向盘,开怀大笑。我们从后视镜里望见跳动的香槟木塞。我想,外面马路上肯定有好几百人,心情愉快的,遍布在黑夜的每个角落。
  在多米尼克餐厅,他的朋友们一阵大惊小怪。鲁迪!鲁迪!鲁迪!吉尔伯特把杯子叠成金字塔,高喊着为哥萨克人干杯。流亡的侍应生窃笑我的口音。我把咖啡朝他的脸泼去,溅在他精美的白衬衣上。经理过来,低声下气地连连道歉,向我保证会开除那名侍应生。
  吉尔伯特哈哈大笑,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
  后来,在阿萨街的俱乐部,身穿红背心的男孩蓦然跳起坎坎舞。留着黑色鬓角的英国男演员朝我的方向看来。外面,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们直接朝排练现场走去。吉尔伯特睡在更衣室的长椅上。
  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似曾相识,但我记不起他是谁。他的小胡子与眼睫毛灰白浓密。他烦躁地抽着烟。我绞尽脑汁,担心他可能是来跟踪我的。他看上去的确像俄国人,没错,但直到他转身付账时,我才发现,他的表情有多狡黠绝望。接着真相大白─他是多米尼克餐厅那个流亡的侍应生。
  他没理我,离开了咖啡馆,但推开桌子时,还是闹出不小的动静。他在街角一名表演吞火的艺人面前停住,得意地挥着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把它丢进吞火艺人的桶里。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街道,亲了亲吞火艺人的脸颊(他没有退缩)。那混账的侍应生从远处望着我,最后仓皇落跑,大概是去达鲁街,他可以在那儿与其他人一块哀悼他们可怜的境遇。
  事实是:我用张扬掩饰自己的恐惧,包括在演出中。
  喝彩声变得比跳舞更令人疲惫不堪。也许有一天会有一出表现喝彩的芭蕾舞。向克莱尔提及此,她说,任何这种努力都会非常的亚陶(法国剧作家、诗人、演员和剧场导演)。我如坠云雾中─毫无头绪。有时根本没办法掩饰这种无知。她说,没关系,他是法国的实验主义艺术家,她会给我找点他的书,我可能会对他有兴趣,关于残酷剧场的某些理论。
  她还答应给我李希特的录音带。带一个便携式的录放机,我就可以在路上听他的作品了。
  起先我以为是个玩笑。我差点用四国语言骂她。最后当我意识到的确是玛格时,差点噎死。她说,整件事是预先安排好的。
  科芬园外。我摘下贝雷帽,引起一片狂欢。
  单纯的排练,没有乌七八糟的干扰。玛格才华逼人。她是发自内心地在跳舞。双人舞部分,她踩着细碎犹豫的步子,将它们像泪珠一样完美地滴洒在舞台上。她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舞蹈,还有舞者眼中的所见。(从她的角度看,她说,我像要飞越到脚灯的光柱以外。)
  事后,她带我去她在巴拿马大使馆的住处,炖了一锅小羊肉,当我把衬衣从头上脱下来、吸着那股香味时,她笑逐颜开。(吃饭时,她开玩笑说她是老绵羊,我是小羊羔,但我们之间二十载的差距,对我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她打扮入时地出席在沙威酒店举行的招待会。有人说,非常像圣莫里茨,管它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入场时,所有人都回过头来。
  英国人自诩有文化,那根本是放屁!他们允许记者和摄影师无处不在。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把舞蹈当作开胃酒,而不是生命真正所需的面包。
  法国评论家说你在跳舞时是个神。
  我不信。
  你不信评论家?
