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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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赤脚医生张家裕清早起了床,洒扫庭除,然后端上刷牙杯,蹲在廊檐下刷牙。常大根牵着牛从门口经过,望着张家裕嘴角的白沫出神,终于憋不住问道:那牙不沾灰不带草的,天天刷个什么劲儿?张家裕抬眼,含混地回:不讲卫生,迟早病上身。常大根也不恼,笑说,不干不净,才没病。再讲,我们都不得病,你吃啥?说完,牵着牛,哼着小酸曲,慢悠悠走了。
  日头爬上院墙头,张家裕起着了炉子,把注射器、针头、剪子、镊子、吊水的黄皮管一股脑儿放进一个钢精锅里,倒进半锅水,搁在炉上煮,咕咕嘟嘟煮上半个多钟头,算是消了毒。再用镊子夹出来,整齐地码放在一个白瓷铁皮盒里。铁皮盒盖上盖,亮闪闪的,精致。张家裕又倒掉钢精锅里已开了好几回的水,刺啦一下,地上冒出一股白气,灼人。他眯了一下眼,再换上冷水,下米,煮粥。
  日上三竿的时候,张家裕蹲在门口喝粥了。常大根放完牛,从门前回,说,张医生,我看你每次都是消毒煮粥共用一口锅,那粥里不会沾上毒?要是沾上毒你天天刷牙有毬用啊!
  张家裕自知和他无道理可讲,就不理他。
  常大根见没回应,又说,打个针吊个水,发几粒药,却不要下地,我要是你,早点中毒才好呢,太快活了,折寿!哈哈。
  常大根和他的牛从村街消失了,张家裕粥也喝完了。洗碗。就一个碗,好洗,一分钟完事,放进碗橱里。锅里还有剩粥,凉着,下午天正热时喝,掺点白糖,透心凉,解暑。
  等病人上门。可是现在不是春夏换季档口,伤风感冒的少;也不是除草砍柴时候,锄头镰刀伤手伤脚的也少。实在无聊,张家裕从药柜里取出一个透明薄膜袋子,里面是一捆药棉。药棉像麦粉一样白,比庄上妇女们新弹的棉花还白三分,他欣赏了几秒钟,撕开袋口,一小团一小团地揪,揪下来团在手心里,手心攥不下了再塞进酒精瓶里泡,药棉吸饱了酒精,就能用于打针时擦拭落针处或给伤口消毒了。
  还是没病人来。
  医疗室也有淡季哩。张家裕对着墙说了一句,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一上午快过去了,这是他今天讲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回常大根的。嘴巴一启动,感觉出嘴里的寡淡无味。
  门口有人影闪了一下,张家裕抬头见是四喜,说,四喜来了,哪儿不舒服?他是有职业道德的医生,病人来他不问哪里生了病,而是问哪儿不舒服。
  你才病了呢!是这样,我家的小母猪不吃食了,你去给我看看。
  我只看人。张家裕说。
  又不是不给钱。四喜翻着白眼珠说。
  张家裕还是背起了药箱子,带上门,跟四喜走了。
  二
  药箱与张家裕形影不离,出诊时当然得背着它,进城进药时背着它,甚至上镇上去不干与医疗有关的事,仅仅是买点盐也背着它。
  庄上人说,药箱子是张家裕的标志。
  来到四喜家猪圈外,小母猪哼哼唧唧,好像很痛苦。张家裕看到小母猪耳根处发红,又进圈用手背试了试,心里有了数。他打开药箱,从一个小药瓶里取出两粒土霉素,递给四喜,说,回头和到食里,让它吃下去,一晚就好了。
  四喜说,它就是不吃食啊。
  总归会吃一点的,把药和进去。两毛钱。张家裕盖上药箱说。
  四喜拿出兩毛钱,说,嘁,就两粒药,还带着药箱,不嫌累赘啊。
  医生总得带个药箱。张家裕说。
