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山海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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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天刀门五雄在铁热克村遭遇神秘的人头收割者,原本就受伤不轻的众人,终究是无力抵挡,死伤惨重。吴土焙被当作活口,擒至钟山。在钟山遇到阿依古丽,并且阴差阳错之间,吴土焙帮助雷六鼎击杀魔头潘笑夫。休整数月后,吴土焙带着阿依古丽离开钟山,前去铁热客村寻找谭火池,并踏上了返回山东的旅程。
  第四章 斗蛟擒鳌
  山叠嶂,水流长。烈日炎,月色凉。竹箫一曲断人肠。风尘满面心如洗,应知路途多风光。驼铃嘹喑无边沙,篝火明灭眠孤帐。遥看河汉浅,何事忧牛郞?北斗摇光,小虫吟唱,一枕梦,正悠香。
  吴土焙从铁热克村来到这里时,昏迷不醒,自然不记得路,幸好阿依古丽熟知路径,两人走了七天,眼前终于出现了铁热克村。
  刚到村口,吴土焙便叫道:“四师兄!四师兄!”
  只听谭火池喜悦的声音道:“五师弟,当真是你么?”原来涂松林并未将吴土焙的消息告诉他,原以为吴土焙早已身首异处了。
  吴土焙奔进村去,却见那大地窝门外,正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那牧人老族长,另一个正是谭火池。两人劫后重逢,都是喜不自胜。
  月余未见,谭火池由胖变瘦,蓬头垢面,竟不成样子,两条残腿瘫在地上,身子佝偻,需一手撑地,方能欠起上身。那老族长当日被鹿帽骑士推倒,双腿均断,样子比谭火池好不到哪里。吴土焙鼻子发酸,掉下泪来。
  谭火池道:“老五,你怎么逃出来的?”
  吴土焙正待说话,谭火池的目光望向他身后,一片惊讶之色。
  吴土焙笑道:“四师兄,她叫阿依古丽,是师弟的……师弟娶她当了老婆。”
  谭火池惊讶更甚,笑道:“老五,你行啊!不仅没死,还弄了个娘儿们,你行啊!”
  吴土焙听得略有碜牙,赔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谭火池的眼光依然在阿依古丽脸上扫来扫去,问道:“你老婆长得可不赖啊,能听懂咱们汉人的话吗?”
  阿依古丽早听吴土焙讲过谭火池,行礼道:“弟媳见过谭师兄。”
  谭火池愣了愣,末了指着吴土焙呵呵笑道:“老五真行,你可真行!”
  吴土焙怕他自怜失落,赶紧岔开话头,问道:“四师兄,你和老族长这么些天,怎么熬过来的?”
  谭火池嘿嘿笑道:“你问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吗?你瞧着。”嘴巴一张,忽然叫道,“哞!哞!”那老族长立刻瞪起眼来,跟着一起叫。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均是疑惑不解。
  只听十数丈外也传来“哞哞”的叫声,没过一会,跑来一头母牛。谭火池与老族长叫声更促,那母牛奔近,犄角晃动,将吴土焙、阿依古丽逼开,而后掉转身子,站立不动。谭火池指着母牛的乳房,苦笑道:“五师弟,我们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
  吴土焙眼泪落下,早已说不出话来。
  吴土焙将二人抱进地窝床铺上,屋中一片凌乱。阿依古丽收拾了锅灶,找来青稞,从屋梁上摘了块风干肉,自去生火做饭。老族长当日受刺激太重,加之断了双腿,人已半傻,只呵呵笑着,口角流涎,目光却很慈祥。
  吴土焙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述说一遍,谭火池听得一阵阵啧啧称奇。
  吴土焙道:“四师兄,涂师叔祖来过这里,怎么忍心看着你跟这老族长天天生吃牛奶?”
  谭火池奇道:“那个涂老头子来过?没有啊!”
  吴土焙心道:涂师叔祖最怕别人麻烦他,自然不会让他们看到。
  哪知便在此時,听一人嘿嘿笑道:“好徒孙,你来得倒好快。怎么样,老猴子传了你什么武功?”门口进来一个白花花的雪人,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只见涂松林气喘吁吁的,竟是不知从何处急奔而至。
  吴土焙心道:此人有便宜就出来,有麻烦就不见,不是英雄。正待答话,涂松林道:“都小心些,那两个小娃娃就要来啦!”
  吴土焙、谭火池一听他言,便知那两个娃娃是谁。谭火池脊椎正是被那少年踩断,对他恨之入骨,咬牙道:“这两个小鬼阴魂不散,还要怎么样?”话虽如此,想到二人的手段,不禁眼露惧意。
  吴土焙道:“当日他们两个拿我们当割人头的,才引起误会。那小嫚儿是雷老前辈的孙女儿,小厮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咱们跟他们说明白了,便没有什么。”
  谭火池道:“老五,你果然很行啊,咱们天刀门的仇敌,个个跟你都很交好。”
  吴土焙听这话不是好话,怒道:“四师兄,你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谭火池脸色怨恨,却不再回敬。
  涂松林忽然向吴土焙手一伸:“徒孙,老猴子传了你什么武功秘诀?快些给我瞧瞧。”
  吴土焙道:“师叔祖,你来到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涂松林急道:“你跟那小厮闺女有旧,他俩却跟我老人家不怎么投机。若是他俩看到我,那便大事不妙。”
  谭火池忽道:“师叔祖,凭你老人家的武功,难道会怕那两个娃娃?”
  涂松林独眼一翻,摆手道:“你懂什么?倘若我伤了那两个娃娃,老猴子手段通天,我这把老骨头却开不得玩笑。”
  吴土焙插话道:“雷老前辈虽然武功高明,可师叔祖隐身功夫天下无双,他也奈何不得,你便怕什么?”
  涂松林摆手更急:“我不过偷偷摸摸学他个一招半式,他其实没当真。但伤了他家的宝贝孙女儿跟徒弟,老猴子再不会客气。”
  谭火池道:“又不是没伤过,当日那两枚飞镖,不是你老人家助二师兄,两个娃娃会受伤吗?”
  却听“啪”的一声,涂松林打了谭火池一个嘴巴,独目中怒气冲冲:“这话你再敢说起,我老人家就让你不止是瘫子!”
  谭火池怒极,却无计可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本想激这位师叔祖为自己报仇,哪知却自取其辱。
  吴土焙心里暗暗盘算:雷老前辈给我的三页刀谱固然是假的,可是只会比真的还有用。涂师叔祖向着那白秀龄,倘若我让他看了刀谱,自然再也夺不回来。到时白贼将师父打败,我岂不是成了天刀门的罪人?   于是说道:“你还说呢,这事都怪你。倘若你没去偷人家的什么情诗,雷老前辈自然要教我武功。你这么一来,雷老前辈对我们天刀门上下都很讨厌,莫说传武功,没将徒孙打一顿就算好啦。”
  涂松林独眼闪闪,看来是不信,说道:“那好,你让我搜一搜。”
  吴土焙气道:“你还像个师叔祖不像?”
  涂松林冷笑一声:“当日在喀拉苏,不是我给你豹胆雪莲丹,你个徒孙还能不能活到眼下?废话少说,你再不拿出,我老人家就要自己动手啦。”
  吴土焙怒道:“不劳你老人家动手,我自己翻给你看。”把外衣里衣全解开,抖了一遍,却只有三四两银子和一些零碎物件。
  涂松林当日在钟山下偷看到雷六鼎让吴土焙演练刀法,知他必要传授这个徒孙武功。吴土焙头脑愚笨,一时半会自然教不出名堂,猜想雷六鼎当然会赠给他秘诀图谱之类。冷笑道:“你没藏在身上,难道没藏在靴子里么?”
  吴土焙索性除下靴子,倒过来磕了磕,讥道:“师叔祖要不要看看徒孙的腰带?”
  涂松林当真便扯下他的腰带来看了一回。吴土焙摇头苦笑。涂松林了无收获,独眼向阿依古丽望去,笑道:“你不会藏在她身上了吧?”
  吴土焙怒极,反而激他道:“师叔祖也不差这层脸皮了,何不自己动手搜搜?”心口却怦怦直跳,他当真便是将三页刀谱精义让阿依古丽贴身藏起了。
  涂松林却摇头道:“不必啦。嘿嘿,通臂老猿真不是东西,你给他搓背抹澡,奶奶的,竟连一招半式也不传你。”
  吴土焙道:“你若是喜欢,徒孙也给你搓背抹澡,一样不指望你老人家传授一招半式。”
  谭火池见危险已去,忍不住道:“师叔祖的隐身绝技使将出来,不知能不能变成一桶洗澡水?”
  涂松林独眼向他一翻,没心思与他一般见识。忽然间耳朵一动,说道:“我先走一步,咱们回头再说。”身影一晃,闪出门外。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天刀门吴兄在吗?”声音十分年轻,正是在喀拉苏遇到的那个少年。
  吴土焙迎出门去,却见门外来了两骑,正是那少年少女。月余不见,二人伤势早已痊愈,虽然依旧冰天雪地,二人却已经换了春天的装束,更显得男的英俊,女的窈窕。吴土焙抱拳笑道:“在下天刀门吴土焙。小哥、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吗?”
  那少年深揖一礼,说道:“上一回在下与师妹误会了天刀门众位朋友,回去后听师父说起,真是惭愧无比。师父让我们两个,给天刀门吴兄请罪来了。”
  那少女嘻嘻一笑:“爷爷还让我与唐哥哥和你们一路回关内。”
  吴土焙本来正发愁既要照料妻子,又要照料谭师兄,更要提防那个神出鬼没的师叔祖算计,听言雷六鼎居然想得这样周到,派孙女、徒弟一路护送回山东,不禁又惊又喜,客气道:“怎敢劳烦两位。”
  那少女道:“我们本来也要去江南办一点事。咱们不过是结伴同行,又有什么劳烦的。你们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咱们就上路。”
  吴土焙道:“我们准备些干粮,吃了饭再走吧。”
  少女点头道:“那好,你们先吃,我们等着。”说完两人随吴土焙进屋。
  谭火池听到那少年少女的声音,早恨得浑身发抖,见他们进屋,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那少年赔罪道:“这位老兄便是姓谭么?在下得罪之处,万望见谅。”
  谭火池呵呵冷笑:“阁下踩断了我的大椎,我姓谭的从此一辈子瘫痪,这份恩德,岂敢忘怀?”
  那少年满面歉意,刚要说话,那少女已经叱道:“你脾气那么大干什么?我爷爷吩咐,这回与你们同行,便是要把你送到江南,请妙手道人给你治伤。我们雷家的人,有了过错,必定会改。唐哥哥踩断了你的大椎,我們便请人给你接起来也就是了。”
  那妙手道人道号“琅琊子”,精通医道,是被武林人物传作神仙般的人物,号称“妙手回春,无病不治”。只不过行踪飘忽不定,架子又极大,武林中盛传其名,却极少见到他的人。谭火池听少年少女竟要送自己到江南,请妙手道人医病,不禁又惊又喜。
  吴土焙喜道:“真的么?那便好,那便好。四师兄,我们快些用饭,好收拾收拾上路。”
  饭毕吴土焙在村中寻了套杆,去村口河边马群里套马。当看到当初师兄弟五人骑来的马居然有三匹在这马群里,一下子想起五人同来西域时的种种情形,不禁泪水盈眶。当下将三匹马抓回,找回万金山、管木锡、贺水桦的尸体火化了,拾了几块骨殖用油布包好。仍用谭火池的坐骑套起一架马爬犁,扶他上去。
  一行人将要离村,却忽感一件事很是为难,原来那老族长见同甘共苦的谭火池要走,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阿依古丽用族语劝说了半天,答应经过某某村时告诉当地牧人,请他们代为照顾,老族长方止住哭声。
  阿依古丽本就是牧人的女儿,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术自然不弱,吴土焙与她并骑而行。谭火池双手能动,自己驾驭马爬犁。那少年少女本就骑马来的,在前面引路,看来不太喜欢跟吴土焙等三人搭腔。五人离开铁热克,一路向东南,经青格里,阿依古丽找到一个部落,给了些财物,嘱咐他们代为照应铁热克村老族长,而后穿准噶尔,过轮台,一路向玉门而去。
  当日吴土焙等人从阿尔泰山脉之下那铁热克村出发之时,天已转暖。他们取道东南,一路走一路暖,到轮台时,积雪大半消融,马爬犁已不能使用。便在轮台休整了一天,置换了一辆马车,谭火池卧在车厢中。一行人昼行夜宿,过哈密,穿星星峡,进入到大明地界。
  路上吴土焙等已与那少年少女混得熟了,知道那少女名叫雷彤,吴土焙等称她为雷大小姐。他们称那少年为唐公子时,雷彤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以为他姓唐吗?我叫他唐哥哥,是加了个米字的那个‘糖’。”
  几人醒悟,询问之下,这才知那少年名叫关若飞,以后便以关公子相称。雷彤、关若飞正是少年,与吴土焙、谭火池等自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不过是伤人在前,此时同行,乃是补过而已。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一日一行人向人询问路程,得知已离潼关不远。彼时大明疆域虽辽阔,然而中土之人,向来是将潼关视作门户。只要到了潼关,那么离泰山老家便不过半月左右的路程,吴土焙心下大慰,说道:“我们师兄弟五人去西域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麻烦事。这一路回来,本来也十分担心,却未料这般太平。想来都是雷大小姐与关公子来头大,贼人不敢招惹。”   雷彤笑道:“我倒盼着碰上几个毛贼,解解手痒。吴大哥,你们天刀门可真是白取了个好名字,天刀功夫,不过尔尔,因此才怕遇到事。”
  人家当面瞧不起师承门派,自然脸上无光,吴土焙却也只得赔笑道:“是,是。大小姐与关公子是雷老前辈门下,咱们可没这个福分。不过,在山东河南一带,天刀门也并非不济事的角色。”
  谭火池道:“还有什么好吹的?咱们三死一伤,师门的三页刀谱连影子也没见着,这一趟西域之行,总之是失败到家、一塌糊涂。”他终日躺在车上,百无聊赖,越近家乡,便越是烦躁,每日里长吁短叹。开口说话,便尽是灰心丧气之语。雷彤、关若飞知他记恨自己二人,只作不知而已。吴土焙得到三页刀谱,却怕他身体残废,见谱而不能练,那便更加难过,是以没告知他。
  吴土焙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得罪了雷彤二人,赶紧道:“今天晚上,咱们找个酒楼好好歇歇。四师兄,来的时候,你最知道沿途市镇,你说今天晚上会在哪里歇宿?”
  谭火池没好气道:“爱是哪里,便是哪里吧。反正你有娇妻陪着,在哪里不好?”阿依古丽脸上一红,当作没听见。
  吴土焙道:“你……”但想他身子已废,雷彤、关若飞虽奉雷六鼎之命护送疗治,然而能否治好,终究难说,他性情本就不佳,遇此大变后更加古怪,那也在情理之中,终究只能忍气吞声。
  却听一旁的雷彤冷笑道:“谭师父,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师弟处处让着你,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谭火池怒道:“倘若他被人打成残废,我也有娇妻佳伴,自然也会让着他。关大公子,你当日怎么不杀了我?”
  雷彤怒道:“现在杀你便迟了不成?”策马到车前,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吴土焙刚要上前相劝,却听谭火池咬牙道:“你这貌美心狠的大小姐,杀一个瘫子,那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动手,为何不动手?”
