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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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生活在官道岭。官道岭这个地方小到你可能从没有听说过,但是左近的巨城迦太基你一定如雷贯耳。
  那时候迦太基还没有被罗马毁灭,没有轰得渣滓也不剩,没有为了防止形成新的聚落在整个星系里布满半衰期极长的放射性元素,而且周期地远程补充投放。我亲自督导亲眼所见,四十八枚行星级炸弹在迦太基星系的深空中散布绽开,照亮的所有区域都曾是繁华的空港和都市。曾经的迦太基巨城是宇宙的中心,而我们,是苟活在到达这个中心的必由之节点里的鼠辈或者蛆虫。
  所谓的我们,包括萨朗波、我,还有其他三千无父无母的儿童。
  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萨朗波,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我俩各执一词。
  她说,我是她从第二拉格朗日点核燃料废弃堆旁边的破旧飞船里捞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裹着尿布的婴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手指都没能力准确地放在嘴里,所以哈喇子淌得到处都是。那架破旧飞船锈蚀得只剩了最粗大的几根框架,其余的早被鼠辈们瓜分得一干二净。继电器里的黄金、CPU里的高纯度硅、导线里的铜全都拆解析出,甚至连液压千斤顶里的油都早已被放出来卖了钱,换成嘴里的吃食和五毛钱一根的烟卷。她就是从这堆破烂里捡回了我。
  我听到此处,每次都哈哈大笑,“在这样荒凉的地儿,你编造的那个小毛头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他吃什么?”
  萨朗波总是很为难的样子,一口干掉“马蹄泥”,有时还呛得咳出眼泪,“不就是吃我的奶水吗,要不是我,你早就饿死了。”
  我就再也没法辩驳了,她能比我大上十岁吗,在我婴儿的时候……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分明就是另一个故事。
  那一天夜黑风高,我挂接在一架即将脱离牛顿空间的超光速飞船上。它满载迦太基巨城的文明成果,不知道要运送到宇宙的哪个角落去。我已把些许货物抛出窗外,沿途撒了一路,数量拿捏到值得我冒险,对于他们而言会疼,但是不值得减速追击。我正准备脱钩得胜回家,惊讶地看到一架小飞船先我释放。奇怪,刚刚扒东西往外扔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人,一定是要先跳出去抢我的胜利果实。
  紧跟其后,几次钩锁到,但是仅能阻遏没能固定住。我俩速度如此之快,纵然技术精尖如我,从亚光速到牛顿空间时也差点撞碎舱壳,连滚带爬才稳住坐标。我趴了半天,只等对方一动就开火,但是氧气都快消耗光了,毫无迹象。再拖下去,骑警一到,就会人赃俱获,所以得赶紧跑。
  跑之前我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什么人能这么快脱离亚光速而不死,就凑过去看。怪不得这家伙如此迅速,原来是硬着陆,摔得还剩一分残血而已。检查日志发现,不像是盯上了我偷的宝贝,而是在离开那艘飞船时就已经被袭击失去意识了。这位被我救了的重伤的配角,就是薩朗波。
  “你编得真精彩啊,不仅我欠你救命之恩,而且还突显了你的技术超凡脱俗。”萨朗波先是跟我认真探讨脱离亚光速时的双曲线盘旋操作细节,如同在真实的故事背景下品味细节,然后突然断喝,“我的那艘逃生飞船哪里去了,还有宇航服呢?我不会是穿着公主裙被你从城堡里救出来的吧,然后咱俩这么跳就到真空里了?”
  “卖了嘛,飞船和宇航服都卖了,后来给你买医买药全花光了。”
  “你还因为倒卖制式快艇差点儿被骑警盯上吧?”
  “对啊,幸亏我头脑机灵,好几次逢凶化吉。”
  “逃生飞船是什么型号的?”
  “型号?忘光了,那时候我还小,你知道,六七岁的样子吧,还不认识字母,数字似乎有三和八……”我还想说“大光头当时看到货时眼睛都直了,我一看就值钱得很,指定够你治病的了”。但是没有机会说,她目光恶毒,显然是注意到了我在数字上做的手脚。我只好改口,“数字不是三八,不是,不是,可能是二八吧,嗯,就是二八妙龄的那个二八。”
  她又去喝酒,马蹄泥,我松了一口气。
  最初,到底是她救了我,还是我救了她,我俩谁也想不清楚了。因为后面的太多次彼此相救,陈陈相因,最初的那一次反倒淹没在后来所有这些经历里了。那些故事都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哪一次彼此相救的变形,也许是很多次掺杂在一起。我们在编故事的时候,有意略过悲惨的那一面,彻底地嘲弄对方和自己哪怕刚刚露出一点儿尾巴的害怕,免得回忆把我们吓得真发抖起来。
  那些我们还没有能力嘲弄的,就只提零光片羽。在布儒斯特角,她为了破拆夹住我的飞船框架,牺牲了大好爱情,眼看着马托这个能在光盾上跑马的英俊少年被捕入狱。大光头拷问逃生飞船上的人到底哪里去了,扒着我的眼睛让我看他一节节地切断我的手指。这些细节我们都会粉饰得连自己都看不清出处,要么,就完全不会提到,连此刻在这里我也不会说一个字。每一次作战总结,如果我露了怯,如果知道了我也恐惧,她下一次是不是还敢以死犯险去挣得一口吃食?她总是壮怀激烈地大口喝酒,也是为了假装平静,而且不会承认,而我连喝酒也不必,就能保持平静。
  当我嘲笑萨朗波需要借助酒精才能假装平静的时候,她不否定也不肯定,就是抿一口酒嘿嘿地乐。她知道我能识破她,所以我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第二次。我们彼此如此熟悉,我们知道对方的每一道细小的皱纹是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哪一天里生出来的,最微小的淡得看不清的伤疤是哪次战役或者盗窃时留下的愈后不良。
  一次,她说我一撅尾巴就知道我拉几个粪蛋,我撅起屁股离开椅子挑衅,她大笑,“零个!”
  马托揽着她的肩起哄,对我喊:“你就当真拉两个粪蛋给她看看嘛,让她知道有多么不了解你。”
  “这批货真的不能出手,太危险了。”萨朗波转移话题。
  “危险?”马托松开她的肩,手在桌子上敲,“我们强行阻断目标运输船跳入爱因斯坦空间的进程,连框架都给烧得七零八碎,就为了这点货物,这不危险吗?抓到迦太基巨城里去,咱们每个人都能判好几个无期徒刑了吧。”   “是谁提供的情报?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是这样,也不知道船上居然还有乘客。”我担心今后的命运,盗窃和武装抢劫致死,对我们人生影响的差别太大了。
  “是托卡马克亲自交代的。”萨朗波转动酒杯,盯着酒里的漩涡。
  “托卡马克是吗?通讯时你检验他的密钥了吗?非对称加密?”我问。
  “是面谈。”
  “所以TMD连交易记录也没有,是吗?”马托跳起来对着萨朗波挥拳头。他只敢挥舞那么几下,近身格斗或者持械,萨朗波都能在几秒钟内杀死他,我毫不担心,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据说远古时代,曾经有位将军在与国王争吵的时候把腰刀从背后转到了身前。这是身为武士下意识的动作,刀柄转到身前才方便随时拔刀暴起,而平时出于礼仪悬着的刀柄都是朝向身后的。朋友按住他的手斥责,“你这样做是非常失礼的!”我甚至不会去按住马托的手,萨朗波会记住我的抉择,她会记住我在他和她之间保护了他。
  “托卡马克的目标是运输船上的人吧,他不是为了货物。”我正在想着的是将来。分明有一只大手正捏住我们的喉咙,我想推算他会什么时候闭锁我们的呼吸。
  “致死的那位,行程的目的是护送货物,所以这货物多么值钱。你猜那是什么,重型行星级舰船的核心,还是远距恒星……”马托的眼睛又亮起来。
  “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萨朗波打断他。
  “我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卖多少钱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还有没有命去花。”我对马托还心存一点儿好感,但是也只能提醒他到这种程度。
  “托卡马克是想害死我们。”马托总算回到了重点,生命更重要,不再想货物的事了。
  萨朗波直直地看着马托,一言不发,也没有表情。
  我突然一个激灵,不出声地想:马托,是托卡马克派来的吗,他是不是在观察我和萨朗波的态度?