  我不信法国人。
  (哄堂大笑)
  我也不信神。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说,就这点而言,神灵忙得很,没空理会我或其他任何人。
  走入雨中,经过国家美术馆、泰特现代艺术馆。在肯辛顿皇宫花园附近,保镖不理解我看见苏联大使馆时的骇惧。
  明白过来后,他赶紧挟我离开,手臂环住我的肩膀。
  在玛格的住处,她热了热剩下的炖肉,煮了一壶苦涩的英国茶。提托不在,去参加某个巴拿马的宴会了。她穿了一件低胸的丝绸上衣。她的脖子至少可以给达·芬奇做模特。她问起我的家,说她能在脑中想象出母亲的样子,她一定是位很美丽的女人。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从桌旁起身,走进后花园。她出来说,她希望自己没有冒犯到我。
  玛格让人架好一个投影仪,数十箱胶片,按日期排序,从一九三八年(!)开始。我通宵未眠,拆开一箱箱胶片,直至找到一些有布鲁恩的。他的舞姿一板一眼,光彩夺目。我走进卧室,睡不着,踱来踱去。   有得寸进尺的人问起古巴。我不会中他们的圈套。《每日快报》上一个特别愚蠢的大标题:该来的总会来。
  大象与城堡区:期望见到一个魔幻的童话王国,却发现只是另一个基辅。
  剧院经理、经纪人、会计师─吉莉安称他们是任何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人生的圣三位一体。会议结束时,索尔提出,他也许能从德国电视公司那里榨出五千美元。一场二十分钟的演出,相当于每分钟两百五十美元!我假意推诿,看得出他在桌子另一头冒汗。(玛格说:别忽视了舞蹈。)
  埃里克抵达沙威酒店的大堂。高挑轻盈。他穿了一身白,连夹克的线脚和拉链的齿牙也是白的。我们寒暄了一会,彼此对对方极尽恭维。他刚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件米罗的作品,话题摇摆在米罗与毕加索之间─其实我们在谈论的是自己(埃里克当然是米罗,我是毕加索)。
  喝过香槟后,我们让酒店的侍者给埃里克找来茶和香烟。他坐着一支接一支抽个不停。两点,埃里克道了声歉,带着一脸痛苦的笑意,起身去自己房间。他没坐电梯。我想到,世界上最优秀(第二优秀?)的舞蹈家正迈着一步四阶的步伐。
  我们一同做了一个小时的扶把练习,然后去上课。阳光透过科芬园的窗户流泻进来。
  在泰特现代艺术馆,在特纳的油画《链条码头,1828》旁,他摸着我的肩膀。后来,在萨维尔街,他好奇我们穿西装戴圆顶礼帽会是什么样子。店员假装在忙。我抓起他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对埃里克耳语道,他应该量量我里面那条腿的长度。我们戴着新买的圆顶礼帽,嬉笑着在城里游荡。
  走进沙夫茨伯里大道上的电影院。漆黑一片。
  沙威酒店的窗户上映出埃里克高挑的身影,外面在下雨。
  那位英国鞋匠长得与我预期的很不一样。光头,脏兮兮的西装外套,脸蛋像哥萨克人。他的桌子上方有一幅镶了框的玛格的照片。我在工厂里几乎无法呼吸,生牛皮与一桶桶胶水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但他的工作令人钦佩。他花大量时间制作舞鞋,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个细节。仅仅把鞋套在脚上,就似乎给人一股新的能量。
  (卡兹那舍夫街上的鞋匠也许应该学一两手。)
  后来,在更衣室,玛格镜子上方的那排灯里有个灯泡烧坏了。她到我的门口,敲了几下,我没有应声,她急疯了:鲁迪,亲爱的,快许个愿!(她十分迷信。有时,她抓到一根掉在脸颊上的眼睫毛,或花瓶里落下的一片花瓣,她相信这会影响一切。)
  爱丁堡下起雪,将我带回了列宁格勒。
  克莱琳达与奥斯卡(以化名)正在为一家出版社撰写我叛逃的经历,全是胡说八道,但那是人们唯一感兴趣的事。他们说,这会推动书的销量,读者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叛逃的,等等等等。(我连日期都记不起来,大概是七月十七日,管它呢!)不过我会配合他们,啰嗦一通有关自由的长篇大论。
