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八级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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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八级终于坐在动车上了。他心里默默计算:动车一个小时到三陵市,然后是赶公交半个小时,应该能在下午二点半以前到单位,正好赶上单位机关的人员上班。
  一切都很新鲜,杨八级感到动车速度虽快,却十分平稳。他知道动车是在鄂西山区的桥洞间穿行,想到这几年交通的巨大变化,不由心生许多感慨。他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不觉进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杨八级心里不能有事,今早鸡才叫头遍,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他就开始起床,四下摸索昨晚脱下的衣服,弄得床板呀呀直响。姑娘袁芳芳在隔壁房间叫道:“大爸,你开灯唦。”杨八级嘟囔了一句,趿着棉鞋,窸窸窣窣摸到门边,啪的一声按下了开关。屋子里亮了,桌上的一堆东西显现了出来。杨八级一边点数一边想着里面装的东西:两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花生和核桃;两个塑料壶,里面装的是菜籽油;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二三十个包谷粑粑;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红灿灿的椪柑。杨八级又把目光移向桌边,看见了用秤砣压着的身份证和火车票,这是姑娘特别交待的,忘了什么都可以,这两样得带在身上。杨八级自言自语:“就这些了,人家未必看得上眼。”然后抖擞着穿上毛衣毛裤,套上棉袄棉裤,又掏出剃须机满脸荡了一遍,最后穿袜戴帽,靠床沿坐下,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发愣。
  袁芳芳也起了床,先去厨房点燃炉火,给锅里放上水,然后才开始穿衣服。袁芳芳知道大爸饿不得,一醒就要吃东西。待杨八级洗漱完毕,一碗酸菜小面已经放在了餐桌上。杨八级拨开上面一层面条,发现里面卧着一个荷包蛋,不由咧嘴一笑。
  姑娘在对面把大爸要带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拉杆箱里装,有一句无一句跟大爸唠叨。
  “这么冷,你也敢出门啊。”
  “没事,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身体好不好,光说说他们不得信。”
  “你带这些东西去,人家看不看得上眼啊。”
  “我带的是有机食品,是自家人吃的,肯定会得到他们喜欢。”
  “我给蔚蓝姐做了几双拖鞋,已经装在箱子里了,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嗯,我记住了。”
  “你上车后就跟韩主席打电话,他说要派车到车站接你的。”
  “要他接干什么,我下火车后就直接上二十六路公交,一车坐到单位门口,他那劳什子小车我坐着头晕。”
  “你得记住喝药咧,大意不得。”
  “记得记得,喝药是我的正事,我咋会忘记。”
  吃过早饭,外面有些亮了,外孙蝌蝌也起了床。杨八级见他眼睛眨巴迷迷糊糊的样子,担心他被绊倒,拉着他走进厕所拉尿。蝌蝌看到屋里地上耸着一个箱子,问:“谁要出门啊?”
  妈妈回答:“你尕公要回三陵探亲。”
  蝌蝌似不解地问:“我们在三陵有什么亲戚啊?”
  妈妈笑了笑说:“这是要到单位给领导拜年。”
  蝌蝌转向杨八级说:“尕公,你记得给我带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啊。”
  杨八级说:“你就只知道吃和玩,对学习要是这么上心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带,可是你也别太贪玩,要记得天天做作业,不要把作业堆在开学前几天做,我回来要检查你的作业的完成情况。”
  蝌蝌歪歪嘴角说:“我有爹妈管嘛,你陪我玩就行了。”杨八级险些被气噎过去,也只能拿眼朝他瞪瞪。