  我静静地听自己在想,只有心跳,又确认了一遍确实没有发出声音。我想看马托的表情,但是不敢把视线从萨朗波的脸上移开。我也不知道一直看着她是不是合适,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表情才显得自然。
  很多年以后,在托卡马克的纪念碑下,萨朗波很轻声地说:“你当时面色如常,就像喝多了酒的那种木然,我根本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你真是冷静,怪不得两千轻骑也拦不住你。”
  那一天接下来我们没有讨论货物、托卡马克、以后的命运这样沉重的话题,我们纵情欢饮达旦,回顾过去一起出生入死。
  我隐约记得我提到了马托操纵轻骑飞船的怪异技术,“你能躲开激光炮,难道在牛顿空间里能比光速移动得还快吗?”
  马托说:“并不是比光快,而是感知激光发射前一瞬炮口的指向。而且,也并非百无一失,不是有一次烧断双腿被你拖回来的嘛。”
  萨朗波说:“后来又都长上了,感谢科技。”
  马托说:“他为了拖我回来,被迦太基的巴尔舰追击差点儿送了命。”
  我說:“所以托卡马克把巴尔舰炸成了框架,差点儿连我一起送上天。”
  萨朗波口齿不清地说,“托卡马克是个好人。”
  马托说:“不是。”
  我说:“萨朗波说得对。”
  马托说:“他会带我们所有人去死。”
  我想说,凡人皆有死,要么现在,要么是去看大千世界以后,你选哪个?
  我问他选哪个,我知道他没得选择。
  马托既没有当时就死,也没有去看大千世界。第二天我们刚一分开,他就被捕,即刻送往迦太基巨城。我们全都接到匿名来源的任务半路拦截马托。但是押送的飞船一直没有脱离牛顿空间,就这样慢慢走了三个月,谁也没有能耐出手。我们都是些扒船绺窃的小贼,谁也不敢公然挑战迦太基,只敢伏在官道岭。
  官道岭横亘于迦太基巨城的引力阱边缘,飞船通常在这附近跨越牛顿空间和爱因斯坦空间的边界,是以名为“岭”。官道岭是迦太基最后的天然屏障,是进出星系的通道和良港,因此称为“官道”。我们利用超光速引擎跳离牛顿空间加速到超光速的一瞬,在亚光速吸附在飞船上,趁机干点儿越货的勾当,连杀人都不敢。飞船预热一次耗费金银无数,不值得为我们而停机,他们跳入爱因斯坦空间,我们带着些微货物再重落入凡尘。只有这个特别的点,是我们能切入的角度,除此以外,别无他能。迦太基选择牛顿空间押送马托,应该是举报的人连袭击的路线也一并透露了,所以才有此防范。是为了防止我们抢人,还是为了保证马托不死在我们手里?
  我们都想知道把马托卖给迦太基的人是谁。我们,指萨朗波和我,也许还有托卡马克和官道岭那三千彼此依赖的越货小贼。
  “不是你?”萨朗波问我,盯着我的眼睛。
  “会是托卡马克吗?”我不敢直视她,也不敢回避她的视线,只好也盯着她,评估着眼影的色号和睫毛膏的涂抹角度。我知道不是托卡马克,他会选择杀死马托,而不是关进监狱保护起来。匿名任务可能正是他发布的,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申领一下以证自己清白。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萨朗波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喝下半杯酒,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走吧!”
  “去见托卡马克?”
  “投奔。”
  托卡马克是个大块头,他死以后做雕像的时候铜材料都比别人用得费。活着的时候坐在那里,转椅的扶手刚好卡在他的屁股两侧,起坐都得小心翼翼地防止撑裂。他手指粗壮,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怎么能做到精确控制面板上那几十个开关按钮。同样令别人惊奇的是,他后来如何统领三千精锐轻骑舰,这三千孤儿建制成立时就像从地缝里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以后的攻击策略也是如此,突然出现、突然攻击、突然消失。
  他如此强大,动力十足,机械一样精确,二进制一样坚决,很久以前人们就忘记了他的名字,用核动力融合装置中的环形容器称他为Tokamak——托卡马克,意思是环形、真空室、磁、线圈。缠绕在真空室外的线圈通电后产生巨大的螺旋磁场,约束超高温等离子体,从而完成受控核聚变。   消耗氘氚,产生能量,而他本身不动分毫。
  我和萨朗波去投奔托卡马克的时候,他正在与一群少年做战棋推演,目标星域是迦太基外城至官道岭附近,战役即将高潮。
  那些少年中有几个我认识,也是官道岭的小贼,颇有名望,收货的贩子大光头也位列其中。他们向萨朗波点点头,面色严肃。萨朗波先向托卡马克敬礼,然后注目几个少年,站立在旁一起看战棋。
  “在A3钛矿区隐蔽的三艘轻骑舰推出,方向东北北,速度6,奇袭切入干道。”大光头说。原来操作战棋并不需要手指很细,甚至不需要手指,下指令就行了。
  群星稀疏,战舰林立。大光头的指令下达以后,星图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放大官道岭路口,这位小兄弟看不清楚。”托卡马克注意到我,声音温和地说。看來所有的变化,都在与会者的头脑之中,星图并不需要视觉可见,只有我这新手还不能。
  官道岭路口,大图之下,分毫毕现。三艘快舰以亚光速接近在那里减速的敌方空天母舰,在防卫圈内抵近攻击。这是整个战役的转折点,自此以后我方开始屠杀失去指挥中心的敌人。
  “但是,速度6是不可能的。即使选最快的轻骑舰改造发动机,达到速度6也只有在苛刻的竞赛环境下才有机会。实战绝无可能。”
  提出异议之前,我注意到萨朗波和小贼中知名的那些,也有困惑表情。
  大光头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我的方向,没有吱声。他的眼睛隐在高耸眉骨之下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瞳孔的确切方向。
  “技术上可能,如果不带回程的燃料。”萨朗波说。
  和她同列的小贼们表情各异,有的惊讶这种铁血残忍的手段,有的恍然大悟这居然可行,有的恨自己恍然大悟得太慢,有的恨萨朗波恍然大悟得太快,有的装作早已知道只是没有锋芒毕露。
  “这位小哥儿怎么看?”托卡马克显然已经知道所有其他人是怎么看的,他也将了解我,只是还需要时间。
  “壮士断腕。”孙子是这么说的,马基雅维利是这么说的,克劳塞维茨也是这么说的,感谢迦太基的义务教育。萨朗波也是这么说的,感谢马托率先垂范。所以,我也这么说,虽然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并不知道不带回程燃料的三艘快舰上的乘员会怎么想,他们愿意作为断腕吗?经历了这场战役而活下来的战士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担心以后成为断腕而不是壮士?
