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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丽莎


  当他一口气吹燃可怕的火种,
  吹燃了七倍的烈焰,
  让我们在那里备受炙烤又是怎样呢?
  当他从天上伸出火红的右手来降灾祸
  给我们平息心中怒火时,那又怎样呢?
  —约翰 · 弥尔顿《失乐园》
  赛博空间,每天都有数十亿名遍布每个国家的合法操作者体验到的共感幻觉……它是人类系统中每一台电脑中的数据提取汇总后的图像呈现。
  —威廉 · 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楔子


  汉娜出生时眼睛并不盲,但有时候她感觉像先天失明一样。她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她把这病叫作RP。比如说,我烦透了这恼人的RP。这种说法让疾病听上去像她在中学里认识的那些蠢货—BG、BJ和RJ—那些蠢货总是大声嚷嚷,穿着厚重的棒球鞋,在餐厅里乱扔蘸过黄芥末酱的炸薯条,用永久性记号笔在别人的储物柜上画上阳具。
  五岁那年,她被诊断出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今年她十二岁,但举手投足之间像四十岁,每个人都这么告诉她。“老人家的灵魂。”她妈妈这么说。“老古板。”她的阿姨莱拉说。如果她有智能手机,如果她有男朋友,如果她能在星巴克和克拉克默斯购物中心闲逛,如果她没有靠妈妈帮忙挑选衣裳,如果她没有用一根傻兮兮的手杖敲击人行道,也没有用可笑的墨镜掩饰她缺位的眼眸,如果她能看见东西,那她也许不会是个烦人的抱怨鬼,她的行为举止会更像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疯癫少女,浑身香水味扑鼻,整天咯咯笑个不停。
  一开始,她晚上看不见东西,去卫生间的路上总是撞墙,接着她的视野变得雾蒙蒙,边缘视觉开始下降,就像两扇门徐徐合拢,在几年时间里慢慢关上,直到仅剩下一线垂直的光亮,有色彩模糊的形体从门缝内穿过。假如她将某件东西直接举在面前,她能相当清楚地感觉到它,但总有一天,在未来五年左右,她的眼前将一片漆黑。她会居住于永无休止的黑夜之中。
  她的病发作很快,而且无药可治。医生是这样说的。她的母亲祈祷,让汉娜服用维生素A和E,限制她的植烷酸摄入,于是,她不能吃乳制品,不能吃海产品。汉娜尝试用过导盲犬,但她对狗过敏,而且腻烦了清理狗粪。她也去过一所盲人学校,但上盲校感觉像是自我放弃,尽管在她上的中学里有人会故意撞她的身体,BG、BJ或RJ偶尔低声说了一个海伦·凯勒的笑话时,她能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扫遍她的全身。
  后来,俄勒冈健康与科学大学的一位医生找到她,介绍一种实验性疗法。她有兴趣吗?她了解基因疗法,也知道到目前为止,移植的视网膜都没能和它们的宿主产生突触联结,但她不知道这种疗法。它用的是一家总部在西雅图的科技公司制造的一种假体,这种假体把摄像头捕捉到的视频画面转变成电脉冲,绕过患病的外层视网膜,再注入内层视网膜上的一千多个电极。他们将这叫作“幻影”。
  “一切非常像《星舰迷航》中的科技。”医生在形容假体装置时,这么告诉她。装置不怎么像玻璃,而是像一层银色护罩把你的眼睛包裹住。她喜欢医生的印度口音,元音发音轻快,念出的单词好像能轻轻地弹跳。
  母亲担心别人会盯着她看,汉娜说:“他们早就这样做了。”至少他们现在打量她时会带着敬畏和好奇,而不是怀着怜悯。“我会成为一个电子人,一个终结者!”
  母亲永远也负担不起手术费—要去除后囊下白内障和辐条轮状囊肿,沿着眼窝外围植入套管、电极阵列和天线,但这没关系,那家科技公司会支付所有开销,只要她同意充当他们的实验对象,做广告宣传。
  现在是她接受手术的三周后,该解下绷带了。为了能看见东西,现在要让“幻影”连线。医生告诉她,她的大脑也许需要时间来处理这种全新的感官体验。“这样想象吧。假如我给你植入一对全新的肺,使你能在水下呼吸,那么会怎样?你第一次跳进河里,深呼吸一口,你的身体会抵抗这种感觉,觉得你在溺水。一开始会有一点儿那种感觉。一点儿溺水的感觉。但我相信,它会很快过去。”
  汉娜知道太阳是个黄色的火球—她仍然能看见太阳的朦胧样子,但画面已经更多地被一种暖意所取代。她胳膊上的汗毛略微感到刺痛的暖意,她轉身面向热源。是的,松树有泛红的树干和绿色的松针,你站在松树下面时,它割裂了天空,然而对她而言,松树的感官相似物是松脂的气味,她手掌下树皮疤结密布的触感,还有使人平静、让皮肤痒痒的微风吹过枝条时的声响。能看见四周的能力已经成为一种抽象概念,她仅能含糊想象的某样东西,就像时间旅行或瞬间移动。
  她坐在一张检查台上,医生俯身下来,她的母亲守候在一旁。医生想与她闲聊,问问她学校里的情况,她有没有激动,她会做什么事来庆祝,但她几乎无力回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医生双手的牵动上,放在双眼伤口的疼痛上。
  “我们不经常去外面的餐馆,但我们打算明天去外面吃,”母亲说,“去贝内迪克特餐厅吃午餐。为了庆祝。和我的妹妹一起。她为报纸撰稿。也许你读过她的文章?她专门写其他人的难题,但让我告诉你,她自己就有好多麻烦。不管怎样,只要汉娜感觉可以出去吃,那便是咱们的计划。”
  “那挺好,”医生说,“差不多弄好了。”接着最后一截绷带被扯走,医生说了句“好了”。
  她现在不再受那些纱布和胶带的约束,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感觉更加轻盈,但另一部分感觉比以往更加恐慌,仿佛医生说“好了”时,她头脑里应该有一个电灯开关打开了。但目前那儿只有黑暗。她的大脑翻江倒海一般。她能尝到喉咙里早餐的味道。
  医生俯下身,翻开她的眼睑,手电筒光束照在她依然疼痛的手术切口上,轻推小插口。“好的,好的。行了,我觉得我们准备好启动幻影了。”
  汉娜在一个多月前已经戴过幻影装置。那时候,她的手指摸索过这个包住她眼睛、光滑的银色护罩装置。但那次只是假装安装上了,这次是来真的。医生将装置安放好,绕着她的后脑勺扣紧系带,再抚平她的头发。她两侧太阳穴旁鼓着两块几乎像角的根部一样的隆起物。它们是整套装置的“大脑”,里面有一组微处理器。右边的隆起物上有小巧的电源开关。医生问她想不想自个儿开启开关。   她点点头,平稳地呼了口气,打开开关。
  “怎样?”医生问。
  “汉娜,”母亲说,“它管用吗?运行了吗?”
  她有时会玩一种游戏。许愿游戏。她会说“我盼望着去哥斯达黎加旅行”,或者说“我正在骑马穿越苏格兰高地”,緊接着,仿佛被施了咒语一般,一幅画面会逐渐成形。她在一片皎洁的白沙滩上,椰子掉落到海滩上,海豚从潟湖里跃出水面。她骑马穿行于泥沼,穿过打旋的雾气,伴随着风笛声和喘气声,胯下的马匹踢起草皮上的泥巴。无论梦想有多么昂贵,多么遥不可及,多么不可能实现,但许愿游戏会让任何梦想变为可能。
  “我能看见了。”她说。她以前多次说过这句话,曾经小声对着枕头、外套衣领和衣柜说过这句话,在安静的地方测试这些字眼,看看那些字词是否一遇空气就变质。然而这次是真的。她看得见了。
  对她来说,理解画面是件难事,她的参考系到目前为止受制于她的其他感官。她看见的东西像一种回声。在回声内部有另一种声音。上方有明亮耀眼的白色,周围是一种静默的白色,在这种白色中有东西—是人?—在移动。母亲问:“能看见我吗,汉娜?”
