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一种出发的姿态

来源 :文苑·经典美文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ichael_lv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 在路上 //


  火车启动前,我单手托腮凭窗远眺。隔着玻璃望天,天有点灰,介于似灰似白之间。层叠的云彩在天上走,样子淡定不疾不徐。天在云上游,云游离于天之上,它们彼此剥落或抽取,相互依存并相融。离,是一种状态;离,能牵动内心最柔软的机体颤动。此刻,火车离开站台,我离开我的城市。
  有时,我们会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安置到放逐状态,我们会在疏离、脱落、悬浮抑或下坠中茫然无措。一条船行将远航,动机并不在于旅行,其终极目的是抵达港湾。黑夜降临前,一列火车载着我的别意出发在疏离之旅上。
  窗外那些树、那些草、那些晚霞中的云朵被我动感地凝望。它们踏实茂密而彼此疏离,安静地呼吸着天地灵气在争分夺秒地生长。对于它们来说,生长就是硬道理,不能也不许错过这个夏季,务必在秋天到来前,把自己长足长大长强,向高处、远处、低处、暗处,生生不息地生长,这是它们此刻的生存法则。生长是自己内部的事情,也是向这个世界表达自我存在的宣言。草在青,树在绿,云朵在游离、晚霞在铺设、火车在进发、我在远行,这个世界秩序井然,一切都保持在自己的状态中。
  一切都保持安静,一切都长势凶猛。一个人出发在路上,其实与一株草离弃在山冈上一样。只要有种子,一定会发芽;只要有路,一定会出发。
  离,是一种出发的姿态。

// 在病中 //


  每次前往新的城市,我会有些眩晕和转向,我拥有惰性和惯性,对接纳和融入需要时间缓解。在任何新的地方,我喝水感到很涩,吃食物有不入骨的隔膜。
  最厉害的是这次,这个城市让我腹泻了。它叫威海,果真给我下马威。我的腹泻密度由每3小时一次上调到每20分钟一次,简直有一双手在掏空我的存货,双脚犹如脚踩祥云一般轻悠。吃下了PPA加黄连素加消炎药,我的胃在结束了两天两夜的晕车药和吗丁啉的骚扰后,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将止泻药剂分解强化。
  感觉对不起我的头脑,更对不起我的胃。从小到大它们跟随我受罪,安置在我身上是它们的不幸,它们的不幸引发了我的不幸。生病时候的我多像迁徙的动物里正在落单的那头羊或那只斑马,在过河时我被潜伏的鳄鱼咬伤,血液伴随河水在下沉,我随时会被水覆盖抑或淹没,我将不可救药地被淘汰出局。
  在病中的我能清楚感知我身上的所有元素在逃离溃散:我脑袋里的血,我血管里的精气,我精气里的元神,都在逃散中亡命天涯。没有方向和路线,它们就是想从我身体里外窜潜逃,它们不愿安分守己驻扎在我身体内部,我已无力挽留并调遣,它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我生病一次就等于让我的精气神出游一次叛逃一次,等我好了再组装。我很脆弱,我的内部元素更脆弱,在稍微的骚动前就临阵脱逃,一点也不从容,缺乏坚持的操守。我就像一个星球处于破损状态,我的躯壳不再具备笼罩能力,我的身体之内之外竟然会有那么多无名未知的东西想随时离开我,这让我惊奇。
  人这一生,时刻都有东西在离开自己:时间、岁月、磨难、打击和灾害都能让一些东西瞬间丢失并远离。

// 在孕育中 //


  相爱,是一个主体对另一个主体的妥帖安抚。恩爱,进展到既定程序定能催动激情繁衍生命。女人是孕育人类的船。我在爱中孕育着我的胎儿,我的胎儿在母腹里躁动。孕育了十个月,胎兒必须出生,脱离母体,他们会拥有新的名字——婴儿。
  医生给我注射麻醉后,我的腹部处于麻痹状态,但头脑清醒。躺在手术台上看吸顶灯的反影,我看见了人影和刀光。我听见有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开我的肚皮,就像在聆听别人。我甚至在一刹那恍惚觉得,这个咔嚓咔嚓的声音是从我家院子里传出,我背着书包刚放学,一边和我奶奶说话给她打扇,一边看热气腾腾的水盆里一只鸡被拔光了毛,白净的肚皮上有一只剪刀在游走。
  医生和护士都在说话,竟然在争论电视剧《渴望》里女主角的名字,我真想告诉她们是叫刘慧芳。但我不能说,鼻子有氧气插管,左胳膊在量血压,右胳膊在输液。我觉得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我正在树荫下看我奶奶拔鸡毛。忽然,她们都不做声了,我忽悠听到有人说,男孩,8斤4两。还有哭声,我就流泪了。
  一个新生命从我的体系里脱离,他自成体系,他将开始走自己的路。而我,作为载体完成了使命,被离弃在产床上,那时,我幸福而成功。

