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令洋，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候，我们都刚刚念五年级，星期一早上的升旗仪式，我们都迟到了，所以就在操场边罚站。
　　因为不好意思，我的脸红了，你一会儿看看大家，一会儿看看天，很不在乎的样子。升旗仪式后，校长照常训话，说到好笑时，你扑哧一声就笑了。你的胆子真大啊，我们都不敢笑，只有你笑了。那么多人转回头来看你。
　　你低着头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天以后我就记住了你。我记得你是五年级一班的小女生，我是五年级二班的小男生，你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有时候上学的路上我会见到你，你总是穿着白袜子、漂亮的校服裙子。刚开始我觉得你的校服好像和别人不一样，你穿起来总是很挺拔很好看的样子。后来才发现，其实你的校服是和别人一样的。不过是，你长得比别人好看而已。
　　你参加合唱团，参加舞蹈队，还自己弹钢琴，你的腰板儿总是很挺，额上的头发总是拢得很干净。你喜欢将细细的小胳膊叉在腰上，看起来有些不好接近的样子。
　　
　　二
　　
　　我们在一所学校念完了小学，考上了不同的初中。初中毕业的时候，又一起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不同的是，我的重点高中是自己考上的，你的是父亲花钱换来的。
　　你不知道，当我在高中校园见到你时有多开心。念了不同的初中后，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但你压根儿就没将我放在眼里，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小学同学，不知道我们曾经一起迟到过。
　　你还是那个样子，只是长高了，但很瘦。那时候我们终于在同一个班了，我是班长，你是调皮捣蛋的学生。不过，除了成绩不好，你的文艺还是那么棒，和小学一样，所有的文艺表演都有你，合唱团有你，舞蹈队有你，你的钢琴弹得更好了，但是重点高中的文艺表演很少，所以那些风头都不够你出的。大家都看重学习成绩，虽然你的钢琴弹得那么好，但大家还是不怎么在乎你。
　　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和我说话。那一天，下课的时候，你问我愿意为你补习英语吗？我说我愿意。
　　我的声音轻轻地抖着，只有自己听得到。你就笑了，头昂得高高的。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定下和你一起补习的时间的。
　　那一天，晚自习后你找到了我。我给你讲定语从句，讲到一半的时候，你问我喜欢你吗？我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就点头了，你说不行，要说出来，我就说 “喜欢”。
　　许多笑声从四面八方传出来，原来你让许多和你一样成绩不好的同学偷偷藏在窗户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我气坏了，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太坏了。
　　你说是啊，我就是坏。谁让你成绩那么好，谁让你妈妈是班主任。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好学生不一定真好，坏学生也不一定一无是处。
　　我一下子就蔫了。那一瞬间觉得你说得也对，我这个好学生其实一直在偷偷地喜欢你。你这个坏学生虽然成绩不好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是的，我的妈妈是班主任，那个常常讽刺你的语文老师，所以你来惹我了。那一刻，我觉得应该道歉的是自己，但是我还是很生气地站起来，噼里啪啦地收拾书包，噼里啪啦地走了。校园里空空的，我走了很久，才回到家。妈妈问我怎么了。我没敢说，就睡了。
　　
　　三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道歉的是自己。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你，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怪你。
　　可能是我生气的样子吓到了你，你并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但是你不再主动和我说话了，为了避嫌，我也不理你。我们很快就高二了，然后是高三。我的成绩一直那么好，你的一直那么糟，我渐渐把你捉弄我的事情忘了，是真的关心你。问你需不需要补习，你说不用。
　　我这才知道，你想考艺术院校。
　　那些学校你都去了，它们都不要你。
　　后来我们参加高考了，你考得那么差。我到北京念计算机系，你也去了北京，投靠一个亲戚，你说你会一直考，说待在北京就有机会。
　　我的大学念得很顺利。我一直很关心你，偷偷地打听你的消息。消息从流散到各地的同学那儿传来，他们说你在北京挺好的，爸爸给你的钱你都用来买新衣服了，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站在北京电影学院门口。你说常常有导演到那儿挑学生当演员，说不定就注意到你呢！你还和许多人在一个大型古装武侠言情悬疑电视连续剧里当群众演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在一条破街上走来走去。
　　导演觉得你走得好，还破例给了你一句台词：快跑啊，杀人了。一句台词，50元。
　　你觉得很开心。
　　你觉得自己来北京是对的，你打算从群众演员做起。
　　我去电影学院门前找你，你去面试当群众演员了，不在。我给你打电话，约了晚上，你就来了。我晃花了眼。从前我只知道你好看，从来不知道你这么美。你化了淡淡的妆，原本白皙的皮肤就像桃花一样粉粉的，你的眼睛水汪汪的，你穿着合身的连衣裙，招呼我说：“老同学，请我吃饭啊？”
　　我就请你吃饭了。我告诉你，你爸爸知道班主任的孩子——我也在北京，就托我照顾照顾你。其实我说了谎，你爸爸知道我考到了北京，只是感叹了一句你不争气，并没有让我照顾你。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只是编了一个理由，因为想见你。我只是，爱你。
　　
　　四
　　