  从四喜家回来已经中午了,阳光成熟起来,该晒霉了。张家裕从箱底里托出那件中山装,这中山装也算是他的招牌。庄上只有两个人在春秋季穿中山装,一个是他,一个是队长。但队长的中山装是黑色的,松松垮垮的,缺筋少骨,穿在身上没有中山装的样子。也难怪,队长挺着蛤蟆肚,扣子没法扣,就索性敞着怀,背着手,一走下摆一呼扇。队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中山装上便点点斑斑的油渍,看上去如同杀猪屠户。张家裕的中山装是蓝色的,挺括,干净,穿在他身上就像长在身上一样合身,扣子扣齐,连脖颈风纪扣都扣上,衣领里衬着一圈白色假领子,走在村街上,风度自然不一样。玉树临风,鹤立鸡群,扎眼。常大根的媳妇冯樱尤其羡慕,咂嘴说,看看人家张医生,没女人把持,也能把日子过得恁讲究,再瞧瞧你!冯樱讲这话时对着常大根,惹得常大根牙缝里嗤地一声:他好,你去跟他过吧——讲究有个屁用,三十大几了连个女人都讨不到!说完,露出胜利的嘲笑。冯樱住了嘴。
  大队部门前是个小广场,以前是开大会的,批斗会也在这儿开,斗过小学校长刘军民,斗过民兵营长何树生,张家裕记忆最深刻的是斗他父亲。责任田到户后不怎么开大会了,这里是庄上的中心,就成了天然的晒场。有人做好事,栽了几根木桩,绑了几根竹竿。张家裕一只胳膊搭着中山装一手拿着衣服撑子来到小广场时,看到常大根媳妇冯樱挺着肚子,肩上扛着被褥也来晒霉。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被褥搭到竹竿上,张家裕上去帮了她一把。冯樱擦了一把汗,说,张医生也来晒霉啊?谢谢啊。
  没事,举手之劳。
  冯樱笑笑:有文化讲话就是不一样。她掐着后腰,迈着夸张的八字步走了。张家裕以医生的明察秋毫判断,冯樱又怀上了,至少六个月。这个常大根一直生,已经一个男伢两个女伢,一两年一个,还不放过老婆,计划生育工作队年年都来,都被罚得家徒四壁了,还生,咋想的呢。
  那年计划生育刚实行时,张家裕接队长通知,让他到镇上去领避孕工具,并负责教会使用。他还没沾过女人,感到为难,队长熊他:你是赤脚医生,这事你不干谁干!他只好去了,领回的无非是避孕药和避孕套。妇女们恪守“是药三分毒”的古训,避孕药发不下去,发了也不吃。张家裕便把庄上青壮年已婚男子召集到大队部,教他们如何使用避孕套,说了半天,他们故意装作听不懂。常大根带头起哄:张医生,你给示范一下呗。他无奈,只得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说,这样就行了。下面笑成了一锅稠汤。后来,还是有妇女怀孕,其男人就振振有词,这不能怪我,是张医生教我套在大拇指上的,哪知道不是。这笑话闹了好几年。但常大根不管不顾,照生,他扬言:大不了罚款,毛主席说过,人多力量大,照他老人家说的去做还能错了?队长好像也无奈,任他生,计生工作队来的时候,还帮他打掩护。张家裕看出了一些端倪,队长抽的烟是带嘴儿的,之前有一天在镇上他看到常大根买了一整条这烟。张家裕了解常大根,他断不可能舍得抽这烟。   冯樱回家了,他还没回过神。
  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照例是看书。随手拿过一本《妇科》,从“目录”里检索到《妊娠期注意事项》,看了几行,张家裕兀自笑了,看这干嘛,冯樱对生育早有经验了,纸上谈兵,哪如实践?想着想着竟泛上了酸楚。
  三
  第二天清早,张家裕刚起床,四喜就在门外喊:张医生,谢谢啊,我家小母猪吃食啦!张家裕心里隐隐不快,我是兽医吗,这么嚷嚷?打开门,回道:晓得啦。又问,一大早上,就为告我一声跑一趟?四喜说,不是,我到镇上去,顺道讲一声。一听这话,他心里更不快了。
  刷了牙,起着炉子,正准备给医疗器械消毒(尽管昨天一天没用,但张家裕给自己规定,器械必须每天消毒,不管用没用),常大根捧着腮帮子,急匆匆闯进来,一脸愠怒,嘶嘶吸气,像是含着一嘴热萝卜,说,我家冯樱跟你学,也刷上牙了,自己刷还逼着我也刷,你看刷出事儿来了吧,我今早第一次刷就刷出一嘴血糊沫,疼得凶,赶紧给我看看,看不好可不行!