  “好!”托卡马克说得一点儿也不动容,就是平常的声音,但是有不容置疑的态度,“就由你们三人去执行这次任务。”
  无须继续说明,托卡马克喜欢这种隐晦的表达方式,更多的细节由下属去理解领会实施。
  “你们三人”是指萨朗波、大光头、我。
  我们各驾驶单人轻骑快舰,从三个方向由隐蔽处突然冲出攻击,攻击时机是敌母舰转瞬即逝的亚光速阶段。我们在这个阶段吸附在敌舰上,然后登舰作战。一切按计划行事,但是与战棋推演有三点不同。
  一是角色不同。观看战棋推演时,我是观众,现在我是演员。观看推演时我同情被断腕的那几位,舞台上战场中我就是断腕本身。
  战棋推演失败了可以重来,我们在挂接货船偷包的时候,从来都是推演各种可能,在活着回来以后再推演一番。这次是真实世界,空天母舰本身并无舰炮,但是从来都是随炮舰群出航。潜伏期是否会被发现,冲击的行程中是否会被炮舰回身向内击中,亚光速母舰带来的时空乱流会不会把我们的轻骑舰拉进爱因斯坦空间里,我们可没有燃料和装备退回到牛顿空间,那就有去无回了。
  我开始考虑中途逃跑的可能,马托的归宿也未免不是个好的选择。以往的偷盗数额较小,都是民事行为,即使误炸杀死了货舰上的乘客也只是刑事责任,攻击空天母舰是无可辩驳的军事行动。一旦踏上这条路,永无回头之日。
  二是星图不同。
  我们要攻击的不是迦太基,战棋推演时使用官道岭星图只是掩人耳目。我们,托卡马克精锐轻骑团,不再是松散的游击分子偷盗的小团伙,而是受雇迦太基将军哈密尔卡,作为正规军辅助兵种,打的是西西里保卫战中的一环,虽然没有多么重要。
  与其说是梦想中的战役转折点,不如说是对我们三人的一次试探和试练。
  哈密尔卡将军人称“闪电”,擅长运用当时尚不成熟的超光速远程投放,蛙跳式攻击我们的敌人罗马的星站。
  有的时候,几千个星站同时发现我们的舰队,敌人一度认为我们应用了相对论量子力学,能借由波尔空间同时在不同的坐标出现。事实上,哈密尔卡只是快而已。他总是在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在光速的消息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就带领千军万马突然从星站的天空掠过。舰队巨大的影子遮蔽了人们能看到的整个环宇,只有微少的星光能从舰队的缝隙间漏出。很多星站等不到罗马的救援,在几天之内就举城投降,失去中央供给的整个星系瞬间崩溃。然后我们受命离开,由穿着平民服装的迦太基人接管,宣传“我们为和平而来”。
  统计下来,我们的主要职责并不是作战,而是在宇宙的各处出现和消失,主要的训练和任务就是行军,火速精确地投放到指定地点。与近身格斗完全相同,用自己最硬的、最不会疼的关节痛击敌人最脆弱、最致死的部位,位置和时机至为关键。
  当然,无论战略多么正确都会有牺牲。牺牲主要来自偶尔个别的战役,当敌人不自量力地想抵抗一下的时候。这个时候,我看着萨朗波喝的马蹄泥似乎是红色的,她的名字也应该改叫托卡马克,绞磨的是血肉,源源不断地输出的是能量和勇气。跟着她的突击营,除了最初官道岭带出来的八百人大部分活成了老兵,后来补充的新鲜血液全消耗掉了,一直补充,一直消耗。
  我带的人,也是一样。
  我们受哈密尔卡雇佣,由迦太基支付薪水,整天也就是满宇宙跑来跑去,并不比在官道岭更辛苦。当面对罗马人时,“我们”一词包括迦太基人。当面对迦太基人时,“我们”一词仅包括官道岭一起出来的亲兵。当面对萨朗波时,“我们”一词就只是指她和我,再不包括任何一人。当我俩出现在托卡马克面前时,“我们”一词也包括托卡马克,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萨朗波也应该是这样想的吧,但是我们从来都这样指代。   征战,持续了十年。
  后来的结局众所周知,迦太基败于罗马,失去了西西里星系。罗马人因此得到了巨量的食物补给,殖民西西里星系高达数万人,全都成了农业工人。迦太基倒是并不觉得有多大损失,仍然物资富足,每天载歌载舞。
  尽管物资富足,迦太基却以我们打了败仗为由,由哈密尔卡出面拒绝支付拖欠托卡马克团的薪水。想来,他们也拒绝了其他团队的报酬,不然怎么会有后来的联军围城。
  这是后话,要想走到这一步,走到参加联军围城,还需要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活下来。在托卡马克手里活下来的必要条件是要达成试练战斗任务。在这次接舰任务中,出击速度6,不携带返程燃料。因为托卡马克的战斗方案与萨朗波断腕计划的细节并不相同,所以这个任务还有个附加条件,就是全身而退,活着。
  三是方案不同。
  作战的目标并不在官道岭,而是西西里附近,正是战火最旺的地方。大部分作战方案都与大光头提出的非常类似,除了个别细节。
  他对此颇为得意,“不还是用了我的方案吗,是你这毛头小子否定得了的吗。”
  在远程投放以前,他还捏着我的肩膀说:“你的手指头长好了啊,敢在托卡马克面前否定我的方案。”
  “反正切他手指时,你只是想让他疼。”萨朗波冷冷地说。
  “记着点儿。”这是大光头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们就脱离爱因斯坦空间,回到低速度。
  以超光速或者亚光速接近隐蔽点是不可能的,会留下横跨大半个天空的尾迹,如果雷达值班不是瞎子就能看到。
  进入牛顿空间,回到低速度,我们就开始分别行动。
  大光头在分开之前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还是“记着点儿”的意思。
  跟萨朗波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也依依不舍的眼神,意思是“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但是她喊出来的是“服务一切命令”。这个场景足够供以后调侃二十次。
  我正这样想着,她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把我的头盔都撞掉了,发出巨大的声音。她的嘴紧贴在我的耳边,声音非常低,“跟紧我。”
  同时我哈哈大笑,掩盖住所有的声音。
  我们都关了动力,散开,分别乘常规动力筏以低速度慢慢爬一样飘向单人轻骑座机的坐标。非常接近的时候,才打开转向火箭,只敢轻轻喷出一点儿气体,然后等上半天,等它们消散,避免在敌舰火控雷达上留下显眼的大片亮斑。不仅气体泄漏非常谨慎,无线通信也绝对禁止。
  我进入静默状态,希望从整个世界上消失,无论是从敌人还是从友军的视界中。连热量都要尽可能避免外逸。宇宙飞船通常都装着大面积的风帆,并不是像传说中那样为了从恒星补充能量,那也太慢了,而是为了散热。在真空之中,热传导和对流都没有介质,只能靠热辐射这种低效的方式。热辐射的效率严重取决于散热面积,所以我们把表面积缩得尽可能小。但是热量还是源源不断产生,只要你思考、计算、活着。
  从脱离爱因斯坦空间开始滑行,我花了七天时间,中暑昏厥不知道有几次。脱水、恶心、力竭,我无数次怀疑托卡马克因为马托摆脱了他而想整死我们,并且希望过程漫长而痛苦一些。我骂了无数次脏话,直到发现自己词汇量太低,又开始循环下一遍,托卡马克的所有亲属和他的未来都被我诅咒了。也许他后来的不幸与此不无关系。
  但是,在敌区我不敢呼救,会呼叫来炮火覆盖,也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有等待。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推理确认托卡马克的罪恶动机时,赌咒发誓座机的坐标那儿一定是一块嘲笑我们去死吧的大标识之时,我看到了轻骑舰,崭新的。
  崭新的程度与载我来的单人胶囊运输筏形成鲜明对照,包裹我七天之久的这破玩意里面满是臭气,我发誓在我登筏以前就是这样。有不少密封阀是用胶带加固的,在七天的航程里我好几次想把胶带揭了把臭气和酷热放出去。只是最后一丝冷静告诉我外面是真空,才没有这样作死。
  后来才知道舰只崭新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作战的工具,维护程度高利于有效打击敌人,并不为了我心情舒畅。运输筏只是载具,人的环境是无所谓的,只要保证战斗时活着就好。所有的部件不是都有工作环境和储存环境的区别吗。崭新,也只是为了作战时提高成功率,对人这种零件,更宜居只是副作用而已。
  既然有这么崭新的轻骑舰,托卡马克就不是为了我们死,不然他的折磨计划就过于曲折了吧。我这样想着,花了几个小时慢慢地靠近、接驳,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轻骑舰停泊的位置非常巧妙,令我这个老贼也击节称赞,投放这船的一定是位个中好手。正在一颗凸凹不平的小行星巨岩的阴影之下,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坐标,连我也不会觉察到它的存在。小行星大小适度,没有小到翻滚和飘移剧烈的程度,也没有大到被敌人注意到而清除。
  我进入轻骑舰,又潜伏了七天。在这七天里,我把脏话的词汇又重复了很多次。這次咒骂的是泊船的那位高手,他显然只考虑了作战需要,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作为人的存在。
  这是一颗纯铁小行星,轻骑舰外壳与铁石紧密嵌住,导热极佳。在这么大的尺度之下,小行星热力分散,单个人体的温度不会被敌人侦测到,所以散热效率高些无妨。但是,我从极热的地狱换到极寒的冰洞,足足又静伏了七天之久。
  除了不敢把行动时的燃料烧了,我做了所有最暖的尝试,包括跑步、蛙跳,这才活了下来。在烧掉衣服时,我颇为犹豫,到底是要长久保暖,还是要一刻温热。我最终烧掉了所有的衣服,没有此刻,就活不到长久。
  终于,敌方空天母舰如约而至,滞留在爱因斯坦空间的巨大质量横过星河,光芒四射。
  护卫舰队全在我所在位置以外,我可以安全出击。出于保密考虑,萨朗波和大光头他们俩的坐标对我而言是绝密的,不知道是否处于安全的出击位置。在安全位置出击能活,在非安全位置出击必死。
  很久以后当我独立指挥舰队时,有一天回想起来这次行动,才突然明白了能活下来需要多大的幸运。在这种尺度之下,因为无法预知敌方空天母舰探出到牛顿空间的位置,精度无法保证我们的攻击位置安全。但是那一天我们三个人接到的任务都是全速出击,并且在出击前受无线静默限制不会接到新的命令。也就是说,即使位置不安全,也会出击,只是作战的目的会转变为吸引敌人的舰炮火力。   我们对于作战目的变化将一无所知,而且将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那一次,我们三人居然都处于安全位置,完全是运气。
  也正是从这次行动以后我才知道,军事行动与我作为小贼时的巨大差异。一切都是由组织安排妥当,我们只需要服从一切命令,好运就会到来。
  远程投放、静默漂流、铁星潜伏,还有轻骑舰就位、敌空天母舰的路线,都已经在组织的计划之内。我怀疑那七天火海和七天苦寒,甚至我有能力忍受这些、我会咒骂都已在托卡马克的预料之中,连我会骂些什么他恐怕都早有预料。
  只是在此刻,由潜伏到攻击,才需要借助我个人的技能。在极微小的转瞬即逝的亚光速时机吸附到敌空天母舰上,需要我身为官道岭的小贼时长期训练的精湛技能。凡是没有这一身本事的,在官道岭都活不到脱离亚光速回到牛顿空间。所以我们在官道岭所受到的,不是训练,而是被筛选。活下来的,就是合格的。
  空天母舰即将靠近西西里空港,准备精调切入牛顿空间,有那么一瞬间它在亚光速停留。那是直升机离开地面的一瞬,是鹰隼扑翼的一瞬,是巨龙张开口腔而热浪尚未出膛的一瞬。
  就是此刻!
