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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王海平,小学教师,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富阳137小说沙龙成员,2011年开始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长城》《海燕》《富春江》等文学刊物。
  我真有一把枪的事,不到一个星期,整个河源乡全晓得了。
  上周五早上,我挑着两盆螺蛳,走到赵家庄村口,远远地看到赵康龙和那几个人一起坐在路边的小店门口聊天。我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然后,坐在赵康龙身后的赵成超伸长了手臂指着我,扭头对身旁的人大声说:“瞧,癫子来了!你们千万不要去惹他,他现在是有枪的人。要是把他惹不高兴了,他会一枪打死你!”
  “轰——”那帮人一齐大笑起来。
  我假装没看到他们,扭头向村里的菜场走去。这时候,赵康龙站起身向我走来。他一起身,后面的人都起身了,跟着他走了过来。
  赵康龙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癫子,他们说你有一把枪,真的假的?”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摊开在我面前:“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用力地摇了几下脑袋:“哪有的事。”
  “你骗人。”他说,“昨天,好多人看见你把枪拿出来了,你还要撒谎!”
  我更用力地摇了两下头,闭紧了嘴巴。
  这时候赵成超凑了过来,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走到我旁边,朝我的鼻子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那个烟圈在我眼前消散了,才说:“癫子,问你个事!”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眯着眼睛,朝我一扬下巴:“你有持枪证吗?”
  “持枪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持枪证是什么?”
  “哈——这小子,他妈的连持枪证都不晓得!”他扭头朝围过来的人大声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晓得。”
  “这是国家规定的一种证件!”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我看,“就像这个,它代表你的身份。”
  “哦。”我说。
  然后,他开始很耐心地教我:“每一个有枪的人,都要去公安局办一个持枪证。否则的话,你有枪就是违法的。”
  “我不知道。”我轻轻摇了摇头,说。
  “这样啊,”他说,“那,你不能把枪放在家里。你要是把枪放在家里,公安局会把你抓起来的,枪也要没收。”
  听到这我有些害怕,我跟他说:“我那是捡来的,是在溪里摸螺蛳的时候摸到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搂住了我的肩膀,指了指我面前的赵康龙,“所以,你现在赶紧回家去,把枪拿来,给康哥,康哥有持枪证,他拿着你的枪去打野猪。打到了,还可以分你一块肉,怎么样?”
  我抬头看向赵康龙,他朝我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也不要你的枪,你拿来给我看看。”
  我摇摇头闭紧了嘴,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会得寸进尺。所以,我用力挣脱了搂住我的那个胳膊,挑着水盆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可他们在后面拉住了我挑担的绳子。
  赵康龙呵呵呵地笑起来,摇摇头,说一声“我走了”,就转身离去了,他身后的人就把我围了起来,围得严严实实。他们七嘴八舌的,像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围住了一丛刚刚盛开的鲜花。
  其中一个人说:“癫子,你还用卖螺蛳吗?你现在有枪了,可以去抢银行啦!”
  “抢银行太麻烦,不如抢金店。”另一个人说。
  说到抢金店,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我猜,肯定是因为想起了前一段时间从电视上看到的一则新闻,有个笨蛋拿着一把塑料玩具枪去金店抢劫,被警察围住的时候,射出了一股水。
  果然,那个人说起了这件事。
  “那个笨蛋!”他们说,“哈哈哈,笑死我了!”
  “真的,癫子,”他们笑完了,纷纷给我出主意,赵成超说,“你摸螺蛳能卖几个钱?现在你不一样了,你有枪了。我告诉你,你到河源镇上去,走进信用社,然后把枪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跟他们说,把钱拿来,他们就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我脑袋都晕了,好容易从他们的包围圈里逃出来。当然,那天我在赵家庄没有卖掉一粒螺蛳,没有挣到一分钱。我的耳边,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的笑声:
  “哈哈哈——”
  这声音经久不息,久久回荡。
  我原本以为,只要告诉他们我有一把枪,是真枪,不是塑料枪,真把我惹火了就会拿枪打死他们,他们就不敢来欺负我了。
  现在看来,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以前,那些坏蛋总有很多很多的借口来找我的碴。有时候他们说我是在他们村的塘里摸螺蛳,然后要我交出半盆,或者5块钱给他们作“头钱”,否则今后就不许我再到他们村里去;有时候他们会故意说我的秤不准,硬在我报出的数字上减去2两;有时候又会抓着一把螺蛳举到我的鼻子底下,要我闻闻,说我的螺蛳里混有发臭的,然后少给我一块两块……
  那些坏蛋欺负我的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因为说了也没用,反而会让他们变本加厉。所以,我总是顺着他们,他们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们叫我装一塑料袋螺蛳,我就装一塑料袋螺蛳;他们叫我拿2块钱我就拿2块钱……不过,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会翻来覆去地说一句话:
  “我日你妈的!”