  她看见了一些东西,但这是她的母亲吗?肯定是。然而,一切都杂糅在一块,她无法用形状伪造出颜色,无法用距离伪造出形状,也无法用质地伪造出距离,每种不同的输入信息都暂时让她大脑几欲爆裂,令她想大叫:“无法计算,无法计算!”仿佛有人把一根香蕉放到她的鼻子底下,一条鲨鱼放在她面前,在她耳朵里放爵士乐,往她的脑袋里塞一把扫帚,然后说“多么美丽的日落”。
  “我不知道,”她说,“我说不准什么才是真实的。”

第一章


  莱拉盯着电脑黑屏中自己的映象。在背后荧光灯照亮的新闻编辑室衬托下,她的映象仿佛黑色的剪影。她的脸好像一块椭圆形的污迹,两个空洞是眼睛,一道口子是嘴巴。她似乎在照一面附着鬼魂的镜子。她提起话筒贴到耳边,拨打了市议员罗伯特·达姆的号码。铃声响了起来。她的水笔悬停在一本黄色标准拍纸簿上方。她一度发现坐在办公桌前就不可能聚精会神。《俄勒冈人报》有四十个小格子间,它们的周围是玻璃墙的会议室和编辑办公室,莱拉就在其中一个小格子间里。过去五年里,她一直报道波特兰都会区的新闻。现在她已经学会集中精神,压制注意力,让复印机的嗡嗡声、打印机和传真机的短促尖音、手机和固定电话的铃声、电视里的刺耳响声、她周围的叫喊声统统变成白噪声,正像她已经学会忍受附着在墙上的霉菌的气味、休息区里烘焙过头的黑咖啡的味道。
  她从未听到过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名字。市政府说,就是这家公司买下了芸香公寓,一栋位于珍珠区的四层楼石砌建筑。公寓很久以前就被宣布为危楼,用铁链围了起来。芸香公寓是她在《俄勒冈人报》上刊登的第一批重磅报道之一。专题报道是关于杰里米·图斯克去世十年的,当时她还是个自由记者,此后她就成了《俄勒冈人报》雇用的记者,图斯克也成了著名的连环杀手。将他的姓名输入到谷歌搜索引擎里,一个冗长的搜索结果列表会出现在屏幕上,包括泄密的犯罪现场照片和神秘学爱好者的阴谋理论。在洛杉矶的死亡博物馆里有他的展览,起码有两部直接发行影碟的恐怖电影引用他为灵感来源。
  莱拉如今三十岁,写报道时二十四岁,当时那里野草丛生。公寓楼有三十个单位,窗户破裂,楼顶上长着一棵虬曲多节的树。在文章里,莱拉形容公寓楼里被阴影渗透的过道是“黑暗得能够触知”。她形容仍然被警示胶带封锁住的图斯克的双卧公寓“像坟冢一样”。她引用了一位侦探的话,“由我来决定的话,我会烧毁这个地方,然后再竖起一圈带刺的铁丝围栏,让每个人都无法进入。这是块受到诅咒的土地”。
  市议员的秘书接了电话,并将电话转给了议员。“莱拉·福尔肯?”议员说,她说了声“是的”,仿佛他才是打搅她的人。议员带着哼哼唧唧的鼻音询问今天下午他能为她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芸香公寓的事?”
  “芸香—你是说那栋被卖掉的地产?这有什么要紧呢?”
  “当然很要紧。你明知道它关系重大。”
  “你可以再写一篇报道,讲那名敬奉恶魔的精神变态将人剁成一块块,用人皮做窗帘?也许我不想让你挖掘出那些糟糕的回忆。对这座城市没好处。”
  “有好处,有好处。那就是我想写的报道。新的一章。波特兰在前进。”
  “你写篇报道,将所有残忍的细节都重新翻上来,人们会不安的。”
  “不,你别犯蠢了。你是错的。我这是变相在宣传。新建筑、新城市、新时代。我会写代表快乐的青鸟、城市充满了希望、人们在幸福地生活等废话的。”
  市议员的叹息声在她的耳朵听来像一阵风。他们又交谈了五分钟。原来的主人未及时缴税,那块地产被没收,现归市政府所有。莱拉上一回听说市政府会将那片地改造成绿地,美化景观,种上树木、灌木,铺上草地,安放长椅。她上回听市议员亲口说,因为公寓楼里发生过的事情,开发这块地用于居住或商贸用途不“适当”。
  现在,波特兰市把这块地卖给了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售价没有披露。市议员说,是个丰厚的价格,他们在如今的拮据时期无法拒绝。“这会是一次很好的经济刺激。我们需要良好的经济刺激。”
  “施工已经在进行中了吗?我会在大约多少个星期以后听到这消息?这些人是谁?他们将要怎么处置那块地?”
  罗伯特不知道。是和互联网有关的玩意儿。莱拉向他询问联络资料,因为她想去找地下城公司,他说她得自个儿去查明白。通话的时间里,她的水笔在纸上画着,潦草地记着笔记。
  “你该知道,你应该更多地微笑。”罗伯特说。莱拉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微笑?”罗伯特说:“你从不微笑。微笑也许能帮上你—我就是这么说说而已。职业性的笑容。个人的笑容。找个时间试一试。”
  她用水笔在纸页上用力写下一个句号,几乎将纸面撕裂,接着说了句“你没有帮上忙”就挂了电话。她将水笔塞进嘴里咬起来。塑料笔杆早已被牙齿咬得伤痕累累。几十本黄色标准拍纸簿放在周围,页面皱皱巴巴,沾了咖啡渍,点缀着她的笔迹,大部分是加密的速记符号,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都看不懂。堆得歪歪斜斜的拍纸簿旁放着空咖啡杯、薯片袋、揉成一团团的玻璃纸,玻璃纸上还有玛芬面包的碎屑。格子间的海绵墙上有她以前钉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独自站在马尔特诺马瀑布前面。墙上还挂了一本黑色电影主题的月历,每一个方格里都黑乎乎的,写着关于会议和截稿期限的提醒。   布兰登因为那名职员的关系而放慢了脚步,但在她抵达门厅等电梯之前追了上来,“你在追踪什么新闻?”
  “一则报道。”
  “是为明天准备的?”
  “肯定不是,但它可能成为热门新闻。”
  “是关于什么?”
  “不能说。还太早了。分享出去会有坏运气。”
  “我还缺周日的新闻。”
  “秋季农夫集市和威拉米特河十公里长跑。你会得到稿子的。”
  “最好像你说的那样。”
  他会拿到稿子的,但是会在截稿前一刻拿到。她所有的事都进度滞后。她总是进度滞后,总是在追赶截稿期限,追上一个截稿期限后,又立刻换成追赶另一个截稿期限。她很快就要浪费更多时间在家人身上了—明天和甥女汉娜吃午餐,以庆祝汉娜今天安装了一种视网膜假体。莱拉盼望事情能成功。当然是对甥女而言,但她也盼望她的报道能成功。
  她可以用许多种方式来推出这篇报道—假如她从个人关系着手,就是充满人情趣味的新闻;如果她从俄勒冈健康与科学大学的创新着手,就是都会区新闻;假如她去写生物科技的迅猛发展,那就是科技新闻。无论从哪个方面着手,这篇报道都有继续深挖下去的潜力,有上头版的可能,是那种可能被报业辛迪加选中的特稿。
  她的姐姐谢丽尔总是对她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你就不能有个不发表的想法吗?”她说,“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像兀鹫?”不。是的。也许吧。管他呢。她姐姐永远不会理解。她们天生就不一样。当个写作者就意味着这样的思考模式:所有的东西都是写作材料。你无时无刻不处于关注状态。不值得学习和加工处理成报道题材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有人感觉被利用了,感情受到了伤害,那真糟糕。可这一行就是这样。
  到了电梯那儿,她揿下“下”的按钮,看着数字—红色的点状数字,宛如满是针眼的皮肤—咔嗒咔嗒地跳跃到四楼。布兰登因为追赶她而气喘吁吁,用鼻子大力吸气。她不想看他,尽管他站得如此之近,她能闻到他的气味,那是他的标准气味,由巴尔巴索牌须后水和印度奶茶的气味构成。她厌恶他那张脸,不明显的下巴,眉毛一直集聚在鼻子上端,前额高高隆起,发际线后退。她憎恶他的各种改动,憎恶他反复核查她的信源、删减掉她稿子里所有优美又饱满的描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内外两扇门开启,她穿过门走了进去,同时还揿下了“大厅”和“关门”的按钮。
  “做下俄勒冈圣公中学唱诗班的追踪报道怎样?写他们在卡内基音乐厅和其他私立高中的合唱队一起演唱的经历?”
  “那不值得追踪报道。”
  电梯门开始要合上,他伸出一只手挡住门,“我受到来自上头的压力。读者调查表明,大众想要更多让他们感觉良好的报道。”
  “我进入新闻界不是为了让胡说八道的蠢蛋感觉良好。”
  “那么也许你应该离开,莱拉,应聘一个杂志社的职员岗位。”
  她再次揿下按钮,“这得等到我实现目标,让你受挫得心脏病发作。”
  电梯门开始关上,布兰登再次伸手挡住门,“哦,还有万圣夜游行。你在写那篇吗?”
