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玻璃博物馆的跨界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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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玻璃博物馆“重置”展览开幕现场

  上海玻璃博物馆在上海诸多博物馆中是一个另类而不可忽视的存在。曾被美国CNN旗下网站评为中国最不容错过的三家博物馆之一,这家民营博物馆一次次突破了界限。2020年11月,上海玻璃博物馆推出“退火”五周年特别大展“重置”,回顾自2015年开始与八位当代艺术家的合作成果——你印象中那些侧重“玻璃工艺”、“家庭亲子”的标签,已经无法覆盖这座博物馆的多元化探索。
  刘建华、林天苗、朴庆根、孙逊、张鼎、杨心广、廖斐、毕蓉蓉,每一位参与过“退火”项目的艺术家,在面对玻璃这种材料的时候,都必须经过一个重新认知的过程。“运用玻璃有一定的技术要求,艺术家需要工匠和技师的配合才能完成作品。熟悉材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艺术家不仅要完成作品,也要自然地和展厅空间发生关系。”上海玻璃博物馆馆长张琳说。这种合作方式,决定了每个项目的周期都很长,需要绝对的耐心。

五年“退火”,玻璃重生


  “玻璃给人的感受是疏离、无奈、没有归宿感,如鲠在喉。玻璃的最初是沙子,绘画的颜料最初也是沙子,我们用的所有模具最初也是沙子,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因缘聚合幻化成不同的‘相’而已。”孙逊是八位当代艺术家中唯一一位连续参加了两年“退火”项目的。展厅里,玻璃制成的黑色箭镞型装置,像植物,像武器,亦像病毒,如鲠在喉,挡在了狭窄的入口处。
  对于孙逊来说,仅仅局限在玻璃这种材质上是不够的,让他着迷的是如何把物化的玻璃和动态的影像、运动的机械相结合,“特别是有些机械上的问题,玻璃师傅也解决不了,他们甚至帮我找到了瑞士的专家。”
  他的这批作品系列名为《塞上》,来自王维的五言律诗《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关于边境、战争、离乱和地缘政治的主题,一直是孙逊创作的题眼所在。他的玻璃装置《边属》就直观地表现出了这种平衡和撕扯。在四周镜面的映照下,两只机械臂晃动着一根玻璃管,管道里的金属圆球不停地从一边向另一边滚动,然后又滚动回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治乱交替,此刻的人类也许跟古人分享着相似的忧患。
  另一件大型玻璃装置《塞归》更加充满力量感,两幅长卷绘画分踞两端,一端是教父、君主、权贵、军官、精英,另一端则是空置的座次:王位、卧榻、扶手圈椅。中间一口大锅,上悬透明玻璃,隔开两端,发弹装置把一枚金属弹珠击打到玻璃上,掉入锅中,然后滚至另外一侧,再由另一侧的发弹装置打回到玻璃上。砰砰声在博物馆空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骇人,如同意外的枪炮声,以至于你在入场时不得不签署一份安全知情同意书。透明玻璃上弹痕历历,总有一天,它们会难以支撑,破碎一地。
  正如另一个展厅墙面上的霓虹灯口号所说,“玻璃,总是要碎的。”艺术家们往往在这种破碎属性里得到灵感。艺术家刘建华擅长用瓷,瓷和玻璃有着相似之处,都需要经历高温,都会碎裂。刘建华将13吨透明的玻璃敲碎,观众被邀请穿上厚底鞋,从上面踩过,凭借肉身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碾压,那种破碎的声音和触感,带来很多通感的联想。
  “玻璃很单纯,碎成了一地的透明,像冰面一样,有一种悲凉的美。当我们用肉身去碾压它的时候,声音、温度、视觉都包含在里面,我希望若干年后再看这件作品时,它还能释放能量。”