  不过,这句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我只在心里说。我觉得在心里说这句话,就等于真的日了他妈妈一样,肚里的火气也就渐渐消了。
  可是,自从有了那把枪之后,我发现,他们再来欺负我,我在心里说了那句话后,还是觉得堵得慌。
  尤其是小塘村那两个小坏蛋,年纪轻轻,嘴上的毛还没长齐,也来欺负我。弄得我火起来,所以我忍不住把那句话说出了嘴。
  “你说什么?”一个小坏蛋的脸都扭曲了,手指着我的鼻尖,“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于是,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又慢慢地把刚才那句话说了一遍。他们两个年纪还小,我可不怕他们。   可他们竟然也拔出了拳头,要动手打我,我就跟他们说我有一把枪,是真枪,把我惹火了就一枪打死他们。
  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我这句话就成了我的名言,几乎每一个遇到我的人,都会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不要惹我发火。
  那天,我刚走到小塘村的水库边上,那两个小坏蛋又来欺负我。我知道他们会来,所以出门前特意把枪放在了裤兜里。
  看到他们向我走过来,大声吆喝,不许我下水库,他们说水库已经被他们家承包了,水库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螺蛳都是他们家的。他们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的网兜是湿的,就说我水盆里的螺蛳也全是他们家的。我说不是,他们硬说是,上来抢我的水盆,要把水盆里的全部螺蛳都倒回水库里去。
  实在忍不住了,在他们蹲下身子搬水盆的时候,我后退一步,掏出枪对准了他们。
  “前几天就告诉过你们了,你们还不信吗?不要再惹我发火,不然我打死你们!”
  他们愣住了,缩回了手,怔怔地看着我。
  我跟他们说:“滚蛋”,然后他们俩像风一样跑掉了。
  我发现,有枪就是爽!
  不过,到了第二天,我真有一把枪的事就传开了。我没想到这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比秋天河源溪里的芦花开得还要快!
  枪是一把手枪,很短,和我的巴掌一样大,乌黑乌黑的,握在手里挺沉。我不知道它原先是谁的,又为什么会被扔在河源溪里。不过,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春节前的一段时间,河源溪上游的山里突然来了大批武警,他们把整座山都包围了,还发动各个村里的党员干部去搜山。后来听上过山的村干部说,山里除了有野猪以外,还有制造毒品的大坏蛋。
  那段时间有一小队武警驻在我们村,带队的是一个指导员,他的腰里也插着一把小手枪。我没看到他拔出来过,不过我觉得自己的枪和指导员的那把枪,外形很像,大小也差不多。
  指导员对我很和气,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癫子”,他叫我“那谁”。我现在还记得他跟我第一次说话时的情景。
  那天傍晚,我挑着螺蛳盆回家,路过村中央的大操场,指导员远远地叫我:“那谁,你螺蛳卖光了没?”
  我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他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水盆,又弯腰从盆里抓起一把,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笑着跟我说:“剩下的这些,全送到我们那里去,听阿姨说这山里的螺蛳特别好吃。”
  这下,我高兴了,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我觉得,他笑起来很特别,像春天一样。
  “走吧。”他说,带头向已经空了几年的学校走去——他们就驻在那里。
  我跟在指导员身后,走在村里的小道上时,感到特别骄傲,因为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笑着跟指导员点头打招呼,他们笑眯眯地说“忙啊”,“买菜啊”,连带着我也被打了好几声招呼。我想,要是指导员经常驻在我们村就好了,可惜不到半个月,他们就走了。
  一开始摸到它时,我高兴得要命,我到现在还牢牢记得,把它藏在水盆里的螺蛳底下,心急火燎拿回家后,擦干净了捧在手心时,就像一个男人第一次看到一个喜欢的女人,心底里触电时一刹那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我在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发现小芬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时出现过。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可当初自己的心跳得“怦怦”直响的情景,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可我不敢跟别人说,我知道好东西不能露白,否则会被别人抢走。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每天下午过了三点就立刻回家,不管螺蛳有没有卖完,也再不到村口小超市门口去听人闲聊,而是关上大门后再小心翼翼地把枪拿出来,捧在手心里玩。
  握着它的时候,我能感到手柄上的花纹在我掌心里跳舞。它的身子又光又滑,枪身上沁出的一丝凉意,能透过皮肤钻进肉里。把它放在鼻子底下,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钢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最好的钢铁才有的味道。
  那枪,在我手心里玩耍一阵后我就会举起它。有时候用一个手,有时候用两个,握紧后,伸直了手臂,学着电视里那些警察的模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房子的各个空角落里瞄准。瞄准了一个东西——比方说墙上的一根钉子,柱子上挂着的一条绳子,或者空气中飞舞的一个苍蝇——,手指轻轻一勾,我的嘴巴里便会发出一声清脆的枪声:“啪!”