  蝌蝌又去睡了,袁芳芳放下一个木盆开始剁猪草。村里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要等到八点多钟才会开,杨八级一时闲得慌,找来一把笤帚满屋子里拨拉。姑娘说:“大爸别扫了,你去看电视吧。”
  杨八级说:“我腰杆子不好,坐不得,动动身子还舒服些。”姑娘不再吭声,随他去。
  朦胧中,他听到车上广播说“三陵市到了”。他猛然醒过来,起身收拾行李。
  杨八级拉着行李箱,随着出站的人流机械地迈动双腿朝前走,又随着去市内的人流,坐上了二十六路公共汽车。他计算得没错,他到达单位门口的时候,机关的员工正挤在打卡机前按手指。他不管这么多,跟保安打了一个招呼,几步上前随大家一起去挤电梯,到五楼后走了出来,他知道韩主席的办公室在508。
  韩主席已经来了,两人相见,分外亲热,四只手搭在一起半天都没有松开,韩主席说:“你的手劲蛮大呢。”
  杨八级呵呵一笑:“咱起重工里就找不到手劲小的人。”
  韩主席看上去四十出头,腹部有点隆起,裤腰向下垮着,跟大街上个体老板的样子差不多。他走到饮水机前,给杨八级倒了一杯茶,说:“这么冷的天,你咋来了呢?来之前也不把到三陵的时间告诉我,我还纳闷着呢,先喝口茶,缓缓劲吧。”
  杨八级接过茶,道谢后放在茶几上,挺起腰,站得笔直,朗声说:“我不来咋办?你会去我女儿那里看我?单位有几千职工,你要看的人多的去了,我哪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韩主席打量了一下杨八级说:“你别老这样挺胸站着,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累不累呀,坐吧。”
  杨八级还是挺立不动,嘀咕道:“眼见为实,你总得对我的身体作个评价啊。”
  韩主席用手压他的肩膀,提高音量说:“坐下再说。我现在是相信你和你女儿在电话里都没有说谎,你确实恢复健康了,这是喜事呀,我为你高兴。”
  杨八级脸上的纹路迅速漾开,嘿嘿地笑着说:“这就对了,听你这么说,我这一趟算没有白来。”
  韩主席打电话到离退休管理部,让蔚蓝过来。不一会,蔚蓝就来到了韩主席的办公室,与杨八级相见,也先是一番寒喧。杨八级紧紧握住蔚蓝的手说:“小蔚啊,你是我的活档案呢,你看看我的身体是不是比过去强壮多了?”
  蔚蓝笑着回答:“是的是的,你的脸红扑扑的,像花轿上坐的大姑娘。”
  杨八级似有不甘地说:“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了给你俩看看,我的伤口也长好了呢。”
  韩主席忙打手势制止说:“那使不得,蔚部长是女同志哩。”
  杨八级鼻子哼哼着说:“女同志?小蔚就不是一般的女同志,我动手术那会儿,她就像我闺女一样给我擦身洗衣,那会儿你怎么不说她是女同志?”   蔚蓝笑笑说:“我哪能跟你闺女比呀。”
  三人说着说着,很自然地把时光拉到了两年前。
  杨八级本名杨建雄,湖北均县人。碧河口开始蓄水那年,他十八岁,父母因病相继离开人世,他便成了孤儿。大队领导把他的情况上报到公社,公社转到县,县里跟碧河口工程局沟通,最后工程局以照顾移民的名义将他招了工,三年后转战到了三陵市江湾坝工地。杨建雄的工种是起重,一次执行闸门运输护送任务,师傅因病起不了床,任务由杨建雄单独完成。在车队经过一座木桥的时候,司机都不敢把车往前开了,因为木桥的限重是50吨,而闸门每扇重80吨。大家都看着杨建雄,要他拿主意。杨建雄看看桥,又看看桥下的小河,说:“办法有两个:一是运钢轨来加固桥梁,那样最少需要三天;一是修一条便道,让车从河里过,这样只需要半天,但得看河水深不深,淤泥厚不厚。”大家都不吭声。
  这时,车队队长说:“打榨熬糖,各搞一行,你是起重工,你说咋过,我们就咋过,我们只管开车,不管路。”杨建雄没法,只好脱衣服下河探路。
  时值隆冬,河面结着一层薄冰,寒风打来,身上如针扎刀剐,木桥也在瑟瑟发抖。大家劝他不要下河,先找个老乡问问情况。杨建雄说:“那不管用,即使问了老乡,我还是得下去一趟。”大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光溜溜地走进河里,一步一步往前蹚,走到对岸后,移个位置又一步一步蹚回来。大家见他身子都冻乌了,牙齿咯咯直响,赶紧拿棉衣把他包住,抬着他往驾驶室里钻。他却像拣了宝似的手舞足蹈,对大伙说:“咱们有运气呢,水不深,水下也没有淤泥。”
  车队队长说:“那我们就从河里过吧,先过轻车,后过重车,不行就再想别的辙。”大家从附近老乡家借来了锄头铲子,很快在两岸修好了便道,车队很顺利地过去了。
  回到江湾坝,工程局分管机电的副局长对运输队出色地完成任务给予了表扬。队长说:“还得表扬起重工杨建雄呢。”这位副局长听了杨建雄的故事,说这名起重工不简单,够八级工的水平。大伙听了哄笑一团,说他才二十几岁,是二级工。这件事传了回来,大家都叫他“杨八级”,杨建雄这个名字反而渐渐不为人知了。