  雷彤道:“你……”忽然转笑,“跟你这样的浑头,没什么好生气。吴大哥,我跟糖哥哥先到前头打探打探,看有什么市镇好歇宿。”
  吴土焙连忙称谢。待二人走后,本想跟谭火池分说几句,但一见他又是怨恨又是自贱的眼光,不禁叹了口气,驱车慢慢前行。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没于山峦,彩霞满天,路两旁林密草长,正是一天最好的光景。阿依古丽走在前头,身影映着一天的晚霞,更增娇美。吴土焙忽然想起谭火池的话“你有娇妻陪着”,不禁嘴角一笑。
  以往行路之时,雷、关二人经常先行探问宿食,往往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回。哪知此次待满天晚霞都隐于山影之间,二人还没回转。阿依古丽道:“雷小姐他们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
  吴土焙一惊,旋即笑道:“或许前方很远没有集镇,我们先慢慢走着,说不定他们片刻便回。”正说间,忽听得马蹄声疾驰而来,说道,“这可不来了么?咦,不对,是从咱后边来的!”
  转过头去,却见道上两骑急速奔来,到得近处,看清骑者服色,却不是雷彤、关若飞,却是两名劲装汉子,两匹马奔行已十分急速,犹嫌慢了,一鞭鞭地催打,口中不住地呼喝。
  吳土焙见他们奔行急速,忙将马车勒到路旁。二骑风驰电掣般从车旁掠过,扬起一片尘土。吴土焙瞧骑士体格雄健,虽未背着刀剑,但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缠着软鞭一类的兵刃,心下闪过一念:看来必是江湖中人。这等急行,不知是什么路数?
  正想着,却听东方又传来马蹄急奔的声响,这次却是四骑人马。那四骑来得近了,看清是三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叫道:“让道,让道!”瞧服色与方才两骑乃是一路。
  吴土焙刚驱车而行,见状再让到一旁。四骑急奔而过,突然之间,只听得那女子一声惊叫,坐骑失蹄,栽倒下去。那女子身手倒也敏捷,已从马上一跃而起,便伸手在地下一按,便立即站起。
  其余三骑冲出数丈,一齐勒住马匹,掉转回头。一人问道:“三娘子,你没事吧?”声音颇是关切。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拉住那女子,另两人便去看她的坐骑。那马任人拉拽拖打,却是无力站起,挣扎几下,忽然一声悲鸣,再不动弹。其中一人道:“二当家的,这马太不中用,才不到一百里,竟给跑死了!”
  那为首男子道:“两位兄弟,你们合乘,让出一匹马来,给三娘子骑。咱们天黑要是赶不到老鸹岗子,老大怪罪下来,可不是玩的。”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将黑,刚要上马却忽听嘶津津一声悲鸣,又一匹马倒了下去。那为首男子一怔,骂道,“真他娘的倒霉!”
  吴土焙看得一清二楚,心道:老天保护,千万别让这伙人打我们的主意。却不料怕贼来贼,忽然听那二当家的道:“喂,这位朋友,我们有急事,借你的马使使!”他两名兄弟几步抄过来,奔着阿依古丽便去。
  吴土焙跳上去挡在前面,叫道:“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抢劫不成?”
  一名左颊有道大疤的大汉笑道:“你睁眼看看,这是青天白日么?再说了,我们当家的要借你一匹马,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借你娘子……咦,崔五哥,你瞧这小娘子,模样好俊哪,我从来没见过这等姿色的小娘子!”
  那崔五哥一把推开疤脸汉子,说道:“什么时候了,你少些歪心思。小娘子,下马!”绕过吴土焙,径自抢阿依古丽的马缰。
  吴土焙怒道:“当真可恶!”右掌陡出,将崔五哥手臂打开。
  崔五哥微微一怔,狞笑道:“今日爷爷有急事,这才好言相借,你倒逼得爷爷动手了!”陡出一拳,直击吴土焙面门。吴土焙脚下稍转,便闪到他身后,在他肩头一拍。
  疤脸汉子呼道:“有两下子!”双手疾出,抓吴土焙双肋。吴土焙不及闪避,挥臂格挡,“啪”的一声,只觉手臂生疼。那疤脸汉子练的是硬功,冷笑一声,中宫挺进,盘肘击向吴土焙胸口。
  崔五一拳打空,转身一记飞腿,直奔吴土焙后脑。吴土焙前后受敌,急忙曲身翻出圈子。两人呼呼又是两拳击到。吴土焙使出小巧手法,化解开去。
  崔五见点子扎手,手在腰上一搭,已多了条软鞭,道:“老六退开!”手一展鞭子,向吴土焙夹头扫出。这一下又快又狠,吴土焙赶忙闪避,仍是慢了一些,额上被鞭梢扫中,火辣辣生疼。那崔五一鞭得手,呼地又是一鞭。吴土焙这次有了防备,急忙避开。   崔五怒道:“好!”卯足劲头,一连十数鞭,直似暴风骤雨。
  吴土焙急闪之中,左腿、右肩仍是中了两鞭,疼痛入骨,腿上那一鞭更是打得肉裂血出,叫道:“当真要杀人吗?”
  崔五使的鞭子乃是铁丝混着牛筋缠就的,见吴土焙着了两鞭,仍然不倒,怒道:“好让你知道,爷爷过的便是杀人日子!”说话之间,一鞭早出。突然之间,只觉得胸口一凉,眼光一瞧,不禁魂飞天外,却见胸口正插了一把单刀,鲜血沿着刀锋沥沥而下。他张大双眼,兀自不信,叫道,“二当家的,点子好快的刀……”气力难济,倒地而死。
  吴土焙一刀便杀了此人,心中惊惧自然也不轻。因为这一路之上,他将雷六鼎所赠三页刀谱悄悄钻研,没有师兄弟喂招,跟雷彤、关若飞又不能切磋,一切全凭自己照着图谱解义琢磨。刀法有无长进,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一出手便杀了一名强贼,刀法之精进,比从前强了何止一倍。吴土焙道:“原来这样厉害,原来这刀法这样厉害!只不过……我可没想要杀他……”
  阿依古丽一瞥眼间,只见那二当家的、疤脸、三娘子一齐向丈夫掠上,惊道:“小心!”
  二当家的叫道:“是啊,你好厉害,杀了我兄弟!”一把利斧挟风砍至。
  吴土焙挥刀挡了一招,说道:“在下刀法不精,本没想杀他,哪知收发不能随意,实在对不住!”
  疤脸汉子道:“奶奶的,竟敢消遣爷爷!”使出一对判官笔,从左侧攻上。吴土焙连忙挥刀招架。只听得叮叮当当,两人的招数都被他挡下。突然间刀光闪现,疤脸汉子腿上、小腹衣破血出。
  吴土焙兀自沉浸在刀法进益之中,说道:“这两刀便比刚才好一些了,四师兄,你看见了吧?”
  疤脸汉子挨了两刀,心中骇极,以为自己定是肚破肠出,必死无疑,退后一步看时,却不过浅浅两道伤口,他哪知这是吴土焙刻意控制刀法方能伤得这样轻,怒道:“不过让爷爷有点小伤,算得什么?”
  见二当家落在下风,三娘子已挺剑合攻。他正要提筆再上,忽听谭火池拍手道:“五师弟,你这招‘天恩浩荡’使得当真精到,我看恐怕在师父之上。哎呀,小心……嘿嘿,你白让师兄担心了……”
  疤脸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提笔便奔向车去,甫到中途,突然心念一转,掠到阿依古丽马前,扑哧一声,一笔刺入马胸。那马一声嘶鸣,倒下地来。疤脸汉子伸手抓起阿依古丽,叫道:“相好的,赶紧住手!”右手双笔横架到阿依古丽颈上,“否则便要这女人立刻死……”
  突然间,一枚飞镖不偏不倚射进他额上刀疤,深没入脑,登时倒地气绝。他人虽死,手却未松,双笔顺势划下去,将阿依古丽的衣裙划出一道大口子。阿依古丽吓得尖叫一声,跳到一边。
  原来谭火池手上早扣了一枚钢镖,看得分明,自车上一镖毙了疤脸汉子的性命。他杀了一名强盗,心下欢喜,许多日来废人的自贱之感不觉间大为减轻,哈哈笑道:“五师弟,我这一手如何?”
  吴土焙跳出圈子,奔到阿依古丽身边,单刀护体,说道:“两位,罢手如何?”一边急瞧阿依古丽上下,查看她受伤没有。
  谭火池却冷冷道:“你们死了两人,马就够骑啦。”
  二当家、三娘子见转眼之间死了两个同伴,又惊又怒。二当家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竹管,在斧头上一磕,扔上天去,炸出一团火光。
  谭火池急道:“这是报讯叫人,老五,赶紧杀了他们!”又一枚钢镖射向那二当家,却因一来隔了数丈,二来不似那疤脸汉子没有防备,利斧一拨,钢镖落地。
  吴土焙当日在雪域钟山埋葬被雪山老怪杀害的人头之时,与阿依古丽祈祷,后来处处逢凶化吉,阿依古丽更是怀了身孕,自以为都是菩萨保佑,更加坚定了积德行善之心。此时见对方死了两人,庆幸自己无虞之余,心有惶恐,说道:“二位,求求你们,快快走吧!”
  二当家、三娘子乃是此地黑道强手,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今日之挫,二人心中合计,敌人刀法高超,既已发出讯号,大当家必会伸出援手,自己二人却不必在此纠缠寻死。但恐吴土焙说的是反话,当下使个眼色,各自兵器护体,一步步后退,直退出二十几步,那二当家问道:“朋友好厉害的刀法,请留下大名,咱们也好日后补报。”
  吴土焙道:“我们本无冤无仇,打了这场糊涂仗,实在是没有来头。我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我的姓名,你最好也别问。”心中只盼他们快走。
  谭火池急道:“老五,你不杀他们,后患无穷。快杀了他们!”
  吴土焙摇头道:“师兄,咱们已经杀了两人,我……我手都软啦。”
  谭火池忍不住骂道:“蠢东西,你不杀他们,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土焙不与他争辩,只催促二人快走。
  那二当家、三娘子飞身上马,回头望一眼,纵骑驰去。吴土焙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提起手中单刀看了看,又是欢喜,又是惊心。
  只这一会儿工夫,天色便黑下来。阿依古丽问道:“吴大哥,这两个人……我们……我们埋了他们吗?”
  吴土焙醒过神来,沉吟道:“也不必。他们的同伙早晚会来给他们收尸。咱们速速离开这里,你上车吧。”
  阿依古丽与谭火池坐在车上,吴土焙牵马而行。走出一程,阿依古丽道:“吴大哥,大小姐和关公子怎么还没回来?”吴土焙应了一声,并不作答,只管牵马大步而行。
  阿依古丽又问道:“他们会不会遇上了什么事?”
  吴土焙似是心不在焉,仍是不答。阿依古丽与他相处非短,已知他脑子一想事,便像掉了魂一般,转过来问谭火池:“师兄,他们不会有事吧?”
  谭火池正没好气,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废人,又不是神仙!”
  吴土焙倒惊醒回神,说道:“咱们再往前走,是不是就到老鸹岗子了?”
  谭火池说道:“来时没听说过什么老鸹岗子。也可能地方小,咱们走过也不知道。”
  吴土焙道:“四师兄,刚才他们说要去老鸹岗子,咱们再走,只怕就要到了。”   谭火池一直担心那二人召集同伙前来为难,眼看天已黑透,却没什么动静,心里没什么底,说道:“老五,我看咱们不要走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那个臭小娘们儿、臭小白脸。”
  阿依古丽微一皱眉,轻声道:“说不定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谭火池哼了一声,道:“这两个雏儿,武功了得,哪会遇到什么麻烦?遇到他们两个,才真他奶奶的麻烦!我们还是先找一处歇歇,反正不冷,一会儿你把我背到草丛里,你们两口儿在车上做洞房也不妨。”
  阿依古丽脸上一红,好在天色半黑,没人看出。吴土焙勒住马车,将缰绳交给谭火池,自己四处看了看,回来道:“左边有片树林子,咱们便在林中歇息。”
  三人拾了些干柴枯草,烧些开水,烤热干粮。用过晚饭,一道弯弯的眉月却也升了上来。吴土焙岂能让师兄在野地中睡觉,说道:“你身上有伤,若再受了风寒潮湿,那如何能行?我们两个,便在草丛里休息。说不定雷大小姐、关公子一时半刻便会寻来,咱们警醒着点儿。”携阿依古丽走到一株树下,胡乱铺了两件衣服歇息。
  夜晚,林草丛中,星灿月浅,溪水潺潺,小虫轻唱。吴土焙只感说不出的惬意自在,却一时难以入睡。这一路上与雷、关同行,住店歇宿,阿依古丽向来是与雷彤同屋,自己只能与谭火池同室,以便照应。关若飞或是独宿一室,或是三名男子同住。
  吴土焙正是青壮之年,平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天当被地当床,轻风撩人,周身皆轻,看看身边的娇妻,忽觉心魂俱醉,忍不住搂住便吻。阿依古丽伸手推住,另一手指指大车,食指竖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温柔一笑,在他耳边低低道:“睡吧,我听着雷小姐他们。”
  吴土焙只感欲念难抑,缓力柔强。阿依古丽被他惹得也自动情,低声道:“好人,那咱们悄悄走远些,别让师兄别扭。”
  吴土焙点头低声笑道:“正是,一向是你想得周到。”
  阿依古丽笑着轻捣他一拳,起身卷了件外衣抱着,左手牵着丈夫右手,跟著悄步向树林深处前行。
  两人虽是夫妻,但如此偷偷摸摸,各自兴奋喜悦。走了二三十丈,却已到了树林边缘,再往前便是一片山冈。只见一条河泛着细碎星光,沿山冈蜿蜒流过。吴土焙知道这便是渭水了,不想这一段河面并不太宽,河水流势也不急湍,想来河水必深。轻声道:“到河边去。”
  阿依古丽道:“冷。”
  吴土焙笑道:“当日在雪地里,却也没听你说过冷。”
  阿依古丽笑得直不起腰,拍拍肚子道:“好人,为着他,你也得听话些。你莫乱来,我来服侍你吧。”
  二人心醉神驰,正四唇欲接,忽然吴土焙一惊,一动不动。
  阿依古丽警然道:“怎么?”