  那声“啪”,是我有生以来说得最畅快的一句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大人物,所有人看着我,就像当初看着那位驻在我们村的武警队指导员一样,他们脸上恭恭敬敬的,和绵羊一样,我叫他们怎么做,他们就会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儿,照着我说的去做。
  要是有人敢不听我的话——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的脸——于是,我的枪口立刻会对准那张浮现在我眼前不远处的脸。
  “赵成超,”我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把赵康龙揍一顿。”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你敢不听我的话!”我说,“我打死你!”我的食指轻轻扣住那根弯弯的扳机,用力一勾,然后,耳边传来“咔哒”一声。随着这个枪机勾动的声音,我的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枪响:
  “啪——”我说。
  我知道,那个不听我话经常欺负我的倒霉蛋赵成超被我打死了。
  就这样,我一天能打死一个坏蛋。当然,有些坏蛋死了不止一次。
  在河源乡,我是一个名人,人人都认得我,因为我的螺蛳,还因为我是“癫子”。我从小到大,每天都在河源溪和周边村子的水塘里摸螺蛳,或者拿一个绑在竹竿上的网兜朝水塘底铲。摸到或者铲到的螺蛳我再一个村一个村挑着去卖。河源乡大大小小每一个村子我都走过,整条河源溪,以及河源溪两边所有村子的每一个水塘,我也全都一寸一寸摸过、铲过。因为我没有工作,也不种田,就靠卖螺蛳过日子,所以很多人说我傻。他们说,螺蛳能卖多少钱?2块钱一斤,一天15斤,全卖了也才30块,可是要从那些水塘里,还有河源溪里摸上来15斤螺蛳,从前是很简单的,因为螺蛳很多,现在却起码要在水里泡上一整天,或者在池塘边忙到太阳落山。要是用这一天的时间去做小工的话,哪怕最简单的,帮人家挑砂浆、搬砖头,只要不怕累,至少也能赚100块!再说了,螺蛳也不可能每次出门都能全部卖掉——还有多少人喜欢吃这种1斤螺蛳8两壳的菜啊!何况,养的时间长了,有些螺蛳还会发臭。   不过,别人说的这些,我全不放在心上,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有时候他们会问我,卖不掉的螺蛳怎么办?扔掉吗?我说,实在卖不掉我就自己吃,不会扔掉,我也舍不得扔掉。有时候剩太多,我就把螺蛳肉用缝衣针挑出来,炒了当饭吃。
  他们说,你傻呀。
  河源乡的人,把傻的人叫作“癫子”,而像我这样一根筋的人,更是傻到无可救药的“癫子”了。
  实际上我不傻,我只是喜欢摸螺蛳。我小的时候,螺蛳就是我们家常吃的一道菜,我母亲炒的螺蛳味道鲜美。后来,母亲不在了,我炒的螺蛳味道鲜不鲜,没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吃螺蛳还不是最让人舒坦的事,最让人感到舒坦的是摸螺蛳——一只手扶着塘沿的石头,然后侧着身子,将另一只手伸进一条条细细长长的石头缝里,慢慢地摸,把吸附在石头上的螺蛳一粒一粒地摸进手心里,那感觉,就像是探险寻宝,找不到也不灰心,继续到下一条石头缝里找。有螺蛳摸到手心里了,心底里就会一阵发颤,高兴得就像捡到了宝。要是运气好,还能摸到小鱼和虾,甚至河蚌。摸得多了,回家后分一些送给要好的人,看到他们笑盈盈地接过我的螺蛳,那就更让人高兴。
  那时候,我常把摸来的螺蛳分一些给小芬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芬妈妈忽然不要了,把小芬拿回家的螺蛳又拿来还给我。不过,小芬不像她妈妈,我叫她拿一个小水盆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眯眯地从家里拿来小盆的。现在,小芬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她们全家都进了城,只留下一个老屋,大门整天锁得好好的,连那把大铁锁的锁柄都已经生了锈。我每天回家,路过她们家门口,都会放下担子站一会儿。我觉得小芬就躲在那扇挂着生锈大锁的门后面,说不定那扇门会突然打开,然后她就从门后面跳出来了。她跳出门来,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叫我一声“全海”,我向她招招手,她就转身从屋里端一个小铁盆出来,到我面前蹲下,伸手从我的大水盆里扒拉一些螺蛳过去,“哗哗”地响……
  我就是在一次看着她蹲下身的侧影时,一下子触了电。
  前两天,我在去赵家庄的路上,又遇到了赵康龙和赵成超那帮人。赵康龙扛着一把猎枪,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他们走过我身前,赵康龙忽然回过头来问我:“对了癫子,我问你,你的枪,有子弹吗?”
