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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启程
1919年12月。一个清晨。浙江诸暨次大桥乡(现更名为次坞镇)溪埭村三环船埠头。
20岁的俞秀松肩背一个简易褡裢,站在码头上等船。送行的是他的大弟寿乔。天还没亮,冷硬的风从河面上吹来,码头上无遮无挡,冷得刺骨。
俞秀松忧心忡忡地望着家的方向。刚才出门时,不知有没有惊醒父亲?他会不会追到船埠头拦他?父亲起床后如果看不到他,知道他竟然不告而别,会不会发怒、伤心?
秀松心里,其实是把父亲俞韵琴引为“同志”的。父亲是小学校长,开明有见识。因此,秀松并没有向父亲隐瞒被迫退学的遭遇,回到家中,一五一十把经过跟父亲说了。他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在“去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势力,建设自由、互助、劳动的社会,以谋人类生活的幸福和进步”,并无过错。俞父听罢,神色凝重,但没有说责备的话。他心里是赞成和支持儿子的,但秀松学业被迫中辍,学校师长受到牵连,让他很忧虑。
思虑多日,俞韵琴跟秀松说:“既已如此,不如趁早完婚吧!”早在四年前,家里就为秀松订了亲,对象是当地行余初级小学教员蒋老师家的姑娘。
秀松一听,连连摇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他日日接受的是新思想的熏陶,他理想中的妻,是志同道合的新女性,怎么可能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
俞韵琴大怒:“蒋老师教过你,蒋姑娘你自幼认识,温柔端庄,你们彼此知根知底,为什么不能接受?”
秀松还是犟着头不答应。他和蒋姑娘没有共同语言,是万万做不得夫妻的。而且,在他心里,还有更大的事要做,怎么可能安心回到乡里结婚生子呢?
为了避免和父亲起更大的冲突,秀松决定不辞而别。
船来了。秀松望着弟弟寿乔,心知自己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今后照顾父母、弟妹的重任就要落到16岁的弟弟寿乔身上了,便叮嘱道:“做百姓要勤俭,对人头(别人)要客气,对爹要孝顺。我这次出去,几时回来没有数。我要等大家有饭吃,等到讨饭佬有饭吃,再回来。”寿乔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船开了,秀松站在船头,朝着家的方向眺望。三环船埠头越来越远了,家越来越远了。太阳跳出了云层,照得河面闪闪发亮。
秀松没有想到,这一别,他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亲人。
他也没有想到,从这个船埠头出发,他走出了一条波澜壮阔的人生道路,他的名字会镌刻在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创建历史上,作为党团先驱被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纪念。
他更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的老父亲,会常常跑到船埠头呆呆地等船来。夜色中归航的船,载回一个个回家的人。但俞韵琴没有等到他的长子秀松回家,等来的是秀松死在苏联的噩耗。
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东西南北人
从高空俯瞰,浙江大地山明水秀,在中部偏北的地方,由东部会稽山脉、西部龙门山脉、中部浦阳江河谷盆地和北部河网平原,组成一个群山环抱、地势由南向北渐次倾斜的盆地。此地名为诸暨。诸暨是中国越文化的发祥地和核心地区,人杰地灵,出佳人,也出英豪。
1899年8月,俞秀松出生在浙江诸暨大桥乡溪埭村。溪埭村始建于元朝,背靠柏树山,因村前有溪、溪中有滩、漫坡成陆而得名。其父俞韵琴是清朝末代秀才,担任过教师、小学校长及诸暨县劝学所督学、所长。秀松年幼时,儒雅正直的父亲是他的偶像。而俞父对这个聪敏好学的长子也一直寄予厚望,悉心栽培。
自幼受到卧薪尝胆、忍辱复国的古越文化传统的滋养,刚毅勇烈的民风熏陶,以及父辈们心忧天下的忧患意识的影响,在国家、民族备受凌侮的社会背景下长大的俞秀松,思想早早地就开始成熟起来了。在萧山临浦高级小学就读时,他就喜欢阅读康有为、梁启超谈论时局的文章,喜欢关心时事,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忧国忧民。
