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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居住在东半球，东半球海岸线舒缓柔长，栈道和浴场动辄连绵数十英里，但景观总是过于平淡，因此对地球上每块大陆陡峭的西岸总是心有向往。
去爱尔兰旅行是我和女儿在5年前许下的愿望。说起来有点巧，2009年底我们买了本漂亮的意大利风景年历，结果秋天因个偶然的机会游了趟北意。2010年底又到买年历的时候，我俩在同一家书店堆满挂历的书架间流连，最后选中一套爱尔兰。那时候我们都迷恋爱尔兰音乐，看那印满画册的苍凉幽绿，马上脑补到风笛和竖琴声飘在风里的悠长和空灵，对那个在欧陆西端坠入大洋的岛屿心生向往。那天排队等着付款时，我们一边端详年历上的照片，一边笑着说，希望这本年历快快带来去看这座翡翠岛的好运气。
2016年暑期第一次有了闲暇，关于爱尔兰的旧梦飘落眼前。开始时，我们希望这次是我和大女儿2个人的母女之旅，我们想到荒原徒步，乘船登上有古修院遗迹的险峻小岛SKelligs Michael，还想投宿在离Moher最近的小村，清早跟随向导沿悬崖上的小路攀至海崖，在那儿自由自在停留到黄昏。但后来实在不忍心把小家伙扔下，于是先前设想中辛苦冒险的成分被一—抹掉，最终变成坐车跑景点的太平亲子游。
爱尔兰境内虽然路网并不稀疏，但对多数旅游者来说算不上便利。在海岸曲折，古迹遍地的地方旅行最合适的方式本应是自驾，可因那儿左舵行车且道路普遍狭窄，我们知难而退。如果不自己开车，就只能乘公交车串名胜或跟团旅游浮光掠影。在这看上去无奈平淡的旅程里，如能依自己的节奏骑一段自行车，会是很好的体验，可是2个姑娘完全没有在公路上骑车的经验。如此—来，在西港附近的GreatWestern Greenway上骑行就成了毫不犹豫的第—选择。
GreetWesternGreenway在爱尔兰西海岸的Mayo郡，是一段前几年新开通的骑行徒步小径。小径全长42km，由上世纪一条废弃的窄轨铁路改建。它从观光小镇Westport出发，朝着西北方向途经另一座小镇Newport和小村庄Mulranny，最后抵达爱尔兰最大的岛屿AchiU岛。小径经过海湾山丘和荒野低地，绝大部分路段与公路隔开，安静安全，在Westport和Newport还有几家专事经营自行车出租的公司提供配套服务，很适合家庭一日游。我从一个在爱尔兰工作的美国工程师博客上读到这条路线介绍，开心不已。为防旅游旺季租不到车子，早早就在网上订好了租车服务，以至于后来小家伙长高，原来预订的自行车太小，行前又打电话过去，给她的童车换大一个尺寸。
如今从爱尔兰回来3个月了，每次回想这趟旅行，最先记起的常常就是那天的情景：漫天长云下，我们骑车绕过海湾，穿过荒野，牧场，滑过初夏的野花长廊，还有绿蕨和赤杨荫蔽的溪谷，阳光透过云层在大地投下叠影，风从耳边呼呼驰去，我们匆匆赶路且行且张望。
爱尔兰多雨，为应付那有名的“鬼天气”我们做足了准备。每个人除了防水夹克，防水鞋以外，还准备了防水的轻便背包。临行前查看天气，我们要停留的日子几乎天天下雨，想象着荒野无助里的大雨如注，又添了3条蒙头盖脚的长雨衣。
没想到的是，万事俱备，骑行的那天早上却因为时差慵懒，没赶上9点30分租车店送客人出发的早班车。在小镇溜达一圈，我们搭中午的班车到达出发地Achill峡湾，待那边的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帮我们调试好车辆的时候，已经下午1点多了。出发前，我们扶着自行车在Achill Sound桥头拍照留念。清早起一直压在头顶的雨云渐渐松动，云缝里透出淡蓝，小风在海湾拂起平波，远处山岛巍巍。对着半开朗的的景致我们不由庆幸，如果当日顺利搭上早班车，那时恐怕已经在阴沉灰的天幕下郁郁骑过半程了吧。
