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录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似乎无边无际的灰色。他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努力想从那片灰色中嗅到——哪怕是一丝的——绿的踪迹，那是他梦里的颜色。他就那么愣愣地瞧了好久，最终只能叹了口气——他放弃了，又一次放弃了。他只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无趣——这是在干吗？居然跟一堵灰色的墙较劲！他又躺了下来。他是多么向往那种绿啊，那种青翠欲滴的绿，他从没见过的颜色。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植物”这种东西了，“青翠欲滴”这个词还是他的爷爷告诉他的，而爷爷又是从他的爷爷的爷爷那里听来的。想要从别处知道？怎么可能，人类在几百年前就丧失了对绿的渴望，怎么会花费心思记那些已经成为“老古董”的词语呢？自从爷爷死后，也许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知道这个词了吧。
　　爷爷死的时候还不算老，他那时才153岁，正值壮年。这并不稀奇，在这个科技急速发展的时代，人类的年龄已经提高到了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在植物灭绝之后，人类就成了地球上寿命最长的生物，再也没有生灵能够威胁到人类的霸主地位，因为相继的，除 人类以外的动物也成了久远的历史。人类是狂妄的，在成为地球的霸主后，他们又开始陆续向死亡发起挑战——人造氧、人造肺、人造血液、人造心脏……一个个原本该是天然的东西就这样被打上了“人造”的标签。为了长寿，人类身体里的器官不断地换了又换，改了又改。可那又怎么样呢？生活在这个没有其他生灵，除了灰色还是灰色的冷漠世界，长寿又有什么好呢？而且丝录永远无法忘记，爷爷的死亡是人造心脏衰竭导致的。他就那么匆匆地离开了丝录的世界，带走了他拥有的所有关于绿的故事，那代代相传、关于生命般颜色的故事，还有丝录的梦，他那绿色的梦。
　　“丝录，吃饭啦！”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将他猛地惊醒。
　　他叹了口气，下了床。
　　早餐是生物液，这是这个年代最普遍的食物。人类在动植物相继灭绝后，造不出植物的美味，动物的鲜味，也就只能制造出这样的食物，还一本正经地给它冠上“生物液”的称号，好像里面真有什么生物成分似的。它的味道，呵，淡得像白开水，根本尝不出广告中所说的什么“超高营养，绝妙口味”。丝录勉强吃完早餐，背上书包，穿过那条幽静的走道，来到走廊尽头。
　　他默默地按下铁门上的赤红色按钮，随着一阵“吱吱”的机器运转声，背后降下了一道一尺厚的铁门，“砰”地关上。丝录取下墙边一个青黑色的面罩，戴上——这是用来净化空气的，出门就必须戴上，不然废气的威胁，足以让他丧命。他双手猛地抓住门边的把手，用力一拉，“吱嘎”一声，厚重的铁门慢慢被拉开，露出外边灰色的房屋和天空。灰黑色的狂风冲了进来，猛烈地，狂暴地，在屋里旋转，像猛兽般撕扯着房间里的一切，然后洒下一地的粉尘。而丝录却毫不理会，走出去，关上门，走进了这个灰色单调的世界。
　　天仍然是灰色的，偶尔夹杂着些许黑色，静静笼罩着下边的城市。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每一张脸上，都有一张青黑色的面罩，牢牢地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每双眼里全都是冷漠，似乎身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关他们的事。街上分明有那么多人，感觉却是那样冷清，人与人之间好像相距了几十亿光年，是相互永远无法触及的彼岸。丝录走在人群中，望着周围鳞次栉比的灰色大厦，心中无比沉重。他又想起了爷爷给他讲的一个故事：“走在明亮的大街上，心情是多么的欢快。天是那么的蓝，就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飘着丝丝白云。街上人来人往，人们愉快地交谈，小孩子跑来跑去。路两旁的大树显得那样美丽，树叶儿青翠欲滴……”
　　今天学习的是《春》这一课，老师讲解完课文内容及写作手法后，开始总结：“这篇课文表达了作者对春天的由衷赞美及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丝录静静地听着老师的话，眉头皱了皱，忽然举起了手。“怎么了，丝录？”老师皱着眉头问。“老师，”丝录眨着眼睛，略带好奇地问，“春天是什么？大自然又是什么呢？”“大自然就是自然界。”老师简洁地答了一句，却只字不提有关“春天”的事。“那自然界又是什么呢？”丝录又问。