// 在爱中 //


  夜深人静时,我知道,有人会思念我,或描摹、或吟诗。我说过,我这一生只爱两个男子:一个是诗人,一个是画家。我相信他们会在夜晚思念我。
  我不能说画家,一说画家我就要碎。他所有的话都在耳边回响,他用磁性的声音与我低语。他感觉我就在他身边,空气微粒里弥漫着我的气息,思念像情欲一阵阵涨潮,汹涌的洪水不可遏止,冲决他所在的城市所有的房屋所有的物象,一切都在后退,只有我的意象在天地间兀立。我相信,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实,没有夸张,没有虚构。
  我很惊讶,我极端忠贞我的现时爱情分秒不离,但我的灵魂出逃过,剥离过,为他,我热爱的画家。我爱他甚过爱我自己,我爱的是出逃变异的新我。
  那一次,画家说他要离开我,他的一滴清泪滴落在键盘上,他说当我收到邮件时,他已出发在离开之旅上,他把他的心留给我,带着一腔空皮囊去羁旅征程。我哭了,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全身都碎裂了的哭,到这时候,我知道,我在爱。感觉我被抽走了,现在待在这个地方的是个空架子——一张画皮。
  盛夏的正午,阳光很惨烈,天地一片昏暗,要命的是,破路机正在把完好的路面喀嚓一砸,喀嚓一裂,这个场景与我的心绪天然吻合。我咕咚咕咚喝了许多白开水,我告诉我自己,我要回来,必须回来。那条路在牵扯我,那里有欲望和彩虹。而我脚下这又是一条路,这里有责任有承担有血缘和亲情。
  我知道,我爱过一场了,无声无息,无疾而终,但轰轰烈烈,此生无憾。

// 在失中 //


  我奶奶的骨灰撒到长江里去的当儿,母亲和我们姐妹都看见:被众人随意抛洒的骨灰在神性地聚拢,平静的长江水面就像一张白纸,而骨灰就像铅笔线,在瞬间勾勒出奶奶躺在江面上手持鲜花安详入睡的神态轮廓。那是一幅千真万确的画:奶奶有点驼背,她的头部朝向南京老家的方向。   仅仅定格一瞬间,一瞬间之后,灰飞烟灭,江面上回归千古一叹的平静,没有任何影像和轮廓显现。生命委实有太多的奥秘,我们有限的感知无法洞穿谜底。
  除了无尽的思念和涌动的血脉,奶奶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就离开了。我想,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也要这样地离开自己。我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长江,我要随水而去。死去对生命本体是一个终结,而对活着的亲人是记忆和缅怀。在我奶奶辞世之后的好几周,我的生命似乎也被抽空。行走在这现世里纷繁迷离与我隔着一层膜,大千世界在浮华躁动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想一想,其实奶奶去意已决。我蹲在奶奶身边一边把她干枯的手背上的皮一拽老长,一边告诉她什么店开张了,什么路修好了,什么公园里还有喷泉,我们背你下楼看看去。
  奶奶淡淡地说:这与我何干呢。而之前的数年,她是连耍猴都要看的,为了一个衣服扣子是否合适,她能去裁缝店不下十次。临终前,她把日历提前5天定格在那一页上,她就果真在那页上的日子画上了生命句号。我不知道是敬畏奶奶还是敬畏生命本身,在我失去奶奶的过程中,我感觉我越来越得到她。
  一个生命离开了我,随手就关上了一扇门,在那扇门闭合的同时,新的一扇门又在开启。我屏住呼吸,静心凝望这大千万象。