  吴土焙伸手一指,阿依古丽侧过头去,却见上游河面上不知何时来了条小船,船上一灯如豆,模模糊糊照着一个人清瘦的身影,坐在船中,背着一顶斗笠,手中举着一只酒壶。他不执桨,也不撑篙,任由小船顺水漂流,正缓缓而来。稍顷漂过一道缓弯,移出山冈阴影,月光照得一人一舟半是清晰半是模糊,却是一名中年清瘦男子,正自饮酒赏月,沿河泛舟。
  吴土焙虽恼他扰了自己的好事,但见此人半隐半现之间,清雅脱俗,说不出的孤单寂寞,不禁大生好奇之心,拍拍阿依古丽,伏在草丛中细瞧。
  一人一舟越漂越近,渐渐到了正前方。离岸上草丛不过七八丈,看得更清,只见那男子像个私塾先生模样,面容清奇,颌下蓄了一丛疏须,身穿一件布袍,泛着暗白。忽然间小船轻轻一响,船篷、上挂着的灯笼微微一晃,那男子搁下酒壶,拿出一根绳子,伸手一甩,绳子急速而出,不偏不倚,正缠在岸边一株树上。那树距小船少说有六七丈,他随手一甩便中,这份手劲准头,令吴土焙暗暗咋舌,心道:难怪他敢深夜独自泛舟,却是一名身怀绝技的异士。
  阿依古丽不知他为何会停在此处,轻轻碰碰吴土焙胳膊。吴土焙示以眼色,两人俱都不动。
  那男子坐在船板之上,抬头望着山冈上的浅月,随着河波微微起伏。良久长叹一声,取出一管竹箫,独自吹了起来。曲调和缓,极是苍凉寂寞。吴土焙虽不是此中行家,也觉得夜风忽然添了些寒冷萧瑟之感。此人深夜泛舟来此,竟然吹箫自娱,当真让人觉得稀奇至极。
  吴土焙听着不觉摇头,低声道:“看来咱们好事多磨,回去陪师兄吧。”
  阿依古丽捂嘴低笑,低声道:“轻点。”正准备走开,却忽听对面山冈上“啪啪”两声,像是有人击掌。只不过隔着较远,听不真切。二人伸手一握,又在草丛中伏下。
  山冈上脚步声近,五个人影下到河对岸。一人哈哈笑道:“相好的,你到底来了。在下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船上那人止住箫声,冷冷一笑:“迟两个时辰又怎样?”
  那五人或高或矮,在对岸阴影之中,看不清模样。只听一人道:“懒得跟你多说。怎么样,东西带来了没有?”
  船上白衣人笑道:“你们的东西,又带来了没有?”
  对岸那人道:“先看你的!”语气生硬,不容反驳。
  船上人淡淡一笑,箫声又起。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付四爷,我告诉你,我们到这里不是听你吹箫的,快点把东西拿出来!”
  这声音听来十分耳熟,吴土焙猛然记起,此人正是那三娘子。心道:这些人深夜来此,定是做见不得人的买卖。可惜这舟中人看来像个先生,想必也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当下向阿依古丽示意,万万不可出声。阿依古丽轻轻点头。
  舟中人恍若未闻,箫声不断。看来别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也不与人理论。这法子倒也好使,对岸五人商议几声,亮光一闪,点起一支火把。霎时见到其中两人便是二当家、三娘子,中间一人生着一副大胡子,身形高大,相貌凶悍,火把照见他一双圆眼,尽是桀骜之色,想必便是大当家。其余二人依稀是路上见过的骑客。
  那大当家扬一扬手中一只牛皮袋,说道:“付先生,我们骊山十里堡,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牛皮袋中之物叮当作响,一听便知是金银之器。   那付先生按箫道:“打开来瞧瞧。”
  大当家哼了一声,将牛皮袋掼在一块石头上,解开袋口,火把照映,却见袋中耀眼生花,金光闪动,正是满满一袋金元宝。
  付先生道:“拿来吧。”
  那大当家失笑道:“付先生,你也须知道,与骊山十里堡做买卖,向来是人家付钱,我们或是放人,或是让他赎命。呵呵,今日我姓向的拿着金子跟人家买东西,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这里是一百只金元宝,每只五两。你把那东西让咱看看,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吴土焙心道:五百两黄金,简直就是天大一笔财。寻常之人,这一袋金子,拿都拿不起来。不知那付先生要卖给他们什么东西?心下好奇至极,寻思他一叶小舟之中,也载不了什么重大物事,莫非是藏着一个人,要对方赎票不成?
  付先生呵呵一笑道:“俗话说人贫货贱,真是一点不假。我付梦白沦落到如此地步,要跟你们这班不成器的东西讨价还价,也算是没出息到家啦。”摇头一叹,颇是自惭。
  吴土焙心中一动:付梦白,这人名字好熟。凝神一想,却一时不知在何处听过。
  三娘子道:“付四爷,我愿买,你愿卖,又有什么有出息没出息的?”
  向大当家好似极怕三娘子说恼了付梦白,搅黄了这笔买卖,抬手一摆,制止她再说下去,转而言道:“付先生,今日之事,向某心意甚诚,也请付先生放心。”
  付梦白笑道:“谅你们几个,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我本来正待叫那东西出来,三当家却不愿意。”
  三娘子道:“我何时不愿意了?”
  付梦白道:“你说不是来听我吹箫的,那可不是不愿意见那东西么?”
  三娘子倒吸一口气,说道:“原来付四爷吹箫,是唤那东西出来?”
  付梦白微微点头道:“正是。”
  向大当家急道:“你不是说那东西已被你捕获么!究竟在哪里?”
  付梦白竹箫一指河面,笑道:“便在此渭水之中。”
  向大当家怒道:“姓付的,我等星夜驱驰数百里,到这里低声下气跟你交易,却是让你如此戏弄不成?”
  付梦白摇头冷笑道:“当真蠢物,那东西离此不远,几个蠢物万不可再出声了。”
  付梦白不屑与之多言,自故吹箫。只听他箫声忽高忽低,不似寻常曲调。向大当家、三娘子等人见他似是别有用意,一时却也不敢莽撞。
  吴土焙、阿依古丽在草丛中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只听那付梦白的箫声越发急促,让人听着十分难受,似是直痒到心里去,恨不能扯开衣服抓个皮开肉绽。
  吴土焙听阿依古丽喉间咕咕作响,知她抵受不了付梦白箫声魔力,怕要立即弄出动静来,忙薅下一丛软草,塞住她双耳。自己心里躁痒难熬,看对岸骊山十里堡的五人,也已经人人捂住耳朵。吴土焙动了好强之心,暗道:我练雷老前辈所赠秘诀已经数月,莫非连你小小的一点法门都抵受不起么?当下心中默念刀诀,行运内息,果然烦躁不安之感大为减轻。
  付梦白箫声更促,却见河面不知何时泛起了波浪,夜风也似平添了三分寒意。忽见一道波浪自上游缓缓荡来,哗哗作响。
  众人无不瞪大双眼,只见那道波浪高出河面两尺之多,星月倒影在上面不停滚动。那波浪越近越急,到了小船前一二丈处,却倏忽止住,但听哗哗轻响,消失不见,河面平缓如初。
  众人如在梦中,正不知究竟,那付梦白自舟中提起一只酒坛,将一坛酒悉数倒进水中。突然之间,河面上“哗”的一阵声响,激起一道水柱,高达两丈。小船猛然一掀,随波急荡,撞向岸边。付梦白身躯一晃,站了起来,箫声连吹三个高音,直震得人头晕目眩。却又是更大一道水柱激起,月光清清楚楚照见水柱中有一条盘口粗细的怪物,身似大蛇,头上却生了数只怪角,双目如鹅卵般大小,射着黄中带赤的光芒,张开大口,利齿交错,长信呲呲,身子一弯,随水柱落回河中。
  付梦白似是也没想到水中出现的会是这个怪物,惊呼一声,跌坐在船板上。吴土焙、阿依古丽咋舌不下,对岸五人竟都无人站住,跌坐在山石上。
  付梦白呆坐不动,见水花平静,定定心神,连道:“好家伙,好家伙!”声音发颤,舉箫在水面四顾,每转一下眼睛,都小心翼翼。
  那向大当家踉踉跄跄站起,呼道:“付……付先生,这……这便是金鳌么?呵呵,当真吓死人了!”
  付梦白吐出一口长气,见水面波纹平稳,抹抹头上冷汗,摇头道:“说老实话,付某也不知箫声会催出这怪物来。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但知这是书中所记载的蛟。”
  向大当家道:“付先生,咱们可是说得好好的,只买金鳌,不买什么蛟。那金鳌呢?”
  付梦白眼光闪烁不定,失笑道:“你却当什么?便是想买蛟,付某也没本事抓了卖给你。唉,古书曾载,有个叫周处的人上山搏虎,下水擒蛟。搏虎容易,擒蛟却是不敢设想。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勇士么?”说到后来,却不是对着五人,而是对着江面喃喃自语。
  吴土焙心想:像周处那等人物,未必确有其人。但以雷老前辈的武功,多半便能擒杀蛟怪。雪山老怪或许也行。
  付梦白望着江面,忽然道:“它还没走,各位站远些,我试试让它退去。”举箫再奏。不过曲调再不敢高昂,曲声呜咽曲折,令人闻之,心生忧伤。
  阿依古丽已取出耳中草叶,低声道:“吴大哥,我听了这曲子,不知为何想哭。”
  吴土焙低声道:“他是令那蛟怪灰心丧气,不愿伤人,自行退去。”
  说也奇怪,果见河面上缓缓起了一道水波,绕着小舟轻荡。付梦白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却知道在紧要关头,箫声中决不敢露出半点急躁之气,缓和低徊。他似是觉出那蛟怪便在水中盯着自己,只要稍不留神,便会一蹿而出,做致命一噬。
  向大当家等辈不由急躁起来,突然出现蛟怪,看来买那金鳌也多半难遂心愿,不由动怒,想那蛟怪也上不了岸,故意高声骂道:“奶奶的,姓付的,你骗得咱们来此,却是这等结果?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来时,还有两个弟兄死在人家手里……”   话音未落,小舟左侧突然水花大作,看来那蛟怪随时便会再出。二当家、三娘子等也跟着呼叫起来。那付梦白又惧又恨,虽知对方用心,却哪有法子对付?小舟系着一绳,在河水里轻轻摇晃,虽然离岸边一跃就到,那蛟怪就在船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惊惧之下箫声渐乱,只见水花更大,心下大恐:莫非我付梦白今日要葬身在此物腹中?
  正在此时,忽听夜风之中“丁零零”传来一阵铃声。这铃声听来少说在半里之外,然而十分清脆,煞是好听。说也奇怪,船边水花顿时低沉下数寸。付梦白心中一定,箫音愈发柔和。那铃声叮当作响,且响且近,片刻间沿岸走来两人,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俊美少女,在月色之下,并肩飘行,直不似人间之物。那少女手里拿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铃环,微微一摇,如金盅玉盏,又似清露冰珠,与箫声合节,说不出的动听。
  这少女自是雷彤了,那少年正是关若飞。二人嫌与吴土焙等三人同行焦躁,前去打探集镇歇宿。两人纵骑驰出数十里,猛见前方一座险峰,直插云霄,当真有通天拔地之势。找人一问,得知便是华山。雷彤、关若飞幼年在江南之时,便曾听闻华山大名,如今到山脚下,更是起了少年心性,便在山下将马拴了,登峰游览。
  日落之后,回到峰下,却不禁大恼,原来在树间拴着的坐骑不见了。这两匹骏马,都是西域良驹,雷彤的坐骑一色全黑,叫作“踏雪乌龙”;关若飞骑的是一匹纯白骏马,叫作“碧天银兔”,可日走千里夜行八百,神骏罕见。
  雷彤急得直跺脚,关若飞沉吟道:“这两匹马都是跟了咱们好几年了,便是不绑着,也不会走丢,定是给贼人偷去了!”二人四处找了一会,却全无踪影,眼见天色已黑,议定还是回去与三人会合,待明日再找马。
  二人轻功不凡,沿原路返回六十余里,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正奇怪都快到分手之处怎么还没见人,忽听得夜风中传来箫声。雷彤家学渊博,颇识音律,一听不是俗音,忍不住取出银铃环,和着那箫声摇奏。一边与关若飞循声而来,要看看深夜吹箫之人是谁。
  雷彤当先来到,看到河里舟中一人面貌清奇,正在吹箫。那人箫曲不歇,雷彤便也铃声不止。两般乐声一轻一沉,一长一短,竟是丝丝入扣。付梦白知此时那蛟怪必定不致伤人,脚下一点,跃上岸来,箫声也随之止歇。
  雷彤收了铃环,笑道:“大伯伯,你深夜泛舟,吹箫赏月,真是好兴致。本姑娘胡乱和了几声,是不是打扰了你?”
  付梦白虽不知从哪里忽然来了救兵,却感激至极,当下深深一揖,说道:“在下付梦白,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雷彤惊奇至极, 笑道:“莫非大伯伯箫声没人合奏,便要跳江自尽吗?那可不好!我这几下铃声,比大伯伯也差得太远。吴大哥,原来你们在这里,可害我跟糖哥哥好找!”却是她眼尖,阿依古丽碰动草木,她便瞧见二人。
  吴土焙只得现身道:“啊,这个……这个,我们两个,也是听到这位付先生吹箫,才过来瞧瞧的。”说完一阵脸红。
  话未说完,对岸山冈下一个女子道:“就是那个人!大当家的,便是这人杀了崔五他们!”
  那向大当家闻听,大声说道:“付先生,替我擒住这人。”原来这向大当家名叫向彪,江湖人称“向大胆”,那骊山十里堡乃是远近有名的黑道帮派。他身为大当家,得知崔五、疤六的死讯,本应立刻为兄弟报仇。然则那金鳌实在事关重大,干系到十里堡一门的前程生死,只得先来此老鸹岗子与付梦白接头,只待此事一了,便追查杀敌。
  此时见到凶敌突然出现,叫道:“我这就过来!”见河面波平浪静,料想蛟怪已被付梦白驱走,急步跃出,跳入渭河,向这边泅来。河面宽约十余丈,他虽识水性,却不甚高明,看来要渡到此岸,不是片刻便能。
  雷彤、关若飞突见对岸有人,均吃了一惊。关若飞道:“吴大哥,这是何人?”
  吴土焙心里暗暗叫苦,知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便道:“来者不善,恐有麻烦,咱们快走。”
  雷彤目光狐疑,却哪里会走,哼了一声,望着对岸。关若飞一向唯她是从,自然也不会走。
  向彪号称向大胆,行事一向是有进无退,在河中边泅边道:“小子,你杀了我的兄弟……有种千万莫逃!兄弟们,跟我下河渡岸,给崔五他们报仇!”见众人毫无动静,他大聲道,“老二,你们没听到吗?”
  二当家、三娘子等已经面无人色,二当家指着河面道:“大……大当……当家……蛟!水里有蛟!”
  向彪哎哟一声,问道:“在哪里?”
  三娘子道:“在你东边!”
  向彪大惊之下,枉了“大胆”的外号,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向西边看去,道:“没有,没有啊!”
  三娘子道:“左边!”
  向彪转头一瞧,只见一道水波横生水面,慢慢向自己接近。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游速忽然大增,双臂划水,双足急蹬,激起阵阵水花。
  那道水波忽然又高出半尺,泛着白花,朝向彪涌近。适才付梦白在河中遇险之时,骊山十里堡曾起了害人之心,大呼小叫,激那蛟怪发狂。此时付梦白见向彪此时只比自己更险十倍,幸灾乐祸道:“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雷彤、关若飞没看到那蛟怪出水的情形,不知究竟。见众人神情紧张,如临末日,雷彤隐隐有些害怕,笑道:“你们都犯了什么病?这样神神怪怪的!”
  向彪身子一挺,哀求地望着付梦白,叫道:“救我,付先生快救我!”
  付梦白迟疑了一瞬,掠到树边解下绳子来,叫一声:“向老大,接住了!”抖腕一甩,绳子正落在向彪面前。
  关若飞赞道:“好手法!”