最初的1km是顺着公路边沿小心地骑。还好道路够宽，车也不多。很快，我们找到拐入Greenway的岔口。从到儿开始，Greenway远离公路，沿着一块半岛北侧海岸线的滩涂草甸，通往第一站Mulranny。
骑行小径靠海，路面由粗砂碎石铺就。站在起始点，一时有些恍惚，前一天我们还在都柏林闹市利菲河边的主街上游走，此刻却像飞鸟扎入天涯尽头的旷静。
这一路视野长阔，两边也有山岭作伴：左侧山影沿着海湾伸展远去，一片黛蓝，右侧的山岭在近处耸起。近处山色虽绿但能清楚看到上面无树，山体只是被灌草青苔覆盖。山与海湾间是大片草甸湿地。眼前滚向海水的土坡上高草灌木和羊齿类植物茂密拥挤，灌木中有耐风寒盐碱的矮柏，还有不少花期已过的山月桂。初时觉得荒芜，但很快眼睛开始锁定开花的植物。随着野花越来越多，喜悦忽然涌来。
那些植物多数并不陌生。山苍海茫的背景里，半明半晦的天光下，欧石楠的碎米小花一蓬蓬挤在—起，鸟足豆匍訇地表，野菊，蓟草，小毛茛原本明艳的花朵舒展在小径两侧光照最好的地方，恬恬淡淡。
这些花里最爱的是高挑的毛地黄，彼得兔故事里它们被女画家勾染得朴素又妖野，在美东却极少能看见。最新奇的是沼泽棉bog cotton，纯白的棉絮星星点点跳动在最荒凉的湿地之上，好像绿衣地精的胡须，又像巫师点亮的白焰，后来去Connemara见到更多，不起眼的白絮顶着迷雾里的冷风，让人想起荒原上游走的幽魂。
骑径两边几乎都是私人领地和牧场。偶有民房，漆成白色，安静朝向水边。一路上经过许多迷你小桥，桥下溪流淙淙淌过，两岸曲折着最丰茂的绿植花径。
小家伙没有长距离骑过车，没多久就开始喊累。我们停下看花，她跟着歇息。有—次她把车停得太靠路边，—个歪斜，连人带车摔进开花的黑莓丛。我过去扶她，她皱眉咧嘴，手掌被黑莓的茸刺扎到，裤子沾满泥土草枝。我—边帮她拈去枯草细刺，—边笑着回顾哪次跑下坡刹不住脚摔破了膝盖，哪次捉迷藏从石柱上摔下来还打个滚儿，哪次在植物园被猫挠破手背，想想看，这次摔打挨疼的指标已经完成了，再往后咱们一定顺风顺水啦。
经过一个道路转折处，查阅路边设置的地图，我们完成了首段行程的—半，大约6km。离那儿不远有座石屋的廢墟。石屋孤零零立在路旁，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建，为何所弃。以后的旅程在爱尔兰见到无数倾颓的建筑，有古老的塔楼修道院也有平民村居，任凭风雨吹打荒藤披挂，让人体会到爱尔兰历史的漫长和伤痛。 唏嘘一下继续上路。从那儿沿着半岛轮廓线转向南，到达两山之间避风的峡口。那段路程海拔渐低，流水汇聚，植物也更茂盛。见到更多粉紫的毛地黄，发现零星艳红的吊钟花Fuchsia，也开始频频看到被染上彩色记号的羊群。所谓“羊群”，与中亚草原上云影一样漫游的羊群完全不同，这里看到的群羊数量很少，通常不会超过20只，常常只是五六只的花洒点缀。爱尔兰绵羊很多是长黑脸配黑棒棒腿的品种，看上去有着小羊肖恩天生的喜感，有时静静发呆的样子又似乎满怀忧郁。我们经过的坡地上一片片矗着硬挺高大的草丛，但羊总是只啃食地皮上那层薄薄的细草。
在谷底最狭窄的地方忽然出现树木。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满身热汗，这不期而至的林荫，像隐密的绿洲沁出凉爽，疲惫的身体马上轻快起来。那些树周身葱绿，枝干上覆着青苔，认得出的有桦，橡，赤杨，榛树，花楸和山楂，正是西爱低地的典型植被。树林从路边蔓延到下面更深的窄窄沟谷，树下一片幽暗，让人记起电影《风吹麦浪》。影片里那些参加独立运动的游击队员被抓捕前，就藏身在村边这样雾气弥漫的树林里…小路微微的一个转折，接着平缓的上坡，我下车等落在后面的小妞。小朋友追上来时没有先前皱眉搭眼的苦楚相，想来也刚从这绿荫汲取了能量。正欣慰时，细碎欢快的声音传来，斜坡下羊齿植物半掩的矮石墙后忽然冒出羊群。