  他们位于肯辛顿的家宽敞温暖,他们邀我住上一两个月。她答应为我洗衣、煮饭,照顾我,何乐而不为呢?不花一厘一毫,而且她的学识修养高过用人。
  下午,他们喜欢听广播剧,真是地道的英国人。他们泡茶,烤松饼,生起火炉。我躺在熊皮地毯上。夜晚,他们往火里加更多木头,煮热巧克力。克莱琳达爱听我弹钢琴。她说,我很有天赋(十足的谎言,就算对她而言亦然)。我也许有所进步,但我多希望自己的手指可以伸得更远。为我自己伴奏。
  克莱琳达找出杂志,有目的地把它们堆在三本万涅斯科的剧本下。我自觉像个顽劣的小儿,但我坚持不松口,什么都不说。
  旅馆房间里挤满了助理、灯具、电线、发型师、端着托盘的侍应生。化妆师窃窃私语地说,阿维顿可能会大摇大摆地进来。我望着门,等候。这是一个花招,一条妙计。事实上,他一直在那儿,混在他的助理中间,观察、了解我,在脑中设想角度。他让他们全出去,香槟已经打开。当我脱下衣服时,他说:哇噢,我的天哪。
  早晨醒来,我害怕到发狂。吉莉安打电话到他的工作室,威胁说,如果他公开那些照片的话就要告他。阿维顿给我发了一封电报:我会保守你的(大)秘密。
  埃里克仰面平躺,沉沉睡去。(我回想起安娜在自己枕头上压出塞尔吉的印痕的事。)他不均匀的呼吸中散发出香烟的臭味。《徒步旅行者之歌》。我吻了他一下,然后收拾行李。
  加长轿车的司机没有穿隧道,而是想从桥面上层行经而过。他说,我应该看看灯火中的这座城市。护送我的人认为没意思,他们说,那座桥又老又破,但我大喊道:就让我们跨越那座该死的桥吧!司机咧嘴笑起来。
  整座城市像一块布满裂纹的宝石。我把头探出窗外。一名护送的人不停地重复道,因为是犹太人的节日,所以亮灯的公寓比平常少。(又一个神经兮兮的犹太佬。)
  我无法再忍受他们的喋喋不休,于是我转过座椅,与前面的司机坐在一块儿。他受命拉上我们身后的玻璃隔门。他正听着广播里的查理·帕克。他说,他们称他为“鸟”,因为他的脚从不着地。
  (尼金斯基根本拒绝下来。也许每个疯子都更喜欢留在空中。)
  在报摊旁来回徘徊,看人们拿起《纽约时报》,心想:上百万双手臂抱着停在空中的我。那幅照片捕捉到了我完美的轮廓。
  萨沙!塔玛拉!母亲!父亲!乌法!列宁格勒!你们听见我了吗?我正在从美利坚的大道上向你们打招呼!
  下雪,车流不多。毛皮大衣招来笑声与几张微笑的面孔。阿波罗剧院外有个女人认出我,一群人围上来。有人说:演一下萨米·戴维斯!我站在一个消防栓上,做皮鲁埃特旋转,人们欢呼喝彩。
  回到圣尼古拉斯大道上的车内。(当我说俄国没有乞丐时,没有人相信我。)
  上艾德·苏利文的节目,他根本不会念我的名字。
  他对芭蕾舞没有兴趣,他自己也这么说。不过他是位名符其实的绅士,举止优雅。每一根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他说,杰奎琳很喜欢舞蹈,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这方面的真正兴趣。他声称,在电视上看到玛格与我,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显然是句厚颜无耻的谎话,愚蠢得很)。   他领我们走进白宫的椭圆办公室。他的西装剪裁得很得体,领带微微松开。他坐在椅子上足足晃了五分钟。轻松的对谈结束时,他看了眼我的脚,说我象征了一种纯净无瑕的政治勇气。
  外面草坪上徘徊着特工人员。后来,杰奎琳端茶进来,他不得不告歉离开。
  在陪玛格与我走向直升机时,杰奎琳把她的手臂钩在我的手臂上,她说,她希望我们能再回来,我们两个是她与她丈夫最敬重的艺术家。我们坐在直升机里,吓得不敢出声,草坪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我时时刻刻都在列宁格勒爬楼梯,警察在追我。)
  《新闻周刊》:您像是把自己的灵魂植入土中当肥料,浇灌出属于您自己独一无二的阿尔伯特。
  (心头突然一惊,想起菜地里的父亲)
  对不起,什么?