  哦,第一次刷牙都这样,经常刷就好了。坐下,张嘴。
  张家裕拿起一只锃亮的镊子,插进常大根嘴里,把他嘴角往耳朵边扒,他发出唔唔唔的声音,表示抗议。
  没事,牙龈给牙刷捣破了皮,吃几粒消炎药就行了。牙还得继续刷,瞧你这口腔卫生,虫蛀得厉害。
  常大根拿了药,说,不给钱了啊,都是你闹的,不然冯樱不会逼我刷牙,不刷牙就没这档子事。
  算了,拿去吧。
  常大根得胜般地走了。张家裕想起炉子还空烧着,就去端钢筋锅。钢精锅明显地老了,左边耳朵“唧嘎”一声断了,几支玻璃注射器从锅沿边弹跳出来,摔在铺了砖块的地上,碎了。
  天上起了云,张家裕没抬头看天,是感觉到的。转身回屋,封炉子。换衣服。背起药箱。锁门。
  注射器碎了,得上城进啊。
  出了村口,来到公路边等车。一股来历不明的风,吹起公路上的浮土,灰尘和着碎草打着旋子,从张家裕脚旁瞬间而过,他下意识地抬了下脚。这时候落了几个雨点,打到身上,有点凉意。六月的天气像任性的孩子,捉摸不定。张家裕突然意识到早饭还没吃,肚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他啞然失笑,自己也像这任性的孩子,专门为了几支注射器就往城里跑一趟,不大划算,完全不必这么急的,月底去进药一并带回来也不耽误使用。这个时节伤风感冒的少,就算遇到发烧的,也不一定非得打针,药物可以解决,瞧自己慌的,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或理由,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庄子,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时,进城进药材是最好的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他没多想就出来了。
  庄上人大多对自己不友好,甚至敌意,尤其常大根,总是寻衅,一逮着机会就跟自己过不去,不知道哪个地方得罪他了,但自己毕竟是医生,还读了不少圣贤书,识文断字,不和他一般见识罢了。就是这么一个人,清亮水滑的冯樱却嫁给了他,想那时候,冯樱在前后队可是一个人尖子,又根红苗正,大队有演出,她都积极参与,舞台上她的两条长辫子不知俘获了台下多少男青年的心。自己也对她动过心,可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没敢高攀。想到冯樱,张家裕心里疼了一下,要说庄上,也只冯樱对自己好点,庄上人都不刷牙,就她带头跟自己学,刷起牙了,这个女子!
  冯樱不该嫁给常大根的。张家裕最后想。
  车来了。张家裕招手。车停。抬脚上车。
  皋州城乏善可陈,就那几条街道,尽管这样,张家裕也游逛得兴味盎然。已经夏天了,有女子穿起了裙子。去年夏天来,也有胆大的女子穿裙子,只是不多,裙子也长,今年裙子多起来,好像也短了。张家裕竟看到了白白的腿,肉圆的膝盖,他有点呆了,想想庄上女子们的装束,天壤之别!
  不敢多耽搁,去医疗器械公司买好注射器,又顺便带了些常用药,张家裕就赶到了汽车站。一天就一班车来回,怕错过了。
  到村口时,已炊烟四起。
  四
  经过常大根家场地时,他一家正围着小方桌在场地边吃晚饭。张家裕一眼瞥过去:一盘凉拌黄瓜,一盘清炒豆角,一盘腌蒜头,一洋锅葱花汤,还有几根黄澄澄的熟玉米棒子躺在桌沿。家常小菜,都是地里出的。想到自己回家冷锅冷灶的,不由咽了口吐沫。还是有女人好啊。
  常大根面前摆着一瓶七毛烧,正滋滋地喝得有味。
  冯樱清亮亮地打了声招呼:张医生,去城里啦!
  嗯哪。注射器打碎了,去进几支。
  在我家吃一口吧,省得回去还要做。冯樱站起来让座。
  不了,你们吃。大根,牙不疼了吧,都喝上酒了。张家裕笑说。
  哦,对了,听他回来说,药钱没给?冯樱问。
  算了,就几粒药,不值钱。
  要不,坐下喝一口,抵你药钱?常大根似笑非笑。
  有你这么讲话的吗?冯樱数落丈夫,又转过头说,张医生,我这就拿钱给你啊。说着就掏出一块钱递给他,说,你看着收,够吗?张家裕摇手,冯樱硬是塞到他口袋里。
  不用不用,真不用,讲过话的。张家裕把钱拿出来,顿了一下,找到了方向,塞进他们大儿子的口袋里,摸了摸孩子的头,顺嘴说道,八九岁了吧,大根,该让孩子上学了。
  哪知道常大根回了一句:读书有个毬用,书读多了,脑子乱,会连个媳妇都找不着,将来可能绝户哩。
  大根!冯樱喝道。
  ……你们吃吧。说完,张家裕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冯樱跟上来,后面传出常大根的声音:你最好把他送到家!