群羊轻车熟路从矮墙的豁口钻过，沿着坡地往我们相反的方向快速移动，不远处的坡下跟着蓝色连帽衫牛仔裤的牧羊人。羊群经过处，羊齿绿丛晃动悉索，我们停车引颈欣喜地观看，羊和牧人只是低头赶他们的路。
心里掠过羞愧，这是他们忙碌日常的生活，我们只是唐突冒犯的好奇者。再想，这条浓荫下的小小坦途在被辟为游径之前，很可能就是牧人和羊群往返牧场的“高速路”。Greenwav的开通，一定给沿途农家带来不便和打扰，这秀丽风光之后一定有争辩、有妥协、有牺牲和让步。但在环境贫瘠但风景独美的西爱，发展旅游肯定是当地经济的一条出路。但愿从这里经过的游人都能尊重所见的一切，在体验这宁静和美景时不逾越不惊扰不留痕。
骑过这段不长的林荫路，开始慢慢上坡，推车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抵达12km处的第一站Mulranny。那是在山腰上的高处，Mulranny小村和来时经过的公路都隐在坡下。180°视野中长云横贯，CIew Bav对面蓝色山影逶迤，海湾水色澹澹。隔着坡上的屋顶望过去，自山坳淌出的溪水曲折漫过土黄色长滩，浅浅亮白像未融尽的残雪。
眼前景象和刚刚经过的夏日绿洲迥异，这片淡薄日光下的山海，让我们—步跌入早春的清冷荒芜。现在回想，那天的那片风景，其实正是常年西风浩荡下，沉睡于冬境里更真实广漠的西爱尔兰。
把车停好，我们在路边草丛坐下休憩，拿出面包水果，边吃边商量后面的行程。我们预订的租车服务除了清早搭车至出发点以外，还包括在中途两站中任选一站还车并搭车返回Westport。最后能骑多远，要看小朋友的状态而定。她早开始喊累了，我们是到公路边的服务点还车、搭班车到下一站Newport逛小镇吃晚餐，还是继续前行？
我问小朋友，嘿，能不能再骑一段，骑到了咱们吃冰激淋？小朋友没回答，眼神里闪过犹豫。大女儿看看我们再望望前路，她是最常陪妹妹骑车玩耍的人，比我更了解妹妹的脾性和耐力，她希望能接着往前骑。
下一程到Newport，18km，比前—段长出1/3。看看时间，不到4点钟，离末班车收车还有2个多小时，如果不像先前那样看花儿拍照，应该来得及。要是妹妹实在觉得累，可以往前骑几公里再返回这边还车，总之，直接终止在这儿太遗憾了。决定之后我们匆匆上路。
这一程大部分路段是沿着山腰的等高线东向而行。左侧荒山，山上石头是干燥的红褐色，荒草稀薄；右侧不断展开着海湾风景，长长的石墙拦出下方绵亘的翠绿牧场。
阳光时明时暗，远处的蓝色山影上始终笼着厚云。后来翻看地图才清楚对面群峰中，始终藏在云中的那座高峰就是Westport附近的圣山Croagh Patrick。圣山有金字塔形的顶峰，传说1500多年前爱尔兰的守护者圣帕特里克曾在山顶断食静修40天，几百年来，去那里登山、朝拜圣山和先^是爱尔兰人的传统。站在Croagh Palrick山顶俯瞰海湾风景绝美，但整座山因被过度攀爬山体遭受很大破坏，山路状况极差，每年都有登山者被落石击中或失足跌落山坡导致伤亡。行前在Youtube上看过—段家庭录像，一个小姑娘和家人—起攀爬圣山，在一处陡坡脚下趔趄，被旁边的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才免于跌落。我们不想冒这个险也就没计划爬山，想不到却能在骑行途中遥望圣山远影，从相反的方向欣赏海湾与峡谷。