  您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全新的阿尔伯特……
  我是一名演员。
  但显然您不仅仅是……
  噢,拜托,别再问愚蠢的问题了。
  在隔壁房间,我能听见她已经醒了。我去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开始拉筋──转动脖子,仔细地按照一定顺序拉伸腿。玛格能够不假思索地把双脚放到脑后,同时谈笑风生。讽刺的是,她声称自己害怕变老。
  (教训:要坚持不懈地练功,让身体活动自如。)
  登上《新闻周刊》与《时代》的封面─在同一个星期内。吉莉安欣喜若狂。
  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晚些时候,窗外开始传来哭声,但直到六点才有人告诉我们。玛格转向钢琴师,请她弹奏巴赫,但她悲伤过度,手指在琴键上颤抖。我们沉默静坐,后来给杰奎琳发了一封电报。我们的演出取消了。街上都是捧着蜡烛的人。
  在俄国茶室餐厅,侍者总管要求大家默哀一分钟,可就是被某个笨蛋搅了局,把桌上的叉子撞落在地。
  收到尤丽娅辗转寄来的一封信,说她离婚了。她没有住的地方。我们这个垃圾国家。
  又花了十二个小时为演出《雷蒙达》做准备。奇怪的是,当看见我在排练,或当我在教人时,舞团的人惊讶万分。他们坐在走廊里,抽着臭烘烘的香烟,弄得我真想踢他们的屁股,把他们一脚踢到劳工部去,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他们是群懒虫,双腿软弱无力,向外打开的动作粗糙、缺乏训练,完全不注意脚的姿态,他们个个都需要好好改造。长号吹得像病牛,钢琴师还要糟。更别提那些舞台工作人员,又在威胁罢工,因为那些真的鹦鹉,它们的粪便从笼子里掉出来,落在舞台两侧。那帮可恶的浑蛋怨声载道,因为他们得擦地。
  玛格几乎说不出话,她的声音不住地发颤。她说,子弹射入提托的胸,从另一面飞出。
  在斯托克·曼德维尔医院,探视完提托(躺在床上,一语不发)后,有人带我们在病房区参观了一圈。一个脖子以下瘫痪的十四岁女孩抬起头,说她经常幻想自己变成玛格,这样她的腿就能动了。
  一个漂亮的八岁小孩用牙齿画了一幅蜡笔画。画的是我在田野里跳舞,小女孩也画了自己,坐在高高的开花的树上观看。画的反面有颗爱心,中间是我们两人的名字,欧娜与鲁道夫。
  我对她说,我会把画挂在我的更衣室里。小孩几乎动不了头,嘴唇上有唾液,但她的眼睛澄澈湛蓝,她的嘴拉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她说,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如果能上天堂的话,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跳舞。
  (有个混账摄影师拍到我在走廊里落泪。)
  提托再也站不起来了,因此玛格必须继续登台演出,支付医院的账单。当然,她的思维方式非常英国化,看不出其中的讽刺。(我不愿告诉她,提托是自作自受。)她在外面把手袋从一侧换到另一侧,拿手绢拭泪,然后再度冲进去看他。
  首演当晚收到格蕾丝王妃的电报。相当肆无忌惮:靠!爱你的,格。还有其他贺电,来自挪威国王、玛格丽特公主等等。房间里有二十束不同的花。窗外的雨仿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旅馆的门铃响了─一束玛格送来的花,说一切安好,她希望跳舞的那个是她就好了。
  全意大利的人都来了。但名气并不能弥补我表演中的缺失。《雷蒙达》的双人舞,没有她,当然糟透了,然而连单人舞都跳得是一团屎。事后,斯波列托似乎失去了它的魔力,想到旅馆房间让人丧气。我取消了晚宴,打发走所有人,一整夜都留在那儿修补当晚的失误。
  舞台工作人员于早晨发现我睡在他们的油布上。他们给我拿来一杯卡布奇诺与一个羊角包。我重新开始排练,找到了感觉,跳舞时头发里像有一团火。
  玛格等在大堂。她拿着一个信封。从她脸上就知道有事。门房低着头,假装在忙。很明显,消息已于之前通过电报传了过来。起先我以为是提托。可结果,她满脸泪痕地说,是你父亲。
  母亲在电话里伤心得说不出话。后来,由桑德林指挥、列宁格勒爱乐乐团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和第二钢琴协奏曲,带我回到昔日的时光。父亲的鞋擦得锃亮,他正在刮脸,大衣挂在铁丝衣架上,他的指甲很脏。
  埃里克取消了纽约之行。
  唯一难过的事是:父亲一次都没有看过我跳舞。
其他文献
伊丽莎白一世与詹姆士一世时代的英国颇似鬼屋一栋:对黑暗中世纪的迷思早已化身一缕尖叫隐入墙纸,文艺复兴似残灯一盏摇摇欲灭滴下缤纷烛泪,推开那扇圆窗向外眺望,或者凝视墙上油画框中航海家阴郁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启蒙之光忽闪在前方夜色中。桌上堆着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已经落了少许灰),版画本《浮士德博士》(带有马洛的亲笔签名),以及成山的地图、角规、星盘、六分仪、重力锤。这些仪器的收藏家和设计者,伊丽莎白宫
期刊