  她举起手,做出重重拍下的手势,“在写,我想。”
  “还有风暴的事—你知不知道一场风暴在朝着我们—”
  他的言语被合拢的电梯门突然截断。电梯接着往下降。
  她开一辆老旧的沃尔沃旅行车,车子过去归她的父母所有。她从不锁车门。车上的收音机在数年前遭窃,现在这个黑色矩形凹槽里悬荡着几条连接线。如今车上除了口香糖包装纸和咖啡杯,没有什么东西好偷。她拆掉了后座,为她的狗腾出地方。那是一条名叫海明威的德国牧羊犬,车里到处散落着它的毛。拧了好几下,才发动了汽车。她听见提包里的手机嗡嗡地鸣响,但没有费神去接电话,因为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布兰登在进一步纠缠她。她没有智能手机。不管五年前天堂无线公司的销售代表给她免费提供过什么产品,她还是只用她的朋友们所称的“燧石电话”。它看上去有点像一颗伤痕累累的子弹,键盘上的数字因磨损而模糊不清。在她通话时,其他声音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是因为某种回音失真或者一根有故障的天线劫持了其他电话信号。
  她不发短信。她不用脸书,不用推特,也不用图享或其他毫无意义的软件,那些为数众多的线上漩涡似乎只会鼓励用户吹嘘夸耀和出言不逊。她不关心你的疯猫、你的丑宝宝、你的墨西哥坎昆休假、你的埃塞俄比亚餐食、你对政坛的怒火、各种微不足道的抱怨和作为竞争受害者的情绪。她不希望社交媒体侵犯她的隐私,也不希望广告商用定制的广告骚扰她。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噪声,太少安静。每个人都应该闭上臭嘴,回去工作。
  《俄勒冈人报》给她分配了一个电邮地址,但她讨厌用电邮,更中意打电话或写信。她喜欢那些摸得着的实在之物。那也许是她成为记者的一个原因:她记得每天早上父亲在厨房餐桌旁阅读报纸,直到他的咖啡变凉,手指肚儿因为油墨而变黑。去年圣诞时,她的姐姐谢丽尔给她买了一台电子阅读器,莱拉用指尖捧着那玩意儿,仿佛那是一件在冰箱最里面发现的腐烂解体的东西。她将阅读器退货,用那笔钱在REI户外用品连锁店里买了一把戈博牌腰带刀、一个摇粒绒头带和一双智慧羊毛牌袜子。
  此刻,她开车驶往珍珠区。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这片半工业区已经在慢慢地重新开发。有些无家可归的人手扶购物车,懒散地坐在路边长椅上,对同伴小声咕哝。这儿有庇护所,有命理师,有施膳处,有文身店。但是在破裂的窗户和木板条封住的门口旁边,就是Loft式住宅、戏院、秘鲁菜餐厅、法式面包房、酒吧和咖啡馆。这儿有如此多的咖啡馆,仿佛城市被施了某种嗜睡症的魔咒。由大理石、米色砖和红砖建造成的老建筑被玻璃墙面、拔地而起的新建筑打破了统一性。每个街角几乎都有青铜材质的本森饮水喷泉汩汩作响,于是,尽管天气炎热,听起来却仿佛在下雨。
  一名男子站在运送瓶装牛奶用的塑料周转箱上。他朝着天空举起两条手臂,高谈阔论起天谴、地狱中的折磨和世界末日。这位是“肿块人”。这么叫他,是因为他身上每块皮肤都布满了疣。她早已注意到,就连他的舌尖上都有一块灰色的斑块。他穿着好几层黑衣服,运动衫、牛仔裤和夹克衫都曾经被剪开撕裂又重新缝合起来,看起来像一件破烂又复杂的斗篷。乌鸦陪伴着他。此刻一只乌鸦栖息在他的肩上,另外两只乌鸦停在附近的窗台上。她有次看见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旁围了起码二十只乌鸦。它们是他的眼睛,他说。他就像向风中掷出孢子一样获知市里的新闻。她不止一次地用过肿块人作为信源。有時候,街上的人比其余的人更早地知道一些事。   湿乎乎的人行道上、建筑物以及头顶的云团都是深灰色,这是波特兰灰色,是定义这座城市的颜色。太阳企图恃强突破,但无法将战绩扩张到一块白斑之外。现在刚到下午,中午匆匆逝去,仅有几个人出现在街上。一名穿着低腰牛仔裤、脚踩齐膝高皮靴的女人在遛一条小型犬。两名中性打扮的嬉皮士—一人是蓝色头发,另一人是深红色头发,两人都穿着紧身牛仔裤,挂着鼻环—倾身靠向对方,准备接吻。她发现了一名无家可归的少年。无论他们穿什么衣服,你总是能通过他们脏兮兮的背包认出他们来。她还看到一名穿着黑色摇粒绒衣服的男子正冲着蓝牙耳机兴奋地讲话。一辆巴士车咣当地驶过雨水坑。鸽子突然从一棵掉光叶子的枫树中飞散出来。她前往的是珍珠区北端,位于弗里蒙特大桥和百老汇大桥之间。她在距离芸香公寓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她从沃尔沃汽车里出来之前,先拿出一瓶阿得拉药片,旋开瓶盖。她摇出一粒药丸,犹豫片刻后又摇出一粒。她将药丸丢进杯架,用药瓶瓶底碾碎。她在车厢地板上摸到一只空汽水杯,从杯子里抽出吸管,将吸管咬掉半截,再用它去鼻吸药粉。她的眼睛变得水汪汪,还打起了喷嚏。直接吞下药丸当然会更容易,但她喜欢吸入药粉后获得的大脑燃烧的震撼感觉。她踢开车门,在侧面的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在出发前擦了擦鼻子。她随身带上了包。那是一只大容量帆布包,尺寸像小型行李箱。她开玩笑说,她可以从包里拽出灯、弹跳杆、五个侏儒和蹦床,就像发狂的玛丽·泡平斯(1964年电影《欢乐满人间》的女主角。—译注)。由于肩负的帆布包重量,她养成了身体倾向左侧的习惯。她在包里面翻寻,确认她已经带上所需的物品:笔、笔记本、照相机。
  她能听见一列轻轨喀咔喀咔地驶过附近的街道,她能闻到威拉米特河散发出的河苔异味,她还能抬头看见前方一块空缺出的空间,芸香公寓昔日就矗立在那儿。她放慢了脚步。她穿着一双硬质鞋底的基恩牌徒步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橐橐声,使她意识到这条街有多么安静。她以前几次到访这个地方时注意到了相同的情况,这里安静得仿佛被丧服包裹了一样。但现在这儿是建筑工地,本该充斥着持续不断的锤击声、托板下降的隆隆声,以及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轰隆声。
  一只乌鸦叫起来。她往上望,看见五只乌鸦栖息在电话线上看着她,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像一页旧乐谱上的音符。她向乌鸦招招手,寻思它们是否会传递消息给肿块人。
  现在她站在一堵临时墙前面,墙是用一张张高高的胶合板搭成的,包围住这块一英亩大小的场地。现场有一只大垃圾箱、两辆皮卡车和一辆拖车。她竖起耳朵注意听,隐约听见一开始听上去像耳语的声音。或者是轻柔的呼吸声。她又听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清楚了,那更像是挖掘的响声。是铲子发出的叮当声,是泥土装入手推车时沉重的扑通声。
  在她写那篇关于芸香公寓及其著名房客杰里米·图斯克的报道时,她找来了一些愿意交谈的老邻居。他们说,早在留意到气味之前,他们就注意到了声响。后来才知道那些响声是锯子在锯骨头,是切肉刀在切关节。有人猜测杰里米是个喜欢制作物件的木工。警察踢倒他住所的房门,发现了四只盛满氢氟酸的塑料储物箱,里面浸着四具尸体,正在慢慢溶解中。更多尸体存放在电冰箱和冰柜中。书架上摆放着十个仿佛在咧嘴笑的骷髅头。一张边桌上有一个灯罩发着光,一件夹克衫挂在衣柜里,窗户处挂着窗帘—所有这些都是用鞣制的人皮缝制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用粉笔和颜料画着图案。黑色和红色的蜡烛烧得只剩下根部。宝石、鸡蛋、鹿角、匕首。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乌鸦面具、一个鹿面具和一个狼面具。他赋予杀戮以仪式感,他以一种更加黑暗的频率进行交流。
  莱拉沿着围栏往前走,经过被雨水弄脏的海报和乱七八糟的黑白涂鸦。有人已经在大门上用喷漆画了一个看起来像手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右手,掌心里冒出一些尖牙。一把挂锁松松垮垮地挂在门扣上。她慢慢推门—像她很久以前打开杰里米公寓内的冰箱时一样缓慢,一样小心翼翼。门嘎吱嘎吱响起来。那时冰箱仍然在房间里,好像在等待某人为它插上插头,往冰箱里装上一加仑牛奶和一袋红苹果。冰箱内部释放出一种极度腐烂的臭味,因为将臭味吸入体内,她好几天都感觉自己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建筑工地里面,她发现了一个像是砍凿出来的土坑,有好几层楼那么深。坑壁被切削得很平坦,露出混凝土、石块、沙砾和黏土,看上去宛如心脏的紧实的红色肌肉。在土坑的底部,因为阴影而昏暗的地方,十几个男人靠着铁铲,或是拿着手铲和刷帚蹲在地上。他们在挖掘,在发掘,在多个高度不一的土墩旁忙活。是一次考古发掘。这种事常常发生。建筑施工开始后,一名工人发现一个碎裂的陶罐、种子贮藏处或者标枪,然后一队俄勒冈大学学者从尤金驱车赶来进行考古发掘。