  杨八级于2010年退休。单位引进的新职工主要来自大学应届毕业生,包括起重工在内的技术工人显得青黄不接,一些项目部不得已返聘了一批退休人员,杨八级也在此列。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意外,他可能至今都还在项目部上班。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杨八级一早起床就感到胸闷、肩疼、四肢无力。他以为是昨晚打了大半夜的麻将,没有休息好所致,就像往常一样准备上工地。不料在吃早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疼痛,接着就一声怪叫,倒在地上脸面血色全无,不省人事。大家一阵惊慌但没有失措,赶紧喊来驻项目部的王医生。王医生先是将他扶起,放在椅上坐好,然后取出一颗硝酸甘油片压在他的舌头下面,接着向项目经理要了一辆车,把他送进了离项目部最近的一家乡镇卫生院。由于抢救及时,杨八级住院当天就脱离了险情,半个月后就出院了。医生嘱咐他回三陵好好地把心脏检查一下。这次意外算是有惊无险,却把项目经理吓了个半死,再也不敢用退了休的老工人了,连同杨八级在内,五个已过六十岁的退休返聘人员统统被辞退。
  这年杨八级虽然已有62岁,却仍是单身一人,回到三陵市,孤零零地住在右岸设备仓库旁边的平房里,平日就鼓捣屋前屋后的菜地打发光阴。初冬的一天,单位离退休管理部部长蔚蓝找到了他,要送他去职工医院看病。原来,蔚蓝几天前随单位在建项目巡察团到几个项目部检查工作,其中就到了杨八级离开不久的项目部,听说了杨八级的情况,她当时就多了一份牵挂,回到单位就迫不急待地打听杨八级人在何处。她有一种预感,杨八级是不会主动去医院看病的。果不其然,蔚蓝找到杨八级之后,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一下。杨八级仰天一笑:“医生的话你也信?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蔚蓝觉得与他说不清楚,就转移话题,问他家庭情况。杨八级说:“我的家庭好着呢,不比别人差。”蔚蓝追问好在哪里,杨八级有点不耐烦了,生生地回道:“好就是好,你连好都不懂?”无奈,蔚蓝只好要了他的手机号码,便离开了。
  没有想到仅仅隔了三天,杨八级又犯了一次病。这次病来得更猛,杨八级在菜地里锄草,被江风一吹感到有点凉,便起身回家,刚走上田埂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幸好被仓库保管员李老头看见,连忙拨打120,杨八级才被及时救治。杨八级被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医生在车上进行紧急抢救,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把他夺了回来。
  医院及时和单位取得了联系,蔚蓝便很快得知杨八级住院了。她赶忙到医院看望,还未进抢救室,就听到杨八级咻咻发呛,待进门一看,杨八级双目闭合,歪靠在枕头上,头上身上插着粗细几根管子,天花板下药水瓶吊着,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监视器,显示着心跳和血压的即时变化,病床下满地是血。蔚蓝问护士:“这是怎么回事?”
  护士说:“刚才病人出现了休克,医生对他施行了心脏起搏,波及到了内脏。”
  蔚蓝说:“那应该属于医疗事故。”
  护士说:“这种情况是常见的,跟事故沾不到边,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关键是要保心脏,不能让它再犯,否则命就保不住了。”
  蔚蓝说:“我也不懂医术,劳烦医生护士尽力了。”说完又去找主治医生张辉了解杨八级病情。
  张辉说:“你是病人家属吧?”
  蔚蓝说:“不是,病人是我们单位的退休职工,我是病人单位离退部的负责人。”
  张辉满脸不高兴地说:“开了两份病危通知单,都找不到谁签收,住院费也没有人交,这种病人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弄得我们都不知如何下药了。”
  蔚蓝想了一下说:“还是救人要紧,由我来签收吧,住院费我先垫上,有什么事情我们来协助解决。”
  张辉脸色缓了下来:“等会我让护士找你。”
  蔚蓝忙问张辉:“像杨师傅这种情况,你们会怎样救治呀?”