  整个铁质小行星都被我当作发射的基座,从而得到更高的初速度。在空天母舰没有到达前,我向它的预定位置,就是由爱因斯坦空间向牛顿空间切换的那一点瞄准。我没有它那么高的速度,必须留有足够的提前量。
  如果提前量不足,会和它擦肩而过。这是在官道岭我们初学时常做的事情,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下次可以再来。但是如果这一次我没有准确挂接,就会暴露在空天母舰的航迹里,被后面赶来的护卫舰射成筛子。如果提前量过高,我会暴露在空天母舰航道之前,由于空天母舰的残速也远高于我,就会从我身上碾过去。百万倍以上的质量差,死亡的时间短到我连痛苦都不会感觉到。
  脱离铁质小行星,初速度足够。空天母舰已经发现我的存在,护卫舰开始聚集,我猜得有数十舰炮正在预热。接下来的几秒,要么是我隐藏在空天母舰的护盾之下从而避开舰炮,要么就是被护盾阻住,刚好赶到的舰炮把我轰得四散开花。
  “抛掷副油箱,提高机动速度。”事先存储在轻骑舰里的作战指令适时播放。
  我的手指比大脑来得更快,后背感到巨震,一声巨响以后,副油箱以及备用燃料全炸在铁质行星表面。
  同时,我的余光看到左前星区有个亮点一闪,然后拖出一条尾迹。
  蛇行机动,那是萨朗波逃过一枚舰炮。雷达显示空天母舰另一侧也有辐射,应该是大光头在抛掷副油箱。
  空天母舰正从强光转变为实体,它会在我预定的范围浮出牛顿空间,速度高于我的估算。
  加速冲击。
  速度还是不够,我在拍向全力喷射按钮的同时余光瞄到了燃料存量,犹豫之下慢了半拍。如果全烧掉喷出去,我就没有机会逃脱,后面可是有数十门舰炮等着我呢。这正是我质疑大光头方案之处,燃料够吗。
  半拍节奏,就是能活下来的极限。
  在这半拍的时间里,作战指令序列更新,“抛掷舰体外壳。”
  时间太短,连我骂托卡马克时的脏话都来不及说完整一个单词。我全身精光,更不用说宇航服,早就烧成温度用来度过七天苦寒了。抛掷机壳,就是皮肤直面真空。
  “再见吧,萨朗波。”
  我向她的方向望去,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希望你也正看向我,愿我的花火作为你下次跟谁吹牛的素材吧。”
  亚光速,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只有与我速度接近的空天母舰遮蔽星空,还有萨朗波清晰异常。
  我看到萨朗波在蛇行机动的末段尚未结束的时候突然加速,看那气旋一定是全力喷射,油门大开,燃料涓滴不剩。
  她的舰壳从机头爆裂,整个座舰像纸一样撕开。只有她一个人固定在巨大的发动机顶端,后面是喷射长达数十公里的尾焰,前面是张牙舞爪管线密布的核弹。全力加速之下,机壳像在狂风之中蜷曲的纸张,瞬间剥脱。有那么一会儿机壳是燃料喷射的第二基座,迅即翻滚着向后飘开。一枚舰炮触到脱落的机壳,爆炸的冲击居然追不上已经加速的萨朗波。
  她从火里诞生,如同一根针直刺向越来越清晰正在实体化的空天母舰。
  “跟紧我”,萨朗波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我毫不犹豫全力喷射,同时拍向解体按钮,来不及想真空以后会是如何。
  死就死吧,还有萨朗波在一起,死后可以一起吹牛,吹牛这一次有多么的傻,一起诅咒托卡马克。
  在那一瞬,空天母舰从光蜕变为物质,在我之侧浮现出来。
  同一速度,我像?鱼一样悬浮在空天母艦之侧。
  还活着,没有死。
  后来在军事院校短训时,有教官试着解释了在这种极限条件下的物理现象。有的认为因为时间非常短,只有几秒,空气外逸刚刚开始,因为紧张所以我们连风声也没有听到。也有的认为在三分之一光速以上至亚光速,虽然距离和时间都短,但是相对论效应非常明显,时间应按洛伦兹收缩计算,所以时钟拉长,表现在热力学上就是包括空气分子在内的运动速度都极度下降。因此,速度越快越安全。还有的认为,我们应该是短暂地跳入波尔空间,或者在波尔空间和亚光速间振荡。
  总之,我和萨朗波都没有死于真空。
  大光头比我多犹豫了半拍,超过了临界值。带着舰壳他的速度不能更快,在空天母舰的护盾外被追尾的舰炮炸得连一个比特也没有剩下,只有事后我们的追忆。
  如他所说,我们会“记着点儿”他的。
  萨朗波说,绝对服从命令。
  托卡马克说,组织会为你计划一切。
  我心里重复萨朗波的话,“跟紧我”。
  空天母舰的护盾在我身后直直切下,燃料舱被切断的猛烈爆炸把我抛起砸向空天母舰。
  我的舰载核弹就扎在我旁边两米的地方,整个没入空天母舰的壳体以内,留下个深黑的大洞,里面不知道嵌入有多深。   我浑身都燃烧着,自带强氧化剂的燃料把我变成火炬。如果不是整个赤裸没有一丝宇航服,可能就是自带棉芯的火炬,燃烧得更猛烈了。我一只眼睛已经彻底报废,另一只仅剩光感,明亮的光闪耀不息,那是数十门舰炮反复喷吐,轰在空天母舰的护盾上无声地炸开。
  我身在亿万灿烂骄阳之中。
  我倚靠在空天母舰的外壳上,温热的触感,这时疼痛才刚刚开始。
  我整个身体抖如筛糠,那是空天母舰动力系统切换,因此振动模式变更。凭着在官道岭做小贼的丰富经验,我知道它即将再次脱离牛顿空间,加速至爱因斯坦空间。
  我头脑在那一瞬间异常冷静,它要逃跑。我座舰已毁,即将赤身化为一束光,然后死在再入牛顿空间的真空里。
  官道岭的花香,萨朗波的微笑,悬浮的巨城迦太基,还有漫天星辰,在一瞬间里我短短的一生浓缩着在我脑海里掠过。最后剩下的两个念头,一是我没有活够,二是再次回忆确认核弹延时起爆已经激活,所以我有空天母舰作为硕大无朋的陪葬棺材。
  有人拉动我的上身,努力了几次,我倍感疼痛,喊叫却听不到声音。那人再一用力,我粘在空天母舰壳体上的双腿和一只胳膊就此与我脱离。我感到断肢的血喷射而出,接着断口被那人用激光封闭。
  是萨朗波弃舰来救我。
  她把最后一支促生长激素给了我,因为当时我虽然烧毁了声带和耳膜,但是用行动表明希望放弃,不想连累她。这一支促生长激素比什么未来的美好生活都更能给我力量,就是咬着她的手指头也要跟上不掉队。她在最后一刻把我一块块儿扔进座舱,刚好来得及在作战指令指定的位置从空天母舰中弹射出来。
  我们是一束强光劈裂出的一丝,在空天母舰战斗群跳出爱因斯坦空间以前提早脱离,滑行减速重入牛顿空间,远离舰炮群,又刚好靠近托卡马克派去接应的大胡子小队的位置。作战经验丰富如大胡子,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形,萨朗波和我的血肉在座舱里绞成一团。在以后喝酒的时候,大胡子开玩笑说,是一摊一块盛出来的。
  托卡马克原来的计划,是我们会投掷核弹,然后无一幸免吧。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在空天母舰加速至爱因斯坦空间时给我们脱离的指令,并且派了大胡子接应呢。萨朗波从无这样的好奇心,我也没有问。马托怀疑过托卡马克,大光头也怀疑过,他们提问的答复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入狱一个火葬。
  所以,托卡马克的计划无比完美。
  空天母舰遇到我们三人偷袭的同时,护卫舰队的外围也受到了托卡马克派出的卡西乌斯分队袭扰。当两枚核弹嵌入舰体时,敌人彻底放弃了躲入西西里防线的决心,采取了脱逃行动。
  这样一个即将投入的大规模战斗群的脱离,使我军佯攻西西里的哈斯德鲁巴尔军团压力减轻,因此几乎演变成为主攻。当然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会吸引敌火力聚集,即使攻下西西里也守不住。
  不过火爆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还是震惊了罗马军,我们参与的托卡马克团的努力,使战局短时间内向着哈密尔卡将军的设计方向前进了。