  冯樱终究没跟上来,挺着肚子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欺负人了!张家裕回到家,把药箱放到医疗室,返回堂屋,关上门。饭是没法做了,刚才还有点饿,现在一点不饿了。他面朝墙上双亲的遗像,缓缓地跪下,双泪长流。
  爹,娘,我们家怎么就成了地主家庭呢?为这,我讨不到媳妇,可我也没有过过地主家的日子啊,为啥要受你俩连累?现在总算不讲成分了,可我也过了最好的年华。爹,我遵您教导,读圣贤书,自学医学,处处小心做人,庄上人还是把我当地主羔子看,没有哪个姑娘敢看上我,我看上的姑娘也不敢提亲。你俩在天上高兴了吧,咱家要成绝户了,您二老在那边可不能怪我呀……   张家裕嚎啕起来。
  爹娘的遗像本来就是哀怨的,张家裕这么一哭诉,看上去更哀怨了。
  风言风语还是传遍了庄子。
  庄上人把事情都聊成电视剧了,张家裕却还蒙在鼓里。几天后,医疗室竟意外地热闹起来,简直门庭若市,四喜就来了好几次,问东问西的,问得张家裕一头雾水。旁边还有人用热切的眼神期待下文。
  四喜啥也没问出来,带着“明天再聊”的神情离开了,其他人跟着四喜走了,老远了还在提醒四喜“明天啥时候来呀叫我一声啊”。
  次日一早,四喜又来到医疗室,见旁边无人,直截了当地说,文化人,有本事,不声不响把种子下了!
  张家裕正纳闷,见常大根火冒冒而来,来得急,到了近前,能清楚地听到他胸腔里呼呼有声。张家裕没注意到他脸上的怒气,问,大根,牙还疼呀,我给你补几粒药。
  补你娘的毬药!让你欺负老子!常大根大骂一声,顺手抄起门后的煤铲子,打砸起来。
  四喜一见势头不对,丢下一句“我找队长去”,跑了。
  张家裕愣在原地,把前后一想,明白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药架歪了,药瓶碎了,煤炉倒了,药箱子掉在地上。
  他嗷地一声窜上去,抱住常大根,扭成了一个球。
  门口一声断喝:停手!两人抬头一看,队长站在门外,后面跟着四喜。
  两人咻咻喘气,互抓衣领,较劲。
  队长说,等孩子生下来,看像谁不就晓得了?听人家胡咧咧啥!
  队长有水平,平时威严,要么不说话,一说话直奔要害。两人松了手。
  队长又回头盯着四喜:你这张破嘴啊!
  夜凉如水,没有月亮,星星东一颗西一颗。老地主的坟似乎多年没修整了,荒草萋萋,静穆在夜风里。坟在庄子的西头,孤零零的。当年父亲死后,张家裕坚决不让父亲入葬庄子东边的老坟地,他担心父亲到了那边还受批斗还受欺负。张家裕枯坐坟包旁,他天没黑就来了,一坐几个小时。他很想和里头的父亲说些话,甚至想,如果父亲泉下有知就该去吓吓常大根,让他不要冤枉人,冤枉别的都能忍,但冤枉这个,一世清白都给毁了,不能忍!不仅污了自己,也污了冯樱。常大根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污自己的女人?
  白天常大根打闹医疗室的烂摊子还没收拾,没心情收拾。这么些年来,什么都要自己收拾,从碗碟到一应器具,不管想不想收拾都得自己收拾,今天不收拾了,自己是受冤枉的,干嘛还要自己收拾!张家裕赌着气,看有电筒光向这边晃悠,有人来了,到了跟前,见是队长。
  队长把他照在光束里,说,我就知道你在這里,啥也甭想了,等孩子一出世就啥都清楚了。我知道你委屈,我会叫常大根给你个交代。夜里凉,自己是医生,莫把自己弄生病了,回吧。
  队长的话多少有点暖人,张家裕吧嗒掉了几颗眼泪,跟着队长回去了。
  五
  转眼秋天,村小学要打预防针,且又到了季节转换时候,伤风感冒的多,割稻搂草伤手伤脚的也多,张家裕很忙,那件不愉快的事似乎很遥远了。
  这一天傍晚,他出诊回来,见冯樱站在医疗室门口,吓了一跳。自从常大根来打砸医疗室以后,他整个夏天都没见到冯樱,听人说,她忍受不了周围人嚼舌头,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去了。张家裕扫了她一眼,脸色冷漠。
  冯樱说,张医生……我拿点药。
  哪里不舒服?