  张辉说:“先得把病情稳住,就目前的情况看,病人出现了严重的心衰症状,应该是心血管堵塞所致,堵在哪里还要靠仪器检查。必须要强调的是,这个病人已经没有退路了,要活命就得抓住眼前的机会治,若再发病,就没有必要再往医院送了。”蔚蓝听了这番话,感到毛骨悚然。   蔚蓝回到抢救室,看见地上的血已经让护士洗扫干净了,但杨八级脸上还有一些血迹。蔚蓝走出来,在走廊上给同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买一些个人的日常生活用品,迅速送到医院来。整个下午,蔚蓝都在抢救室里护理杨八级,不嫌脏,不叫累,把杨八级身上擦得干干净净,弄得同室的病友对杨八级羡慕不已。
  杨八级虽然不怎么清醒,但对蔚蓝所做的一切心里是明白的,所以病情稍有好转,就用细微的声音对蔚蓝说:“蔚部长,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蔚蓝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说:“不要说话,你只管休息,别想那么多。”杨八级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
  杨八级病情稍有好转后,张辉对他的身体作全面检查,B超、CT、核磁共振等一套程序做下来,钱是花了几千,但把杨八级的身体各个器官弄了个一清二楚。别看杨八级平时说话声音宏亮,精神矍铄,其实全身都是病:“三高”占齐了,糖尿病是中期,肾功能不全,中度脂肪肝,颈椎基底动脉粥样硬化,小脑萎缩。最要命的还是心脏血管里斑块多,三根主供血管均已堵塞,已发生的两次休克其实是心肌梗死,若不是救治及时命就没了。医生把检查结果告诉了杨八级,杨八级郁闷极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蔚蓝也没有想到杨八级身上有这么多的疾病,她同时又有一点疑惑:近几年都定期给退休职工作体检了呀,怎么当时就没有发现?她问张辉。张辉说:“像杨师傅身上这些病,一般的体检很难查出来,且疑点大的地方体检医生都会嘱咐体检者作进一步的检查,那就是要用上专用设备,但往往是体检完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他们不会把医生的嘱咐当一回事的。”蔚蓝想想,觉得也是,再问张辉,“杨八级的病该怎么治啊?”
  张辉说:“杨师傅病情十分严重、不容拖延,得对他的心脏动手术了,先给他装几根支架,把病情稳定下来,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治疗。”
  蔚蓝说:“既然这样,那就请你们马上做吧。”
  张辉望了她一眼,摇摇头说:“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杨师傅病情危急是不用怀疑的,可是我们也不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你们单位领导能表一个态,那我们就马上给杨师傅动手术,手术步骤是先作心脏冠状动脉造影检查,确定血管狭窄部位堵塞度,如果堵塞超过75%,我们就顺便给他把支架装了。”
  蔚蓝问:“就这么简单?”
  张辉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陪护了几天,蔚蓝与杨八级已经十分熟络了,说起话来也十分亲密。这时杨八级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身上的管子也都撤了,只剩下几瓶药水吊着打点滴。蔚蓝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回到杨八级的病房,委婉地问他能否同意医生给他的心脏装支架。杨八级笑了笑说:“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同病房的病友都是等着装支架的,前天出院的孙老头,说手术过程他都看得见,打了麻药根本感觉不到疼,穿管子的小伤口也只是感觉被蚂蚁咬了几口。”蔚蓝听出了这话的意思,知道他是愿意接受医疗方案的。蔚蓝赶回单位向韩主席作了汇报,韩主席说下午去医院看一看,若有必要,他就代表单位签字。
  谁料事情一波三折。这边一切手续办好了,那边医生在给杨八级作心血管造影检查时,却发现他的心脏主血管是多处堵塞,如果装支架的话,得装七八根,那样装支架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应改做心脏搭桥。治疗方案的改变,引起了连锁反应,比如治疗费就不再是二三万,而是超过十万,且手术风险加大,单位领导签字还不行,必须得到病人和病人直系亲属同意。
  韩主席再次来到医院,对张辉说:“费用不是问题,单位工会已经在组织职工为杨八级捐款,请医院对杨八级进行全力救治。”又问,“心脏搭桥是大手术,前些年全国只有北京、上海等几个大城市的大医院能做,咱们医院有这个能力吗?”