  向彪抓住绳索,付梦白双臂交替,将他拉向南岸。然而那道水波紧紧跟在他身后,向彪回头一看,不由大叫:“快,快!那东西跟上来啦!”突然间一沉,人已没入水中。
  骊山十里堡诸人纷纷惊叫,却只见水花翻滚。岸这边的绳子猛然一紧,付梦白站立不住,被拖得扑地而倒。
  吴土焙正站在近处,本看得呆了,突然一个机灵,醒回神来,想都不想,上前一把拽住绳索,急道:“关公子,帮忙!付先生,赶紧吹箫。雷大小姐,铃铛!”   他一言三令,三人无不按令行事。那绳索被两人拉得笔直,付梦白箫声响起,雷彤铃声和入。吴土焙、关若飞正是青壮年岁,武功在身,力气大过常人不知多少,却也拉不住绳索,两双脚在地下哧哧响,慢慢向水中滑。阿依古丽急忙抢上,拉紧绳头,只见绳索抖得渐渐轻了,接着三人发力,竟能将绳索缓缓回收。
  付梦白运足十成内力,那箫声如同鬼哭,悲伤莫名。雷彤虽心中莫名害怕,却毕竟是武林名宿之孙,运起祖传心法,霎时心明如镜,纤尘不染,手中银环上十二只银铃依次交响,丁零丁零,一声声如真如幻,敲心动脑。
  河面的水花低缓下去,拉索的三人只感手上大为轻松,救人心切,收绳如梭。绳索渐短,忽然向彪脑袋肩膀露出水面,两手紧握绳索,却口唇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吴土焙、关若飞发一声喊,奋力一拉,将向彪拖到岸边。
  关若飞在最前面,正要伸手将他拉上,却惊呼一声,如遭电击蝎蜇,嗖地跳回三尺。雷彤一个箭步蹿上来问道:“糖哥哥,怎么了?”顺着一看,却见一条大蛟颈腹在向彪身上盘着一圈,余身仍有两丈之余,拖沉在水中。那蛟怪微微昂起头,只见上面生着数只怪角,两只赤黄眼看着岸上,大口微张,露出血红长信森森白齿,正自哧哧吐气。雷彤不由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尖叫一声,跌坐在地,铃环掉落,一时叮当作响。
  那蛟怪闻铃闭上大口,下颌贴在向彪背上,一动不动,似是颇为警觉。
  关若飞道:“师妹,小心!”伸臂沉腰,挡在雷彤身前。蛟怪陡然昂头一声厉嘶,身尾从水中腾出,直竖起来,又一下砸落,扑通一声巨响,溅起一大片水浪。那蛟怪脖颈一伸,昂起七八尺高,张开大嘴,如同一口血红的大锅,对着众人哧哧吐信示威。
  众人虽是武林中人,却也胆战心惊,手足俱软。对岸之人看得着急,叫道:“大当家,大当家,你怎么样?我们大当家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付梦白摇手示意他们不可呼喊,沉声向这边几人道:“千万莫动。姑娘,试试你的铃铛。”他看出那蛟闻铃则安,似是颇有惧意。雷彤醒悟,目光一扫,见铃环掉在一旁,不由得暗骂自己不争气,拾起铃环,轻轻摇动,铃声叮叮响起。那蛟怪有所反应,合拢嘴巴,身子低伏下来。
  雷彤见自己的铃环生出奇效,胆子登时变大,上前一步,将铃环伸向那蛟怪前五六尺处,摇得铃声不断,口中道:“去,去!”
  那蛟脖颈一鼓一缩,急促喘息,身子扭动,一分一分从向彪身上滑下,落进水中。
  雷彤猛一摇铃,喝道:“退下!”蛟怪向后一缩,全身没进水里。众人见状,无不欢喜。又怕激怒蛟怪,不敢喝彩出声。
  雷彤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不料猛然间一道水箭向自己急射而来。雷彤武功非凡,电闪般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仍是湿了一头一脸,模糊中只见那蛟怪张着大口,向自己扑来。雷彤一刹那间魂飞天外,竟不知闪避。关若飞见师妹危急,突然一声厉喝,那寒冰锥已在手中,对准蛟怪右目刺去。
  雷氏武功,要诀全在“快”字上,他与雷彤自幼情同兄妹,救人心切,格外用力,取锥、刺蛟全在刹那之间,却听扑哧一声,正中蛟怪右目。
  那蛟怪吃痛,昂头一甩,关若飞却也吃不住那无俦巨力,身子飞起两丈,向河中落入。這一来冰锥却也脱手,留在那蛟怪眼中。关若飞身手当真非同凡响,半空中身子一翻,头上脚下,看准蛟怪,张臂一搂,双腿紧夹,竟骑在蛟怪身上。蛟怪在水中翻滚扑腾,浮沉曲伸,弄得渭河浪花四溅。关若飞使出浑身力气,死抱着不放。
  众人全看得呆了,雷彤花容失色,连叫几声“糖哥哥”,便要跟着跳进河中。
  吴土焙急拉住她道:“大小姐,不可!”
  雷彤哭道:“那你去呀,你去救我糖哥哥!”
  吴土焙不料雷彤会这么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雷彤叫道:“胆小鬼,不敢那便不要拦我!”
  吴土焙本就是一根筋的人,最易受激,大声道:“有何不敢?”便在阿依古丽的惊呼声中,纵身跳进渭水。
  吴土焙肤色较黑,这固然有天生之故,却也另有一半原因,便是好水。天刀门五雄之中,贺水桦名字中占了个水字,却最怕水。吴土焙名中带土,反而偏偏好水。同门玩笑时,曾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话,说的便是吴土焙水性精奇,不管是江水、河水、湖水、海水,春夏秋冬各季,自能畅游无阻。
  雷彤激得他跳下河去,自己先后悔了,叫道:“吴大哥,你这傻瓜,你下去顶什么用?”却见吴土焙从水中冒出,嘴中咬着单刀,双足蹬水,露出半截身子,迅速接近那团巨浪。阿依古丽自幼在西域雪原长大,见丈夫如此本事,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担忧。
  吴土焙接近浪心,凝目瞧去,关若飞仍死死骑在那蛟怪身上。蛟怪右目上插着冰锥,正自挣扎扭动,欲回噬身上之人,奈何那人双臂紧紧箍着它脖颈,却是咬不上。吴土焙抄刀在手,叫道:“关公子,关公子!”
  关若飞正头晕目眩,全凭一股求生之力,方能紧贴蛟脊,不致被甩落。猛听吴土焙呼叫,移目一瞧,不禁精神大振。那蛟怪见又有人来,张开血盆大口,往吴土焙咬去。
  吴土焙脚下一蹬,急向左闪,抬手一刀,正中蛟腭,只听一声闷响,如击皮鼓硬木,竟砍不进去。那蛟却也吃痛,嘶嘶吐信,不敢进击。
  关若飞缓过一丝气力,右手腾出,爬上一尺,攀住蛟头的一只角。
  吴土焙又是两刀,均砍在蛟怪吻上,但听当当作响,蛟怪丝毫未伤,还将头颅抬高数尺,向吴土焙当顶砸下。吴土焙忽沉入水中,从蛟怪左首处冒出。蛟怪头颈微收,另谋击扑。
  关若飞岂会错过这一良机,伸手一抓,握住冰锥,使力一拔。那蛟怪吃痛,眼眶卡紧,冰锥竟然未能拔出,蛟怪却翻腾甩动,令他五脏六腑好似都要移位。吴土焙怕误伤着关若飞,虽举着刀,却不敢砍落。
  二人一蛟死斗,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两岸之人无不惊心动魄,跟着在岸上奔走。
  关若飞大喝一声,力运右臂,猛力一提,冰锥终于脱出。上面穿着圆乎乎一物,像一只血瓜,却是蛟怪的一只眼珠子。关若飞哪有隙分辨,冰锥一挥,又插瞎蛟怪左眼。   蛟怪痛得浑身圈成一团,关若飞后背一沉,被它鳞身夹住。那蛟怪的力气不知有多少,直压得他骨节咯咯作响,难以呼吸。
  吴土焙见情形紧急,看那蛟身背颈通黑泛青,唯腹间三指宽的一线地方发白,一刀刺出,刀尖略略一阻,却直直戳入。吴土焙大喜,左手抱着蛟身,右手沿着蛟腹一寸寸划下。那蛟怪双目已盲,十分本事,只剩了三两分,沉入水中,收缩骨节,紧紧卡住关若飞。
  关若飞只粗识水性,又已昏昏沉沉,本来沉到水中,便会溺水而死,然而胸腹受压,无法呼吸,反而捡了一条命。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隐隐约约只觉得身上所压的千斤之力一点点地轻了,终于身子一松,脱了困围。他一得自由,反而喝了一口水,受呛之下,抬头冒出水面,咳嗽不止。耳中只听雷彤叫道:“糖哥哥,糖哥哥,你没事,太好了!”
  吴土焙伸手托住他腋下,结结巴巴道:“关……公子……那……怪物……死……死啦!”说话间,牙齿咯咯作响。
  关若飞兀自不敢相信,顺着吴土焙手指一瞧,只见那蛟怪直挺挺浮在水面上,长近四丈,腹部裂开,确然是死了。紧张一去,只觉得身子像散了一般,若非吴土焙托举,只怕会立即沉下去,说道:“吴大……大哥,冰……冰……锥!”不觉间竟也结巴了。
  吴土焙托着他游到那死蛟旁边,见它怪形凶相,不禁后怕至极。关若飞奋力伸手,抓住冰锥,手却早软了,这一椎虽然刺得不深,但也左右摇晃数次,方才拔出。向那死蛟看了一眼,恶心欲吐,道:“吴大……大哥,上……上岸。”
  雷彤喜得又是拍手又是蹦跳,大呼小叫,哭中带笑,笑里带哭。阿依古丽也早是梨花带雨,此时也已抿嘴发笑。
  吴土焙水性虽好,也已累得头昏眼花,大口喘气。他们已在河面上漂移了快一里,雷彤听下游传来轰轰哗哗的声音,知道那里水势湍急,叫道:“上来啊,你们快上来!”
  吴土焙答应一声,伸手在死蛟身上一推,托着关若飞要往回游。忽听关若飞惊叫道:“吴大哥,又来了一个!”
  吴土焙眼光一瞧,水面上一道横波涌起,向死蛟移近。吴土焙真吓得要抽筋,哆嗦道:“这可咋……咋办?”岸上之人听到不对,均觉大祸临头,刚升起的一丝喜悦,转眼之间,又变为绝望。
  关若飞咦了一声:“不是蛟龙,是只大乌龟!”
  只见水面上升出一物,形若乌龟,背上的壳似一个磨盘大小,中心却向上隆起,全是褶皱断纹,色作深黄,隐隐射出金光。头作楔形,生满刺棘尖突,两眼望着那死蛟,退了一退,围着蛟怪尸体游动,好像要将蛟怪打量仔细。它慢慢上前,突然间张嘴咬住蛟尸颈下,再也不松口。水中两人对望一眼,均觉十分有趣,吁了口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付梦白揉揉眼睛,喜出望外,叫道:“是金鳌,捉住,捉住它!”
  吴土焙一听是金鳌,顿时想到一百只金元宝,心口不由自主地狂跳。见此物虽异,却不致能伤着自己,当下大着胆子,一下扑在金鳌壳上。那金鳌受惊,头足尾全缩回壳内,只将蛟怪当作死敌,紧紧咬住不放。
  吴土焙又惊又喜,双足蹬水,但那金鳌便有一二百斤,蛟尸更不知有几百斤,哪里能推得动?关若飞也恢复了些气力,上前幫忙,水中无从借力,仍是毫无办法。
  吴土焙向岸上挥手:“绳子!绳子!”
  付梦白如梦初醒,急忙掠回去,取了绳索,甩向河中。吴土焙、关若飞半伏在金鳌身上,各自抓紧绳索。付梦白、雷彤、阿依古丽三人一齐用力,将二人一鳌一蛟拖将上岸。那金鳌到了岸上,仍死死咬着蛟尸不放。
  吴土焙取刀在手,沿着那鳌嘴割下一块蛟肉,方始将它从蛟尸上分开。笑道:“这傻笨东西,咬着什么便不松口!”
  众人欢呼声中,将金鳌抬到岸上。这之中只有雷、关二人不知金鳌身价,然而少年性情,捉鱼摸虾已经兴致勃勃,看到擒得如此怪笨家伙,自然兴高采烈。何况惊心动魄之后,人却均未受伤,与吴土焙、阿依古丽相互搂抱,又跳又笑。他们虽然一路同行,雷、关二人却从未对他们夫妻二人如此亲近,吴夫培夫妇受宠若惊,欢喜难言。
  那向彪死里逃生,肋骨被压断了数根,本伏在草丛中起不了身,听到欢呼,却也奔来,一看金鳌,喜道:“好家伙!”扑上去便在它壳上亲了好几下,喜极而泣,说道,“我的祖爷爷,可真是捉到你啦!”
  雷彤惊奇至极,笑出声来,说道,“这东西原来是你的祖爷爷吗?失敬,失敬。”
  向彪却浑不以为意,笑道:“姑娘不知,这东西真比我祖爷爷还亲。我祖爷爷不见了,不过心疼几天。这家伙找不回来,我姓向的就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再无翻身之望。”
  雷彤道:“那是为什么?”
  向彪嘿嘿一笑,却不理会,仍抱了金鳌又亲又笑。阿依古丽悄声将所闻对她说了,连杀了他两个手下一事,也一并告知。
  雷彤转了转眼睛,上前对向彪道:“你起来,本姑娘有话跟你说。”
  她美貌高贵,武功高强,向彪乖乖站起,说道:“姑娘有什么事?”
  雷彤道:“我告诉你,你莫在我的金龟上哭哭啼啼,眼泪鼻涕的,弄脏了本姑娘的宝贝金龟,可怎么办?”
  向彪道:“哈,这东西是我们丢失的,再说它叫金鳌,不叫金龟。姑娘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就说是你的,未免……未免这个……姑娘可是跟在下开玩笑了。”依他的性情,哪会如此客气,只是见过雷彤的铃铛,也不敢轻易得罪她。
  雷彤眼睛一瞪,叉腰戟指,怒气冲冲道:“呵,本姑娘哪有空跟你开玩笑?你说它叫金鳌,我偏偏说它叫金龟!这明明是我糖哥哥和吴大哥拼着老命从渭水河里捉上来送我的,怎么就成了你的?糖哥哥、吴大哥,你们捉了这金龟,是不是要送给我的?”


  她说煤是白的、牛是飞的,关若飞也只会点头称是;吴土焙要靠她撑腰,雷大小姐的话便是圣旨,二人均点头道:“那自然是的。”   雷彤道:“你听听,这金龟是不是我的?不过呢,本姑娘一向最好说话,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考虑卖给你。”
  向彪本来就是带了重金赎购金鳌的,听她此言,一拍胸膛:“好,我买!”只望这一拍豪气干云,却忘了自己断了好几根肋骨,哎哟一声,痛得差点跪下。
  雷彤哈哈一笑,说道:“你要买,那便问问价。”
  钱是人的胆,向彪登时又神气起来,伸出一只大手,五指叉开:“五……五十两黄金!”
  吴土焙听他本来拟以五百两黄金向付梦白购买,转眼间价钱便只剩下一成,正要插言,雷彤已经怒道:“五十两黄金,只够看一看。一千两黄金,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向彪央求道:“姑娘,在下也不敢隐瞒,我带了五百两黄金,全给你啦。”
  雷彤道:“这金龟整卖有整卖的价,非一千两黄金不可。你带了五百两黄金,也可以零买。不过话说在前头,零买有零买的价,五百两,两只龟脚……吴大哥,快追,这畜生要跑!”