既然走到这里，先不妨飞到对岸看一眼，如今资讯发达真是方便，可以自由自在信天游。从网上找到一张站在圣山顶上向北眺望的照片。我们那天就是沿着图中海湾对岸的山坡一路向东。照片远景耸起的山峰属于Nephin BegMountain Range，那片山野被称作是爱尔兰最荒凉孤独的角落，整个山地和周围的湖沼湿地组成一大片国家公园。我们骑行的小径就是从这片山地最边缘的坡底经过。视线转向海，Clew Bay海湾东侧水中散落一群小岛，那是一万年前冰川消融时留下的典型地貌。冰川融化，砂石沉积在水中形成数量众多的小丘，那些小丘有个地理学上的专有名词drumlin。站在高处俯瞰Clew Bay，会有鲜明的印象，那些小岛看上去如一大群鲸鱼匆匆过境，齐刷刷朝着离开陆地的方向。闭上眼想想看，爱尔兰岛的形状活像一只背对英国坐着的小熊，熊背的轮廓线平滑，而面朝大西洋的那边，那些崎岖曲折的海岸线，恰好勾勒出小劁申开的四肢和爪掌。冰川来了又去，来无影而去有踪。
好了，从对岸天空飞回那天的山路。继续前行，山路慢慢拉开了和海湾的距离，我们似乎是在爬往更高的地方。愈往前行四周山野愈显得贫瘠。有一段路两边铺满裸露的岩石，只有山涧和溪流打破荒寂。就这样起起伏伏骑过几公里，没人再提折返还车的事，3个人都意识到往前走是唯—的选择，不可能再回头。小朋友时时落在后面，我须停下来等她赶上，于是这—程留下的寥寥几张照片里没有了植物的踪影，取代的是茫茫荒野中，小朋友由遠及近的细瘦孤影和无奈忍受的愁苦表情。每次等小姑娘追上，我安慰一下，休息2分钟。偶有其他全家骑行的人经过，那看上去比她还年幼的孩子奋力蹬车的姿态成了最好的鼓励。 慢慢地从山地下来，路边又有了牧草和羊群。经过—个小村，遇到一个独自散步的老先生。我们打听离Nwport还有多远，憨厚的老先生笑着说快了快了，大概2～3km就到了。他转身离开，—手拎着折起来的雨伞，—手拄着金属手杖，迈着缓缓步履。在他前边，一只黑白的牧羊犬走走停停。
然后是更多的牧场，更多被染成彩色的羊。
再经过一片旷野（那2-3km可真够长），天色又放晴了一点，远处出现狭长的湖水和绿山，阳光用柔和的笔触在山坡抹下鹅黄。小径转弯处，路边草地上立着一架老牛车的木艺作品，那个牛车只是方形木材钉出底盘框架，底盘四角支撑四扇厚实的木轮。与之前见到的轻盈闪亮自行车相比，这个装置代表的是过往岁月。看上去它不似艺术品而更像是一架被人丢弃的真实木车，在沼泽棉摇荡的荒野，在风里雨里缓慢的腐朽中，做着碾过碎石泥泞的旧梦。
到达Newport之前，Grenway再次伸入低地河谷边的树林。林缘灌木中野花缤纷，粉白多蕊的黑莓花，朱红和橘黄相间的忍冬花，无处不在的老鹳草，还有最美艳的红色吊钟花Fuchsia。
在Greenway一段弯曲的红色小桥附近，一座七拱矮石桥横跨河面，两桥一纵一横呼应出非常漂亮的画面。后来查看地图和资料，得知那座石桥Burrishoole Bndge建于侣世纪，是连接Newport和Achill岛旧公路上的桥梁。它是我们这次在爱尔兰见到并得以亲近的最美的桥。Greenway从桥上经过，我们在敦厚宁静的石桥边流连。桥头一大丛盛开的粉蔷薇，还有河滩上高大健硕的玫红色柳兰，伴着斑驳石头和清清流水，在心底印下属于人烟尘世的娟秀小画。
石桥之后，大约还有3-4km的路程，骑行小径与公路贴得很近，路边房子渐渐多起来，没有多少风景可言，我们只是鼓足气力，赶在6点钟收车前到达Newport的服务点。后来知道，其实那天石桥不远处的河畔有一片与石桥同名的修道院废墟，那座修院建于Newport贸易兴旺的15世纪，依山傍水300年，最后与爱尔兰众多修道院一样，毁弃于英人入侵。
要记—笔的是，这段路上有个上坡，我勉力往上冲，但在坡头力竭停下，跟在我后面的小朋友却一口气骑了上去！我们当时真是惊喜，如果没有这段长路，我还有小家伙自己，都不会了解到這温室里的孩子身上究竟可以有多少韧性和耐力。
值得记的还有，自行车出租店各个服务点的工作^员全都尽职而友善。
我们真是幸运，背了一天的雨衣完全多余。回到Westport时是6点左右，在夏日悠长的爱尔兰还称不上黄昏。那时天空亮亮的，斜阳进射出金色暖光。我们快步走回旅馆，吃点东西换件衣服，又踏上了Greenway环绕小镇的步道。最终在日落前赶到了小镇边缘，看一眼Cbw Bay水波之上的圣山晚霞。在多雨的爱尔兰，每—段1情光都是珍宝，不可虚掷。