　　“呃……这个……”老师猛地停住了，眼里流露出些许迷茫。他咬了咬嘴唇，装出一副正在思考的神情。其实他也不懂，这是他思想中仿佛被虫蛀过的一个盲区。但是，老师的尊严使他不愿在学生面前把它显露出来。于是，他略带怒气地呵斥道：“自然界就是自然界，没什么好说的！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好玩啊？看看，耽误了大家多少时间，给我出去罚站！”丝录愣了愣，咬咬嘴唇，出去了，教室的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他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疑问却还像回声一样，一遍一遍地在他的心中回响：“什么是春天？什么是大自然？”
　　放学了，同学们像小鸟儿欢呼雀跃地奔出教室。丝录悄悄地离开了队伍，他不想再走一次那条灰色的路。他在丛林般的城市里左绕右转，如鱼得水。脚下的路渐渐变小了，变窄了，钢筋铁道变成了石板小路，高楼大厦变成了一条条古老的小巷。而丝录的神情是那样自然，甚至带着些许欣喜，步子越来越快。终于，他在一条小巷口停住了，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郑重地走进去。
　　这是他以前经常走的一条小巷，古老而又宁静。青石板像鱼鳞一般四散铺着，向前蜿蜒而去，泛着微亮的光。两边的房屋大都是木质的古楼，古香古色，裸露在外的木板上刻着岁月的痕迹。这些老房子就那么静静地卧着，思考着，沉默着，像在享受临终前的那点儿宁静。丝录慢慢地走着，鼻子使劲嗅着这里的空气。他感觉到了一种古老的味道，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位古人，穿着不方便行走的礼服，手执一把小扇，悠游自在地走着。他又想到古代时，怕是还有植物吧，那时的空气肯定新鲜，不用戴着笨重的面罩。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面罩里的空气也清新了几分。
　　丝录非常喜欢这些老房子，因为他知道这些房子是从有绿色的年代保留下来的。他相信这些老房子是有生命的，它们会像人一样说话、聊天；它们有着自己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述着，向同伴们炫耀着。他每一次走进这条巷子，都会觉得这里面静得不寻常。
　　“那些房子太怕人了。”丝录总是这样想，“它们在我进来之前肯定都在聊天，我一进来就不说话了，像小孩儿一样。”这样想着，丝录有时还真会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那肯定就是房子们在窃窃私语了！
　　丝录想和这些房子交朋友，也想听听它们的故事。他把耳朵靠在木板上，期待着哪怕是一丝异样的声音。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愣了愣，只好蹲下来系鞋带。他一边系着，一边打量着周围，那些老房子，那些石板路。虽然这儿他已经很熟悉了，可还是百看不厌。他的眼睛无意识地瞟过一个角落，他不由得怔住了，感到心跳加速，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慢慢地站起来，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蹲下，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手轻轻拂开那堆黑土上的灰尘。当那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那竟是一株嫩芽，那么小的嫩芽！虽然那两片青翠的叶片边缘有点儿泛黄，但那毕竟是绿呀，那么青翠欲滴的绿！
　　丝录回到家时，已经万家灯火了。妈妈严厉地批评了他，因为他把衣服弄脏了，上面到处是泥巴。丝录没有说话，他很理解妈妈，水太珍贵了，洗衣服肯定要用很多水。妈妈骂累了，去洗衣服了。丝录回到房间，关上了门，他轻轻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满满一瓶的黑土，在那黑土上，一株嫩芽仿佛在笑。丝录把它放在窗台上。望着月光下的嫩芽，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用最纯净的水去滋养它，用最美好的阳光去照耀它，让它无忧无虑地成长，为这个单调的世界增添色彩。
　　那一夜，丝录睡得很香。梦中，除了那青翠欲滴的绿色，还有春天，还有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