  却是众人一时未加留意,那金鳌探出头来,吐了口中蛟肉,爬向河边。吴土焙急忙上前将金鳌掀翻,让它肚皮朝上。金鳌四爪乱蹬,却哪里能翻过身来。
  雷彤乐得咯咯娇笑:“好玩,好玩!”兴味盎然,哪还将买卖放在心上?关若飞见雷彤高兴,折断一根树枝递上,雷彤接过,戳戳鳌头,挠挠鳌足,逗得那金鳌一会缩进壳中,一会儿又伸出来。
  付梦白为追踪金鳌,沿河漂流二百多里,却险些葬身蛟腹。见吴、关二人擒住此异宝,心中只道这是天意,跟在一边细看金鳌形貌,越看越是羡慕。
  向彪焦急不安,忍痛走到一株树下,向对岸招手。他手下四人确信水中再无异物,便泅水过河。五人低声商议。三娘子道:“大当家,那姓吴的的刀法已经很厉害,那姑娘、公子只怕比他还厉害些。若是硬抢,咱们必定吃亏无疑。”
  二当家道:“老大,不然咱们就回到堡里,召集一二百兄弟,还怕弄不死他们?”
  老七插话道:“二当家,就怕咱们集了人马,这几人早就不见了。”
  二当家道:“他们是往潼关方向走,进了咱们的地盘,还怕他们飞上天去?”
  向彪沉吟道:“对方武功太高。那小丫头、小后生兵器古怪,想是大有来头。咱们人多,也未必便能制得住人家。”他号称向大胆,却也不是一味地蛮干,遇到强敌,深知胆子未必可靠,须靠脑子。
  三娘子道:“大当家,金鳌事关重大,咱们便给他们一千两黄金,先买回来再说。”
  大当家道:“可咱们只带了五百两,剩下的哪里弄去?”
  三娘子道:“咱们先交给他们五百两,算是定金。另外五百两,咱们回骊山去取。”
  大当家豁然开朗。商量完后,几人来到雷彤旁。
  雷彤道:“怎么,想买乌龟爪子还是乌龟尾巴?”片刻之间,由金鳌变为金龟,更由金龟变成乌龟了。
  三娘子赔笑道:“我们是骊山十里堡的。这是我们大当家,提起向彪向大胆的名儿来,却也有些轻重。这位是我二哥古落,在下三娘子。不敢请问姑娘上下?”
  雷彤笑道:“这位姐姐说话倒也好听。不过,我爷爷说了,我的姓名不可轻易让人家知道。”
  三娘子见她天真烂漫,笑道:“你既叫我姐姐,那姐姐就厚着脸皮称你一声妹妹了。好妹妹,这金鳌你要了没用,于我们骊山十里堡却事关重大。你卖给我们,好不好呢?”
  雷彤道:“好啊。两千两黄金,就卖给姐姐了。”
  三娘子一惊,瞧雷彤笑得眼角弯弯,心中骂道:当真小看了这丫头。
  向彪却怒道:“刚才不还一千两吗?”
  雷彤冷哼一声:“已经涨了!独家生意,童叟无欺,爱买不买!”
  三娘子怕说僵,咬牙道:“好,两千两便两千两!咱们给你一千两黄金,另外一千两,用两条人命抵账。成不成?”
  雷彤奇道:“两条人命抵账?我要你两条人命做什么?”
  三娘子叹道:“姑娘不要,可姑娘的朋友已经要了咱们两个兄弟的性命。”
  雷彤听她话中有一丝威胁的意味,恼怒起来,怒道:“吴大哥说了,你们兄弟上来便抢我们的马,还要杀我们的人。是你们亏理在先,吴大哥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手杀了这两个狗强盗,他们死了活该!你想给你的兄弟报仇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均是森森寒意。
  关若飞双眉一挺,也站上一步,喝道:“随时恭候!”
  雷氏门人,何等威风。向彪等辈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之徒,却也不禁一齐退后一步。三娘子定定心神,道:“好,对岸有五百两黄金,我们取了先交个定头。等明日午时,咱们自会再来交齐余额。”
  雷彤刚开始只想逗他们玩玩,没想到他们居然真要用两千两黄金买这金鳌,好奇顿起,问道:“你们非买不可,却是为何?”
  三娘子道:“此事关系到本堡机密,姑娘听了无益。”
  雷彤知道武林规矩,最忌打听别人机密,心想她这话倒也不错,眼珠一转,傲然道:“谁说本姑娘想听了?定金你也不用交了,这怪乌龟本姑娘不卖了,要自己留着玩儿。”打了个手势。
  吴土焙用绳子将金鳌绑了,砍了一根粗木棍,笑道:“关公子,委屈你跟我做回轿夫啦。”
  关若飞笑道:“好说。”与吴土焙抬了金鳌便要离去。向彪等虽然焦急,却也不敢多论,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付梦白忖道:骊山十里堡势力极大,这姑娘一行人虽然武功不弱,然而強龙不压地头蛇,被黑道人物缠上,却也麻烦得很。追上两步,揖道:“在下家住前方华阴,离此不远。若是几位不弃,请到我家喝杯茶如何?”
  雷彤喜他箫技过人,听他相邀,高兴道:“好啊。只不过我们还有一位病人,对了吴大哥,那谭大哥呢?”
  吴土焙这才记起来,羞愧道:“我去接他。”放下金鳌,不一会牵着马车来到河边。谭火池在车上一会听到箫声一会儿听到人声,担心受怕了半夜,已听师弟说过中间曲折,见了付梦白,怪声怪气打个招呼,算是见过了。见到向彪等人,冷冷望了一眼。向彪心知若是再耽搁下去,说不定事情更僵,好在金鳌总算有了着落,由两名兄弟扶着,消失在岸林之中。   几人问明了路途,原来华阴距此往东只有四十多里旱路,水路却有五十里。不过水路是顺流而下,比旱路却要快些。雷彤道:“大伯伯夜中泛舟,吹箫斗蛟,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投我脾气。你我二人乘船,他们几个走旱路,好不好啊?”
  关若飞脱口道:“不好!”
  雷彤笑道:“你就是怕这大伯伯使坏害我。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就这么定啦!”
  关若飞素知她武功胜过自己,但与付梦白不过萍水相逢,便同舟而行,万一他使计害人,那便糟糕至极。只是此节会心即可,怎好说出?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接话。
  付梦白道:“公子放心。倒是你们要小心些,天亮前请务必赶到寒舍,到了那座石桥上,在下自会派人迎接。”
  关若飞、吴土焙将那金鳌抬到车上,谭火池怒目而视,但听说这是雷大小姐新得的宠物,也只得让给它半截车厢。关若飞与吴土焙说了马匹丢失之事。吴土焙极是惋惜,安慰他想方设法定能找回。阿依古丽驾驭马车,关、吴二人步行,连夜赶路。走了三十余里,浅月隐退,天色已蒙蒙发亮。如付梦白所指,果然那石桥上已等候着一名小厮,上前询问无误,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庄园。
  付梦白、雷彤也是刚到未久,将众人迎进庄去,吩咐庄丁将那金鳌抬进荷池,好生看管。并给众人打水做饭。众人一夜未眠,用毕早饭,付梦白安排客房各自歇息。
  第五章 求同存异
  白云如絮满天。想必高处,风正乱。幸是在人间,食五谷杂粮,住村郭田园。热了挥扇,冷了加棉,一日三餐。盼得节令欢庆,消受似水流年。子子孙孙无穷尽,便是长生神仙。不顾念,也顾念,远近都似烟。
  一直到巳时,吴土焙、阿依古丽起身下床,来到院中。来时天色未明,此时只见这付家庄园前后七八重屋舍,精致清雅,院中花池、凉亭、假山、怪石、修竹,阴阳相得,风水绝佳。几名庄丁童子正围在荷花池边看金鳌。一名小童上前道:“吴爷,庄主他们在后厅,请跟我来。”
  二人随小童来到后厅,付梦白、雷彤、关若飞、谭火池都在那里,两名丫环服侍喝茶。此厅四壁挂着不少书画,北墙一排红木大柜,全是典籍。各小案摆放着古玩花瓶奇石铜器。雷彤虽是出自武林豪门,却数年漂流西域苦地,对厅中之物很感新奇。问东问西,那付梦白一一笑着说解。见吴氏夫妇进来,请进座中奉茶。
  付梦白道:“在下蜗居乡野,真不知武林之大,藏龙卧虎。昨夜若非几位援手,付某只怕要丧生渭水,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有几句话,想了大半夜,不知当讲不当讲?”
  关若飞、吴土焙等见他说得庄重,均凝神倾听。雷彤笑道:“大伯伯,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像一个人。”她祖父雷六鼎对她说话,一向苛厉。付梦白身形清瘦,与雷六鼎有几分相像,雷彤对他心生好感,便因此故。只是她惧怕爷爷一本正经,却不怕别人一本正经,嘻嘻笑道,“你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付梦白笑道:“不知那金鳌,几位打算如何处置?”
  雷彤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却是这事。昨天吴大哥英勇杀蛟擒鳌,大伙儿都是亲见的。如何处置,还是吴大哥说了算。”
  依吴土焙之意,昨天晚上向彪出价五十两黄金时便可成交,只是一路上视雷彤为尊,大小之事,须由她定夺。谦笑道:“杀那蛟怪,全仗关公子神勇。金鳌也是关公子发现的,我不过……不过帮了点儿小忙。还是大小姐说了算。只不过,这东西挺不好办的,沉、大,还不老实……”
  谭火池歪坐在一张软椅上,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嘛,昨天那怪東西差点咬着我。大小姐,你玩个什么不好,偏偏玩个乌龟王八……”
  吴土焙心里一惊,见付梦白脸色有异,赶紧接过话头道:“在下觉得……嗯,关公子,你觉得呢?”
  雷彤、关若飞毕竟年幼,没听出谭火池话中的恶毒意味。关若飞笑道:“师妹说怎么,就是怎么。”
  雷彤道:“本来跟那个姓向的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可那三娘子竟敢吓唬我,好像这乌龟不卖给他们不行一般,当真可恶!本姑娘最听不得人家吓唬我,她要是说几句好话,这买卖倒也能说成。嘿,其实一千两金子,也不算少了,大伯伯,是不是?”
  付梦白莞尔道:“少?俗话说黄金万两,富可敌国。一千两黄金,差不多能买下华阴城来了。”
  雷彤殊无金钱概念,吐舌道:“我的天,原来这么多?我还当是没什么赚头呢。卖!卖!非卖不可!吴大哥,昨天晚上你咋不告诉我呢?”急得搓手跺脚,叹道,“好生意没谈成,只怕人家再不来找咱们买了!”
  付梦白本来神色郁郁,一听此言,大喜道:“谢天谢地!姑娘肯转让此物,那便好啦。”
  雷彤道:“怎么,大伯伯要买?咱们是熟人,那可不好贵了,你……你就给二百两算了。”
  付梦白号称梦白,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与她一面之交,这交情就值八百两黄金,起身一揖到地,动容道:“姑娘可真给在下天大的面子了。不过,在下却不敢承此大德。”
  雷彤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若是觉得贵了,便一两不给也成。”
  付梦白再拜道:“姑娘,并非在下要买。买主便是昨晚咱们见过的向大胆。”
  雷彤道:“我昨天骂走了他们,他们肯再买吗?”
  付梦白笑道:“他们求之不得。不瞒几位,方才庄丁已经报知在下,我这庄子外面,已来了数十人盯着了。我只怕几位无论如何不肯将金鳌让出,那么在下只有舍弃身家性命,与几位同赴玉碎。既肯转让,那么在下白白担心了。”说到这里,神情凝重,并非作伪。
  雷彤不知己等已经给付梦白惹了这许多麻烦,沉目一想,说道:“呵,这向大胆虽然给咱金子,可总有几分强买的意味。本姑娘且去瞧瞧他的那些喽啰子孙。”
  付梦白摆手制止:“不必劳动姑娘大驾。在下想,正主儿很快便会来拜访。”雷彤一双秀目眨了几眨,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关若飞心里总是有个疑问,沉吟道:“付先生,那骊山十里堡的,看来便是黑道人物。他们要这金鳌,到底有何用?”   付梦白摇头道:“这个,在下是当真不知。说来惭愧,在下在这渭水之滨,被人枉称是第一个弄水的好手。前些日子骊山十里堡发出江湖令,说这金鳌走失,进了渭河之中。在下是看他们悬赏的数额动了心,这才出手。我略识水族习性,沿河查看了二十多天,终于让我发现了此物的踪迹。那老鸹冈子一带河水平缓,我料定可以在那里擒得此物,因此与向大胆约定,便在那里交割,谁知却遇到一只蛟。”他一想到蛟怪,便不禁后怕,说道,“想来那蛟怪也是追逐金鳌,正好让我赶上啦。后来的事,那也不需多说了。骊山十里堡为何重金悬赏要捕获这金鳌,在下却是丝毫不知。”
  雷彤道:“这金鳌不过是个奇形怪状的乌龟,虽然个头不小,但煮了来吃,最多顶三五天口粮,却不知凭什么值那么多钱呢?”
  一名庄丁匆匆来到厅中,向付梦白附耳低语。付梦白微微吃惊,点头道:“嗯,我知道啦,你们再去探看。”那庄丁领命出去。
  付梦白叹道:“我这小庄,四周已经有一百多人了。”
  关若飞笑道:“他们给付先生看门,却也不错。”
  付梦白颇有担忧,旋即笑道:“只要各位肯转让这只金鳌,在下便宽心了。”
  吴土焙心想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颇是歉疚,笑道:“先生但管放心。”实则自己却起了忧思,怕十里堡旧账再提,纠缠那两个死者之事。
  谭火池在一旁一直听着,偶尔冷笑,似是对付梦白的话不以为然。关若飞瞧见他神色,心念一动,笑道:“谭大哥有什么高见?”
  谭火池眼睛一翻,望着顶棚,懒洋洋道:“我一个瘫子,这见识高不到哪儿去,却有一点浅见、低见。觉着付先生这么为咱们打算,总有点过于好了。我从来不相信过于好的事,再接着一想,才明白过来,付先生是怕我们一走了之,到时那什么十里堡八里铺肯定要把气撒在他身上。”他说话阴阳怪气,却是把话说得明白无误。
  付梦白被他说中心事,却也不争辩,叹道:“惭愧,惭愧,在下确有此担忧。”
  吴土焙对谭火池如此煞风景很是来气,向他瞪了一眼,谭火池只当没看见。
  雷彤笑道:“怕死惧祸,乃是人之天性。大伯伯又有什么惭愧不惭愧的?走,我出去会会这些人。”又笑道,“大伯伯莫担心,本姑娘不跟他们翻脸,只去讲讲价钱。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咱这买卖非成交不可。现在是不卖也不行啦。”
  雷彤当先来到庄外,果见路旁桥边、树下石上、田头埂脚七七八八散着许多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些甚至是僧侣尼姑。雷彤与关若飞对望一眼,笑道:“十里堡的人物倒全乎。糖哥哥,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找树底下那四个和尚问个话。”
  关若飞微笑着来到树下。那四名僧人有三人年纪大些,一个年轻,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头皮光青,一双眼睛本紧紧盯着庄上出来的几人,见关若飞来到身边,忙低下眉目,手掐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吴土焙跟在关若飞后面,抢先问道:“小师父,这里不是寺庙,你念的是什么经?”