1916年8月,17岁的俞秀松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是一所颇有声望的学校。校长经亨颐早年曾赴日留学,1908年回国,1913年出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并兼任浙江省教育会会长,是当时浙江教育界威望很高的民主主义教育家、老同盟会会员。五四运动前,他就在校内提倡“人格教育”,以“勤、慎、诚、恕”为校训,鼓励学生发扬“自动、自由、自治、自律”的主动精神。他主持的省教育会于1919年4月创办了《教育潮》,每期都用大量篇幅介绍《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在其执掌“浙江一师”期间,广纳新文化人物入校为师,先后前来任教的有陈望道、沈钧儒、沈尹默、夏丏尊、俞平伯、叶圣陶、朱自清、马叙伦、李叔同、刘大白、张宗祥等。
新思想带动新风气,在校长和教师的引领下,“浙江一师”的学生思想活跃,关心时事,经常探讨社会改造问题。
在“浙江一师”这座美丽的杭城学府,俞秀松畅快地呼吸着校园里“民主”“自由”的空气,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新思想的丰富营养。他求知欲强烈,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被同学称为“三W主义者”。初入校门时,他一心向学,渴望成为一名学问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现在觉得我的学识不够,我总想努力用功才好。”“我没有好好端端用功读书,现在倒要趁机用番功夫。”“颇觉为学的兴趣,拟留此间尚有二年,务想研究一种专门学问,以为将来为国之用,庶不负我父母的殷殷期望。”夜深了,宿舍的灯熄了,他还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悄悄跑到路灯下继续看书。在广泛的阅读中,他越来越喜爱阅读传播新思想的进步报刊,《民国日报》“觉悟”副刊和《时事新报》“学灯”副刊是他每期必读的读物,而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更是让他如遇明灯。他省吃俭用,订阅了一份《新青年》,每每拿到新刊,总是恨不能一口气读完。他觉得《新青年》里面的文章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读来十分解渴。這些进步报刊,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让他开始思索国家的前途命运。 俞秀松在“一师”学习之际,正值新文化运动在全国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在欧洲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种种弊端,加上战争景象极其残酷,战后社会极度混乱,使迷信西方文明的中国人从迷梦中惊醒,认识到“东方思想不切于实际生活,西方思想也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原本试图参照西方资本主义模板改造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此时幻想破灭,深感迷惘。正值此时,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并取得了胜利,给中国先进分子带来了新的希望,促使他们转而关注社会主义,去研究指导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的马克思主义。
一向喜欢探究新事物新思想的俞秀松自然也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他意识到,俄国的社会主义制度是理想的社会模式,是拯救中国于危难的榜样。他从中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希望。知识的积累,思想的碰撞,让他原本“一心向学,做个学问家”的志向发生了變化,在给家人的信中,他写道:“我的志愿,将来要做一个有利于国、有利于民的东西南北人。”
创办《浙江新潮》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北京学生爱国示威游行的消息传到浙江,杭州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奋起响应,十四所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聚集在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
在这场爱国学生运动中,俞秀松崭露头角,表现出超强的活动能力和组织才干。他多方联络,起草决议,发表演讲,不仅是一位重要的组织者、策划者,还是一位出色的宣传鼓动者。他和宣中华草拟的决议草案,为杭州的学生运动明确了目标、任务:(一)成立杭州学生联合会;(二)函告杭州总商会,即日起停止出售日货;(三)声援北京、上海的学生运动:5月12日举行游行示威:5月29日起全市罢课,检查日货。他们还拟定了电文,致电声援北京学生的爱国斗争。电文云:吾人为保全全国青年之人生计,义不独生,誓必前仆后继,以昭正义,想政府亦不能尽戮全国学生也。
