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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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我,我是我奶奶的孙子;我不是我,我不是我奶奶的孙子。我不知道我是谁。
  一
  我的出生传奇色彩太过浓烈,我奶奶很是引以为豪,她当着相同或是不同的人,在相同或是不同的场合,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我出生的过程。她津津乐道的讲述就像嚼过的口香糖,牢牢地粘在我的骨髓上,伴着我一起成长。在外人看不见的隐秘之处,那些口香糖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发散出一股陈腐的清香气味。气味里边夹杂着奶奶牙齿上残留的韭菜叶子、唾沫星子,以及其他食物的残渣。奶奶是个大嗓门,讲到得意处,会略作停顿,哈哈大笑一阵儿。有一次,她忘了嘴巴里含着一块水果糖,仰着头大笑的空档,糖块大概不喜欢被一个老太太吮吸,绕过牙齿,把翘起的舌头当滑板,哧溜就进入嗓子眼里。我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骂了一句粗话,继续她的讲述。讲完了奶奶就秃噜一下扒了我的裤子,拨拉着我裆间的物件,得意扬扬地说,让你们瞅瞅我大孙子的茶壶嘴儿。我已经懂得羞耻了,一次又一次地跟她恼,她才收敛了。
  我是多么地佩服我奶奶,她的每一次讲述都激情澎湃,隔着她因衰老而松弛的肌肤,一道道血管膨胀着,血液快速奔流着。流动的血液和软软的壁管摩擦,发声沙沙的声音。喜欢沉默的我,托着腮帮子,把铅笔尖含在嘴巴里,听着兴奋的血液和壁管制造的沙沙声。听着听着,它们就离开了人体,变成一种神器,可以穿越厚厚的时光。我缩小成比它们更微小的物质,附着在它们的身上,和它们一起在时光里飞翔,寻找1983年深秋的一个凌晨。
  我看见了那个凌晨,它就在那里等我,完全是奶奶描述的样子。
  医院仿佛披着一件过时的外套,模样朴素地瑟缩在灯光里打盹。它的打盹被不断地打扰,意识刚要进入混沌状态,便被一群杂乱干扰了。这一回的杂乱有些与众不同,它努力睁开了眼睛,一群人拉拉拽拽地进入了视野。哭闹声、叫骂声,在人的缝隙里冲撞。哭闹声里有我母亲的份额,叫骂的人里属我奶奶声音最高。挺着大肚子的母亲被几个壮汉架着,上身披了一件灰外套,由于外套过于肥大,可以遮住膝盖以上的大半个身子。母亲和几个壮汉处于搏斗状态,她的屁股用力往后坐,拒绝主观上的前行,因此外套就失去了作用,母亲只穿了三角裤头的下体,肆无忌惮地裸露出来。披头散发的母亲已经顾不上羞耻,全身心地投入到哭泣和拒绝前进上。几个壮汉集合起来的力量是所向披靡的,我母亲的哭泣和拒绝太过微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以想见,我母亲一定是在睡眠中突然被几个破门而入的壮汉挟持了。那些壮汉犹如天兵天将,他们总是神出鬼没,想出现在哪里便出现在哪里。围墙挡不住他们,门锁挡不住他们,威吓更挡不住他们。他们有一个威猛的名字,叫“计划生育小分队”。跟在身后的我奶奶,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鞋子拎在手里。我奶奶发髻松散,骂着“狗日的,缺德事干多了,让你们断子绝孙”,就抡起鞋子朝着前边的某一面后背拍打过去。壮汉并不理会,他们所有的精力都在我母亲身上。眼看进入了医院的走廊,我奶奶脸上的愤怒到达了顶峰,她弃了鞋子,像一头老母狼那样,龇出来还算坚固的牙齿,右腿向后蹬了两下。在她认为获得了足够的冲刺力量后,嗷嗷冲了上去,蹿上了一个汉子的后背,对准汉子的左耳朵就是一口。汉子疼得哎哟一声,从我母亲身上腾出一只手,翻腕子捏住我奶奶的鼻子,让我奶奶无法呼吸。我奶奶憋着鼻息,用指甲抓挠汉子的手背。很快,被称为主任的汉子手臂鲜血淋漓。主任比我奶奶更坚强,他忍着耳朵和手背的疼痛,无论如何就是不松手。那只手好像是长在了我奶奶的鼻子上,和鼻子成为一体,割裂它需要付出两败俱伤的代价。终于,脸色憋得青紫的奶奶,松开了咬住耳朵的牙齿,如废旧的破布片从主任的身上滑脱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被拖拽进了一扇白色的门里。
  汹涌的绝望迅速占领了我奶奶的眼底。门里传来我母亲凄厉的嘶鸣——我不打针,求求你们,别给我打针……渐渐地,母亲的声音弱下去,弱下去,后来就声息全无。
  完了,我大孙子没了——更深重的绝望侵袭过来,它们联手制造了一片泥潭,让奶奶一点一点地往下陷。奶奶将一颗突然苍老的头颅,艰难地从泥泞中拔出来,看着我母亲从那扇恐怖的白色的门里蹭出来。母亲已经获得了自由,没有人再扭住她。母亲的眼光从乱发里发散出来,丧失了抓住事物的能力,所以,眼前的任何事物都不在她的眼睛里。一世界的空茫。
  完了,我大孙子是真没了——咯嘣一声响,我奶奶咬碎了一颗牙齿。她将血水和碎牙吐出来,开始从泥泞中拯救自己。我奶奶知道,过不了多久,巨大的痛就会来找母亲。她想变成一根拐棍,在母亲痛到弯腰时支撑一下。拔出一条胳膊,又拔出一条胳膊。拔出一条腿,又拔出一条腿。好了,我奶奶开始走向我母亲。