// 在雨中 //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可记得我,童年时候见到你,那是哪一天”,这首歌真美,美在唤醒和催动。它唤醒了我时空中的记忆画面,催动我去想那一天是哪一天。那一天是个不确定,不确定具有扩张的空间,每次怀想就每次都不同,每次不同就有新的发现。
  我看见记忆的画面如一本打开的书卷,第一页上写着:童年的操场上;第二页写着:红蜻蜓。
  哦,红蜻蜓,瓦西河。是的,瓦西河是我的记忆磁场,红蜻蜓是这个磁场里飞舞的某个页面。我看到成群结队的声势浩大的蜻蜓从页面里飞出来,飞舞的聚会,热恋的盛宴。大人用一截铁丝弯成一个圈,再将圈内纵横交错缠绕几道网线,捆绑在长竹竿上,一个漂亮的捕蜻蜓工具就做成了。我们小朋友就满世界去找蜘蛛网,那时候,蜘蛛很多,蜻蜓很多。我们把黏附蛛丝的工具在空中转悠,不一会儿,就捕获了蜻蜓。有的小朋友不过瘾就脱下短褂瞎扑腾,更有的人轮起一根长竹竿飕飕地胡乱忽悠,成片成群的蜻蜓被折翅被斩头,纷纷栽倒在地下。许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才知道应该深深忏悔。昆虫也是生命,人类有盛会,它们也有,我们为什么要干预,为什么要置它们于死地。盛夏的夜里,一场暴风骤雨之后,满操场漂浮的都是红蜻蜓的尸体。
  从那一天以后,我再也看不见红蜻蜓了。它们离开了我,以死亡的仪式。
  也是在一场潇潇的秋雨中,我目睹了又一场仪式:树叶离开树枝飘飘坠地的浩大场景。
  多年前的秋季,我独自打着一把伞,踩着碎石小路,来到河边的小亭前。伫立亭前,能听到碎风穿破树叶声,雨点飞溅到伞面上的碎花声,还有我自己潮湿的心跳声。除了风、雨、河、树,只有我是活的。不,所有的物象都是活的,风在吹,雨在下,河在流,树在动。
  是的,树在动,小河两岸的树高大葱郁,在地面,保持着距离,在高空,枝蔓纠缠;而我断定,在根部,它们一定根系相连紧紧依偎。雨疏了,风也轻了,我走到亭外,隐隐约约听到了音乐声。四下望望,除了我,周围并没有任何人,但我真切地听到了细微的音符跳动。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少许,再睁开眼睛,我的肩上手上落上了树叶。我不知道这应该叫什么树,样子像樟树,但也许不是。我抬头向高处望去,数不清的树叶争先恐后脱离树干树枝,纷扰而喧闹地奔赴地面。我发现,那些下坠的叶子几乎都呈现枯黄或者橘红色,而青色的依然挂在枝头。驻守枝头的俏也不争春,下坠地面的在空中翻卷旋转一派欢欣。我听到的音符跳动应该是它们发出的。舞蹈是一种表達,坠落是一场庆贺,叶子与风与雨与叶子在相互说话,它们热闹而平静,以自己的方式和语言。
  我听见它们在笑,有大欢欣。而且,我认定它们有方向感。每一片树叶最终坠落在哪里,它们在高处甚至在春季刚发芽就事先设定好,离开枝头让它们欢欣。我一贯认为秋天落叶是愁绪萦怀的伤感,不啊,它们是欢欣的。
  离是一次死,而落是一场生。它们为奔赴大地而尘埃落定——悲欣交集!
其他文献
以写自然、物候而著称的项丽敏,写皖南四季、乡居已有二十年。项丽敏的散文多短章,多诗人之色,多本味底色,从中可见她单纯、醇厚、智性、朴素的性情。她写草色、写溪流、写流云、写黄昏也是日常所见,文字质地淳朴,去繁杂,敞亮多姿。《薄荷味的生活》正是这样一篇短美文。项丽敏的智慧在于从日常细小的景致中,发现生活的秉性和生命的品质。静谧简单的日常生活,在她的散文中,会浮现出来,像鱼游出水面,以至她的生活、生命时
以教育说美学  美学有没有用?今天,我就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一开始,我还是要说得远一点。  人为什么要上大学,要到大学里接受高等教育呢?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不要说美学学不好,便是别的什么学,也未必学得好。  教育的目的,一般都被说成是知识的授受,即老师传授知识,学生接受知识,学习的好坏,是以知识掌握的多寡来衡量的。要不然,我们高考的考卷会有那么厚厚的一叠?那其实是在跟你“秋后算账”。  那
那是一双带刺的手,平凡而又粗糙,可就是那双带刺的手让我懂得了人间的幸福。  “妈,后背痒痒,给我挠挠。”妈妈慈祥地笑了,她用左手撩起我的背心,把右手平放在我的后背上。  “哎哟!”我叫了一声,妈妈的手上好像长满了刺,扎得我反而疼了。  “妈的手是干活时磨的,长了很多老茧。没事儿,妈轻点给你挠。”我皱起眉头又龇牙咧嘴地忍着,挠完后虽还有些刺痛,但温暖的幸福从后背扩散到了全身。  1996年年前的一个