　　我爱你。从小我就注意你，后来就无望地爱着你。你捉弄我、开我的玩笑也没关系。
　　我常常去找你。你也常常来找我。你花销太大，当群众演员赚得又太少。你想大吃一顿的时候就来找我。那时候我念大三，已经在中关村替人攒机，攒一台机子老板能给我300元，300元不多，北京普通的小店也能撮一顿了。你的要求不高，有鱼香肉丝就行。有时候你忙没找我，我攒了机子拿到钱也会去找你。
　　有一次我们去西单的商场，那儿有卖钢琴的，你说你好久没有弹钢琴了。
　　你走过去，手指抚过黑白的琴键，琴就活了，叮叮咚咚地开始唱歌。你只弹了几下，就拉着我跑掉了，说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觉得你那么可爱，像一个孩子，像小时候我们一起站在操场边，听校长训话那样可爱。我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
　　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正在收拾东西，说就要搬家了，付不起房租了。我去了银行，把妈妈寄来的下学期的学费全给了你。你说那是你的学费。我说没关系。你先用，我可以攒机。那时北京的街道人潮拥挤，我们站在取款机前，像车流中的两只蚂蚁。你摇着头，眼睛红了，你没有要我的钱，你说别骗人了，攒机很辛苦的，也不是常常有机会。
　　你不要我的钱，后来房东开恩，你没有搬家，依然一个人住在那个4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我在中关村的电脑城疯狂地攒机，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渴望毕业，毕业了，除了攒机，还能做别的事情，还能赚许多许多钱给你。
　　我们最亲近的一次，是在你的小屋里，你问我爱不爱你。从前，你捉弄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现在，你问我爱不爱你。我说是的，是的……我说了许多，一点儿也不想停歇，我问你爱我吗？你不说话，把脸埋在我的掌心。我们第一次拥抱了。拥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是那样抱着，你说，傻瓜，你不知道吻我吗？
　　我真傻，不知道吻你，就真的没有吻到你。
　　你没有等到我吻你，没有等到我赚大把大把的钞票来接你，你跟一个卖钢琴的走了，他给你找到了上戏的机会，在一个电视连续剧里演丫鬟，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丫鬟，会舞蹈，会弹琴，会帮男女主角牵线，但是你还是没有红，你一直跟着那个人。
　　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你的小屋里，我有你小屋的钥匙，你的东西并没有带走。但是有一天，我再去的时候，你所有的东西全不见了。你真的搬走了。我打电话问为什么，你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有一次你路过西单，又抚摸了几下钢琴，就有男子出来给你名片了，说是琴行的老板，想邀请你到那儿弹琴。你说你的水平不够演奏的。他就问你是不是大学生，你说不是，只是北漂而已，等机会的群众演员。他说哦，那我更可以帮你了。
　　这就是开始了。结果是，你让我忘了你，说我们不合适，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问我爱不爱你，不过是逗我玩而已。
　　我终于失去了逗我玩的你。
　　
　　五
　　
　　我再没有见过你。
　　我曾经试着找你，但是找不到，就放弃了。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你仿佛失踪了似的。
　　是在我工作后，又有了你的消息。
　　你演了不少戏，一直没有出名。
　　你挣扎了很久，你27岁了，已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从前那个能抛下一切为所欲为的女生了，你嫁人了，是在嫁人以后回家乡陪爸爸过年，遇到同样回家过年的我。
　　我们都不年轻了。分开后很长的时间，我一直没有恋爱，第一段恋爱，爱了那么多年，仿佛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我已经毕业五年了，从前的同学，有的结婚了，有的孩子都有了，有的事业有成了，我还是一个人，没有事业有成，也没有大把大把地赚钱。我们都曾经那么努力，你想当演员，我的成绩好，我们都想证明自己，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是普通人。
　　遇到的时候，你问我好吗？
　　说起从前，你说你最感激两个人：一个是第一次给你台词的导演，一个是我，我们都帮助过你。房东原本打算涨房租的，看你困难就没涨，后来你才知道，原来房东还是涨了，不过我偷偷帮你付了，用我的学费。你说你一直想对我说谢谢。
　　你说你知道我找借口照顾你，知道我爱你。其实你也爱过我的，虽然从没有说出来。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我，你觉得很幸福，从来没有后悔。只是，我爱上你，或许后悔了吧?
　　我假装平静地看着你，告诉自己不会轻易感动的，但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棉花糖一样软软的呢？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么茂盛的青春，谁都不会轻易忘记。甚至，许多年之后，当我们孤独的时候，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彼此。因为我知道，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我，虽然你不说。我还是觉得那么欣慰。
　　你没后悔爱过我，其实，也不用问我有没有后悔爱过你。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要学会接受一些无奈的事情：总有一些人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走到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编辑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