  每个土墩都有白色、黄色和棕色的东西在闪耀,仿佛涂过虫胶漆。就在这时她认出那些是骨头。七零八落的骨头从泥土中冒出来,各种肋骨、股骨和颅骨散落着,像一个个未解难题。她注视着的是一处坟场,现在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着这一幕。她早已从包里取出相机,翻开镜头盖,甚至想也没有想就对好焦距。这套流程根深蒂固于她体内,是她的肌肉记忆的一部分,她始终需要记录下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尽管坑底很昏暗,但她还是关上了闪光灯。她不想被别人注意到。还不到时候。相机咔嚓咔嚓响着,她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但那些男子中没有一人转身看她,全都全神贯注于他们手中的活计。
  其中一人是个小个子,看上去几乎像个孩子,只是他有一张老男人的脸,他在土墩坟冢之间走来走去。他长得羸弱,与其他身材壮实的男子截然不同。她想他是这群人的監工。他的脑袋像婴儿一样光秃秃的,仅有的一点儿头发像一绺绒毛,绕着耳朵跳动。他对一名工人说了些话,是一种她识别不出的语言,那些话因为辅音而音调尖锐。是一些责备的话。工人递出手铲,迈步离开土墩。
  小个子男子向前倾身,吹走了一些尘土,以外科手术的精准度取出一个像是骷髅头的东西,也许是人类的头颅,尽管它看起来太长了。他举起骷髅头让所有人看,一些泥土从凹陷处掉落下来。接着,他将骷髅头拿到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就是一张胶合板摆放在锯木架上。骷髅头放到桌面上,组成了一副骸骨。   她曾经为了报道去过两处考古挖掘现场。一次是去为期一周的俄勒冈科学与工业博物馆考古营,那次挖掘围绕着“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的主题,发掘了科拉特索普堡的一部分。还有一个俄勒冈大学的暑假班,发掘了圣诞谷的一处派尤特族村庄。在这两次考古中,现场都用绳子分隔成网格。考古学家要求很精确,要掌握所发现的每一块黑曜岩片、碎骨头和纤维质便鞋在网格内的准确位置。她原本期望会看到印第安纳·琼斯电影里的场景,但实际感觉更像是三维拼图游戏被缓慢打乱的过程。
  这儿不是这种情况。没有网格。没有地图。没有筛网。甚至没有一名梳着马尾辫、穿着工装短裤的研究生拿着一只纳尔金牌水瓶喝水,瓶子上还会贴满国家公园的贴纸。这儿只有麻烦,她对此感到很确信。
  无论地下城公司是些什么人,无论他们在建造什么,他们都不希望他们的项目因为这一发现而停工。于是,他们竖立起高墙围住工地,一定是为了偷偷处理掉这个麻烦。这些实际的高墙与他们的数字高墙的隐秘性相配。
  她又拍下好几张照片,心想要是带了长焦镜头该多好。她希望能靠得更近些。土坑角落里有个地下出入口。这个黑漆漆的洞口外面是砖砌的门口。也许是一个贯穿波特兰地下隧道系统的入口。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一个黑胡子的男子从洞口走出来,叫唤其他人。他们停下手上的活计,男子又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依次放下工具,跟着男子进洞。
  一块摇摇晃晃的坡道板从建筑工地的最上方通往坑底。莱拉没有丝毫的犹豫,噔噔地走下坡道。她努力保持脚步的轻盈,然而坡道板松松垮垮地搭在脚手架上,木板在她脚下发出声响。到了坑底后,空气更加冷冽。空气中有股霉味,几乎算是硫的臭味。整个世界的聒噪彻底消失,除了头顶上方某处一架喷气式飞机隐约的咆哮声。
  她首先走向桌子。桌子上有一块块泥土以及棕黄色骨头。她拍下一张照片,伸手去拿骷髅头。现在能清晰地看到它的畸形—太长太细,几乎有突出的口鼻部。她想一只狒狒或疣猪皮肤之下的骨骼也许看上去就是这样。它的牙齿和她的手指一样长。骨骼上有些纹路,有时候笔直,有时候弯曲,有时候组成了一个像是五边形的图案。这令她联想到撕下树皮之后被甲虫咬过的木头。
  她还没有看见小个子男人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许,”他扯着嗓门,用刺耳的声音叫道,“不许擅入!”他因为气愤而脸庞紧绷。他站在地道的出入口,重重的阴影围拢在他周围。她早已在倒退,当男子回过头来喊叫时,她早已经退回到坡道板上。她没有识别出男子说的语言—可不可能是拉丁语,用于罗马天主教会的一种仪式?但是当其他男子大步奔上石头阶梯时,话语中的意思已一目了然。
  她多次靠着口才和抗争从险境中脱身。她曾经受到刀子、枪口的威胁。她曾经卧底潜入一个海洛因毒窝。那是一间布满涂鸦的房间,摆放了两张脏兮兮的床垫和一台熔岩灯。突然一名瘾君子开始乱摸她,手停留在她用于偷拍的摄像机的电池组上。他问那是什么,她說“胰岛素泵,我有糖尿病”,接着主动提议在他注射时,帮他扎紧胳膊。
  有时候你靠口才说服别人,有时候你抗争反击,有时候你就逃跑。她此刻就在奔跑逃命,脚步重重地奔上坡道。在距离地面有十英尺的地方,坡道突然急转弯,通向第二层。她在这儿脚步打滑,勉强停了下来。
  在底下,小个子男子用另一种语言连珠炮一样地说着话,像挥刀一样挥手,朝着她的方向切割空气。男人们从地道里蜂拥而出,朝她冲来,有几个手里攥着手铲,仿佛它们是刀子一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手里仍然拿着骷髅头。她将骷髅头放在坡道平台上,旋下一根固定用的夹钳,推起底下的那块坡道板。它有一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她使劲踢坡道板—一脚,两脚—它失去了支撑,跌落到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尘土飞扬,一团沙砾扑向接近的男子们。
  她俯身捡起骷髅头,手指勾住一边的眼窝,考虑将它也扔下去。只要能阻止他们的追赶,什么手段都行。她的手突然停下。她手头有照片,但这个骷髅头是件确凿的证据。是个实实在在、能够给警方和大学教授看的东西。她把东西塞进包里,疾速跑完余下的路程。相机碰撞到她的胸部。她的双眼因为风或神经的关系流泪,视野变得模糊,蒙眬地看见那些工人笨手笨脚地处理着掉落的坡道板,那个黑胡子男人朝着她的方向吱吱嘎嘎竖起一架伸缩梯。

第二章


  切斯顿的公寓位于洛夫乔伊大街,在珍珠区的边沿,它俯视着其他公寓和办公楼,这些建筑物的墙壁都有众多的窗户。切斯顿住在顶楼,也就是他这栋楼的第十层。他有一台望远镜,是一台装在三脚架上的星特朗牌天体大师系列望远镜,在他不工作的时候,他会用望远镜观看远处。
  他此刻看着一个女人。她脚步溜滑地绕过街角,沿着人行道全速奔跑。随着她的每一步,一条红色的辫子剧烈地来回摆动。她手里攥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跑到一个街区以外,她一把拉开她的汽车车门,消失在车内。那是一辆有年头的沃尔沃汽车,车上还沾着鸟粪。几秒钟后,这辆旅行车嘎吱入挡,突然驶入街道,挡了一辆运货卡车的前路,迫使卡车鸣响喇叭。她加速驶离,车后拖着一团黑色废气。
  切斯顿将望远镜转回到街角,也就是女子一开始出现的地方。一名男子—很快又有另外三名男子和他会合—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望远镜令他们近得仿佛就在眼前,能看见他们的眼白。他们看着女子驾车逃离,接着彼此说了些话后,才按照原路返回。
  此刻仅仅是下午4点,但如今是10月份,黑暗已经到来。切斯顿更喜欢黑暗。这也是他喜爱波特兰的原因之一,这儿一年有170天会下雨,灰色天空的日子还常常超过170天。日光会灼伤他的眼睛,让他的前额感到偏头痛。有时候,他在角落里亮着一盏四十瓦的电灯,但在其他时候他办公室只有电脑发出的仿佛来自水下世界的蓝色亮光。他俯身在办公桌后面,凝视着一排排显示屏时,戴着墨镜。
  他的公寓里也保持黑暗,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但他能看见他们—透过他的望远镜。人们大多数时候都坐着。他们坐着吃奇波雷墨西哥烧烤餐厅的卷饼。他们坐着阅读名人八卦杂志。他们坐着看网飞的流媒体节目。他们坐着查看是否有什么人喜欢他们在脸书上贴出的狗屁玩意儿。但是,时不时地有一些可怕或者奇妙的事情发生。他见到过人们争吵—夫妻摔门、疯狂地比手势、朝着彼此扔书,也见到过人们的和好如初—在床上,在沙发上,在桌子上,有次就那么紧靠着窗户做爱,透过雾气能看见他们粉红色的肉体。   他们都有各自的秘密,那正是他在搜寻的东西,各种秘密。他的望远镜扫视着各栋楼宇—像透出光亮的蜂窝—徘徊在一个地方,再转向下一个地方,所有公寓外观都是一样,尽管公寓内的身躯在转动和改变外形。偷窥给予他极大的满足感,让他感觉强大。他知道一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那些人们希望一直隐瞒下去的事情:妻子吃了一颗掉在地板上的葡萄;丈夫起劲地抠鼻子,浏览色情网站,有时拔出一把刀贴近手腕,低头看了漫长的一分多钟,再将刀插回刀座。这些东西吸引了他。他怎么能不看呢?