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处于高潮的一九六七年六月说过:“上海就是工人这个队伍比较好,所以上海的局势中央也比较放心。”毛泽东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当时代表上海工人的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以下简称“工总司”)。“工总司”是“文化大革命”中影响最大的工人造反组织,它的领导人王洪文在“文革”后期更是官至中共中央副主席,被毛泽东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因为有了“工总司”,上海的“文革”与其他地方相比,便有
期刊
[下半场]  “阿拉伯的无冕之王”,托马斯(Lowell Thomas)如此形容劳伦斯。  尽管这称呼不是托马斯所创,但他让这八个字广为传颂。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样说有点夸大其词,但身为记者的他最明白,没有哪个读者能抗拒这种吸睛的说法。  托马斯被美国政府派往海外时刚满二十五岁。他的任务:替国家搜集宣传资料。美国刚加入一战,政府迫切需要唤起民众的支持。  托马斯在中东遇到劳伦斯纯属巧合。
期刊
政治上的问题是这样的:你无法从已被避免了的灾难中获得好评,你也不能跑去对选民说:“嘿,事情的确很糟糕,但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我,情况将变得更糟糕!”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因此而留名于世界历史的。  ——巴尼·弗兰克  学者负责预言和解释危机,而政治家负责处理危机,前者不可能失败,因为理论总有转圜余地,后者不可能成功,因为民众总是期望政府做得更多更好,而行动的结果却总难如意。阿尔伯特·赫希曼(Alber
期刊
一  近年书之书的一个特别种类、书店题材的书,以朱晓剑的《书店病人》(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最合我心,因为他不止记录开办书店的亲身经历,又不仅专谈对该行业的思考认识,也不是单纯写逛过的各地书店见闻——以上任一种内容本都好看,此书却将三者融汇一炉,分为“书店故事”、“书店情怀”、“书店风景”三辑,乃更见全面、丰富和深入。  这位书店达人,更愿意自称为书店病人。他没有将开书店视为高深的理想,而是把那
期刊
夏志清先生晚年唯一的一次来中国大陆,是在一九八三年春夏之交,他应钱锺书先生的邀请,走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回头来到上海,访问复旦大学。好像那一次并非是复旦大学主动邀请的,而是因为他的一个亲戚,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王继权先生,他看望亲戚顺道访问复旦大学。那个时候夏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台湾出版中文版没几年,大陆学术界有许多左派人士正在愤怒声讨、竭力抵制,官方很难善意地接待这位被认为是“反共”的学者。
期刊
“她的才华有一种烈性,一种与冷静对立的勇猛……”这是弗兰克·奥康纳短篇小说奖评委托马斯·麦卡锡对艾德娜·奥布莱恩的印象,也是我阅读《圣徒与罪人》的感受。亦因这种奇特的“烈性”,阅读过程宛如啜饮一杯高度的伏特加。  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爱尔兰,奥布莱恩的人生可谓内忧外患。压抑的童年和失败的婚姻给了她终生的内向视角,而爱尔兰和英国又成为其小说外向化的重要母题,她始终敌视着两国间的冲突,对“异乡人”的身
期刊
一  这是一本很小很小的小书,是写给高中生或大学生看的,目的无非是让年轻的学生对古代中国的好诗歌、好散文有一些了解,如果读者还有余暇,不妨揣摩甚至模仿一下古人写诗的手段、作文的窍门,使自己笔下的文字,多少有些古雅和风致。  现代人写诗也好,作文也好,风格越来越趋向直白和粗豪,这当然增加了它的力量和气势,不过,也因此少了一些含蓄和曲折,这恐怕要归咎于这一百年来的文化变迁。这一百来年里,中国的政治、社
期刊
三、“钿筐”  中华书局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是我多年来始终眷爱的一套书,虽未特意清点,但感觉应该差不多是齐全的。事此大业者,都是文史方面造诣很深的专家,往往看见名字就觉得很信任,而也果然从中获益匪浅。只是偶尔会因若干注释未以“看图说话”的方式直指诗之物象而不免技痒,诚可谓“不贤识小”者也。  比如唐五代诗歌中经常出现的“钿筐”与“金粟”。白居易“梳掌金筐蹙”(《和梦游春
期刊
在复旦大学一百多年的历史中,“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是一段特殊的但不应被淡忘的岁月。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北京大学聂元梓等写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次日上午复旦校园中就出现了第一批声援北京大学的大字报。“文革”的浪潮就此冲进了复旦校园,此后复旦大学就处在“文革”运动的风口浪尖之上、激流漩涡之中。  “文革”中复旦大学最早被大字报点名批判的是历史系教授周予同,时间在六月四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