去年夏天,我兴冲冲从花市拉回一缸荷花,放在屋檐下。花有两朵,一朵盛开,一朵含苞。立时,整个环境气场都变了。人虽俗,花却雅。一雅一俗,功大于过,清雅占据了优势地位。  谁知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我颜色看:盛开的那朵花瓣掉了一半,含苞的那朵,变得软软的,臊眉耷眼,不打算开了。果然是温室的花朵,质地都变了。她跟池塘里那铺向天际的泼辣辣开在骄阳下的荷花已然不同。  今年,我早早地买好藕段埋在大缸的淤泥里
如果说充满奇异想象力的《兽兽镜》足以令人回味、沉思,那么《杀狗》则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读来令人怦然心动、潸然泪下。小小说以上世纪“文革”期间那个特殊的年代为背景,先抑后扬,将人与人和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描写得一波三折、一咏三叹。  哥哥这辈子没有跃出农门,说起来,全怪我家的一条狗。这狗叫做虎子,名字一般,聪明劲一流。到现在我都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能听懂人言人语,否则就不会有后来那么悲壮的举动了。  那
从昭和五十六年起,有整整五年时间,我都在某汽车零件制造公司从事生产技术的研发工作。我大学当然读的是工科——电子工程专业。我之所以学工科,是因为从小学到高中,我的理科成绩一直比文科成绩好。前些日子,我与七年未见的高中朋友会面,他一本正经地说起我的语文成绩:“不管我考得多烂,只要一看到你的试卷就放心了。”  当时,我们俩正在我常去的酒吧,他的话被酒吧小姐听到了,她们立刻开玩笑说:“啊?真的吗?好差劲啊
西门媚:小说家,独立作家。代表作品长篇小说《实习记者》《看不见的河流》、随笔集《说我爱你》《结庐记》《纸锋》等。先后在《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小说多发于《信睿》《山花》《芙蓉》《长江文艺》等期刊。  你会看吗?你看到了什么?  跟虚构不同,非虚构因为必须尊重事实,自然没有虚构作品的那种随作者心意,巧手安排或者高潮迭起,很容易流于平淡,克服这一点,关键点是要安排好多
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追求好的名声对于每一个社会、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但是如果不计成本地追名逐利,带给人的恐怕只会是沉重的负担。  小时候看过的一则故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对父子在烈日下牵了一头驴赶路,有路人道:“有驴不骑,真不聪明。”父子俩闻言都跨上了驴背。可二人立刻招来指责:“两人骑一驴,太不善良。”父亲闻声赶忙下来。又有人批评道:“儿子骑驴父亲步行,不孝。”两
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转身,背影融入霞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萋萋,晚风轻拂,渔歌唱晚,送别笛声残。  耳闻晨钟暮鼓,心修律宗禅理,他的精神、灵魂递升风骨、才骨、傲骨的修为: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一首清越雄壮的《满江红》义薄云天,琴心剑胆!  天之涯,海之角,纵是知交半零落,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
日本TBS电视台制作的日本中学生“屋顶告白大会”的视频,在网上火了起来。4名来自八街南中学的学生,站在学校教学楼的屋顶上,向自己喜欢的人大声告白。  第一位站上屋顶的是初二男生久保田圣斗,他大声地对心中的天使告白,说:“请和我交往吧!”却被“天使”拒绝了:“虽然很开心,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对不起!”  第二位站上屋顶告白的是滨本初花,她一直暗恋一个男生,可是那个男生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对喜欢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