  进入爱因斯坦空间以后,空天母舰就发现那两枚核弹没有危险,徒具外形而已,但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托卡马克成功完成了他计划的战术行动,即使在没有得到上级哈密尔卡原本承诺支持的三枚核弹的情况下。有条件能上,没有条件制造条件也能克敌制胜,不惜一切代价,这也正是托卡马克军团能不断得到哈密尔卡将军赏识的原因。
  兵行诡道,在与战友、与友军、与敌军作战的过程中,我们实行这古老的训条。
  在敌军一个个倒下去以后,我们活了下来。在友军一个个倒下去以后,我们成长为将军。在托卡马克的带领下,我、萨朗波、大胡子,随着死掉的下属越来越多,我们也逐渐阶级上升。无论是哈密尔卡还是活着的下属,都相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比别人更能带领士兵胜利并且活下去。托卡马克在我们的托举下,逐渐成长为与哈斯德鲁巴尔比肩,仅低于哈密尔卡的将军。雇佣军团中如他一样,自带军队、自带给养、独立成军的,比比皆是。
  在雇佣军的海里,我们,我和萨朗波就像水滴一样,从此以后几乎再无谋面。
  我此后见到了很多不同的兵种,他们有不同的技能和特性。
  奴比底亚人比官道岭人更擅长奇袭;叛逃来和俘获来的罗马人比我们更擅长亚光速挂接和吸附;埃及人长于投放巨舰,甚至能从行星间拖曳而过;叙利亚人能精准计算远程攻击,位置不差分毫。他们中凡是没成为炮灰的,全都成了我的股肱。
  我试着联系过几次萨朗波,长期沉默以后,她终于非常隐晦地答复我,如果想多活几年,最好别让托卡马克以为我们有集结兵变的可能。
  只有一次主动联系我,是她被怀疑勾结敌国罗马,查无实据身复原职以后,也许刚刚大醉,说的是,“活下去,只有活得足够长才能相互保护。”
  想来,陪她喝酒吹牛的家伙定然不够幽默,她才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她应该不会知道,为保护她,我和大胡子所做的努力和损失。
  再次能够有机会见到她,已是十年以后。
  那时,罗马一方所称的第一次布匿战争之后,我们,或者说我们的雇主失去西西里星系,防卫圈以西全线敞开。
  雇主迦太基说,他们只想和平地做生意,来往于各大银河系之间,无意与罗马争锋。所以,在哈密尔卡仍有优势的情况下,召他只身回迦太基述职。我们这些雇佣军则被要求在三分之一光速以下蜗牛航行,去往官道岭以外集结。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带甲回师之军不得兼程,以确保万一变生肘腋,首都有足够时间准备以策安全。
  在官道岭,我又见到了萨朗波。见萨朗波以前,我们就都已接到托卡馬克的要求,围城迦太基。
  大军在牛顿空间缓慢返程的途中,以托卡马克为代表的雇佣军联盟首领们已先期光速抵达,并与迦太基一方哈密尔卡将军会谈,谈判几近破裂。迦太基政府财务困难,公民极尽奢华,但是财富藏于民间,在向罗马偿还战争赔款以后,迦太基没有能力支付雇佣军的报酬。   托卡马克说:“所谓没有能力,不过是迦太基认为他们应付罗马力有不逮,但是对付我们能力足够而已。我们需要向雇主展示能力。”
  托卡马克军团切换到爱因斯坦空间,忽略来自迦太基的降速警告,反正接到命令实施拦阻的也就是雇佣军同盟而已,他们也正欠饷。
  迦太基本城的民众都想做和平的富家翁,除了哈密尔卡闪电家族,已经没有多少人服兵役了。大胡子和我分别迁移一颗恒星到官道岭附近,摆出十足的架势准备为接下来的大战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
  原本从属于哈密尔卡以下的雇佣军队,也纷纷跟随效仿,往来的商船报告整个星系的引力场扭曲。
  大战即刻来袭,迦太基全城震恐。
  迦太基派出高级议员与雇佣军联盟谈判,被扣留,极尽折辱后放回。
  迦太基开始各个击破,与托卡马克,甚至他的属下我、萨朗波、大胡子等单独谈判,有的承诺,有的先行付款,意图分裂雇佣军,以其之几部攻击其余。
  同时,迦太基全星系锁城,内港大开,从引力波变化可见恒星间调度频繁。据传说,迦太基不惜毁城一战,所有的行星毁灭级别的舰只全部出库,尚在研发仍未稳定的恒星毁灭者也开始列装自卫军。
  托卡马克召开远程军议会议,说:“我们也接到了迦太基的议和邀约,但是因为实力并不突出,所以条件也与原来并无多大改观。”
  我说:“那么,展示一下实力如何?仅仅恒星部署到位,没有实质攻击,说服力不足吧。”
  大胡子说:“如果其他部队不动, 我们主动出击,会不会对接下来的谈判不利?”
  萨朗波说:“小代价袭扰比较适合。”
  “好。”托卡马克说。
  萨朗波向托卡马克申请我部与大胡子部出力配合,托卡马克说:“好。”
  接下来托卡马克属下们的远程会商中,萨朗波给出了她的小代价方案。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击吗?”
  我说:“大光头壮烈牺牲那次?”
  她说:“为什么需要派出三架轻骑?”
  当然不是为了给萨朗波机会救我,我心想,所以她需要的答案是正规的估算。
  答复如下,“已知只要一人得手就计为整体成功,其余不论。所以,攻击失败的概率可由三人全部失败算得。设每轻骑成功概率为十分之九,可得每轻骑失败概率为十分之一。三人全部失败的概率是十分之一连乘三次,即千分之一。因此,成功概率为千分之九九九。以可能多损失两舰的代价,换得成功率提高。”
  这不会是她考我的正文,在官道岭作小贼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要算上几遍,而且我们都是概率中活下来的那部分。
  “由官道岭攻击,达到袭扰的程度,考虑到被迦太基远程拦截的概率,我们需要多少舰只才能达到可见的攻击效果?”她问。
  “如果迦太基不惜代价以大搏小地拦截,那么,单舰的命中率微乎其微。每增加一艘能微小提高总体命中率。”我估算着需要多少血肉之躯,“3000人左右。”
  “你我三人各出三分之一如何?”她问。
  “好。”我率先赞同。
  出多少血,就有多少权力收割。这就是赌命,萨朗波邀我下注,会大赢吧。
  大胡子也只能说好,如果他不跟进,瓜分的时候就没有他的份。有托卡马克在,容不得他不出血来争抢。
  断了通信以后,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我需要出1000人,几乎都会死,他们都是谁呢。1000个像我当年一样能识别利用牛顿空间和爱因斯坦空间罅隙的青年,1000个曾经在官道岭出生入死的无父无母的儿童。是杀死当年的自己吗?开终端做战棋推演,一张张脸在眼前飘过,我发现都很模糊。切换成名字,也记不清谁是谁。改为编号、作战属性,然后归到某个番号之下,考虑哪个分队战损多少,如何补偿,会否兵变,计算起来容易多了。
  大局已定,心里有了数,准备召各分队长军事会议。这时,萨朗波的口信到了,不是远程传送,也不是机要线路,由一位军官亲自转达。
  他说,萨朗波约我本人面谈,去她的辖区官道岭。
  “哈哈,她这么有雅兴,还有别的口信吗?”我没有问她想谈些什么,如果这位军官能转达,就不用当面谈了。
  “她说……”军官站起身向我走来。
  特勤战士立即围住他,我大喝:“怎么能这么对待客人!”然后,笑着问军官,“她有礼物让你转交啊?”
  “没有,她有话要求我单独告诉您。”军官张开四肢配合特勤战士搜查。
  快搜查完毕时,我说:“不用搜不用搜,都是自己人。”
  特勤战士仍然完成了最后的搜查科目,才示意军官可以靠近,同时一直迫近跟随。快要贴近到能触及我的时候,特勤战士再次阻止了这位军官。
  我表示非常无奈,“就在这里说吧,没事的,都是自己人。”
  “她说:跟紧我。”他的声音非常低,难以分辨,我刚刚能够听到的程度。
  “坐坐。”我摆手,“她没说具体约在哪里见吗?”