  当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时,他感觉到相似的活力。他出租七台刀片服务器,为其他用户托管他们的网站。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地主。他拥有的是数字时代的不动产。他将服务器租借给其他人,让他们按照意愿来使用。服务器就布置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个金属底架上,连接着好几台路由器,将数据四处传输,连通至互联网。服务器的灯在闪烁,里面的部件发出滴答声和砰砰声,风扇和散热片嗡嗡响,热气搅动着空气。他的空调温度一年四季都设定在凉快的摄氏15.5度,他想用这种办法来对抗热量。他耗用了大量电力。他想象自己的公寓是条张大嘴的下水道,白色的能量一直打着旋儿,从中流下去,正因为这样,他才如此喜爱这套双卧住宅,因为水电燃气费都包含在房租里。
  他的大多数收入都来自地下城股份有限公司,他们用比特币来支付。一年多前,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名叫克娄文的用户发来的即时消息,要求私聊。他接受了。他并不知道什么事会等着他,也许是要求找一些文件,也许是要聊些荤段子。当被问起他是否有兴趣为地下城公司工作时,他接受了那份工作。那时他是里德学院的大二学生,处于学业观察期,那段时间他不洗澡,不剃须,也不怎么睡觉,所有时间都花在编程、服用阿得拉药片、吃奥利奥饼干和喝下“5小时能量”饮料(这种能量饮料装在像大号子弹的塑料瓶里)上。当他在教师评议会上承认他通过学院的以太局域网散播盗版电影和音乐作品之后,就不去上课了。他估摸着校方将他踢出学校是早晚的事。
  但校方永远没有机会了。他自行退学,经营起自己的生意,一门合法的生意,这种生意令他买得起全世界最好的鞋子、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公寓和各式泰国外卖。像他的左邻右舍一样,他也有秘密。他有两台服务器以合法体面的主机身份运作,使他的巨大流量在网络服务供应商眼中合乎常理,另有五台服务器属于暗网世界。他在世纪互联公司内有个买通了的熟人,他会定期悄悄抹掉那些服务器的日志记录。
  到目前为止,地下城公司很满意他的服务。克娄文有时打电话来—总是用Blackphone,总是通过斯盖普软件,总是借助洋葱路由器网络来避免留下踪迹。他的嗓音低沉又刺耳,带着神秘的口音。不知怎的,他听到这种嗓音感到难受,仿佛它正在刺入他的身体。对方向切斯顿许诺会有更多工作、更大的责任。他无法想象这可能牵涉到什么,但他早已告诉过克娄文,他准备好接受任何工作,任何时候都行。克娄文不止一次提到过“零日”这个词。他们在为零日做准备,据推测,零日是某种发布日。切斯顿没有问过。他早已发现,最好简单地按照吩咐办事。
  数千段人生流经他的刀片服务器,他感觉被这些人生充满能量,仿佛他的头脑是一块电路板,他的血管犹如线缆,电流和信息在里面传输。作为他们的托管方,他有时喜欢在三台显示器中的任何一台上偷看那些人生。他知道他不应该看,他知道那样的话,他可能感觉更安全、更高尚,但他按捺不住。他一直将办公桌布置成L形,三台高清液晶显示器挂在办公桌上方。他用的是一个自行组装的工作站,众多配件大多购置于新蛋网,运行Linux系统。超微半导体公司的4.0吉赫兹八核处理器装在一块千兆字节的主机板上,配上32 GB的内存和一张艾维克的精视显卡,以此来支持显示器。几只机箱都有透视窗,装饰了蓝色LED灯。在另一个房间,也就是他的卧室里,他有一台ZaReason牌的上网本和一台获取了根权限的Nexus 9安卓平板,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黑客应用。他使用这些应用的方式,就像赌场或监狱内的警卫透过鱼眼监控镜头来研究什么类型的麻烦人物可能进入了他的地界。他在那儿见到了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现在仅仅是下午四点半,街道早已经看上去像是阴影中的峡谷。路灯亮了起来,投射下一摊摊光亮。各间公寓亮了起来。他将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头发是橘红色的,发型中分—俯身靠近望远镜,扫视他最喜欢的一处地址:马路对面三层楼上,位于楼宇一角的公寓,里面住着一名年轻姑娘。她名叫凯芮·文德利希。他知道这个,是因为他一直跟踪她、研究她,到现在已有几个月。每逢周一、周三和周五早上7点钟,她会在基督教青年会踩动感单车。之后她冲澡换衫,就这么头发仍然湿漉漉地离开那儿,去热刺整脊诊所上班,她在那儿担任接待员和按摩治疗师。当她出来吃午餐(一周至少有一次)时她会选汤和沙拉。她在食品合作社购物。他曾经站得与她近在咫尺,他曾经闻到她的香水味,是用香料调制过的杏桃香气。在家里,她穿瑜伽裤和一件尺寸过大的俄勒冈州立大学运动衫。每晚,她喝一杯仙粉黛桃红葡萄酒,是从冰箱内的一只盒子里倒出来的。她跌坐在沙发上,看真人实境节目。在她的燃氣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特大号的梵高《向日葵》的复制品,那也是他想起她的小部分原因,因为他种的细秆黄色向日葵在另一边上下摆动。
  她今天带着一名男子一起回家。上周六,同一名男子上门来接她,开着一辆银色捷达载她离开。切斯顿一直注视着,仿佛一些事将会发生,但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坐在沙发的两头,喝着她的桃红葡萄酒,嘴唇翕动,这么交谈着。
  闪电从云团中跃出。雷声低鸣。雨点出现,接着连续敲击着窗户,令这对男女的画面变模糊。他们走向窗户,看着暴雨,男子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切斯顿攥住了望远镜。他们的画面抖动起来。
  闪电再次打下来,这次近了,接下来就更近了。雷声令窗户晃动。他起身离开望远镜,及时地在大停电到来前见到了那一幕:远处的楼宇一栋接着一栋逐渐变黑,不断变黑,犹如一阵黑暗的山体滑坡,朝他翻滚而来。   当断电到达他的公寓楼时,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无感。空调罢工了。房内顿时变热。他的电脑和服务器继续发出光亮,现在由后备电池供电,它们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地下城公司要求不中断的服务,就目前而言,他们得到了。
  他再次俯身靠近望远镜。街道对面的楼宇没有光照,没有回馈任何东西。他不想去考虑那儿可能在发生什么事,他可能遗漏掉那儿的什么秘密。他闭上眼睛,数到一百。电脑和服务器的风扇呜咽起来。他的额头出现了汗珠。
  他睁开眼,城市依然一片黑暗,仿佛一条黑色毯子被抛到城市上头,他再次数到一百。闪电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张网,在他眺望时照亮了市中心。它在最高的两栋大厦的楼顶制造出闪耀的窝巢,两栋高楼分别是富国银行中心和被称为“大粉楼”的美国合众银行塔楼。现在雷鸣不断,时而低吟,时而隆隆,像隔着墙壁听见一些激烈的对话。
  闪电打在百老汇大桥上,将它勾勒出蓝色的轮廓。紧接着,仿佛某个火花夺得控制权,爆发成火焰,城市中出现一阵阵光亮。网格状图案的街道像电路板一样变亮。空调重新吭哧吭哧地工作起来,他也随之松了一大口气。
  接着,整座城市的电力都恢复了。一次尖峰。附近所有楼宇的电灯都闪烁起来,发出炽热的光芒。几间公寓的电灯烧掉了,转而变黑。一盏路灯爆裂,碎片如雨般闪亮落下。
  他能听见这阵突波一路挺进他的电脑系统。突然闪了一下,一台服务器发出嘶嘶声,闪亮了一下后开始冒烟,当他稍后去调查情况时,发现硬盘被弄坏了。
  互联网是他的家园。一些人也许称之为幻想世界,因为互联网不是你能嗅闻或品尝的东西,也不是像黑沙那样可以从你指间流过的东西,但它和我们体验过的任何一样东西同样真实。他能逼真地记起他在孩提时的噩梦:一个阴影人站在他的卧室角落里,一群瘦巴巴的熊围拢在一起野餐。这些噩梦远远比他昨天吃的午餐更加逼真,它们和任何东西一样真实。互联网和任何东西一样真实。假如在他的脑海中,他已经和一名女子度过好几个小时—抓着她的胸脯,品尝她的唾液,拽开她内裤上的蕾丝带,两人的身躯因为愉悦而战栗—几个小时累积成几天,又累积成几周,那怎么会不真实?假如他有所感觉,假如他的头脑有足够的内部空间,到了易受影响的程度,能够受到刺激,那么又如何呢?