去爱尔兰旅行是我和女儿在5年前许下的愿望。说起来有点巧，2009年底我们买了本漂亮的意大利风景年历，结果秋天因个偶然的机会游了趟北意。2010年底又到买年历的时候，我俩在同一家书店堆满挂历的书架间流连，最后选中一套爱尔兰。那时候我们都迷恋爱尔兰音乐，看那印满画册的苍凉幽绿，马上脑补到风笛和竖琴声飘在风里的悠长和空灵，对那个在欧陆西端坠入大洋的岛屿心生向往。那天排队等着付款时，我们一边端详年历上的照片，一边笑着说，希望这本年历快快带来去看这座翡翠岛的好运气。
2016年暑期第一次有了闲暇，关于爱尔兰的旧梦飘落眼前。开始时，我们希望这次是我和大女儿2个人的母女之旅，我们想到荒原徒步，乘船登上有古修院遗迹的险峻小岛SKelligs Michael，还想投宿在离Moher最近的小村，清早跟随向导沿悬崖上的小路攀至海崖，在那儿自由自在停留到黄昏。但后来实在不忍心把小家伙扔下，于是先前设想中辛苦冒险的成分被一—抹掉，最终变成坐车跑景点的太平亲子游。
爱尔兰境内虽然路网并不稀疏，但对多数旅游者来说算不上便利。在海岸曲折，古迹遍地的地方旅行最合适的方式本应是自驾，可因那儿左舵行车且道路普遍狭窄，我们知难而退。如果不自己开车，就只能乘公交车串名胜或跟团旅游浮光掠影。在这看上去无奈平淡的旅程里，如能依自己的节奏骑一段自行车，会是很好的体验，可是2个姑娘完全没有在公路上骑车的经验。如此—来，在西港附近的GreatWestern Greenway上骑行就成了毫不犹豫的第—选择。
GreetWesternGreenway在爱尔兰西海岸的Mayo郡，是一段前几年新开通的骑行徒步小径。小径全长42km，由上世纪一条废弃的窄轨铁路改建。它从观光小镇Westport出发，朝着西北方向途经另一座小镇Newport和小村庄Mulranny，最后抵达爱尔兰最大的岛屿AchiU岛。小径经过海湾山丘和荒野低地，绝大部分路段与公路隔开，安静安全，在Westport和Newport还有几家专事经营自行车出租的公司提供配套服务，很适合家庭一日游。我从一个在爱尔兰工作的美国工程师博客上读到这条路线介绍，开心不已。为防旅游旺季租不到车子，早早就在网上订好了租车服务，以至于后来小家伙长高，原来预订的自行车太小，行前又打电话过去，给她的童车换大一个尺寸。
如今从爱尔兰回来3个月了，每次回想这趟旅行，最先记起的常常就是那天的情景：漫天长云下，我们骑车绕过海湾，穿过荒野，牧场，滑过初夏的野花长廊，还有绿蕨和赤杨荫蔽的溪谷，阳光透过云层在大地投下叠影，风从耳边呼呼驰去，我们匆匆赶路且行且张望。
爱尔兰多雨，为应付那有名的“鬼天气”我们做足了准备。每个人除了防水夹克，防水鞋以外，还准备了防水的轻便背包。临行前查看天气，我们要停留的日子几乎天天下雨，想象着荒野无助里的大雨如注，又添了3条蒙头盖脚的长雨衣。
没想到的是，万事俱备，骑行的那天早上却因为时差慵懒，没赶上9点30分租车店送客人出发的早班车。在小镇溜达一圈，我们搭中午的班车到达出发地Achill峡湾，待那边的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帮我们调试好车辆的时候，已经下午1点多了。出发前，我们扶着自行车在Achill Sound桥头拍照留念。清早起一直压在头顶的雨云渐渐松动，云缝里透出淡蓝，小风在海湾拂起平波，远处山岛巍巍。对着半开朗的的景致我们不由庆幸，如果当日顺利搭上早班车，那时恐怕已经在阴沉灰的天幕下郁郁骑过半程了吧。
最初的1km是顺着公路边沿小心地骑。还好道路够宽，车也不多。很快，我们找到拐入Greenway的岔口。从到儿开始，Greenway远离公路，沿着一块半岛北侧海岸线的滩涂草甸，通往第一站Mulranny。