  他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那丝微笑,让我感到后背凉飕飕的。突然,他笑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转身朝身后的赵成超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赵成超忽然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笑着转身跟身后的其他人说了一句话,于是,那帮人就全都嘎嘎地笑了起来,像一群兴奋的鸭子。
  他们笑得很厉害,有人笑得整个身子弯了下去,一只手捧着肚子,另一个手臂撑在膝盖上,肩膀还一抖一抖地抖个不停。
  有一个人笑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伸出一只手擦眼泪,另一只手指着我的裤裆,一边笑一边说:“我看,他那把枪,跟他的屌一模一样,有枪没有弹,中看不中用,哈哈哈!”
  “嗡——”,我的脑子里响起了一片轰鸣声。这声音,把他们的笑声都盖过了,以至于我只看见他们笑得扭曲了的脸和身子,耳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大笑声中,他们扬长而去。
  这件事,他们要是不提起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个河源乡曾经最大的大笑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他们全都忘记了!
  我感觉自己的裆部又隐隐地疼了起来,越来越疼,越来越疼,疼得撕心裂肺,我浑身上下直冒冷汗,身子像漏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软了下去,软到了地上。我的眼前,一根黑漆漆的木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向我的胯部冲来。
  那木头是小芬家造新房子用的,堆在弄堂里。他们家是我们村里第一户要造新房子的人家。那段时间,我给小芬送螺蛳,不管我怎么说,她也不要了。我很奇怪。天黑后,我躲在小芬家窗户底下,小芬爸爸发现了,他大喝一声“哪个”,抄起一根棍子追出来,吓得我拔腿就跑,刚拐过一个弯,就感到胯部被一根木头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一撞,把我的身子撞裂开了,我变成了一只熟透的虾米,弓着身子翻倒在了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乡卫生院的走廊里。
  那个胡子拉碴的赵医生过来给我检查了一遍后,嘿嘿地看着我笑,他说:“你的蛋不好了,我把它割了。”
  见我傻愣在那里,他又说:“你得谢谢我,幸亏我有这手艺,否则,你小命就没了!”
  ……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要钱,有人已经把你的钱全付了。”
  ……
  “我说,你脑子有没有进水,敢打人家的主意?”
  ……
  “你就是一个癞蛤蟆!”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走了,以后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在那里挂了几天水,之后就回家了。回家后我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小芬家的大门也上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把摸来的螺蛳分给别人过,也没有见过小芬。
  我的枪没有子弹!
  赵康龙的话提醒了我。
  我要给它配上子弹,否则,这又将成为河源乡的一个大笑话。
  可是,子弹在哪里?
  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大祥。
  大祥是我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从小到大都很要好,可我成了“癫子”之后,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他们家住在村口,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家门口劈柴。他坐在一把竹椅上“啪啪”地劈,劈个不停。我过去后,一根一根地把没劈好的柴递给他。我们俩谁也不说话,配合默契,我的眼睛没有看过他,他也不抬起头来瞧我一眼。木柴在他身后的墙边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起来,转过身去把劈好的木柴摆放整齐。
  活儿全干完了,他坐回到竹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根来,一根含在嘴巴里,另一根递到我面前。   “阿海,这都多少年了,你总算肯到我家来看我一眼啦!”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说。
  听到这话我有点发蒙,当初好像是他先不理我的。
  我没时间搞清楚这个问题,也不打算去搞清楚,所以我直接问他:“大祥,你家的子弹,还在吗?”
  他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反问我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子弹?你要子弹,做什么?”
  我低下头:“你也别管这么多,你就说还在不在。”
  “在倒是还在。”他朝旁边吐出一口烟气,望着我,“可那能有啥用?那些子弹,还是咱俩当初从大队里偷来的。你小时候也玩过,有些还用石头砸过,有一粒响的吗?”
  见我不响,他想起什么来了:“哦,听说你弄到了一把枪?”
  我点点头。
  “能配上吗?”