  那小和尚眉毛一挑,索性连眼睛都闭上,经文却念得稍响了些,只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不匀,显是内心紧张。
  那几个大和尚也自念经,眼角偷偷瞧着几人。吴土焙见小和尚不答,转而问一个大和尚:“师父,我们决意把那金鳌卖出了,你们不来问价,却在念哪门子经?”大和尚充耳不闻,眼皮却一跳一跳的,瞧着也是内心害怕。吴土焙无计,向关若飞苦笑,“还是你来吧。”
  关若飞向四处瞧了瞧,双眉紧锁,道:“我来也一样没用。”
  吴土焙道:“那咱们跟别人说去。”关若飞摇了摇头。
  几人返回门前,付梦白正满面疑惑,四处观望。关若飞道:“付先生,你瞧怎样?”
  付梦白吸了口气,道:“好像不对。有什么不对,在下却说不上来。”
  雷彤道:“糖哥哥,你瞧出什么来了?”
  关若飞沉吟道:“别看这些人都在门外堵着,可好像不是一伙的。我刚才估了估,来者共有一百二十来人,却至少分五个门户。他们之间,也互相警惕,不像熟识。”
  雷彤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真没想到,卖个东西,却这么多破事。”蓦地提高声音,向四野道,“向大当家的,你给我听着:本姑娘这买卖十分红火,光买主就来了上百个。你若是来得晚了,这乌龟就是别人的啦!”
  她此举看起来耍小孩子脾气,实则见识胆略,实非寻常,此时有意立威,运气将声音送出。四野之人,无论远近,听来均觉便在耳边一般。
  闲散之人见她年纪轻轻,内力却有如此造诣,无不变色动容。雷彤环顾四周,并没有向彪的踪影,好不容易在一处断墙下看到十里堡的二当家古落。古落一见她目光投来,肩头一缩,压低帽檐。
  雷彤冷笑一声,向古落大步走去。古落身子一缩,忽然间一蹿而起,抬脚便跑。他轻功不弱,但只奔出四五丈,刚到了一株大树旁,便领子一紧,被人抓住。古落头也不回,便是一记肘锤。雷彤一声轻笑,松开他衣领,顺手在他“筋缩穴”上一点。她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封住他穴道,却让他浑身一抽,失去重心。古落翻身扑倒,栽得满脸满头尘土。
  雷彤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古落自知武功相差太远,不敢再跑。擦擦头脸,站起身来。他手下来了七八人,急奔过来,此时才到,站在古落身后,望着雷彤,如临大敌。
  雷彤问道:“二当家,你见到我就跑,是不是没凑足货款?”古落望望四周,欲言又止。雷彤左右一瞧,知他怕说话让人听见,忽然间伸手抓住他衣襟,向上一抛。古落身子少说有一百五十斤,却被他抛起两丈多高。四野之人都望着这边,见状纷纷惊呼。
  雷彤脚下一点,身子飞起,半空中伸出铃环来,笑道:“抓住了!”古落臉孔朝上,正惊得要叫,不假思索,拉住铃环。只听叮叮声响,身子又被带得飞高了七八尺,落在一根粗树丫上,树枝晃动,叶子沙沙作响。他打眼一望,已处在树冠之中,四周全是密叶浓阴。雷彤双足踩在另一根树枝上,笑嘻嘻道:“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明白些,那就什么都好。倘若不实不尽,我便把你扔下去。”   古落脸色难看极了,叹气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那东西我们恐怕买不成了!”
  雷彤笑道:“我的生意好,来了这么多买主。不过放心,你们十里堡说话在先,同样价钱,我先给你们。”
  古落喜道:“当真?”
  雷彤道:“那还用说?”
  古落透过叶隙朝下看了看,忧道:“向大当家昨夜受了重伤,其余各堂各堡见我们老大不在……在下是决计……决计买不上的啦。”
  雷彤压低声音道:“各堂各堡?那是什么意思?”古落哽住话头,瞧是十分后悔失言。雷彤道,“你不想说也由得你,我们已经杀了你们两个手下,这仇总是结下了,再杀了你,也不过账上多记一笔而已。”
  古落抬眼望着她,辨别真伪。雷彤微微发笑。古落道:“女侠武功了得,小的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女侠不是官府中人吧?”
  雷彤笑道:“你看我像官老爷么?”
  古落十分尴尬,也跟着一笑,说道:“我们十里堡,属一个大人物节制。这些堂、堡也跟我们一般。这金鳌本是骊山十里堡之物,然而丢失之后,其余各堂各堡便也起了窥视之意,本堡大当家伤重,却没气力跟他们争。”
  雷彤道:“他们要买金鳌,却为何无人出来问价?我跟他们说话,却又装聋作哑。”
  古落眼中闪过一丝隐秘,含含糊糊道:“各堂都在等……等……”
  雷彤心口一提,脱口道:“等天黑?”
  古落点了点头。雷彤虽是大胆,却也不禁有些惧意,忖道:“这些人来了一百多人,天黑时不知会来多少。到了天黑,那也不是买了,自然是抢。说不定还要劫财害命。哼,我糊里糊涂捡了个乌龟,竟惹出这等大麻烦!”
  她武功高强,要想与关若飞、吴土焙等全身而退,谅也非难,只不过如此一走,非雷氏门人之风。心念转动,问道:“那个金鳌究竟有什么宝贵,这么多人都想要?”
  古落摇头道:“此事便是杀了我,我也决计不敢说。”
  雷彤见他神情坚决,便也不强求,转问道:“你说节制各堂各堡的那个大人物,却又是谁?”
  古落一凛,继而说道:“我既落在女侠手中,那便……你还是杀了我算啦!”
  雷彤见他宁死也不肯说出那人姓名,又想他担心自己是官府之人,心念一闪,已猜到几分,暗道: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他们头上的那个大人物,必是江洋大盗朝廷钦犯。大声笑道:“你既对我说了那大人物姓名,又说了金鳌的宝贵之处,我杀你做什么?古二堡主,多谢指点。”
  她话音未落,却听四处纷纷响起喝骂声:“姓古的,你敢出卖本教秘密?”“没出息的东西!”“古落叛徒,你出卖教主,不怕身受千刀万剐之刑吗?”
  古落吓得脸色都白了,刚要辩解,雷彤手指一伸,已封了他哑穴,笑道:“古二哥,你放心,有本姑娘在,谁也伤不了你。你便在树上呆着莫动。”自己身子一折,从树冠中掠出,轻飘飘落下地来。
  此时却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已抢上四人,均手持兵刃,却又不敢轻易近前,雷彤哈哈一笑,抬步便走,四人不敢当其锋芒,侧避让开,只得紧跟在后面。关若飞、吴土焙站在门前,静观其变。
  雷彤走了十数步,忽听脑后风起。她不进反退,身子一低,从一把长刀下掠过,顺势一记后扫堂,那使长刀的头陀应声而倒。眼前一晃,左边一柄青钢剑、右边一柄三尖刀同时刺到。
  雷彤手一探,铃环已在手中,前后一晃,将两般兵刃套进环内,身子一旋,铃环纵转。使青钢剑的是个道人,使三尖刀的是个恶汉,两人同时惊呼一声,青钢剑、三尖刀已被她一招夺下。最后一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年纪最大,武功也最高,看准雷彤一招已老,斜刺里一掌,轻飘飘向她后心印到。
  他这掌法叫做“寂灭掌”,原是佛家武学。这一掌无声无息,却有牛虎之力,端的是非同小可。武林之中,伤在他这一掌之下的,不在少数。
  雷彤好像背后生了眼睛,霍然转身,见他掌势,叫道:“像样!”左掌推出,与他交了一掌。却听一声闷响,雷彤气血一窒,脚下后滑,尘土飞溅,滑出八尺拿桩站定。那老者身子一晃,连退三步,退到第三步,背心已贴到大树。
  雷彤双肩一摇,气息顿畅,叫道:“好掌力。再来!”一掌推出,隆隆有风雷之声。雷彤仓促对掌,吃了三分亏。此时这一掌却将内力提到十成,家传绝学风雷掌何等霸道威烈,那老者先前在背后施袭,头一掌已是尽力而为,自信便是震她不倒,片刻之间,也必令她气血翻涌,无力再战。当真不敢相信她眨眼之间便调匀气息再次出掌,惊惧之下,提掌应敌,掌到中途,自知若是一掌对实,只怕会当场被震死,忙向旁边一闪,绕到树后。
  却听“砰”的一声,雷彤一掌拍到树上,那大树剧烈一震,细枝、树叶如急雨般坠地。她年纪不大,看来纤巧机灵,这一掌之力却全凭硬功夫,若非亲见,谁会相信这是一个小姑娘所为?忽然“咔嚓”一声,树上掉下一根大树枝。那树枝上一人手舞足蹈,正是十里堡二当家古落,当即重重摔在地上。
  四野之人,看到雷彤这一掌之威,均是心下骇然。连古落的七名手下,都不敢近前救护。那前三名对她动手的头陀、道人、恶汉相顾失色。
  吴土焙心中赞叹:我们天刀门五雄败在大小姐、关公子手里,可也不算丢人。那老者掌力何等了得,却也不是大小姐对手。”
  背后偷袭,按武林规矩,实属下品。何况以多欺少,却上手三招便败,那更是丢人至极。老者呆呆向雷彤看了一眼,说道:“好功夫,好功夫!”吐了一口气,转身便走。
  雷彤回想他的寂灭掌力,却也非同小可,追上一步,道:“打不过不留下句话,想走就走么?”
  那老者闻言顿住腳步,回过头来,脸色冰冷:“姑娘说得是。我既败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雷彤笑道:“我卖东西而已,杀你做什么?只是想问你句话。”
  老者神色稍和,叹道:“小姑娘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已臻绝顶高手之境,委实可畏可怖。只是助纣为虐,未免让人可惜。”   雷彤越听越奇:“我不过卖个怪乌龟,什么助纣为虐,让人可惜,从哪里说起?”
  老者冷笑道:“金鳌圣物,岂容你污蔑?我七星子虽知不是你对手,却甘心护教殉道!”说着突然横飞而起,向那株大树撞去。
  雷彤未料他会有此异举,吃惊之下,伸手急拉,七星子衣角被抓下一片,其势未阻,仍直撞向大树。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绳索破空而至,正套在七星子头颈之下,横向一拉,七星子擦着树干摔落在地。他求死意坚,用力奇大,这一摔就地滚出两丈余,浑身灰土。
  庄中一人急奔而至,正是付梦白。急忙解下七星子脖子上的绳索,双手作揖,连道:“庞兄,对不住,对不住!”
  七星子原名叫庞贯,只因脸颊上生了七粒黑痣,其形如北斗,江湖人士称其为七星子。七星子满面尘土,额角擦破一个口子,狼狈不堪。他内心忧愤伤悲,全然不顾外表如何,腾地一跃而起,向付梦白看一眼,怒道:“我自己想死,用得着你来多事!”又要撞树。
  付梦白急忙拦腰抱住,赔笑道:“庞兄倘若一心想死,也无不可,只须易时易地。”
  七星子怒道:“我什么时候想死便什么时候死,想死在哪里便死在哪里,为何要易时易地?”
  付梦白叹道:“庞兄在我家门口一死不打紧,从此梦白必定麻烦不断,祸事连连,我与庞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害我?”
  七星子微微一怔,点头道:“这话有理,看在付兄面上,今日且不死在你家门口了!”脸有得色,似是送了付梦白颇大一个人情。
  雷彤岂是愚笨之人,心念一动,抱拳道:“原来阁下便是七星子庞老师。失敬失敬,得罪之处,还望勿怪!”这几句话是雷六鼎教的,雷彤此时对眼下情势起了好奇之心,极想一探究竟,这话一说,便引出话头。
  果然七星子面色转喜:“姑娘也听过七星子的贱名么?不知听何人所说?”
  雷彤好不尴尬,心中大大埋怨爷爷所授招法不灵,嘴中道:“有名之人,常常是说的人无意说出,听的人无意听到。庞老师的大名听了好多次,莫非要一个一个数给你听听?”
  她本是信口推托,七星子却深信不疑,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庞某当年微有薄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姑娘年纪轻轻,跟你说起过我的,想必是以往的旧交。”说到这里,目光中露出刚毅,向雷彤抱一抱拳,再向付梦白抱一抱拳,道,“就此别过!”
  雷彤哈哈一笑道:“庞老师名声不小,胆子却不大。哈哈,哈哈,再会!”
  七星子目光一盛,冷冷道:“姑娘凭什么辱我七星子胆小?七星子连死都不怕,却怕何来?”
  雷彤笑道:“不怕死算什么胆大?蠢牛笨驴,十有八九便不怕死。我笑你怕好事、大事。事到临头,却做缩头乌龟。贵派将那个金龟当作宝贝,确实十分有理。”
  七星子心念一转,忽然转为满面笑容,点头道:“姑娘教训得是。在下斗胆,请姑娘允许一瞻圣物。”
  雷彤拊掌笑道:“这样便好。本姑娘做生意,向来讲究先尝后买,知道好歹。”当先领路,带七星子进到付家庄园。
  吴土焙见四野之人神色焦急,一遍遍东张西望,悄声对关若飞道:“关公子,瞧他们情形,像是等什么要紧人物。”
  关若飞点点头,追上几步悄声说与雷彤。雷彤小声道:“行情不妙,宁可贱卖。”
  一行人来到那荷池边。那金鳌正趴在池岸晒太阳,阳光之下,更见其全身金色闪耀,当真不是凡品。一名庄丁向付梦白告苦:“庄主,这家伙把咱家的荷花可是糟践狠了!”
  付梦白笑道:“金鳌圣物肯吃咱家的荷花,那是咱们的造化。”庄丁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以对。
  七星子目光虔诚崇敬,围着金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不住地点头搓手,看来心痒难搔。
  雷彤笑道:“是不是?”七星子不住点头,伸手摸着金鳌脊背,轻轻拣去上面的枯叶细屑,三角眼中爱意大盛,看来恨不能扑上去亲吻。
  关若飞道:“七星子先生意下如何?”
  七星子目光恋恋不舍地收回,对雷彤道:“请姑娘出价吧。”
  雷彤暗道:倘若我再一味打听这怪龟的用途妙处,一来这七痣子决不肯说,二来这群人声势浩大确也不敢得罪。笑道:“我本来只觉得好玩,什么千两黄金等等,不过随口说笑,庞先生但管拿走就是,再放在这里,啃坏了付庄主家的荷花,本姑娘只怕赔不起啦。”
  七星子意外至极,定定瞧她神色,分辨真伪。
  雷彤两手一摊,道:“拿去,拿去。”
  七星子突然单膝跪地,向雷彤拜了一拜,起身奔向大门,右手一扬,打个呼哨。只听四野之人一齐哄然欢庆,人群中出来一顶轿子,装饰富丽,旁边八名汉子护驾,来到付家庄。
  关若飞低声道:“师妹,正主儿来了。”雷彤点点头,两眼紧盯那顶轿子,要瞧瞧正主儿是什么模样。谁知落轿之后,等了半晌,轎帘却纹丝不动。
  七星子手一抬,两名汉子掀开轿帘,抬出一具三尺见方的笼子,金光闪闪,赫然是黄金铸就。七星子转到金鳌身后,高声道:“恭请圣物!”两名汉子打开金笼门,七星子双掌连拍,啪啪声中,那金鳌受惊,头尾四足缩回壳内。另外上来四名汉子,抬起金鳌,小心放进笼中,合门上闸,抬入轿内。
  七星子满脸喜气,直如高中状元,向雷彤道:“姑娘大义,没齿不敢忘。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雷彤笑道:“助纣为虐之人,哪来什么大名?我姓雷。”
  七星子面色一惭,抱一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七星子这颗脑袋,自此之后,便是雷姑娘的了。”
  雷彤吓了一跳,摆手道:“我要你的脑袋干什么?”