  互联网有暗门,有不可见的牵线,还有秘密通道、秘密小路、秘密代码和秘密语言。它有充满黑暗的地窖、密室和阁楼,聚光灯也无法渗透。你能在互联网中穿越时间,你能穿越高墙。随着你的手指一动,你能让东西出现和消失。你能伤害别人,也能帮助别人。你可以买下其他人。互联网是垃圾填埋场,是藏宝之地。每件物品、每个人、每块地方、每个念头、每个秘密都在那儿存在。在那儿每一种欲望都能获得满足。不像身体,不像外面的世界,互联网是浩渺无限的。
  他属于那儿,不是这儿,不是外面雨中的街道。他正跑过街上的一个个水坑,溅着水花,从一块雨篷奔向另一块雨篷,朝着一英里之外的电脑配件商店跑去。他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衣领流下来。他戴上夹克衫的兜帽。在街道对面,一盏路灯投射下漏斗状的、雨水冲刷下的光亮。光亮中伫立着一个人影。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时在街道拐弯处布道的人—切斯顿这么认为—这个人身上布满疣的肿块。男子好像穿着好几只黑色垃圾袋,袋子撕出几个口子,以便让他的双臂双腿能伸出来,还有一只袋子罩住他的脑袋。风吹着他的身体,令垃圾袋晃动,他的外形轮廓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切斯顿看不见脸,但他能感觉到眼睛,那对眼睛正在跟踪他。
  他加快脚步。他打了个哆嗦,双手深深地塞进口袋,每走几步就回头望向身后刚走过的路。他的兜帽遮掩、蚕食了大部分视野,就像只留给他一台潜望镜来看透周围的黑暗。他头三次转身时,穿着垃圾袋的男子仍然待在路灯下面,但当切斯顿再次转身看时,他不见了。切斯顿摘下墨镜,同时咬住镜腿,以便看得更清楚。
  他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不仅是因为穿垃圾袋的男子,因为黑暗夜色,因为雨水,更因为地下城公司。现在是星期五晚上,人们在漫长的一周工作之后,回到家中,松掉了领带和皮带。他们有欲望。他们想沉溺其中。他服务器上的流量会翻几倍。他从未和他的任何一位雇主碰过面,但克娄文的声音令他恐惧。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井底。而且他的雇主早已清楚地明确过这件事:服务器应当永远不出故障。他必须保持服务器空间的畅通。如果出了问题,切斯顿会受到追究。
  现在距离名叫“极客”的电脑配件商店只有一个街区远。店招上的字母在夜里泛着红光,下面的四面窗户透射出明亮的白光。他厌恶荧光灯。它的颜色就是医院和警察局的颜色。它令他的眼皮跳動,引发头痛。但今晚当他推门进入时,什么都没感觉到,只觉得松了口气。
  铃铛声充斥于店铺,缓缓弱下来。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灯光,白色的天花板吊顶,白色的瓷砖地面,白色的金属架。白色渗透了他。他赶紧戴上墨镜,镜片上顿时凝结了一层雾气。他再次摘下墨镜,将镜片擦干净。他眯眼看向柜台,那儿空无一人,随即他走进货架之间的过道,那儿也空无一人。他叫了一声“哈啰”,又向后拽掉兜帽。雨水从他身上滴下来,嗒嗒地落在店铺入口的地毯上。收银机旁边的柜台很脏,上面放着激浪饮料瓶、快餐外包装、一团线缆和一块主机板。切斯顿用手摸着一个仍然在散发热量的电烙铁。穿过店铺的中央,就是六条长长的过道。在店铺最后面,三张台子上展示着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切斯顿在店铺里沿着横向走着,扫视了各条过道,每条过道两边放满了墨盒、游戏手柄、处理器、显卡、一卷卷线缆和装在泡鼓包装内的闪存。
  最后一条过道里站着德里克,他拥有这家店铺,就住在底下的地下室里。他是小个子,身材和一名十二岁男孩一般,尽管他也许有四十岁了。马汀大夫牌鞋靴硕大鞋跟的风格令他看上去高了几英寸。他总是穿着一件短袖马球衫,衣服下摆塞进打褶卡其裤,还束着一条编织皮革腰带。他前臂上的体毛格外茂密,两条前臂交叉,始终放在胸前。他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在脖子上有些皮疹。他的头发在中间整齐地分开,连鬓胡子古怪地修剪得很高。“你好。”他说。   “你在做什么?”
  他的腰带吊带里插着一部智能手机。一根白色的耳机线越过他的胸膛,分成两股分别连着他的耳朵。他拽了下耳机线,两个耳机从耳朵里掉出来,接着他将耳机线绕在指节上,塞进口袋。“什么?”
  “我说,你在做什么?”
  德里克说话时眼睛没有眨一下:“正在听一些超赞的音乐。接着我遭人打搅。也就是你。”他噔噔噔地从切斯顿身旁走过,到了柜台后面。他在那儿放了一张梯凳,攀上凳子后,他们就几乎一般高了,“你弄得地上到处是水。”
  “讨厌的暴风雨。”
  “挺好的暴风雨。对我来说挺好。暴风雨总是会造成损坏,明天我将做成许多笔买卖。好多笔。我猜,暴风雨和你到这儿来有所关系吧?”
  “坏掉了一台刀片服务器的硬盘。”
  德里克的眉毛拱起,“是吗?”
  “是的。”
  德里克将硬盘存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玻璃柜中。他没有望向硬盘,而是朝着它们的方向点点头。
  “假如我们能快点完成交易的话,我会感激不尽。”切斯顿卷起袖口,露出前臂苍白的肌肤,其中还有一块黑色的正方形图案,那是一块包含了他的信用卡信息的二维码。
  德里克看了眼文身,噘起嘴,“真的吗?”
  “我们每次都得经历这种对话吗?”
  “我只是觉得这很让人困惑。像这样将你的身体商业化,甚至出卖灵魂。粗鄙,真的好粗鄙。”
  “这是未来的方式。十年后,我们全都会被联结在一起。”
  “所以你预测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多少钱?”
  德里克从支架中缓缓抽出条码扫描枪,将它发出的红线越过柜台,从切斯顿隆起的大肚子往上移动,停留在他的心口。“你知道那是个有趣的问题。因为你不是一位通常可见的顾客,对吧?你有很多东西处在危险关头,对吧?因为你的那门小小生意。”他将扫描枪转向一个方向,接着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嗯,你应该付多少钱呢?”
  “市面上有好多家电脑配件商店,我又不是非得光顾你这一家。”
  “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德里克的嘴唇微微抖动,“那难道不值点钱吗?”
  “不是只有你知道些事情。”
  “切斯顿,你都知道些啥?”
  “你认为我不知道我的顾客是谁?我知道我在为谁提供托管服务。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以举报你,正如你可以举报我一样。”两人沉默了良久。外面的大风猛刮着,切斯顿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全景敞视建筑?”