游行时,俞秀松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高呼口号,声援北京学生。在一家日本人开的东洋药房前,俞秀松拉过一张长凳,站在上面发表演讲,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堂堂大中华,被小小的东洋鬼子欺负得够苦了,他们侵略了我们的山东,不久就会吞并全中国,我们一定要打倒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为进一步宣传反日爱国思想,俞秀松与施存统、宣中华等同学一起,筹备办一本刊物。刊物于1919年10月10日出版创刊号,取名《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十日刊》(简称《双十》半月刊)。
《双十》出了两期,编者的思想便转向激进,认为“双十”乃中华民国成立纪念日,而自己的理想并不仅仅是建设好中华民国,遂把刊名改为《浙江新潮》,希望像当年对推动辛亥革命起重要作用的《浙江潮》那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推动新的潮流,去埋葬丑恶和腐朽。同时改半月刊为周刊,并由俞秀松担任《浙江新潮》的主编。
同年11月1日,《浙江新潮》正式创刊,俞秀松撰写了《发刊词》。
俞秀松在发刊词中开宗明义地写明了办报的宗旨——“本报的旨趣,要本奋斗的精神,用调查、批评、指导的方法,促进劳动界的自觉和联合,去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势力,建设自由、互助、劳动的社会,以谋人类生活的幸福和进步。”文中还写道:
“我们要谋生活的幸福和进步,不可不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东西,建设自由的、互助的、劳动的社会。这建设和破坏,就是改造社会。改造社会将由那一种人担任呢?将用怎样方法呢?我们以为改造的责任在于农工劳动者,改造的方法在于‘自觉’和‘联合’。我们以为,劳动阶级占全世界人类的最大多数,而且都能尽互助、劳动的责任:但是生活的苦痛唯有他们受得最甚,所有我们以为改造的责任不能不由劳动者担任。”“我们以为青年的学生是中国很有希望的平民,教育劳动者实在是他们最重要的责任。所以本报一方面直接负促进劳动者的责任,一方面又当鼓吹学生担任教育劳动者的职任。”
这是一篇充满战斗精神的檄文。俞秀松等青年学生在目睹黑暗的时局后,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思潮中,已经认识到改造社会才是最终使中国彻底摆脱列强欺侮、迅速富强起来的出路和前途。尽管限于当时的理论修养与社会实践的不足,他们还没能学习和了解到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还未能真正找到改造社会的正确途径,但已经在“劳工神圣”的口号下,沿着正确的方向在努力前行了。
《浙江新潮》自创刊号起,就因其刊发的文章言论犀利而令人瞩目。它是浙江最早宣传马列主义的刊物,是当时浙江宣传新思想最鲜明的一面旗帜。
施存统是《浙江新潮》的一员猛将,文笔犀利、观点激烈,常有惊人之语。他在第二期《浙江新潮》上发表了《非孝》一文,文章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替代不平等的“孝道”,从而建设一个新社会。
百善孝为先,孝,向来是“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的四大支柱之一。竟有学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还了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把新文化、新思想视作洪水猛兽的浙江省省长齐耀珊立即以省公署的名义发文,要求查禁《浙江新潮》。无奈,已经开印的第三期《浙江新潮》只得从印刷机上撤下。
反动当局的禁令,并没有让俞秀松等人屈服。他们立即召开编辑人员会议,研究对策。经过商议,最终决定到上海去印刷。在《星期评论》编辑部沈玄庐、戴季陶以及邵力子等人的帮助下,《浙江新潮》第三期在上海顺利印刷,并由俞秀松带回杭州继续秘密发行。
以省长齐耀珊为代表的反动当局得知这一消息后,恼羞成怒。11月27日,浙江省督军卢永祥和省长齐耀珊联名密电北洋政府大总统和国务院,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查禁《浙江新潮》。
尽管《浙江新潮》遭到反动当局的扼杀,但这份刊物在新文化运动中产生了重要影响,受到了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的关注和高度评价。陈独秀在1920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浙江新潮》——《少年》的随感录,并称俞秀松、施存统等人为“可敬的小兄弟”。文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