  “只要有就行。”我说。
  大祥点点头,起身朝屋里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咚咚咚”地跳起来。
  他出来的时候,拿出来一个发霉的小纸盒,把盒盖打开后,那几排生锈的子弹还和三十年前一样,插在一个小小的铁架子里,胡乱地挤在一起,像大祥家以前刚做好的一堆手工纸烟。
  “都在这里。”大祥说,递到我面前,“给,全给你了。”
  现在,我出门去卖螺蛳,口袋里总是放着一粒子弹。要是有人再问我有没有子弹,我就把它掏出来给他们看,然后大声告诉他:“有,很多呢!”
  我是特意到赵家庄去卖螺蛳的。果然,刚在菜场边找到一个位子,赵成超就看见了我,他呵呵地笑着走过来:“癫子,听说你找到子弹了?”
  我掏出那粒子弹,高高地举起来,像举着一把火炬。
  “这是什么子弹!”赵成超又大笑起来,“哈哈,你知道吗?这是三八大盖啊,你个癫子,老古董了,哈哈哈!”
  “你呀,还是拿回去当废铜卖吧。”他说。
  我决定去城里找配得上的子弹。
  城里我谁也不认识,只有小芬。去之前,大祥告诉我,小芬家在荣达花园小区,只要我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上卖螺蛳,一定能有机会遇见她。
  我很高兴大祥告诉我这些。
  我第一次进城,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个花园小区。刚摆好摊子,就有人围了上来,一会儿工夫,就卖了好几斤。
  我有点着急,要是螺蛳卖光了,还没遇见小芬,今天就白来了。
  果然,我一连在那里卖了好几天,中间还被几个城管赶过一回,都没有遇见小芬。
  直到有一天,一个衣着鲜亮的妇女匆匆地从马路对面小跑过来,蹲在我面前,顾自扯了一个塑料袋,一边挑拣一边嘀咕:“啊呀,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螺蛳了,今天总算遇到了。”
  我看着她的侧影,心里又“咚咚咚”地跳起来,连嘴唇都有点抖了。
  “小,小芬?”我轻轻叫了一声。
  她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李全海,你怎么来了?”
  她笑了。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我,我,”我本想说是专门来找她的,可一想这么说好像不合适,就改口了,“我来城里卖螺蛳。”
  “哦,怎么样?生意还好?”
  “好,好。”我说。
  我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跟她打听子弹的事,可是,对面一个男人在叫她了,她连忙抓了两大把后递给我,让我称一下:“多少钱?”
  “不,不要钱,你拿去好了。”我把袋子又推回到她手中,“反正是自己摸的。”
  “那哪行!”她站起身来,摸出一张5元纸币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身朝对面小跑去了,转身前她还不忘跟我说:“今天有事,哪天空了来我家玩啊!”
  急急地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觉得来城里找小芬,好像也不是一件对的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说不定又是一个笑话。
  想到这里,我立刻收拾了一下,回家去了。
  车外,阳光很好,照在河源溪的水面上,闪闪发亮,像一地碎玻璃,看得人直晃眼。
  我知道,现在整个车上的人,也只有我在看着呆呆地那刺眼的反光。我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有几个人朝我看了几眼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我想,说不定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心底里说我是一个真正的癫子了。
  他们也许在说:“狗改不了吃屎,癫子的脑袋毕竟不太正常啊!”
  我没工夫理睬他们,我的心思现在全在子弹上。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段熟悉的溪流,上回摸到枪好像就在这里。我眼前一亮,立刻叫起来:
  “停车!”
  在向河源溪跑去时,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我的耳边传来司机恨恨的诅咒声:“这个死癫子,摔死你!吓我一跳。”
  我在高低不平的溪滩上奔跑着,向着滚滚的河源溪水奔去。我想,枪,是被人扔在溪里的,那么,枪里的子弹连同弹夹,也肯定被扔在了这附近的水里。
  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黑魆魆的弹夹,就躲藏在溪水中的某块石头缝里。我知道,它还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去把它摸螺蛳一样摸出来,然后装进我的枪里,让枪变成一把真正的完整的枪,可以打死坏人的枪!
  现在,我坚信这一点!
  所以,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河源溪两岸的人们,不管冬天还是夏天,总能看到一个小老头,或者伏在河源溪水里,或者逡巡在河源溪两岸,他是那么忙碌,而所得的螺蛳,却是越来越少。
  人们说:“这个癫子,现在算是真的癫啦!”
  只有大祥知道我的心思,有一回他在村口跟人说:“等着吧,等到他找到了子弹,你们就知道他一点也不癫。”
  大祥真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只有他懂我……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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