  “没,切斯顿,我没听说过全景敞视建筑。”
  “那是一种圆形结构的建筑物,可以作为学校、医院或监狱,是一位名叫杰里米·边沁的哲学家设计的。建筑的中央部署着一名看守。从他所在的监视室,他能望见所有房间或囚室,但没人能说得准看守是不是真的在监视。他们必须假定看守在监视中。”切斯顿将墨镜滑到鼻端,双眼从墨镜上方端详着德里克,“假定他在监视。假定我在监视中。”
  几分钟后,他推开门,走上街道,一张收据塞在他的口袋里,一只塑料袋在他手上来回晃悠。在街上,雨声仿佛是黑夜发出的嘶嘶声。商店刺眼的白光和街上能渗透万物的黑暗之间,有着分明的区隔。
  有时候,在一天的末尾,在长时间注视电脑之后,他的眼睛会聚焦不了。世界变得迟滞、变形和模糊不清,他无法确定这到底是黑夜的花招,还是他的视力出了问题,但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也吃不准。也许是一条白狗,或者可能是一个车头灯的光照在一个水坑上。但他感觉被人监视,遭到追蹤。他觉得今夜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出没。
  他用力眨眼,然后拔腿就逃,跑累了走,有力气后继续跑,就这样跑完了接下来的三个街区。空气里充斥了这么多水,呼吸起来感觉像溺水。他觉得他听见了咔嗒声,就像爪子踩在混凝土路面上。每走几步,他就回过头看,这使他眩晕,他失去平衡,趔趄不稳。偶尔驶过一辆汽车,割破黑暗,引擎发出吭哧声,轮胎发出沙沙声。除此之外,他就是孤身一人,是他见到的唯一一个安全地待在明亮的橘黄色灯光中的人,而灯光的矩形外形和他周围的建筑物相仿。它们飘浮在他感知到的危险和疑惑之上。
  他经过一条小巷,投射下楔形的影子。他身体里的每条神经都告诉他要与小巷保持距离。他慢慢移向路缘,悄悄潜入街道。那儿的水齐小腿肚。他的鞋子进了水,有被水冲走的危险。他骂了句脏话,脚步蹒跚地回到人行道上,刚好及时地看见那名男子从小巷里现身。他稍早前见到的那名男子。穿着垃圾袋的男子。“肿块人”。
  肿块人摇摇晃晃地走着,脸孔被塑料袋遮盖,塑料袋沿着他的脸撕了个口子,像雨披一样。他们从彼此身旁走过,近得足以抓住彼此。肿块人的脸庞在最后一秒转向他这边,湿乎乎的脸上布满疣,因此看起来像是蝌蚪蜂拥在他皮肤之下。“你不是非得下地狱,”他说,“你可以获得拯救。现在还不是太晚。”只有在那时,切斯顿才注意到男子肩上的乌鸦。乌鸦张开鸟喙,朝他嘎嘎叫。
  切斯顿一路飞奔,跑完了剩下的回家的路,等到他抵达时,他的双腿颤抖,喉咙感觉火烧火燎一般。他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凝视街道对面。他望了一下她的公寓,又望了一下他的向日葵。窗户仍然昏黑,尽管楼里其他地方都亮着光。也许她离家了,也许她在房间里面,和那个男人一起。切斯顿恼怒地露出牙齿,用钥匙打开门厅的门。他冲着坐在桌子后面的门卫点点头。电梯门合拢,像个钢质棺材一样将他包围其中,感觉它仿佛在下降,而不是上升。直到他到了公寓里面,他才感到安全。他电脑的嗡嗡声像愤怒中的黄蜂鸣声,让他平静下来。他撕开刀片服务器的外包装,接好线后连上电源。它的指示灯闪烁着,嘎嚓嘎嚓地运转起来。
  他叹了口气,感觉像是他离开公寓以来的第一次呼吸。他查看了手机—要看一下他离开了多久,硬盘又已经下线多久,希望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查看了他的Blackphone,在斯盖普应用中,他看见了五个未接电话,还有五条信息。它们全都来自克娄文。所有信息都说了同样的话:“你都干了什么,切斯顿?”   他的视野再次变换,仿佛在带他远离。他摘下墨镜,用指关节按压眼睛后,重新戴上墨镜。他重重地跌进办公椅。他的电脑都处在休眠中,他的双眼与黑漆漆的显示屏中的映象相遇,于是转过脑袋。他抽搐起来。他无法平静地坐着。他站起身,又坐下来,坐在椅子上转向一边,又转向另一边,想将整个房间立刻收入眼底,他的身体防备着某种事情。他移动鼠标,屏幕亮起来,令他的眼睛感觉像充满了灰。他再次戴上墨镜。他拉开夹克衫的拉链,脱掉衣服,扔在地板上。
  他的十指张开,放在键盘上,敲出一句结结巴巴的留言。“所以,所以,所以我万分抱歉,”他写道,“经历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雨。一台硬盘烧掉了。我立刻冲到商店另买了一台。此时此刻,我差点儿要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挂掉。大声笑吧。所有东西都恢复了。再次抱歉。”
  答复立刻就发了过来。“我们就要到零日了,”克娄文写道,“我们在四十分钟内失去了20%的计算能力。”
  他理解克娄文的弦外之音。他本应该量化时间和空间,无法估计数量的大量商贸交易不可能在尖峰时间发生。这不只是民用流量;地下城公司在忙于做某件事,而那件事刚刚受到了打扰。切斯顿只能写信息回复:“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是,是我的错,但是我对天灾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脸上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雨水。他反复揿下刷新键,直到下一条信息出现。那是在漫长的一分钟之后了。
  “我们愿意原谅你。只要你愿意按照我们的要求办事。我们以前提起过,你在这家公司的角色可能会变,你的职责会变得更重。”
  每台显示器的上方有一个“玻璃眼”,也就是网络摄像头,他在那时注意到摄像头旁的绿灯跳动起来,代表摄像头启动了。
  “是的,”他写道,“当然。”
  “那么打开这个。”
  这封电邮附带了一个附件。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附件,接着所有电脑都立刻开始吱吱作响。一片红色代码在屏幕上滚动,代码脚本像泛着血丝的脉管一样,填满了他的墨镜。

第三章


  迈克·朱尼珀知道暴风雨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天,现在它终于到了这儿。他在手机上装有三个不同的应用—天气虫、地下气象、准确天气—而且每天会好几次打开浏览这三个应用。早上,在他取来报纸、扯去塑料袋、浏览头条新闻后,他总是舔舔拇指,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研究未来五日的天气预报。他的视线常常转向窗户,那儿阳光闪耀或者云团簇聚。他知道,向一件他完全无法控制的事情付出这么多的关注,这没有多大的意义,但让他感觉与客户有了更深的联系,自己能更好地保护客户,因为他们可能在小巷和建筑物门口遭受恶劣天气之苦。
  他的客户,那是他们称呼那些人的用语,那些人也欣赏这个称呼。“你为我们工作?是这样吗?”他们说。他说:“正是如此。”他为他们工作。给他们提供食物。为他们提供床铺。给他们香皂、牙膏、除臭剂、内衣裤和袜子,还有人们扔在纸板箱和塑料垃圾袋里的手套、雨衣和鞋子。
  朱尼珀运营着疲惫的旅者庇护所,那是波特兰市中心的数家庇护所之一。他有四十张床铺,五个淋浴间,一间厨房和一个休息区,人们可以在休息区里读读报纸、看看电视、玩玩纸牌或棋盘游戏。这栋建筑物蜷缩在两栋高层建筑之间,外形方方正正,上头是突起的红色屋顶,就像必胜客餐厅的某个混得不好的远亲。接待台上方挂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看起来像一把利剑,发出淡蓝色光芒。墙壁上长满霉菌,油地毡有很多裂纹,天花板脏成了黄色,因为过去人们能在这儿抽烟,但它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处受欢迎的庇护所。一些人在这儿睡一晚,其他人一连睡了三十晚,在三十晚之后,他有责任去审查他们的境况,延长他们的逗留期或者拒绝他们继续住下去。他一直难以去拒绝别人。他的一些客户已经和他有好多年的往来。
  朱尼珀本人已经在这儿干了二十年。没人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们只管自己的事。没人认出过他,他也觉得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认出他。他改过名字,蓄了胡须,还靠举重炼出了一身肌肉,这些使他几乎不可能被人认出。他年仅四十五六岁,但他先前的人生感觉像是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他的额头突出,仿佛一个厚厚的架子,在他的双眼上投射下阴影。他的头发是拳曲的黑发。他的双手很大,嘴巴很小。他身穿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保暖长袖衫。
  他偶尔帮助一位青少年。在波特兰有许多流浪的青少年,但他们尽量会避开庇护所,因为管理方有义务报告未成年人的情况给社会服务机构。他偶尔也为家庭提供食宿。比如昨天,一位眼睛深陷的母亲带着她的宝宝,那个婴儿已经连续三天穿同一块尿布。每当男婴需要换尿布时,她仅仅将污物从尿布上刮掉。她没有吸毒,尽管有些这样的母亲是瘾君子;她也不是精神有问题,尽管有些这样的母亲是精神病。她没了工作,独自生活,不想向别人请求帮助,直到她别无选择。朱尼珀在这儿就是为了这类事—为了帮助别人,为了做出些改变,以此作为一种补偿或赎罪。这些人已经坠入深渊,需要有人将他们拽上来,他很高兴能成为做这件事的人。
  朱尼珀的大部分客户都是中年男子。他的一位常客此刻坐在休息区,这是一个房间,里面塞进了不相配的长沙发、躺椅、桌子、一盆蕨类植物、游戏街机和一台咖啡机。
  米奇·冈德森过去是名马匹兽医,直到他的脑袋挨了一蹄子,颅骨上凹了一块,还损害了他的短期记忆。他仍然喜欢穿威格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他正在往他的第五杯咖啡里搅入奶精。
  “你在想些什么,米奇?”朱尼珀问,“在想坏天气的日子吗?”