  张辉回答说:“今非昔比,我们这里十多年前就被评为三甲医院,医院硬件、软件都不比大城市的同等级医院差,做心脏搭桥手术的两个主刀医生都是从海外归来的博士,技术上是有充分把握的。”
  韩主席说:“没有想到咱们的职工医院已达到这么高的水平了。”
  谈毕,韩主席又来到杨八级的病房,询问杨八级对做心脏搭桥手术的态度。杨八级沉吟片刻,开口道:“不怕死,是假的。但是我的病已经没有退路了。”
  韩主席听了,鼓励说:“不是你一个人在同疾病抗争,我们大家都与你连心连命,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要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
  杨八级激动地抓住韩主席的手说:“我是一个孤儿,因为有了碧河口、江湾坝,我才是孤儿不孤,而且活到了今天这个岁数。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蔚蓝在一旁听了,鼻子发酸,眼泪直往外淌。
  蔚蓝送韩主席下了楼,韩主席对她说:“心脏搭桥是大手术,较之心脏安装支架,风险要大得多,现在最大的困难是如何找到杨八级的直系亲属,并让他们来医院配合医生工作。”
  蔚蓝突然想起杨八级说过的一句话,话中透露他是有亲人的,便对韩主席说:“杨八级应该不是孤身一人,他身上似乎藏有秘密。”
  韩主席说:“医院的治疗方案必须经病人家属同意才能实施,你多动一下脑筋,说话巧妙一点,争取把他的秘密套出来。”
  蔚蓝回到杨八级的病房后,先是同他嘻嘻哈哈畅聊一阵,然后突然问:“老爷子,你对我说过,你的家庭好,不比哪个差,那你总有几个亲人吧,你说出几个人来让我听听。”
  杨八级顿时沉下脸来,嘴巴像上了锁。
  蔚蓝拿话激他:“你不说,就证明你是在骗我。”
  杨八级还是不吭声。
  蔚蓝加重语气:“老爷子,我已经问医生了,给你做心脏搭桥手术,我们都要参战,你更是要当个先锋,可是你现在的表现很不好,跟医生不配合,问你有没有亲人,你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讲。我说,你咋就这么狠心呢,你真的舍得离你的亲人而去,离我们而去?”
  杨八级还是闷不吭声,扯上被子盖住了脸。蔚蓝见他耍起了脾气,也不跟他多说,拿起饭盒,丢下一句“我给你打饭去了”,就出了门。   待蔚蓝打饭回来,杨八级的吊针已经打完了,人也起床了。蔚蓝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又从抽屉里取出筷子准备烫一烫。这时杨八级突然递上一个纸条,对蔚蓝说:“我不是孤老,我有个亲生女儿,叫袁芳芳,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是她的地址。”
  蔚蓝接过纸条说:“你早就该坦白交待了,把我们瞒了这么久。可是你姓杨,你女儿姓袁……你先吃饭,吃完饭后作彻底交待。”
  杨八级似受了委曲,说:“我杨建雄从来光明正大,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你想知道,我今天下午就把我的家庭情况全部讲给你听,让你成为我的活档案。”
  多么相似的一幕啊,眼前的杨八级和两年前住院的杨八级,声调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又提到了“活档案”,这让蔚蓝想起了更多的事。她说:“韩主席呀,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活档案’,关键时刻还起了不小的作用呢。”
  韩主席说:“是为给杨八级办退休的事?”
  蔚蓝说:“不是,他退休手续办得很顺利,我说的还是老爷子治病的事。可这关系到老爷子的隐私。”
  杨八级说:“没关系,你说吧。”于是,蔚蓝便娓娓道出了杨八级的过去。
  杨八级1950年出生,属虎。到了1984年,尽管实行晚婚政策,但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孩子都上小学了,可他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单位里几乎清一色的男人,有几个女孩也早被那些条件好的男青年捷足先登了。他是孤儿,指望不上家里帮忙。单位里倒是有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市里的女孩子,可是他一直忙于工作,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少,一次次都无疾而终了,以至到了三十好几还是孑然一人。
  但是杨八级可不是一般人,他不走桃花运都不行,不仅有美女向他迎面扑来,而且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袁芳芳。
  袁芳芳如果三年前站在杨八级面前,他也不认识,因为他从未见过女儿的面。杨八级马上要做手术,蔚蓝必须尽快找到他的女儿。因此,蔚蓝向单位报告后,带车去杨八级指定的地方。她翻山越岭,一路行,一路问,终于在鄂西南的一个小村里把袁芳芳找到了。袁芳芳当时正在晾苞谷,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叫蝌蝌。蔚蓝见到袁芳芳后,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袁芳芳听了,满脸惊愕地说:“我活了二十八岁,咋突然又冒出一个爹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蔚蓝说:“你们这里还有没有人叫袁芳芳的?”