  冯樱低头瞅了瞅肚子,说,中午崴了一下,坠疼坠疼的,本来以为躺一会儿会好的,可一下午了,疼得很了,张医生,你看这……
  她的肚子特别突出了,肥大的外衣几乎无法遮盖。张家裕想,看情形,不是羊水太多,就是双胞胎。
  你这要用保胎药,我一个赤脚医生哪有这种药呢,你还是去镇上医院看看吧。
  那,算了。
  冯樱蹒跚地走了,一手扶肚,一手托着后腰,歪歪斜斜地走在夕阳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快要生了。张家裕想。
  饭后,约摸九点来钟,医疗室的门突然像遭了雷击似的通通山响。张家裕喊道,别敲啦,再敲就散啦,来啦。一开门,常大根一头汗水在门口喘气,张家裕本能地后退一步,护住药架,说,不是我去找她的,是她找我的,说要买药。大根,你可不要再犯浑!
  张,张医生,快,快救救冯樱,她好像要早产!常大根喘着气说。
  可我不是妇科医生啊?
  求你了,回头我给你赔罪!
  张家裕稍一犹豫,拿起药箱,说,走!
  我单以为她都生了好几个了,不费事的,不就跟下个猪仔一样吗?可哪知道这次不一样,还差些日子呢,怎么就……这个婆娘,不让人省心啊……
  别絮叨了!张家裕喝道,忽觉自己这火发的没道理,就说,大根,快去叫四喜娘来,她懂接生,再多找几个妇女来,快去。
  噢,好。好。
  不多时,常大根家就聚集了好几个妇女。张家裕吩咐常大根快去烧一大锅开水,然后拉出四喜娘,说,四婶,仰仗你了。四喜娘直摆手:我接生的都是顺产,可从来没接生过早产儿啊!
  张家裕从药箱里拿出医用剪刀,迅速用药棉擦了擦,递给四喜娘,四婶别怕,我不是妇科医生,不能进去,我在外面讲,你按我讲的去做就行了。又对其她几位妇女说,留一个在外面,其余都进去帮忙。
  屋子里传出冯樱的压抑哼叫声,张家裕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沉声指挥:
  七嫂,从后面叉起冯樱胳膊,往上提……
  王嫂、刘嫂,从两边支起她双腿,分开……
  四婶,按肚皮,从下往上轻按一遍,再从上往下,赶着按,跟你以前接生一样……
  老秦家的,把开水端进去,热毛巾敷肚皮,擦大腿根……
  屋里窸窸窣窣忙个不停,四喜娘“用力用力”的声音盖住了冯樱的哭哼。她一直没放开声哭叫,在强忍着,张家裕暗生敬佩。
  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张家裕的后背汗湿了,他刚放松些,里面四喜娘喊道,张医生,不行啊,还有一个——坏了,脚先出来了,卡住啦!
  张家裕当机立断:四婶,剪开产道口,快!
  又一声孩子的啼哭,紧接着,传出冯樱释放般嘹亮的哭声。真悬,幸好这是第四胎,要是第一胎就凶多吉少了。不敢想。张家裕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六
  几天后,队长带着常大根来到医疗室,慢条斯理地坐下,点上一支烟,常大根在旁边搓着手,脸通红。
  队长吸了一口烟,面对张家裕,扑哧笑了,说,俩孩子和大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家裕,误会解除了,我今天领大根来给你赔罪来了。大根,说吧。
  常大根走到张家裕面前,身子一矮,跪了下去。张家裕大吃一惊,赶紧来扶,常大根一摇手,说,张医生,大根对不住你,听我把话讲完。
  队长好像也懵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常大根。
  张医生,孩子的命是你捡的,冯樱的命也是你救的,要是她母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等于是你救了我常大根一家的命!我打算过继一个孩子给你,你要嫌带孩子麻烦,我们养大后还归你,跟你姓张。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和冯樱就是想感激你,我是个粗人,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来报答……
  常大根眼泪下来了,张家裕眼圈也红了,他恍惚了一下,向前一步,双手搀起常大根,说,大根兄弟,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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