瓦砾中的碎玻璃也是艺术


  走在上海玻璃博物馆的馆区内,几大功能板块之间还能明显感受到当年的工业遗风,这里曾经是全中国最大的玻璃仪器厂。“我们所在的区域叫吴淞工业区,上海最大的钢铁厂上钢一厂,就是我们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是1958年建厂的,上海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制造业重镇,全中国70%以上的玻璃仪器由我们的工厂做,非常厉害。我们还保留了一个原生态工厂,现在还在生产,这里面有非常多的故事。”张琳早年学材料专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玻璃厂,在玻璃行业浸淫多年,一路见证了行业的兴衰。
  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末,高能耗、重污染的玻璃行业被迫面临转型,“当时能源价格一下子上升特别厉害,而且从上海城市建设的战略布局来说,也在从工业化向贸易化转变。玻璃行业不景气了,我们总要找出路,当时人民币汇率又比较有优势。”玻璃厂很快开始了向进出口贸易的转型。在满世界跑寻找商机的过程中,张琳接触到了国外许多博物馆、美术馆,其中他最留意的,当然是玻璃主题的博物馆。

  比如美国的塔科马国家玻璃博物馆,后来被评为新现代建筑里的“世界七大奇观”之一;还有位于紐约州的康宁玻璃博物馆,它也是全球最大的玻璃收藏博物馆。“这些玻璃博物馆之前往往都有非常大的制造工厂,我在制造业工作的时候,是非常仰慕地看着它们,但是它们也不行了,也要关掉。我研究全世界玻璃产业的发展,为什么?”
  这似乎是全球化必经的阶段,美国把它们的生产和设备逐渐移向东南亚发展中国家,正如上海逐渐把它的生产和设备移向西部腹地。热火朝天的生产消失了,空荡荡的厂房留了下来。
  张琳说,他在全球看了不下100家博物馆、美术馆,尤其是满世界跑看玻璃类别的博物馆,“我可能是全中国看玻璃博物馆看得最多的那个人。”美国的玻璃博物馆他一家家地跑过来;丹麦的玻璃博物馆坐落在一个漂亮的小岛上,必须乘船才能抵达;德国国土面积虽然不大,但是也有三家玻璃博物馆,其中一家在捷克边境,那里的小镇居民从来没见过中国人。   “我去的那天刚好下大雪,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联络都是通过邮件沟通,我们约好中午12点的拜访,但因为下雪,好不容易开车到那里,已经下午两点,博物馆就关掉了,因为它冬天原本是不开门的。”驱车老远过来,吃了个闭门羹,张琳很失望,就去小镇上吃饭,结果餐厅的女老板跑过来问他:你是不是中国来的?你是不是要去玻璃博物馆?
张鼎《黑色物质》
朴庆根《我是我的镜子》影像截图
廖斐《连续的平面1m3
毕蓉蓉《反复纹样的彩色片》

  “她说我们全都听说了,因为我们这个小镇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人。我才知道我变成稀有动物了。她说你不要急,馆长陪女儿去弹钢琴了,我帮你打个电话给他,你们在这边慢慢吃饭,等一会她弹完钢琴以后,你们就可以去看她的博物馆。”
  正是在这个德国捷克边境小镇,馆长听说张琳要在遥远的中国也做一家玻璃博物馆,送给他意味深长的礼物:一堆教堂彩绘玻璃的碎片。她告诉张琳,这些都是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苏联飞机炸毁的教堂玻璃残骸。德国的老百姓认为,即使残破了,这些也是艺术,不是垃圾,他们自发地在瓦砾堆中把这些美丽的碎片收集起来,交给了博物馆。