  袁芳芳说:“没有,村里就我一人叫这个名字。”
  蔚蓝说:“错不了,就是你了。”
  袁芳芳很生气,要撵蔚蓝走。这时已经围了一些村民,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给袁芳芳帮腔,也有几个老人劝袁芳芳冷静,人家大老远开车来,是为你家的事来的,你得先把客人招待好。僵持了一阵,有人把老支书请来了。老支书姓向,身体不太好,背都躬下去了,但说话声若洪钟,而且一开口就透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他主动跟蔚蓝握手,说:“你们来这里,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蔚蓝心里一喜,觉得事情马上就会出现转机。果不其然,老支书兀自找过一把椅子坐下,指着袁芳芳说:“你带娃娃过来,听我把你家的事缕个头绪。”
  袁芳芳顺从地走到老支书身边说:“向爷爷,您别吓着我娃啊。”
  老支书招呼围观的村民:“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我把她家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也好让袁芳芳一家人顺顺当当地过日子。”
  老支书不紧不慢地讲述。邻村是太平村,当时叫太平大队,村里榨油厂厂长袁德茂有一个残疾儿子,腿脚不灵活,是小时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后遗症,被称为袁跛子,平常好逸恶劳,没有一天不惹事生非,好几次受到治安拘留,也不思悔改。他爹袁德茂仗着手里有钱,请人四处帮儿子找对象,最后看中了同村寡妇覃翠莲的女儿向传秀,也就是袁芳芳的母亲,便差人来强行提亲。
  向传秀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二十八岁那年在修盘山水渠时不幸被飞石砸死。家里没个男人就容易受人欺负,覃翠莲死活不肯把女儿嫁到袁家,向传秀更是连袁跛子的面都不想见,但袁家单方面就把婚事给定了,确定六月初八办喜酒。母女一商量,觉得只有出外躲一躲,想的是时间一长,也许袁跛子就另找了对象,这事也就过去了,便仓仓促促把猪、鸡都卖了,田也不顾了,母女俩收拾了几件衣服,就上了路。由于家里穷,两人走时身上也没有几个钱,只能沿途讨米要饭,有一顿,无一顿,实在饿得不行,就到田里刨几个红苕充饥。走到三陵附近一个叫牛扎坪的地方,覃翠莲饿得晕倒在地,向传秀举目无亲,扑在母亲身上直哭。碰巧有江湾坝工程局的几个工人在这里施工,见这一对母女可怜,便把两人带回了驻地,给她们打饭,找衣服,在工具房给两人搭了一个睡觉的铺。有个叫杨建雄的工人,对这对母女特别好,每天都来帮忙,与她们聊天。这样过了十天半个月,覃翠莲看出女儿对杨建雄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便问杨建雄成家没有。杨建雄脸一红:“我的家大着呢,江湾坝就是我的家。”覃翠莲心里有数了,常借故外出捡破烂,很晚才回,让他俩有时间单独相处。过了一个多月,覃翠莲记起还有三天就是父亲八十岁生日,想回去给父亲拜寿,便把这事说给女儿和杨建雄听。
  女儿说:“你这一回去会不会遇到袁家的人呀?”
  覃翠莲说:“那怎么会呢,我娘家离太平大队有十五里地,跟袁家又不沾亲不带故,怎么会遇上他们?”