  七星子自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方巴掌大小的乌木盒子,双手递上,道:“雷姑娘将此物带在身边,多必能用上,那便是在下的一点报答之情。”向关若飞、吴土焙、付梦白抱拳一揖,率轿夫护驾出门。只听四野里一片欢声,片刻间,数百人相继离去。
  付梦白如释重负,命仆从重新整理杯盘,邀众客饮宴。席间关若飞等说起白天之事,付梦白含含糊糊岔开话,关若飞等也不便多问。付梦白刻意劝酒,吴土焙、关若飞、雷彤毕竟不是酒场老手,连吃数杯,均有醉意,雷彤半醉,央付梦白奏箫,众人欢饮到深夜,方分头歇息。   次日日上三竿,雷彤起床洗漱,忽然“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物,却正是七星子所赠的那个乌木小盒。她打开小盒,却见里面乃是一枚黑黝黝的小牌,长可二寸,宽约寸半,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小牌上雕镂了一朵莲花,色作纯白,银光闪闪,做工十分精美。
  雷彤自语:“瞧不出那七痣子还有这样的小巧玩意。”反过来一瞧,背面乃是八个小字:佛母赐宝,免死一次。心头略略一沉,思忖:佛祖是释迦牟尼,佛母又是谁?莫非是观音娘娘?哦,不对,观音娘娘是菩萨,没听说是佛母。看上面字义,知道这是护身符,当下仍然收了,来到客厅。
  吴氏夫妇、关若飞、谭火池等已到齐。付梦白也早到了候客,嘘寒问暖,是否安睡等等,说起昨夜酒宴,仍余味未尽。邀众人厅中早餐。
  落座之后,雷彤端起一杯水,道:“付庄主,吃了这顿饭,我们几个便要告辞啦。晚辈以水当酒,敬你一杯。”
  付梦白叹道:“付某枉自命不凡,与雷小姐、关公子、吴兄弟等人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雷彤等感念他情义,心中动情,正要谢言,忽见一名庄丁急步奔进,满面惊慌之色,说道:“庄……庄主,不好啦,我……我们又被围庄啦!”
  付梦白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人?”
  那庄丁深吸了口气,说话便不结巴了:“还是昨天那满脸痦子的人,领着好几十人!”
  雷彤怒道:“他拿走了乌龟,还要怎样?”当先跳出屋去。
  却见那七星子急步进院,见到雷彤,大喜道:“雷姑娘还没走,这可太好啦!”
  雷彤冷笑道:“可不是么,你要怎样?”
  七星子奇道:“什么怎样?”
  雷彤道:“你不是来打架么?”
  七星子怔了一怔,哈哈大笑,伸手向外一指,道:“雷姑娘请看。”
  雷彤眼光一瞧,不禁喜出望外,却见门外站了四十余人,俱都束手恭立。这四十余人每十二人为一列,站得整整齐齐,俱都玄衣青裤,头戴皂角巾,足蹬青云靴。尤其难得的是数十人一般高矮,年纪也都在二十出头。其中两名汉子各牵着一匹骏马,正是“踏雪乌龙”与“碧天银兔”。二马见主,扬鬃弹蹄,奋蹄长嘶。
  雷彤喜不自胜,一步蹿上,接过马缰。踏雪乌龙见到故主,兴奋欢悦,低首喷气,厮磨雷彤肩膀,雷彤拍它脸颊脖颈,显得十分高兴。关若飞也接过碧天银兔,自也是一番欢喜。
  雷彤笑道:“七星子,原来你是给我们送马来的。我们送了你金龟,你送给咱马,一扯两直,互不亏欠。”其实她内心之中,十只金鳌也抵不上一只马蹄。不过雷大小姐天生大派,要她说个谢字,却是极难。
  七星子道:“雷姑娘过谦了。这两匹马不是在下送的,是在下还的。昨天盗二位坐骑的,便是在下两个没出息的手下。”语气转厉,喝道,“把那两个押出来,听雷姑娘、关公子发落!”
  人群中推出两名精干汉子,身上五花大绑,对关、雷二人着地跪倒,口称:“小的有眼无珠,偷了公子、小姐的坐骑,请公子小姐发落!”二人显然已经挨过打,其中一人眼眶乌青,鼻子歪斜;另一人嘴巴翻裂,牙齿也被打脱两枚,说话漏风,“发落”二字说成“花落”。
  雷彤见七星子如此惩治属下,心中却也不忍,说道:“江湖中人,无不爱马,庞老师两位手下盗马虽十分不该,却与偷盗财物不能相提并论。庞老师也不必如此。”
  那两名汉子听雷彤竟然为自己开脱,均感激至极,相对望一眼,只觉雷彤一语指出“盗马”与“盗物”之别,实为平生知己。那掉牙漏风的叫刘四贵,说道:“禀小姐,小的二人不是被庞堂主打的。”
  雷彤暗道:庞堂主,那是这七痣子在教中的职位了。他武功挺俊,又长了七颗痣,不当堂主,那才奇怪。坐骑追回,心情格外好,脸上笑嘻嘻地,问那刘四贵:“堂主不用亲手打你,自然是堂主下令,别人打你。可这账要记在堂主头上,你却要知道。”
  吴土焙自幼在天刀门学艺,深知门派规矩忌讳,暗道:大小姐说话无心,七星子却未必无意,这位刘四贵,只怕以后日子难过。却听刘四贵道:“禀小姐,这账无论如何也记不到堂主头上,这……这是让马踢的。”
  雷彤先是一怔,明白过来,看看刘四贵、张三宝,再望望黑白二骏,与关若飞对视一眼,强忍着得意。刘四贵颇是机灵,有意添雷彤高兴,又道:“遇到此等神俊,小的二人受这点罪,那是咎由自取。公子小姐的坐骑都不是凡品。小的与三宝哥在华山脚下一见,真是惊得险些掉了眼珠子,心想这马是天上的龙种啊,不知主人是谁?小的二人等了半天,福缘却浅,没见到公子小姐。小的二人一合计,干脆咱们走着险棋。”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望着张三宝。
  张三宝道:“四贵兄弟说,咱们偷马!”
  关若飞笑道:“这才是老实话。还是偷吧?”
  劉四贵道:“可咱们偷马是为了见见公子小姐。公子小姐少年英雄,既来到华山,小的若是没眼福见上一见,岂不可惜至极?”
  雷彤、关若飞明知他说的是假话,可假话如此动听,便也姑且听之。刘四贵察言观色,接着道:“公子小姐明察,偷来两匹神马之后,小的二人可不敢乘坐,只小心伺候,要等公子小姐寻找神马时,能见上一面。谁知两匹神马成心不让小的二人有个好脸面,我俩一人挨了一蹄,三宝哥还好些,小的这张脸只怕从此破相。唉,小的生得原也不好看,可好歹能见人,这下倒好,恐怕这辈子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啦!”
  此人天生滑稽,说起话来一惊一乍,雷彤、关若飞忍不住哈哈大笑。七星子在一旁喝道:“莫要胡说八道,快向小姐、公子请罪!”
  张三宝、刘四贵双腿跪地,齐声道:“请公子、小姐责罚!”
  雷彤道:“你们偷了马儿,又好好地还回来,那也不用罚了。”
  张三宝、刘四贵齐声道:“不行,非罚不可!”
  关若飞、雷彤相视摇头而笑,不知如何责罚。七星子道:“关公子、雷姑娘切不可心软。今日二位若不责罚,在下手下之人必定纷纷效仿,偷盗恶习风行,到时莫说我七星子无颜立足江湖,便是……便是敝主也是脸上无光。此风断不可长,因此务请公子小姐狠狠责罚。”他说的郑重,那张三宝、刘四贵满脸都是殷切之情。   雷彤既感为难,又感得意,孩子心大起,指着刘四贵笑道:“那便罚你一辈子不许娶老婆!”
  刘四贵吃了一惊,拜道:“多谢!”忽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雷彤奇道:“怎么,你心里不愿意是不是?”
  吴土焙心里好笑:大小姐不知世间男子心情,不许娶老婆,谁能愿意?望望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报以一笑。
  刘四贵摇头道:“没有,没有。小的高兴得很,高兴得很。”话虽如此,眼泪却一劲儿落下。
  雷彤怒道:“你高兴却哭什么?”
  刘四贵擦擦眼泪,说道:“好,小的原也不敢欺瞒小姐。小的已经有了意中人,别看小的没出息,可她王八看绿豆,与小的对了眼,发誓非我不嫁。小姐不许我娶老婆,那是小的咎由自取,可她……她只怕没了活路。”说到这里,眼淚又是滚滚而下。
  雷彤心中感动,向关若飞望一眼,却见关若飞微笑而已。雷彤哼了一声,道:“那就罚你一辈子不许打骂你老婆。”
  刘四贵喜出望外,突然双膝向雷彤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刘四贵多谢雷小姐大恩。今后我娶了老婆,她虽没福气见雷小姐一面,心中也必定感念您老人家恩德。”
  雷彤心下得意,忽觉得有什么不对,看那六十名汉子,人人变了脸色,似是刘四贵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她转望七星子,只见七星子目光闪烁,隐隐有一丝狡黠的欢喜之色,似是布下什么圈套,而自己正好钻了进去。雷彤道:“七星子,本姑娘处罚得不妥么?”
  七星子双手摊开,道:“妥,妥,十分妥当。”
  雷彤道:“那你笑什么?”
  七星子沉吟道:“姑娘一定要听?”
  雷彤顿足道:“废话!你笑得那般不怀好意,我岂能看不出来?”
  七星子抱拳道:“不敢,在下行事光明磊落,无奈生得鬼鬼祟祟,不知被多少好朋友误会。刚才在下一笑,是替姑娘欢喜。”
  雷彤道:“嗯,我的马儿失而复得,本姑娘确实很高兴。”
  七星子道:“姑娘品格不凡,今后前程无量。刚才刘四贵兄弟向姑娘双膝跪地拜了三拜,姑娘可知有什么意味?”
  雷彤暗自一惊,嘴上淡淡道:“你这属下礼节也太过了些。我又不是他长辈,眼下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便是讨赏钱,本姑娘出门在外,手头却也不大方便。”
  七星子众手下哄然大笑,均觉这位雷大小姐平实近人,十分有趣。七星子也是忍不住笑起,说道:“姑娘可记得昨日在下也向你行过礼,是怎么样的?”
  雷彤脑筋一转,忽然叫道:“你们只能给人家单膝跪地行礼,若是双膝行礼,那便非给赏钱不可,对不对?”众人笑声更响,直要打跌。
  七星子强忍住笑,说道:“此中之意,且留给姑娘慢慢猜。敝上有件礼物赠给姑娘,请姑娘笑纳。”自袖中取出一物,却也是一方乌木小盒。雷彤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盒中仍是一枚小黑牌,牌上的白莲乃是两朵,比七星子所赠多了一朵。反面写着:“佛母赐宝,免死两次。”
  雷彤暗道:不知这七痣子他们是什么风俗,送人东西,这样故弄玄虚。不好当面质问,正要称谢,七星子却向她一伸手,道:“雷姑娘,实在对不住,昨日在下送你那块免死牌,在下却要厚着脸皮讨回来。”
  雷彤略有意外,取出递还。七星子十分珍视,将乌木小盒收起。
  关若飞忽道:“不敢请问庞老师,尊上高姓大名?”
  七星子神色一端,谦笑道:“敝上再三叮嘱,暂时不能透露他老人家姓名。倘若有机缘,公子、姑娘还有这位吴兄弟当能与他老人家相见。”
  雷、关二人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再问。几人之中,吴土焙算是江湖经验最多的,当下抱拳颔首,以示尊敬。
  七星子十分愉悦,又道:“敝上知道几位要去泰山,已在一路上做了安排。几位于我等有大恩,区区心意,还望不要嫌弃为好。雷姑娘、关公子、吴兄弟、谭兄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拱手为礼,转身而去。那四十余名劲装汉子待他走到后列,突然呼啦一声,一齐向雷、关等人单膝跪地行礼,而后同时转身,随七星子步到庄外林道,纷纷翻身上马,却听蹄声如鼓,扬起一片轻尘,渐渐去得远了。
  吴土焙从来未曾如此受人尊敬,想跟雷彤、关若飞说点什么,却见二人并不很在意,雷彤摇头道:“真不知七星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付庄主,这块牌子,是做什么用的?”
  付梦白道:“雷小姐武功风采,当真令人折服。在下不敢妄言,但知此牌非同小可,雷小姐今后行走江湖,必定大大方便。”
  雷彤将信将疑,忖道:佛母赐宝,免死两次。佛母,定是位慈祥善良的老奶奶了。将小盒仔细收了,向付梦白道:“付庄主,我们也该走啦。”
  付梦白命人送上五十两纹银,雷彤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一行人离开付家庄,只见付梦白仍在那座小石桥上挥手,桥白衣青,柳细人瘦,众人虽是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却也不觉眼眶湿润,恋恋回头,终于洒泪而别。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盛夏,行路之苦,非身受者不知。彼年大旱,每天烈日高悬,谭火池卧得久了,身上生了褥疮,一出汗便渍得痛苦难当,叫唤不已。因此众人只辰、巳、申、酉四个时辰能赶路,起早贪黑,以避酷暑。
  一行过了华山,出潼关、经洛阳、过开封,一路只见田多旱死,民生艰难。好在他们一路上打尖住宿,居然都有人已经付过账,每到一处,酒有人端,马有人喂。初时雷彤、关若飞还有些惊奇,后来便不以为意。只吴土焙略觉得隐隐不安,有时留意身后有无人跟踪,却也毫无发现。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名叫临清,已进了山东地界,日子也到了七月十九。吴土焙与谭火池计议:“离中秋不足一月,师父与师弟们等得焦急了。从今天起咱们赶六个时辰的路好不好?”
  谭火池阴着脸,没好气道:“白秀龄那贼敢向师父挑战,自然是有备而来十拿九稳,我们就算早些赶回去,又有什么用?”
  吴土焙自得了雷六鼎的亲授,一路上琢磨钻研,自忖武功增长已远非当初可比,听谭火池一言,忍不住道:“那白贼欺人太甚,我倒想会会他。”   谭火池冷笑道:“你老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过不了三两月,孩子就该出世了吧?最好莫让孩子出世就没了爹。”
  吴土焙被他噎了个半死,却也无计可施。正尴尬间,却见前面一条丁字路口,林中挑出一幌酒旗,谭火池照例叫苦要歇,吴土焙道:“我们出了临清还不到一个时辰,如此走法,恐怕中秋我们回不到天刀门!”
  谭火池道:“你每天催命似的,赶回去送死不成?”
  吴土焙怒极,喝道:“师父当日送我们五兄弟时,说过什么?”
  谭火池道:“他说‘取到刀谱,早去早回’,可不就是这八个字么?他却不知,刀谱没取到,五个人死了三个半!”