骑行小径靠海，路面由粗砂碎石铺就。站在起始点，一时有些恍惚，前一天我们还在都柏林闹市利菲河边的主街上游走，此刻却像飞鸟扎入天涯尽头的旷静。
这一路视野长阔，两边也有山岭作伴：左侧山影沿着海湾伸展远去，一片黛蓝，右侧的山岭在近处耸起。近处山色虽绿但能清楚看到上面无树，山体只是被灌草青苔覆盖。山与海湾间是大片草甸湿地。眼前滚向海水的土坡上高草灌木和羊齿类植物茂密拥挤，灌木中有耐风寒盐碱的矮柏，还有不少花期已过的山月桂。初时觉得荒芜，但很快眼睛开始锁定开花的植物。随着野花越来越多，喜悦忽然涌来。
那些植物多数并不陌生。山苍海茫的背景里，半明半晦的天光下，欧石楠的碎米小花一蓬蓬挤在—起，鸟足豆匍訇地表，野菊，蓟草，小毛茛原本明艳的花朵舒展在小径两侧光照最好的地方，恬恬淡淡。
这些花里最爱的是高挑的毛地黄，彼得兔故事里它们被女画家勾染得朴素又妖野，在美东却极少能看见。最新奇的是沼泽棉bog cotton，纯白的棉絮星星点点跳动在最荒凉的湿地之上，好像绿衣地精的胡须，又像巫师点亮的白焰，后来去Connemara见到更多，不起眼的白絮顶着迷雾里的冷风，让人想起荒原上游走的幽魂。
骑径两边几乎都是私人领地和牧场。偶有民房，漆成白色，安静朝向水边。一路上经过许多迷你小桥，桥下溪流淙淙淌过，两岸曲折着最丰茂的绿植花径。
小家伙没有长距离骑过车，没多久就开始喊累。我们停下看花，她跟着歇息。有—次她把车停得太靠路边，—个歪斜，连人带车摔进开花的黑莓丛。我过去扶她，她皱眉咧嘴，手掌被黑莓的茸刺扎到，裤子沾满泥土草枝。我—边帮她拈去枯草细刺，—边笑着回顾哪次跑下坡刹不住脚摔破了膝盖，哪次捉迷藏从石柱上摔下来还打个滚儿，哪次在植物园被猫挠破手背，想想看，这次摔打挨疼的指标已经完成了，再往后咱们一定顺风顺水啦。
经过一个道路转折处，查阅路边设置的地图，我们完成了首段行程的—半，大约6km。离那儿不远有座石屋的廢墟。石屋孤零零立在路旁，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建，为何所弃。以后的旅程在爱尔兰见到无数倾颓的建筑，有古老的塔楼修道院也有平民村居，任凭风雨吹打荒藤披挂，让人体会到爱尔兰历史的漫长和伤痛。 唏嘘一下继续上路。从那儿沿着半岛轮廓线转向南，到达两山之间避风的峡口。那段路程海拔渐低，流水汇聚，植物也更茂盛。见到更多粉紫的毛地黄，发现零星艳红的吊钟花Fuchsia，也开始频频看到被染上彩色记号的羊群。所谓“羊群”，与中亚草原上云影一样漫游的羊群完全不同，这里看到的群羊数量很少，通常不会超过20只，常常只是五六只的花洒点缀。爱尔兰绵羊很多是长黑脸配黑棒棒腿的品种，看上去有着小羊肖恩天生的喜感，有时静静发呆的样子又似乎满怀忧郁。我们经过的坡地上一片片矗着硬挺高大的草丛，但羊总是只啃食地皮上那层薄薄的细草。
在谷底最狭窄的地方忽然出现树木。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满身热汗，这不期而至的林荫，像隐密的绿洲沁出凉爽，疲惫的身体马上轻快起来。那些树周身葱绿，枝干上覆着青苔，认得出的有桦，橡，赤杨，榛树，花楸和山楂，正是西爱低地的典型植被。树林从路边蔓延到下面更深的窄窄沟谷，树下一片幽暗，让人记起电影《风吹麦浪》。影片里那些参加独立运动的游击队员被抓捕前，就藏身在村边这样雾气弥漫的树林里…小路微微的一个转折，接着平缓的上坡，我下车等落在后面的小妞。小朋友追上来时没有先前皱眉搭眼的苦楚相，想来也刚从这绿荫汲取了能量。正欣慰时，细碎欢快的声音传来，斜坡下羊齿植物半掩的矮石墙后忽然冒出羊群。
群羊轻车熟路从矮墙的豁口钻过，沿着坡地往我们相反的方向快速移动，不远处的坡下跟着蓝色连帽衫牛仔裤的牧羊人。羊群经过处，羊齿绿丛晃动悉索，我们停车引颈欣喜地观看，羊和牧人只是低头赶他们的路。