  “她说:和马托分手的地方。”
  “叙旧叙旧啊,十年老友,难得一见,你们可都不能跟着。”我哈哈大笑,转身告诉分队长和特勤战士们,他们面有难色。
  出发前,我单独约见三位分队长中的每一个,也单独约见两位直属特勤连长。
  我分别问了他们五人同一个问题,“如果我此行不利,你准备怎么做?”
  有的说会忠诚于我,有的说会退隐山林,有的非常惊讶不知如何回答,有的痛哭流涕。
  我略过他们的答复,每个人都分别叮嘱了同样的话,“你是我最信任的骨干,記住,如果我身遭不幸,你投奔萨朗波。”
  叮嘱的时候,我紧盯着他们的眼睛,也有意让他们知道我在注视。其中有三人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料到我会这样交代。
  我补充说:“全力佯攻托卡马克,不惜一切代价打散大胡子。告诉其余分队长这是我的命令,若不服从,即斩于军中。”   特勤战士随我到官道岭防线外围,被要求止步,只我一人进入,所有护卫转由萨朗波部负责。特勤组表示,如果有消息萨朗波不利于我,就即刻全力攻进官道岭救我。
  “你当官道岭是大市场吗,想进就能进去?”我哈哈大笑,“这是迦太基巨城唯一的防线,正规军集结两颗恒星能量全力一击也不能遽然得入,你们几个格斗尚可、连重武器都没有怎么可能救我。”
  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示。
  “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你们马上跑,越快越好。”
  战士们觉得我是在考验他们,纷纷做出愤慨的表情,与我俱亡。
  “我孤身一人能有何用,如果身遭禁锢,那么敌人一定是为了队伍。所以队伍安全我就安全,队伍打得越好我越安全。该打谁,队伍早就知道了。消息也比你们跑得快,不必送信,你们逃得命在就好。”我拍着战士们的肩膀,他们年轻的脸上感激涕零。
  带我进入官道岭的是一组精干的内卫军,飞船和装备新得像刚出厂一样。小伙子们的神态也稚嫩得很,军姿挺拔,一看就不是在西西里附近被太阳风吹过十年的老兵油子。但是训练有素,战术动作准确流畅,握手有力,彬彬有礼。
  悬浮在官道岭防线入口上空时,我问领头的青胡楂,贴近行星以后气流如何。
  他打开实时地图开始查看台风和降雨,“有热带强气旋,会有颠簸吧。您需要镇静剂吗?”
  青胡楂这人倒是体贴,以后会是个不错的警卫秘书助理。不过,如果进入之前还需要别人提醒才查看天况,甚至到了此时才想到查看天况,被护卫的人早就连同运输舰打穿成筛子了吧。
  官道岭由真空过渡到重入大气,我十岁以前就已经能闭着眼睛跑上几个来回,而且还是掐着亚光速的缝隙。
  这些士兵应该都是炮灰,萨朗波特意派他们护送,如果一旦有危险,我能立刻下决心舍弃他们自行逃掉,既不寄希望于他们,也不会有一点儿同情。在一望可见官道岭的地方,给我一舰在手,怎么可能有任何危险。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不是萨朗波的人。初见面和他们握手时我就注意到,他们掌间的茧子是使用什么武器磨出来的。他们是特勤出身,以刺杀为业,主要技能是在室内训练获得的近战和冷兵器使用,没有见过多少阳光雨露,长于城市潜伏和偷袭,缺乏野战经验,短于长途奔袭。
  进入气旋,高气压和低气压剧烈变化,即使是军用飞船外壳也难以承受压强的颠簸,内外互渗,啸叫环伺。
  舰只主要是为了在真空中飞行设计的,并无对付气旋的需要,所以壳体薄得很,应力保持的能力也不必太强。所有的舒适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在托卡马克发现亚光速飞行时空气不会外逸以后,壳体和框架就更是可以减负。官道岭为了对迦太基向内作战,行星工事加固以后,质量提高重力变强,空中又多了两颗恒星,热带气旋明显变得比十年前更急促而猛烈。
  整个飞船上的人,除了船长和我,全都吐得一塌糊涂,我不停地安慰照顾萨朗波派来的几名护卫队员。
  终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大家走路全都发飘。连船长也两腿叉开着才能站立,他已经不习惯稳固的内陆了。他就这么叉着腿随便敬着礼送别,帽子挡着强烈的阳光,看不清表情。
  “停好船时刻待发,你,萨朗波将军让你跟我走。”我指示船长。
  整个官道岭现在都是要塞,所见几乎全是军人,全在萨朗波所辖之下。即使这位船长是平民,我此刻也要征用。《孙子兵法》导论课攻防一节中老师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官道岭藏龙卧虎,有如此人才,能在熱带气旋中冲击硬着陆而不呕吐,当真人才,怎可不笼络在手下。
  大家吐够了以后,个个面如土色,由队长引路前往集结点。在辽阔的官道岭行星表面,我们的车队踽踽前行。
  是我熟悉的山地,大的地形未变,旧的轮廓仍然依稀可见。有些悬崖踏平了,原本的绿色阔野上铺满战备公路。重型装甲自行炮川流不息,一望可知,为3000突击队或者称为敢死轻骑们提供的后援火力还在部署中。沿途的各种植物都高大异常,很多蕨类的孢子体绽开成绿色的丛林遮天蔽日。小时候路边的仅齐膝的狗尾草现在拔起两人多高,人从底下望上去,末端的毛毛狗炸开得像天使燃烧的剑。看来两颗恒星带来的积温极大改变了官道岭的植被分布。
  不知道萨朗波是否依然。
  堵车严重,护卫小伙子们一个个被晒得垂头丧气。我借来望远镜,四下看看远处适合狙击的位置,再看看在轨卫星的分布,觉得他们这么大大咧咧也有道理。虽然官道岭现在是个要塞,列装战备,但是内部一片祥和,就像没有武装力量一样。所有运转着的装置,有效射程最近也在一两光秒以外,内卫部队形同虚设。
  我伸头看看青胡楂队长的地图,说:“去这里是吧?有近路,我来驾驶。”
  青胡楂队长有点儿惊讶,他似乎没有料到我是官道岭本地人。
  我像个鲁莽的将军想要在年轻人面前展示身手,夺过控制,冲上一个缓坡。然而,权威并不能等同于技术,我也没有想到这个上坡可以背手步行的山地,下坡居然如此陡峭。我似乎无意地途经一些沟壑,糟糕的减震颠得一车人七荤八素。终于又开回公路上的时候,车队只剩了我们一辆车,其余的几辆都甩得远远的,我在后视镜里还看到有一辆似乎翻到了山涧里。
  《单兵战术基础手册》绪论中就提到,“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护卫队似乎没有学好。
  队长遥控指挥,要求大家跟上,不停更新我们的坐标,就差抢我的方向盘了。
  《孙子兵法》导论课说,“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看来他们也没有好好听。
  一处立交桥下积水太深,车抛锚了。队长叹口气,“就这里吧。”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这也是《孙子兵法》导论课里的吧,同学们补考也够呛能及格,只好重修了。
  我应声好,下车领先开路,青胡楂队长就在我的身后。船长倒数第二,走路一直歪歪斜斜,他后面一名战士已经累得七零八落得像没能拉紧的牵线木偶。中间的五名队员也都脸色惨白。   我们涉水前进,青胡楂队长说已经联系总部,通过涵洞以后有人接应。
  涵洞内照明不佳,积水也越来越深,每踏出一步,隐约能看到涟漪慢慢荡开。我根据涟漪的回波估算着前方拐角以后的地形。两处可以隐蔽,一处可以急闪入内。我听到了轻微的水声,流速在那里加快了,应该有个小下坡,如有必要可以加速脱离。
  此处甚好,我回过头来。
  “这里连在轨卫星也看不到,你认命吧。”队长把帽子掼在水里,又吐上口水,“大胡子将军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水声猛然剧烈掀起,如同有炮弹在旁边炸响。船长像一条大鲸从齐膝深的水里一跃而起,重脚向后踢在身后队员的头上,那位队员仰面摔进水里,估计来不及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船长落地的时候,队长正拔枪回头。
  这比亚光速的裂缝可宽得多,有足够余度供我玩味。近身和持械格斗,在整个官道岭上,我也只畏惧萨朗波一人而已。
  我冲上半步,顺步劈拳斩在队长的喉咙上,再上半步夺下手枪。
  节奏正好,中间的五位中刚有两位探向腰侧,还有三位仓促遇袭还在发愣。退步滚翻,拐角,我滑到事先相中的第一个隐蔽处。
  转身,刚好一名队员冲到。连续击发,那队员脸朝下倒进水里。
  拐角外响四枪,在涵洞里震耳欲聋。
  我從隐蔽处举枪对着拐角,看着船长慢慢地举着手走出来,一只手指挂在扳机护圈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你还是那么小心啊。”
  他绕过拐角,如果身后有人,他已经进入那人的射击死角中,不会受到我以外的任何威胁。我轻轻放下枪,弹夹已空,不过是虚张声势。
  “马托,好久不见,家人可好?”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腿,“腿是怎么了,五年前作战负伤以后没有接上?”