民营美术馆生存之道


  张琳曾经向美国康宁玻璃博物馆请教过生存之道,康宁的馆长告诉他,康宁玻璃博物馆的收入来源是“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靠博物馆自身的运营收入,三分之一靠康宁集团的拨款(康宁集团是美国500强之一),还有三分之一靠社会捐赠募资。在欧美,给文化艺术捐款可以抵税,博物馆的募资渠道比较畅通。这“三个三分之一”里有两个在中国无法复制,但是康宁玻璃博物馆的成功还是给了张琳信心。“我在想,康宁这么一个小镇,常住人口只有两万多,它都可以生存,我在上海有2500万的常住人口,我怕什么?”
  上海玻璃博物馆常常被人误认为是一家有政府背景、有财政拨款的文化机构,其实不然,博物馆从开张之初便是自筹资金、自负盈亏,而且张琳做了一件民营博物馆几乎不会做的事情。他从开馆的第一年起,便要求博物馆的财务年报全部放在网上公开。“你可以去看我的官网,我们馆马上十岁了,前九年的财报你都可以在我的官网上查到。我在国外博物馆看多了,我知道透明跟公益是一对孪生姊妹。当时我一定要求这么做,很多同事反对,我说你们不用反对,你一开始就透明,反而将来好弄,你现在穿了衣服,将来就脱不掉。你从婴儿起就不穿衣服,衣服对你就成了多余。”
  他随口报出公司营收的账目:2019年,博物馆有接近30万的观众,门票收入2200万,衍生品商店和餐厅收入500万,其他商业场租等带来了约30万左右的收入,而博物馆一年的成本开销是2500万——很简单的一笔进出账,地产物业和艺术收藏的增值不在此计,仅凭日常运营博物馆已经可以百分百地自给自足。
  “我对我自己的画像定位是一个企业家,艺术是感性的,但运营是理性的,企业家永远首先考虑生存问题,如何把你觉得有价值的事情长期持续地做下去。你要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你不是光留下钱,钱是没用的,”
  一开始,玻璃博物馆的侧重是做生活方式,在主馆之外,他们还打造了儿童玻璃博物馆,让小朋友在互动玩耍中了解玻璃艺术。2015年儿童馆一开放,马上成为上海参观人数最多的两个亲子类博物馆之一,另一家是位于市中心的政府拨款的上海自然博物馆。但这依然不能涵盖玻璃博物馆的雄心,就在儿童馆一炮而红的同一年,玻璃博物馆介入了当代艺术。
  “亲子的业态给我带来了稳定的现金流,但是我不希望业态过于单一。博物馆不应该是一个死空间,而应该是一个活艺术,当代艺术就是非常好的、能够打通六脉的利器。”
孙逊《塞归》

  第一次与当代艺术家合作,上海玻璃博物馆选择了张鼎,张鼎用玻璃和钢铁并置,黑色的玻璃玩出了新意。“我想要的是一种危险感,”张鼎说,“玻璃虽然易碎,但它的硬度却是大于钢铁的。” 这些充满力量感、在危险中保持平衡的装置作品也让张琳感到吃惊,“我在玻璃行业做了这么久了,从来不知道玻璃还能这样玩。”
  当代艺术家们确实也在一年一年地刷新着这座以玻璃起家的博物馆:韩国导演、艺术家朴庆根用玻璃制作的大型装置《地面行走》,用不断旋转、不稳定的玻璃平面,幻化出复杂、危机重重的场景,与此同时,配套的影像作品《我是我的镜子》里,一对双胞胎演员正在利用镜子的幻景演出戏剧:每个人既扮演自己,又扮演她的双胞胎妹妹。她们的身体在镜子迷宫里被无限折射,陷入破碎,每个人都试图拯救另一个人,却发现那个人也许就是自己。
  “玻璃的危险性、脆弱性和高贵特别吸引我。玻璃材料使用的邊界被彻底打破了,其无限性和有限性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克制。”艺术家林天苗说。为了协助艺术家们用玻璃创作,上海玻璃博物馆不但派出专业的玻璃技师与艺术家合作,还为艺术家提供了可以长期驻留的工作室。林天苗的巨大机械装置《暖流》就是在玻璃博物馆的工作室里完成的,在技师的协助下,林天苗打破了材质的惯例,用玻璃模拟出她以往用织物实现的“缠绕”感。纠缠在一起的玻璃拟态出药瓶、试管和化妆品容器的形状,在液体泵的带动下不停自转和共转,玻璃器皿里流淌着比血色更炫的亮粉色液体。
  这些带有生命象征的作品延展了玻璃的生命,正如这个项目的名称“退火”。“退火”是玻璃制作中必不可缺的重要一环,也是玻璃最终成型的关键所在。炙热的融料在上千度的温度下被塑形,但必须经过冷却,来降级玻璃的永久应力。这是一项人类已经掌握了数千年的技艺,也因为艺术被重新赋能。
  “玻璃就像一个翻译工具,它可以翻译成你要的语言。”张琳说,他手上的一枚黑色戒指正发出黑曜石般含蓄的光泽,但那是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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