心里掠过羞愧，这是他们忙碌日常的生活，我们只是唐突冒犯的好奇者。再想，这条浓荫下的小小坦途在被辟为游径之前，很可能就是牧人和羊群往返牧场的“高速路”。Greenwav的开通，一定给沿途农家带来不便和打扰，这秀丽风光之后一定有争辩、有妥协、有牺牲和让步。但在环境贫瘠但风景独美的西爱，发展旅游肯定是当地经济的一条出路。但愿从这里经过的游人都能尊重所见的一切，在体验这宁静和美景时不逾越不惊扰不留痕。
骑过这段不长的林荫路，开始慢慢上坡，推车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抵达12km处的第一站Mulranny。那是在山腰上的高处，Mulranny小村和来时经过的公路都隐在坡下。180°视野中长云横贯，CIew Bav对面蓝色山影逶迤，海湾水色澹澹。隔着坡上的屋顶望过去，自山坳淌出的溪水曲折漫过土黄色长滩，浅浅亮白像未融尽的残雪。
眼前景象和刚刚经过的夏日绿洲迥异，这片淡薄日光下的山海，让我们—步跌入早春的清冷荒芜。现在回想，那天的那片风景，其实正是常年西风浩荡下，沉睡于冬境里更真实广漠的西爱尔兰。
把车停好，我们在路边草丛坐下休憩，拿出面包水果，边吃边商量后面的行程。我们预订的租车服务除了清早搭车至出发点以外，还包括在中途两站中任选一站还车并搭车返回Westport。最后能骑多远，要看小朋友的状态而定。她早开始喊累了，我们是到公路边的服务点还车、搭班车到下一站Newport逛小镇吃晚餐，还是继续前行？
我问小朋友，嘿，能不能再骑一段，骑到了咱们吃冰激淋？小朋友没回答，眼神里闪过犹豫。大女儿看看我们再望望前路，她是最常陪妹妹骑车玩耍的人，比我更了解妹妹的脾性和耐力，她希望能接着往前骑。
下一程到Newport，18km，比前—段长出1/3。看看时间，不到4点钟，离末班车收车还有2个多小时，如果不像先前那样看花儿拍照，应该来得及。要是妹妹实在觉得累，可以往前骑几公里再返回这边还车，总之，直接终止在这儿太遗憾了。决定之后我们匆匆上路。
这一程大部分路段是沿着山腰的等高线东向而行。左侧荒山，山上石头是干燥的红褐色，荒草稀薄；右侧不断展开着海湾风景，长长的石墙拦出下方绵亘的翠绿牧场。
阳光时明时暗，远处的蓝色山影上始终笼着厚云。后来翻看地图才清楚对面群峰中，始终藏在云中的那座高峰就是Westport附近的圣山Croagh Patrick。圣山有金字塔形的顶峰，传说1500多年前爱尔兰的守护者圣帕特里克曾在山顶断食静修40天，几百年来，去那里登山、朝拜圣山和先^是爱尔兰人的传统。站在Croagh Palrick山顶俯瞰海湾风景绝美，但整座山因被过度攀爬山体遭受很大破坏，山路状况极差，每年都有登山者被落石击中或失足跌落山坡导致伤亡。行前在Youtube上看过—段家庭录像，一个小姑娘和家人—起攀爬圣山，在一处陡坡脚下趔趄，被旁边的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才免于跌落。我们不想冒这个险也就没计划爬山，想不到却能在骑行途中遥望圣山远影，从相反的方向欣赏海湾与峡谷。
既然走到这里，先不妨飞到对岸看一眼，如今资讯发达真是方便，可以自由自在信天游。从网上找到一张站在圣山顶上向北眺望的照片。我们那天就是沿着图中海湾对岸的山坡一路向东。照片远景耸起的山峰属于Nephin BegMountain Range，那片山野被称作是爱尔兰最荒凉孤独的角落，整个山地和周围的湖沼湿地组成一大片国家公园。我们骑行的小径就是从这片山地最边缘的坡底经过。视线转向海，Clew Bay海湾东侧水中散落一群小岛，那是一万年前冰川消融时留下的典型地貌。冰川融化，砂石沉积在水中形成数量众多的小丘，那些小丘有个地理学上的专有名词drumlin。站在高处俯瞰Clew Bay，会有鲜明的印象，那些小岛看上去如一大群鲸鱼匆匆过境，齐刷刷朝着离开陆地的方向。闭上眼想想看，爱尔兰岛的形状活像一只背对英国坐着的小熊，熊背的轮廓线平滑，而面朝大西洋的那边，那些崎岖曲折的海岸线，恰好勾勒出小劁申开的四肢和爪掌。冰川来了又去，来无影而去有踪。