  “家人承蒙你关照着,都还好。”船长转身向外走,挡在我的身前。
  他刚刚腿部用力所以走得更歪歪扭扭了,“腿接不上了,成年以后细胞间质不足,神经生长速度达不到要求,以后也只能如此了。”
  从小一起出生入死,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变老,经常觉得只有自己还很年轻。远方的朋友,因为久不谋面,印象里仍是年轻的脸,觉得也跟自己一样还年轻。
  马托,只能跛着脚度过他的下半生。那个曾经能够在光盾上跑马的轻骑,那个曾经和我们一起大口喝酒吹牛的萨朗波的恋人,那个被出卖给迦太基的小贼,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当少年成熟,也就是青壮年衰老的时候。
  托卡马克躺在病床上,空洞地睁着双眼,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花板,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他的四肢全都不在了,齐根截断,只剩了巨大的胸廓在薄薄的床单下撑起来,随着呼吸起伏,胸骨和肋骨隐约显现。与呼吸同一节奏的,是机械进气排气,还有痰液尚未达到清理程度时的丝丝拉拉的声响。
  初一相见,我难以把托卡马克此刻的形象与远程会议时的威权形貌联系起来,更不用说我印象里少年时代所见的意气风发。
  那些,都是幻象吧。
  “多久了?”我想拉着老人的手安慰,才想起那里空无一物。拍拍他的肩膀?他一个平淡的“好”字就能占领大半个星系或者断送无数大好男儿的性命,那是叱咤风云的枭雄,岂能随便触碰。
  “五年。”托卡马克毫无反应,萨朗波代答。
  我瞬间想起了五年前那场战役,马托的腿伤看来是出自同一事件。
  “就是你一直处理所有事物?”
  “慢慢就成了这样。”萨朗波答。她显然已经早就不再震惊,习惯了这种身份的转变。
  “不能修复了?”
  “跟马托的腿一样,年龄太大,不再具备修复条件了。”萨朗波叹气,“年轻时用了太多促生长激素,现在不仅再生不能,连尝试接驳到外骨骼的时候生化指数都不能达标,溃烂已经开始蔓延了。”
  我坐向床边,又小心地在腿上用力,屁股搭上一个角。相比此时的托卡马克,我太重了,直接坐下去会令他翻转过来。我伸手在他的脸上抚摸,胡茬子都已经软了。他的脸木无表情,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突然感觉鼻子很酸,泪水就在眼底。
  这个人,带我们杀出官道岭,带我们游弋西西里星域,和我们一起承受罗马军的行星级重炮,带我们一起杀回迦太基讨要公道。这个人,就是我们,我、萨朗波,以后的样子。只要我们不停征战,不停地作为血肉流过核聚变发动机成为战争的动力,不停地更新战损肢体,为了能暂时活下来而不停地使用促生长激素,为了能继续战斗而接驳各种外骨骼。只要这样下去,也只有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核聚变发动机的核心——我们必将成为托卡马克,这堆躺在那里无知无识的胸骨和头颅。
  “不如……”我握紧拳头。
  “不行,”萨朗波断然说,“他对我们还有用。”
  “鲸落。”我喃喃地说。
  “什么?”她问。
  在地球有种巨大的海洋生物,从洋面浮过时,像太空中展开全部风帆的空天母舰。当它每次深长呼吸,彩虹会在它的气息和水的微尘里闪现。它跃起在半空中,张开鳍尾,落下的水幕如同羽翼垂云般覆盖宇宙。
  “鲸落。”我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大鱼死去的时候,会在水上漂浮十年,然后缓缓地下沉至大洋深处,在暗无天日的淤泥里慢慢腐烂。腐烂时间长达五百年,在这五百年里,这曾经的霸主成为其他微小海洋生物的食物来源。
  “啊,我知道,就是涅槃。”萨朗波感慨在点头,“五百年一生,五百年一死,集香木以自焚,从灰烬中重生。”
  涅槃重生的是凤凰。鲸落,就只是死了,没有未来。但是我没有纠正,将来我们会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时候萨朗波会懂的。
  “还能瞒大胡子多久?”我问。
  “他随时可能进攻。”她说。
  大胡子没有进攻。
  他确实在萨朗波部防区外集结了一千名突击队员,全副武装,枕戈待旦。这一千名突击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轻骑,但是战略训练全无。他们的战术毫无瑕疵,但是在战略上十足愚钝地把我放进官道岭见到了萨朗波。   萨朗波以她自己的生命相逼,阻拦我回到自己的部队中。
  这触发了双重警报。
  一是静候在萨朗波防线外的特勤战士。特勤战士大部如我命令及时脱离,有十人小分队舍命冲击试图救我,无一幸存。
  二是我在离开时对五个属下分别下达的命令。我的部队在无头指挥的情况下,五个下属先互相兼并杀成了三个分队,然后远程奔袭全力进攻大胡子,萨朗波夹攻。在后果仍可逆转的情况下,大胡子与马托面谈,与我与萨朗波分别建立联盟。
  内战未燃,大胡子的一千名突击队员因此得以保命,没有损耗在与萨朗波部的冲突中。他们,与我部和萨朗波部各一千人,在对迦太基冲锋作战中全部阵亡。历史牢记官道要塞轻骑英雄,三千壮士舍生取义,死得其所。
  接下来雇佣联军中的叙利亚人精准计算,埃及人远程投放重骑至迦太基星门。重骑浮出牛顿空间时,已抵近至低于敌行星级武器有效射程。迦太基防卫线上的重炮成了摆设,望洋兴叹。防卫线内的轻武器投射对于埃及重骑来说,毫无侵彻力。
  我们先前冲锋的是官道轻骑,迅捷有余,防护不足,所以全军覆灭。大胡子感慨,“想要分肉,代价昂贵。”
  “如果失去联军的信任,死不得其所,就是转眼的事。”我说。
  这句话萨朗波以前也说过,只是她那时把联军换成了托卡马克。
  联军抢劫了迦太基星系的外城,我们最先进攻的部队分得了最多的战利。
  大胡子领了薪酬,带队而去。我和萨朗波追击未果,担心后方军营不稳又迅速返回驻地。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许,隐藏到了宇宙的哪个角落,也许,在归途中被联军中的哪支部队吞灭了。
  埃及重骑对迦太基巨城无差别轰炸,无论军事设施还是平民。联军说,战争之中没有冤魂,迦太基城里,你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投票,赞同拒绝支付我们的薪酬。
  战术上,我们占尽先机,战略上,却尚幼稚。
  虽然我们掠夺了迦太基无法及时保护的所有属地和盟邦,但是我们不事生产,最终军事补给线渐渐枯竭。迦太基宁可一战,在战争中消耗本应付给我们的军资,也不向我们低头,甚至不惜向曾经的宿敌罗马借兵。
  罗马陈兵官道,准备与迦太基内外夹击,大战一触即发。联军给养断绝,无路可退。
  托卡马克挣扎着说话,字句模糊。我们还是猜出来带他到官道岭最高的山上。我扶着他坐起来,他完全靠在我的身上,没有一点儿自主的力量。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睁大双眼,感受扑面而来的疾风。
  他说,虽然是奇袭轻骑的统帅,但是他并不是官道岭人。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奴比底亚,他在那里每日驾太阳风帆在气流里冲浪。奴比底亚的风是甜的,土是红的,地平线延伸至无限遥远的尽头,是金色的。在无限遥远的尽头,那些起伏的沙丘后面,耸立着烈风构造的空气墙。那以外,是断然结束的边界,是人类不可达的坐标以外。
  他说,他再也不能踏着轻骑去追赶亚光速的巨舰了。他想,最后再飞翔一次,去往故乡奴比底亚。他反复看着我们,看我,看萨朗波,看马托。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说,“好。”
  萨朗波为他推注了百倍的促生长激素,托卡马克微笑地闭上眼睛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我从托卡马克的后脑进刀,绞碎了他的每个神经细胞。长眠于此,与山岭同在。
  战争的终局时,我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战备。马托像很多无名的轻骑一样战死,尸骨无存。哈密尔卡闪电般攻击他曾经的属下,官道岭满目疮痍,只余下高耸的钢铁架构上缠绕着深绿的热带藤蔓。
  最后的单人舰,我和萨朗波前后是两千轻骑追击堵截。