  杨建雄不知就里,也不便多问,说:“覃阿姨你想去就去吧,我送您一点钱您在路上用。”结果覃翠莲一回娘家就被袁德茂知道了。袁德茂纠集了一伙地痞流氓,把覃翠莲抢回了太平,逼她说出了向传秀藏身的位置。几天后,袁德茂带着跛腿儿子和一帮地痞流氓,跑到江湾坝要人。杨建雄当然不会交出向传秀。袁德茂一伙便到派出所报了案,并向民警出示了袁跛子和向传秀的结婚证。这时,杨建雄没辙了,单位的领导也跟他做工作:“还是先放人吧。如果你们俩确实有感情,等他们离了婚,你再娶她。”无奈之下,杨建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向传秀被这伙人驾走。向传秀哭啊闹啊,没有用,她就是这个命,回来后她也认命了,只是此后她再也没有说过话,人们都叫她“向哑巴”。   几个老人听了,频频点头:“是这么一个情况。”
  老支书接着讲,这个哑巴并不是真的不能说话,她是对这个世道完全绝望了,不想继续活下去,但她慢慢感到自己身体起了变化,猛然想到可能是怀上了,这又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心。过了一段时间,她的下腹已经微微隆起,怀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给杨建雄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过了十来天,杨建雄只身来到了太平,打听向传秀住在哪里,结果被袁德茂先知道了,袁德茂喊了几个人,在村口把杨建雄堵住,放下狠话: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立即滚回去,不能再来;一条是往前走三步,把一只腿丢在这里。可怜杨建雄千里寻亲,连亲人的面都没见上一面,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七年后,袁德茂暴病身亡,袁家一下子塌了天,经济环境一落千丈,连给袁芳芳买书本都成问题,袁跛子又不顾家,还是成天在外面游荡惹事。女儿毕竟是要养大的啊,无奈之下,向传秀给杨建雄写信求救,杨建雄收到信后,考虑再三,给太平大队党支部书记写了一封信,详细陈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示以后不定期给向传秀母女汇款,但直接汇给向传秀怕她收不到,恳请支书将汇款单转交给向传秀,当月便给向传秀汇来了三十元。后来汇款就一直没有中断。几年后的一个春天,袁芳芳结婚前,有一张汇款单写的是二万元,汇款单的附言栏里有这样一句话:“女儿啊,我想念你,这笔钱是父亲给你的嫁妆,愿你漂漂亮亮嫁到婆家去。”又过了五年,向传秀因病离世,汇款才中断了。长达二十年的汇款都是由太平大队的书记谭先发负责的,他对外说给向传秀的钱是从村里的救济款中拿出来的,所以除向传秀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包括她的女儿袁芳芳。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泪流满面。突然,袁芳芳大叫一声,“腾”地往地上一跪:“我的大爸呀,你这么多年咋不来看我呀,我是你的亲生骨肉啊。”她满脸是泪,泣不成声。她又跪着移到蔚蓝面前,说:“姐姐,我跟你走,我要见我的大爸。”蔚蓝连连点头,把她扶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在默默地抺泪。
  说到这里,蔚蓝看到,杨八级也流泪了,他双手紧紧抱头,脸面扭曲,显得十分痛苦。韩主席对蔚蓝摆摆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说了。
  蔚蓝拿出几张纸巾,帮杨八级擦泪,劝他别哭了,回到现实来。
  杨八级止住了啜泣,对蔚蓝说:“你这是戳到了我的痛处,可是我却觉得很开心,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说着,他打开拉杆箱,把带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
  韩主席说:“杨师傅,你来就来呗,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杨八级说:“这些东西都是自家产的,现在既然带来了,总不能让我又带回去吧。这里还有几双拖鞋,是女儿亲手做的,让我捎给蔚部长。”
  蔚蓝接过鞋袋。韩主席对她说:“这鞋你收下,其他东西我给大学生食堂送去,大学生是单位的宝贵财富哩,这就只当是我收了,杨师傅啊,我感谢你们一家人的心意。”
  杨八级说:“单位对我太好了,我怎么做都难以回报。”
  韩主席说:“杨师傅啊,你来得正好,明天是小年,单位新落成的离退休职工养老公寓选在这天正式开张,你就做第一个入住的退休职工,好不好?”
  杨八级一时没弄明白,头点着,嘴里却说:“我得赶回去呀,女儿只准了我一天假。”
  韩主席说,“你在单位多呆几天,看看单位这两年的变化,回去给你姑娘讲,是我硬把你留下来的。”他转身对蔚蓝说,“你先带杨师傅去离退休职工养老公寓看看吧,箱子先放在我这里,晚上我们请杨师傅吃饭。”
  杨八级跟着蔚蓝走出了办公楼。蔚蓝见他眼睛有些湿润,便掏出一张纸巾往他眼角擦。杨八级说:“我这一趟真的没有白来啊!”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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