  米奇停下匙子,望向窗户,说:“我不会介意什么大暴雨。我永远是壮观天气的粉丝。”他接着继续心不在焉地搅拌起咖啡。
  毫无疑问会有暴风雨,气压变动,气温下降。朱尼珀有一个温度计—圆形的温度计上有褪色的乌鸦图案—用螺丝钉固定在一扇窗户旁边。他能看见温度计的指针回移了整整十五度,就像一座走得太慢的时钟。“啊,”他说,“它来了。”
  一阵强风吹动一把树叶,从窗户前飞掠而过。门被微微吹开,风立刻吹了进来。外面的一盏路灯亮起来,借助它的光线,他们能看見枫树被大风吹得弯下。闪电开始突然劈下来,在夜空呈现线状,他们现在还能看见那玩意儿的外形,这场锋面雷雨的外形像一块巨大的铁砧。裹挟着闪电的灰色滩云朝他们而来,逐渐蚕食掉天空。月亮已经升起,这银白色的月亮很快就会被云团遮蔽。   今天一直都不忙。他的一些常客已经登记入住,正在冲澡或者在楼上休息,但他预计暴风雨会让更多客户过来。米奇站在窗边,啜饮咖啡,再次说:“我永远是壮观天气的粉丝。”他个子高,身材消瘦,一对大耳朵因为秃顶而更加显眼。他的太阳穴上仍然有马蹄子留下的凹坑,他的雙眼可以看很远。他吹出了一阵长长的、代表欣赏的口哨声。“那确实是暴风雨。”他瞅了眼腕表,它在几年前就停止了走动,“我想我应该往家走了,但假如我回了家,那意味着我得和我的妻子共度时光。”他大声地呷了口咖啡,舌头舔过嘴唇,品尝味道,“所以我会待在这儿。我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
  米奇的妻子在事故之后就抛弃了他。他们从未有过子女,现在她更加不想生儿育女。这就是米奇已经变成的样子,基本上来说,他就是个心不在焉的小孩。他有两年时间没见到过他的妻子,但他谈起妻子的样子仿佛她一直等着他回家修理屋顶的天沟,为草坪刈草。
  “那正是我们会做的事,”朱尼珀说,“把她晾在一边。我们一起干。”
  “对的。”
  “让咱们来瞧瞧,电视里对所有这些事会说些啥。”朱尼珀拿起遥控器,打开垂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快速转台,直到他选中KGW台,波特兰本地的NBC联网台。一名身着蓝灰相间的北面牌夹克衫的女记者站在雨中,身旁是一棵折成两半、压中一辆多功能休旅车的大树。街道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和落叶。女记者报告是在泰格德市现场直播,结束播报,随后镜头切回到穿着炭黑色西服、站在一张雷达地图前面的气象先生马特·扎菲诺身上。他用双手来示意这场暴风雨的旋动力量。他谈论起变化的气压系统、露点和超级单体雷暴。
  “咱们要碰上暴风雨了。”朱尼珀说。
  就在那一刻,雨来了。雨水没有逐步落下,而是突然就来了瓢泼大雨,仿佛有人割开天空的肚皮。雨水鞭打着窗户,重重地击打房顶,令庇护所充斥着轰鸣声,他们都能感觉到的轰鸣声。他们几乎听不见彼此的话,但那阻止不了米奇间或嘟囔出“天哪”“该死的”“你看到了吗”。水流持续不断地从屋顶倾泻下来,宛如一面银色珠帘,遮掩了外面的场景,扭曲和折射了一辆驶近建筑物的皮卡车的车前灯亮光。
  “那是谁?”米奇说。
  “是萨米的皮卡车。”
  “萨米,”米奇说,“那是谁?”
  米奇认识萨米,虽然他记不起来。萨米是个常客。大多数晚上,他都在皮卡车里睡觉。那是一辆锈迹斑斑的福特汽车,没有消音器,避震器已经磨损过度。他用水管从豪车中虹吸出燃料,所以他的嘴里常有一股汽油味。他在全市各地收集废旧金属,到庇护所来获取餐食和衣服,顺便冲澡。
  皮卡车急速朝他们这边驶来,米奇向后畏缩,仿佛汽车格栅随时可能会撞入窗户。紧接着,皮卡车摇摇晃晃地停下,倾斜地停在两个停车位上,车头正好对准庇护所入口。汽车引擎叮叮当当又吱吱嘎嘎响了几下后,停止了运转。司机那侧的门被一脚踢开,萨米跳下车,弯下腰,溅着水穿过一个水坑。
  “基督啊,这个家伙是不是喝醉了?”米奇说。
  萨米推门进来,停步在硬毛门垫上。他身上的运动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在他站立的地方,地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的眼睛本来就大,但此刻显得从眼窝中鼓起了。
  “你喝醉酒了吧,伙计?”米奇说。
  “出了什么事?”朱尼珀说,“萨米?”
  萨米张嘴又合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后,才说:“我……我撞上了东西。”
  “撞上了东西?”朱尼珀说。
  “是一匹马吗?”米奇说,“你是不是撞上了马?我曾经治疗过一匹被半挂式卡车撞了的马。从未想过它会挺过来,但是老天哪,那匹马最终康复了。”
  “你撞上了什么,萨米?”
  米奇喝完咖啡,咣当一声重重地放下咖啡杯。“让我去拿来我的医疗包,咱们去查看下那匹马。”
  萨米用力摇头,将脑袋上的雨水甩掉。他擦了擦脸,在运动衫上擦干手掌。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皮卡车,心想它看上去像个从废品场里抢救回来的东西。朱尼珀注视着凹下去的汽车保险杠和碎裂的格栅。
  “撞到的不是个人吗?”朱尼珀说。
  萨米仍然看着皮卡车。“不,不是人。我吃不准我撞到的是什么。”雷声咆哮起来。“但它在我的皮卡车后面,我把它放进那儿,在我的皮卡车斗里。”
  朱尼珀和米奇跟着萨米到了外面,绕到皮卡的车尾。雨点打在人身上刺痛,水坑浸湿了他们的鞋子,强风吹得他们趔趔趄趄。萨米放下了后挡板。一股气味向他们袭来。泛着硫味的尿臭。朱尼珀打开一支钥匙圈上的笔形手电筒,光线划破了黑暗。
  “瞧啊,”萨米冲着一团东西打起手势,“早告诉过你们。”
  有那么半晌,谁也没有出声。接着米奇说:“那到底是啥玩意儿啊?”
  “你是兽医。”萨米说,他的声音透着绝望,“正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兽医?”米奇说。
  它看上去像条狗,只是没有毛,而且颜色苍白,块头很大,比獒犬更大。舌头从它张开的嘴里垂落下来,颜色漆黑。除了那只动物,还躺着一团铜线、三只轮毂盖和一些金属片。
  朱尼珀说:“你怎么独自将那玩意儿弄进车斗的?”
  “可不容易。”
  朱尼珀说了句“帮我把它抬到里面去”,另外两个男子转过脸端详他。他知道他的恐惧分明写在他的神情中,他的下颚咬得紧紧的,足以咬碎牙齿。
  “抬到里面去?庇护所里面?”
  “你为什么会想把这玩意儿弄里面去?”
  无论朱尼珀说什么,他们都会问出更多问题,他一言不发,上身前倾,后挡板戳痛了他的肚子,接着,他抓住那只动物的踝关节。冷冰冰,黏糊糊,肌肉在皮肤下面蜷曲,手感就像握住一只尚未烹饪的火鸡。他身体后仰,那只动物的腿展开了,他继续后仰,那只动物的尸体移动了几英寸。“帮我一把,行吗?”
  米奇握住两条前腿,朱尼珀拿住后腿,当他们将那条狗抬下后挡板之后,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重量,它砰的一声摔到地上。也许有一百五十磅,也许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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