好了，从对岸天空飞回那天的山路。继续前行，山路慢慢拉开了和海湾的距离，我们似乎是在爬往更高的地方。愈往前行四周山野愈显得贫瘠。有一段路两边铺满裸露的岩石，只有山涧和溪流打破荒寂。就这样起起伏伏骑过几公里，没人再提折返还车的事，3个人都意识到往前走是唯—的选择，不可能再回头。小朋友时时落在后面，我须停下来等她赶上，于是这—程留下的寥寥几张照片里没有了植物的踪影，取代的是茫茫荒野中，小朋友由遠及近的细瘦孤影和无奈忍受的愁苦表情。每次等小姑娘追上，我安慰一下，休息2分钟。偶有其他全家骑行的人经过，那看上去比她还年幼的孩子奋力蹬车的姿态成了最好的鼓励。 慢慢地从山地下来，路边又有了牧草和羊群。经过—个小村，遇到一个独自散步的老先生。我们打听离Nwport还有多远，憨厚的老先生笑着说快了快了，大概2～3km就到了。他转身离开，—手拎着折起来的雨伞，—手拄着金属手杖，迈着缓缓步履。在他前边，一只黑白的牧羊犬走走停停。
然后是更多的牧场，更多被染成彩色的羊。
再经过一片旷野（那2-3km可真够长），天色又放晴了一点，远处出现狭长的湖水和绿山，阳光用柔和的笔触在山坡抹下鹅黄。小径转弯处，路边草地上立着一架老牛车的木艺作品，那个牛车只是方形木材钉出底盘框架，底盘四角支撑四扇厚实的木轮。与之前见到的轻盈闪亮自行车相比，这个装置代表的是过往岁月。看上去它不似艺术品而更像是一架被人丢弃的真实木车，在沼泽棉摇荡的荒野，在风里雨里缓慢的腐朽中，做着碾过碎石泥泞的旧梦。
到达Newport之前，Grenway再次伸入低地河谷边的树林。林缘灌木中野花缤纷，粉白多蕊的黑莓花，朱红和橘黄相间的忍冬花，无处不在的老鹳草，还有最美艳的红色吊钟花Fuchsia。
在Greenway一段弯曲的红色小桥附近，一座七拱矮石桥横跨河面，两桥一纵一横呼应出非常漂亮的画面。后来查看地图和资料，得知那座石桥Burrishoole Bndge建于侣世纪，是连接Newport和Achill岛旧公路上的桥梁。它是我们这次在爱尔兰见到并得以亲近的最美的桥。Greenway从桥上经过，我们在敦厚宁静的石桥边流连。桥头一大丛盛开的粉蔷薇，还有河滩上高大健硕的玫红色柳兰，伴着斑驳石头和清清流水，在心底印下属于人烟尘世的娟秀小画。
石桥之后，大约还有3-4km的路程，骑行小径与公路贴得很近，路边房子渐渐多起来，没有多少风景可言，我们只是鼓足气力，赶在6点钟收车前到达Newport的服务点。后来知道，其实那天石桥不远处的河畔有一片与石桥同名的修道院废墟，那座修院建于Newport贸易兴旺的15世纪，依山傍水300年，最后与爱尔兰众多修道院一样，毁弃于英人入侵。
要记—笔的是，这段路上有个上坡，我勉力往上冲，但在坡头力竭停下，跟在我后面的小朋友却一口气骑了上去！我们当时真是惊喜，如果没有这段长路，我还有小家伙自己，都不会了解到這温室里的孩子身上究竟可以有多少韧性和耐力。
值得记的还有，自行车出租店各个服务点的工作^员全都尽职而友善。
我们真是幸运，背了一天的雨衣完全多余。回到Westport时是6点左右，在夏日悠长的爱尔兰还称不上黄昏。那时天空亮亮的，斜阳进射出金色暖光。我们快步走回旅馆，吃点东西换件衣服，又踏上了Greenway环绕小镇的步道。最终在日落前赶到了小镇边缘，看一眼Cbw Bay水波之上的圣山晚霞。在多雨的爱尔兰，每—段1情光都是珍宝，不可虚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