  吴土焙道:“你……我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也只得依他,去那酒寮歇息。
  小小酒寮,居然也安排到了。雷、关二人耐著性子,各吃了一角酒一碗凉面,看他们师兄弟赌气。阿依古丽小心服侍谭火池,谭火池要了鸡鸭鱼肉,大吃大嚼,毫无感谢之意。吴土焙想想他残疾之身,半死不活,也只得忍着。好容易挨到他吃喝既足,天已近晌,烈日炫目,人在树下棚中,尚且汗流不止,眼见又得歇息两个时辰才能走了。吴土焙心中带气,看谭火池时,他已卧在树下一张躺椅上呼呼大睡。雷、关二人无聊,去跟别的酒客攀谈。
  吴土焙闷闷喝了碗水,阿依古丽与他对坐,过了一会,也趴在饭桌上迷糊睡去。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已经很是不便。吴土焙见她发鬓蓬乱,容颜憔悴,自感心疼。蝉鸣阵阵,和着谭火池的鼾声,只听得他说不出的烦躁,怒火油然而起,只感再也难以忍受,腾地起身走到谭火池身边,对着躺椅啪地一脚,喝道:“起来,赶路!”
  谭火池迷迷糊糊睁开眼,懒洋洋道:“什么?”
  吴土焙大声道:“起来,赶路!”
  谭火池怒道:“这么热的天,你成心让我死吗?”
  吴土焙心一横,冷冷道:“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耽误了天刀门的大事!”
  谭火池瞪起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索性豁出泼皮:“你有胆便杀了我!杀了我就不拖累你们啦!姓关的小子,你把谭老四整成残废,也用不着假惺惺的,跟我师弟一起动手便是!”眼光转向吴土焙身旁,却是雷彤、关若飞二人听到吵声赶过来。
  雷彤怒道:“大家都让着你,你还要蹬鼻子上脸不成?”
  谭火池哈哈一笑:“姓谭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才好。你们当中谁最好也被人家弄断大椎,不死不活,享受一下我的福气。”雷彤怒极,向前一步,抬掌要打,掌到中途,被关若飞一把拉住。
  关若飞道:“吴大哥,方才我与师妹跟酒保打听过了,从这里往东,便能一路到泰山,从这里往南,就能到江南。小弟有个计议,我和师妹护送谭师兄直接去江南杏花岭去请妙手道人诊治。你们两位先回泰山。不知可好?”
  吴土焙脑中一亮,谭火池却早嚷嚷起来:“老五,咱们一起出来的,定要一起回去。我要先见了师父,再去江南治病!”他之所以敢跟关若飞、雷彤发邪出恶,实是仗着吴土焙夫妇,此时听说要与师弟分开,不禁十分担心。
  吴土焙沉吟道:“关公子毕竟聪明。这么一来,师兄可以早些治病,我也可以早些赶回师门。四师兄,我的意思,是……”
  谭火池心底发凉,冷笑道:“好,老五,你的意思是什么,却也不用说了。反正我不听你们的也不成,对不对?”
  话虽不中听,事情却也这样定下来。吴土焙与雷、关二人约定,等师门之事处理妥当,便去江南接谭火池。谭火池怏怏不乐,自是难免。当下,五人便在酒寮分手,吴氏夫妇取道泰山。
  吴土焙惦念师父与白秀龄中秋之约,恨不能一日便赶回泰山。见妻子身子粗重,策马驰驱,恐有不便,出那酒寮十里,便在一处集镇上买了一辆大车,安置阿依古丽坐在车中,向泰山急赶。
  话休絮烦,几日过后,遥遥见一座山峰拔地通天,正是泰山了,心中大喜,对阿依古丽道:“要到家啦,要到家啦!”
  丽日晴空之下,五岳之首拔地通天,气象非凡。阿依古丽长年在西北雪山上生活,何曾见过这等秀丽山色,心中也是十分喜悦,问道:“吴大哥,你的家,便在那座山上吗?”
  吴土焙笑道:“那座山叫做泰山。我师门不在山上,是在那山脚下。”回想此去西域,已经一年有余,所幸平安回来,更带回雷六鼎所授的三页刀法秘诀,不禁百感交集,当下快马加鞭,赶上前去。
  此去天刀门所在的扇子崖不过二三十里,去乡思如绵,归乡心似箭,吴土焙赶车急行,不多时,扇子崖已在眼前。突然之间,他的喜悦变成惊讶,却见天刀门的山门之前,有十数人分成两队,手持兵器把守。这些人青衣褐裤,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吴土焙“吁”的一声,勒住马车。阿依古丽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的了?”
  吴土焙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阿依古丽道:“昨天那个客栈的伙计说是八月十二,今天是八月十三。”
  吴土焙点头道:“对,还没到中秋节。”跳下车来,牵马慢慢上前。
  那十数人见有人前来,数十道眼光向他射来。为首走出一人,年纪不大,满脸戾气,两枚大虎牙伸出唇外,十分抢眼,手中单刀向他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
  吴土焙顿住脚步,抱拳道:“阁下又是什么人?”
  那人傲然道:“我是天刀门弟子。你呢?”
  吴土焙心头一宽,只道是师父又收了许多弟子。连山门都增了防范,以便对付那姓白的恶贼。笑道:“你是天刀门的弟子,我也是天刀门的弟子。说起来,我是你们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睛忽地一亮,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土焙心想,师父用人之际,新收的弟子来不及好好管教,着实不懂规矩,笑道:“你师兄姓吴,叫吴土焙。老师弟们,叫我行五师兄……”
  蓦听那人叫道:“正主儿来啦!”脚下一掠,轻飘飘一刀向吴土焙砍到。这一刀自左向右,刀锋上斜,正是一招“天意难测”。。
  吴土焙满心同门之情,丝毫未料突有此变,那人刀锋近面,方始明白过来,急忙向后一撤,呼的一声,刀锋从他面前掠过,相去不过两寸。便在这一眨眼间,他脑中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了!”   那人喝道:“你知道什么了?”呼地又是一刀,下撩吴土焙小腹。吴土焙后跃一步,那人一刀落空,砍在车辕上,阿依古丽吓得惊叫出声。吴土焙道:“你是蓬莱的?”
  那人冷笑道:“正是!”呼呼呼快刀急进。吴土焙仰身撤步,左窜右跳,悉数避开。阿依古丽虽常见刀枪,却丝毫不懂武功,见那人刀势颇锐,生怕丈夫不测,脸色都白了。
  她却不知吴土焙已非当日板房囚徒。这些日子以来,吴土焙将雷六鼎所授刀法秘诀反复钻研,他虽非聪明杰能之辈,然而粒米累加,一日斗满,昼思夜想之下,已将刀诀精要谙熟于胸。
  那大虎牙名叫祁鹏,正是蓬莱天刀门白秀龄门下。祁鹏奉师父之命在此等候泰山天刀门五雄,踌躇满志,要将五雄一举拿下,好在师父、同门面前显能,听到吴土焙的姓名,当即举刀便上。其余诸同门这几日天天惦记的就是天刀门五雄,见只有吴土焙与一个女子,当下留下三人掠阵,另外八人奔向来路,欲截拿其余四人。
  吴土焙一连避开祁鹏十数刀,心中印证他刀法路数,暗道:若非雷老前辈授我刀谱,今日已死在这人刀下。心中有底,豪气顿生,道:“你在白贼的弟子中,排名第几?”
  祁彪是白秀龄众弟子中第二好手,十几刀没沾到他衣角,又急又怒,叫道:“躺下再问!”刀锋翻转,自左而右、自右而下,挟着一阵疾风,罩向吴土焙。这招叫做“天翻地覆”,乃是那缺失的三页刀谱上所记的强招,吴土焙并未见过。
  忽然间白光一闪,右臂似是什么撞了一下,接着一条手臂离开肩膀,连臂带刀落入草丛之中。祁鹏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光一瞥,右肩只残留了三寸余长一截胳膊,鲜血狂喷,这才知道所以,惊痛错愕,大呼一声,竟已昏倒。
  吴土焙一刀斩断敌手右臂,也是惊得心口狂跳,失声道:“俺娘!这般厉害!”祁鹏三位同门张大双眼,竟无人看清吴土焙如何出刀,又如何一刀便断了祁鹏右臂,听他自赞自夸,互望一眼,忽地发一声喊,一齐持刀冲上。
  吴土焙眼力已非同一般,这三人刀招虽也算迅捷,他看来却慢慢腾腾,一瞬间已分清前后缓急,自知刀上威力了得,不敢再伤人,翻转刀背,啪啪两声,击中其中两人肘弯,左手变掌,切向第三人手腕寸关尺,顺势一滑,已将他的单刀夺下。却听“当啷当啷”两声,另两人单刀掉落在地。
  雷六鼎所授武功如此出神入化,要旨便在一个快字。与人对阵,任谁都知一快抵十巧。道理是人人都懂,只是想要再快一分,却是难上加难。雷六鼎武学奇才,当日只看吴土焙练了一遍刀法,便就势利导,将许多繁文缛节略去,为他写下三页快刀刀谱。
  那刀谱中更将运气借力之法融进,吴土焙五六个月下来,不觉间内力外功俱都突飞猛进,。他自练武以来,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此时心中狂喜之下,反生惧怕,大叫道:“让开!让开!退下!退下!”
  祁鹏被他一喊,痛得醒转过来,一跃而起,惊叫中奔进山门。他三名师弟跟着转身,仓皇奔入。另外七人去路上没见到有人,转回时正见到吴土焙一招打退三位同門,哪里还敢近前,纷纷从侧面翻墙进了天刀门,叫喊着一路向内冲去。
  吴土焙手持双刀,欢喜得脸孔都有些扭曲,回望阿依古丽,问道:“怎么样?这两下怎么样?”阿依古丽坐在车上,脸色蜡黄,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吴土焙惊得扔了左刀,右刀入鞘,仍放在裤管之内,上前扶住妻子,急道:“阿依古丽,你怎么啦?”
  阿依古丽咬着嘴唇,眼神十分恐慌:“吴大哥,我……我肚子痛得很!”
  吴土焙急道:“好端端地怎么会肚子痛?”
  阿依古丽痛得眼泪都流出来:“刚才我一害怕,肚子便痛起来……吴大哥,我好像要生孩子……疼得很,疼得很!”
  吴土焙忽然想起当日雷六鼎诊出阿依古丽患了“小人作怪症”时说的话,自语道:“不怕,不怕,咱们去找接生婆子!”当下便要牵马折路。突然间又迟疑了,料想天刀门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不然白贼的弟子何以占了我天刀门?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好老婆,你能不能忍一忍?”
  阿依古丽点头道:“好的。吴大哥,我这会儿好像又不是很疼了。”吴土焙心里没半点底,不知该喜该忧,趴过去对她胡乱一吻,也不敢将她一人留在野外,只得牵车进了天刀门。
  他自幼在天刀门长大,对这里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方才听到人声,便知是在天刀台。那天刀台是他师父童浩声传功之地,离大门一里许,吴土焙牵着大车,片刻便到,只见天刀台四周围了不下百人,南首一根木桩上,绑了一个人,衣衫破破烂烂,身上血污斑斑,正是师父童浩声。
  吴土焙自幼父母双亡,全靠童浩声将他养大,心目之中,师父与父亲何异?一见之下,眼圈早已红了,叫道:“师父!”
  童浩声被鞭打折磨之下,已经昏死过去,听他一声呼唤,神志归府,睁开眼来,一时有些恍惚,喃喃道:“老五,是你吗?”
  吴土焙踏上一步道:“是我。师父,你的老五回来啦!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子?”问话之前,眼光早在人群中环顾,只见旁边树阴下,一人五十余岁,一身银袍,满面阴鸷之气,手挥折扇,坐在逍遥椅中。他虽是第一回见,却也顿知这便是白秀龄了,眉毛顿时竖起,将马缰向车上一扔,紧紧攥住两只拳头。
  那百余人中有七十余名是白秀龄的弟子随从,有三十人却是童浩声的徒弟,见到吴土焙单刀赶来,不禁群情耸动。蓬莱众弟子三人两人看管一名泰山弟子,望着吴土焙,如临大敌。
  童浩声喝道:“谁让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吴土焙这一年来千辛万苦,却无时无刻不挂念师父。蓦听此言,失声道:“师父,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为何要赶我走?”
  童浩声怒道:“他妈的,让你滚你便滚,哪来许多废话!我没你这个徒弟,你赶紧滚蛋!”
  吴土焙当真又是委屈又是悲愤,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辩道:“师父,你看清楚些,是我,吴土焙,老五儿!”
  童浩声头发蓬乱,眼珠瞪得滚圆:“你们五个,我都已逐出门墙,永远不要再回来!”   吴土焙眼泪落下,目光转向白秀龄,突然大叫道:“快些放了我师父!”
  童浩声骂道:“他妈的,老子舒服得很,不要你管,你赶紧滚蛋!”
  吴土焙失声道:“师父,你怎么啦?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们五个,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死在西域,就我跟四师兄九死一生回来了,你……你怪我什么?怪我娶了老婆吗?”
  蓬莱天刀门众人本来都紧张至极,一听他说话没头没脑,连他师父保全他的用意都看不出来,不禁哄然笑起来。一笑过后,戒备之外,多了几分轻视。心想祁鹏等说他武功多么多么厉害,恐怕多有不实。八成是一招不慎,被他砍下一条臂膀。
  白秀龄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叫吴土焙,去西域取到刀谱了吗?”
  吴土焙两眼冒火,大声道:“这是我们天刀门的事,与你何干?”
  白秀龄微微一笑,傲然道:“我是天刀门门主,怎么会与我无干?”
  吴土焙怒道:“我师父才是天刀门门主!你莫以为我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就被逐出门墙了!”
  白秀龄仰天打个哈哈:“好小子,本来本门主要将你重新收录门下,便像他们一般。”向原天刀门三十余名弟子一指,道,“可你伤了阿鹏,又如此目无尊长,本门主却不好办啦!”左手轻轻一挥,蓬莱弟子将他连人带车围住。阿依古丽心中害怕,肚子又疼起来,只怕丈夫分心,不敢出声呻吟。
  童浩声哈哈大笑:“白秀龄,你果然没半点出息。他们五人,暗中打探那個秘密,已被我逐出门墙。天刀门祖师爷立下规矩,逐出门墙的,不能取其性命。看来你这个天刀门门主终究是假的,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白秀龄哼了一声:“你想救他的性命,我白秀龄岂有不知?”他寻思,只不过他们暗中打探那个秘密,恐怕未必尽是虚的。童浩声对我恨之入骨,我已折磨了他三天三夜,他仍是只字不说。这秘密只怕要着落在这傻小子头上。
  白秀龄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已被逐出门墙。童浩声当年欺骗师尊,骗得了门主之位,今日本门主重整旗鼓,又给夺了回来。本门主想将你重新收录,眼下却要委屈你一下。”向手下道,“先拿下绑起来!”
  蓬莱弟子答应一声,上前四人,便来擒拿。吴土焙叫道:“白老贼,放了我师父!”身子一晃,冲向那四人。那四人一齐举刀。吴土焙左手一抬,却听“扑哧”两声,其中两人中镖倒地。一个中在咽喉,无法出声,另一个中了左眼,大声惨叫。余下二人见他上手就伤了两人,大惊之下,呆在当场。
  吴土焙抽刀在手,左右一劈,这两人又被砍翻。吴土焙叫道:“众师弟,跟白老贼拼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明月枯叶)
  下期预告:
  吴土焙终于回到泰山天刀门,然而还是迟来一步,整个师门已经被白秀龄带人占据,自己的师父童浩声也已遭擒。吴土焙艺成归来,能否力挽狂澜拯救师门于水火。白秀龄和童浩声所说的师门秘密又是什么?敬请期待《大风吟·山海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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