  萨朗波说:“其实,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说:“我也是。”
  我们都明白,降低载荷,在同样的喷射之下能得到更快的速度,逃得更远,活下去的概率更高。我们只是不想把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因为还没有想好如何开这样的玩笑,只好沉默。
  最后,追兵迫近,合围就在眼前。
  我说:“我会割下你的头,带到伊比利亚,另外拼个身躯。”
  她说:“我会割下你的头,带到伊比利亚,另外拼个身躯。”
  我们早晚会消耗到托卡马克那样,但是,不是今天。我拥抱她,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擦掉泪水。她也替我擦干眼睛。
  在单人轻骑舰狭小的空间里,我把长刀立起,这是必胜的起手势。在官道岭,近身和持械格斗,我又怕过哪个,除了萨朗波。
  我们都没有死,浴血杀出重围以后,靠着促生长激素和外骨骼一直活下来。朝着托卡马克的结局,我们义无反顾地前行。要么现在死,要么看尽大千世界以后。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托卡马克有我们送行,我和萨朗波,最终将是哪个送别哪个呢。
  别日尚远,且顾眼前。
  很久以后,在伊比利亚,我们终于又得以相聚饮酒,就在托卡马克的纪念雕像下。
  纪念雕像为钛金所铸,为迦太基巨城出资建造,耗资巨费。英雄昂首挺胸,骨节突兀。作为对抗罗马的英雄,作为率先出击反叛雇佣军的英雄,作为捍卫迦太基繁荣的英雄,托卡马克的精神永远与我们同在。这是历史书里写着的,细节也许有出入,大节绝不会错。
  我说:“如果托卡马克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
  她说:“你真是冷静,怪不得两千轻骑也拦不住你。”
  其时,我们已经在伊比利亚落脚。伊比利亚星系里到处散落着钛金富矿,以及稀疏的不堪一击的原始城邦。我们据此得以生息。
  其时,哈密尔卡将军已经阵亡。他是曾经率领我们迦太基与罗马对决的不世将军,他是引导我们托卡马克军团在迦太基巨城外官道岭防线固守拒阻反叛雇佣军联军的统帅,他是闪电家族的先辈和光荣。在转战伊比利亚时,他陷在整个行星构造的巨盾的重力阱中未能及时脱离,坠入太阳里与核聚变一起恒久燃烧。
  我和萨朗波追随哈密尔卡将军的儿子,準备再次进攻罗马,不再争夺弹丸之地西西里星系,而是计划出奇兵绕行险路,过波河星云穿阿尔卑斯黑洞,把战火烧到罗马本土。   我们所追随的,他是常胜将军,是伟大的战略之父,他的名字将永载史册,他的名字是汉尼拔。
  “追随汉尼拔,让旗帜插上罗马的城门。”当时我这样说。
  “无论多么艰难,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当时她这样说。
  后来,我们追随汉尼拔在世仇罗马的本土作战,战火遍及整个星系群的每个角落,杀敌无数,令敌人闻风丧胆,小儿不敢夜哭,凡十六年。此番征战,即被罗马人史称为第二次布匿战争,以迦太基再败告终。
  在最后一战中,我们受命回驰增强防御和决战,当时罗马已然围城迦太基。远程投放时,萨朗波部从罗马启航,消失后再没有浮出牛顿空间,永远迷失在宇宙中不知哪个角落,踪迹全無。官道岭子弟所存寥寥,大家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战后,托卡马克部在我的带领下投奔了罗马将军西庇阿。从组建到此刻,托卡马克部的战士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批次。托卡马克这个名字,聚变的核心部件,绞碎了多少血肉,自己从未有任何变更,一直勇往直前。
  后来很多年,战火又起,迦太基再败,为罗马灭国。
  从汉尼拔第二次布匿战争的最后一战中失去萨朗波,到迦太基覆灭,这期间有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我已经不再记得。也许是日渐年迈,时间忘记了我。也许,是没有萨朗波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无聊到没有什么值得记住。
  失去萨朗波以后的这次争斗,罗马人称为第三次布匿战争。我们已经站在伟大的罗马一方。我们,不包括萨朗波,只有我一人而已。
  迦太基再败以后,罗马彻底摧毁了这座巨城。为了防止形成新的聚落,罗马在整个星系里布满半衰期极长的放射性元素,而且周期地远程补充投放。
  投放由我负责实施,边界就设计在巨城之外的重力阱关口官道岭。
  重回官道岭,一人饮酒我醉。马蹄泥,依然赤红如血。萨朗波,我终于和你一样需要用酒才能掩饰自己。
  我亲自督导亲眼所见,四十八枚行星级炸弹在迦太基星系的深空中散布绽开,照亮的所有区域都曾是繁华的空港和都市。曾经的迦太基巨城是宇宙的中心,而我们,我和萨朗波,就在到达这个中心的必由之节点官道岭上苟活过。
  你可看到巨大的礼花在广漠的夜空里绽放不息。即使年迈如托卡马克也看得到,即使马托在狱中也看得到,即使我粘连在空天母舰的巨盾下张着失明的双眼也看得到。
  萨朗波,你看到了吗?
  我在这里,在官道岭,喝着你一直喜欢的马蹄泥。无论此刻你身在宇宙的哪个角落,我们一起努力地活下去吧。
  【责任编辑:迟 卉】
  官道岭·后记
  编辑大人说:加段后记,说说这个架空的故事吧,想表达些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超脱出作品里某个角色的身份,不必保持性格一致,不必承担道德选择的压力,更单纯地讲故事。
  我知道,你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与我所讲述的并不相同。罗马、迦太基、地中海、西西里,是另外的故事。
  那个据称真实的版本我也读过,故事有两条线索。
  第一条线索。上古时代腓尼基人擅长航海,史传他们曾经架着简陋的圆底船,突破直布罗陀海峡出西地中海,到达大西洋。他们凭借黑曜石观察太阳的偏振光以确定航向,南下非洲,越过赤道,亲眼见到北极星沉入大海的波涛之下。公元前814年,腓尼基公主蒂朵率众逃离,隔跨地中海,到达野蛮的柏柏人居住之处。柏柏,意为说话不似人语,只会柏柏发声。蒂朵公主借地暂歇,吝啬的柏柏人只允诺一张牛皮大小的面积。蒂朵公主把牛皮切成细条,所圈住的土地尽归所有。此处,即后来的巨城迦太基的卫城,称为柏萨,意为一张牛皮。
  第二条线索。希腊人跨爱琴海远征特洛伊城,凡十年攻而焚之。在城陷之日,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遵循神意率众逃离,隔跨地中海,到达蒂朵公主之处。二人藤树相依。神意又指引埃涅阿斯断然离去,去远方建立伟大的城邦。蒂朵公主在悬崖之上俯视大海,集木自焚,眼睁睁看着远去的帆无法挽留,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埃涅阿斯到达亚平宁半岛的拉丁姆,他的后代母狼之子将在此建立永不陷落之城罗马。
  两条线索终于交织在一起,是迦太基人与罗马人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布匿战争。迦太基一方的哈密尔卡、汉尼拔、哈斯德鲁巴尔落败,迦太基巨城毁于战火,土地遍洒盐以诅咒不得重新崛起。
  以上载于荷马《伊里亚特》、维吉尔《埃涅阿斯纪》、蒙森《罗马史》。我知道你还读过福楼拜《萨朗波》、袁保山《托卡马克装置工程基础》,见到过他们的名字。那些英雄的故事有的淹灭,有的改头换面出现在其他名字的英雄的事迹之中。
  总之,与你无关,是遥远得如同星系,如同尘埃,如同很久以前的历史或者很久以后的未来的故事。他们告诉你,那都是无关的外国人的故事,你的血液里并没有这样的因子。他们告诉你,像托卡马克、萨朗波、汉尼拔一样的那些英雄,他们的名字如同雕像并非后来毁于战火,而是根本不曾存在过。
  或者,一切如同背景,只是英雄出场的序幕,或者英雄谢幕后的尾声,如同覆盖整个夜空的刺眼礼花渐渐弥散。那些,你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才是真实的。你在这里读到的,是完全架空的故事,只要些许记得那些黑暗里亮闪闪的东西就好,等你长大以后再次回想起来那布满整个星系的四十八枚行星级炸弹所余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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