  我奶奶猜得没错,一会儿工夫,痛便找到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一声不吭,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头上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碎在胸前。我奶奶用身子倚住母亲,免得她栽倒。在其他的小说里,我说过我奶奶是接生婆,所以我奶奶熟稔孕妇的疼痛,她知道疼到什么程度才是高潮,疼到什么程度才是终止。那个夜里医院很忙,许多个像我母亲一样的孕妇,被捉到医院里,然后被强行打上针。她们分布在各个角落里,哎呀妈呀——疼死我了——哀号声仿若炸弹,一会儿从这里扔出来一颗,一会儿又从那里扔出来一颗,咣咣地炸响在医院的上空。只有我母亲和我奶奶是沉默的,她们拒绝喊出那个“痛”字,拒绝向医护人员求助。母亲把奶奶当成一面墙,死命地往墙壁里嵌入,嵌入进去了,就会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疼痛。奶奶的身子被挤压成扁扁的一片,贴在医院带有赃物印迹的白墙上。奶奶深呼吸,努力抵住母亲,让自己不穿墙而过。
  凭借经验,奶奶看母亲疼得差不多了,便去喊医护人员。随后母亲被医护人员带上了二楼,往楼梯上走的时候,我奶奶发现被她咬耳朵的主任,靠在走廊的椅子上睡着了。受伤的耳朵已经包扎好了,一块医用纱布夸张地白着。我奶奶大概觉得很滑稽,经过他时,就嚅动了一下嘴角,制造出一丝干燥的笑意。
  母亲进产房不久,一个医护人员先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塑料桶,朝楼下走去。那一时刻的我奶奶,是稀泥巴一样糊在门外的椅子上的,她以为丧失了把自己收拾成一个人形的气力,可是她看到了那只塑料桶。那只塑料桶里有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支强心剂,我奶奶迅速有了行走的动力。她从椅子上把自己弹起来,神出鬼没地尾随在塑料桶后边。塑料桶进,我奶奶进。塑料桶停,我奶奶闪。她从未学过跟踪术,可是她的跟踪术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快看吧,她的动作矫捷如燕,落地无声,恰如燕子李三转世。我奶奶眼见白衣天使行至医院东南角落一废弃坑边,将塑料桶中的物体抛弃后,走了。   我奶奶走近,见是一个赤裸着的小婴儿。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打量,而且还是一个男婴。忽悠一下子,我奶奶差点脑血栓了。这可是从我母亲的产房里拎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小婴儿是我奶奶的孙子。一家子顶风生孩子,不就是想要个孙子么。可是,眼前的孙子被一针要了性命。我奶奶不愧是一家之主,在一股血流冲破血管之前,老太太清楚地看见,那个小婴儿的胸脯有了一个微弱的起伏。我的孙子——
  我奶奶冲下坑坡,两只脚在恶臭难闻的污秽上扫出一条路径,直奔那个男婴。她弯腰从血污中将他剥离出来,倒拎了两条冻得冰凉的小腿,一只手掌在后背上啪啪拍打。她边拍打,边使劲擒住内心的焦躁,轻声呼唤,大孙儿,醒醒,大孙儿,醒醒啊。小婴儿仿佛听到了奶奶的呼唤,想回应奶奶,可是无边无际的冷把他吞没了,只好哇哇地啼哭起来。
  我奶奶多想喜极而泣啊,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解开裤腰把小婴儿放进去,然后两只手护住裤裆,辨识了一下方向后,向着家的方向奔跑。
  那个小婴儿就是我。
  二
  是的,我的名字叫意外。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之所以叫意外,是因为原本一个悲剧,在舞台上演着演着,意外地变成了喜剧。主人公出人意料地复活了。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事情,我一辈子都会这样认为。
  我奶奶是第一功臣,如果没有我奶奶,我就会冻饿而死。是我奶奶用她的机智救了我。我意外地存活,成了村里爆炸性的新闻。村子太小,心脏功能有些弱,乍一听到这个巨大消息,心跳骤然加快,枯黄的老榆树叶子扑扑簌簌往下落。第一个获得消息的是驴打滚儿。我们村里好多人都有外号,比如我写进小说的套包子,比如大老肥,比如狗逼,等等吧。驴打滚儿之所以叫驴打滚儿,据说该人具有驴子的特性,遇到不好解决的难事,就拿出驴子那套撒泼打滚的办法来,十之八九事情就成了。久之,便落了驴打滚儿的雅号。驴打滚儿家里有一头驴子,每天大早起要去给驴子打青草,虽是草尖儿发黄的季节,驴打滚儿照样得顶着星星出来,给驴子找吃食。刚走到村头,驴打滚儿就看见我奶奶了。
  一束灯光打在我奶奶身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我奶奶是在光着脚奔跑。她跑得精疲力竭,却也是热气腾腾,两只手牢牢地护住裤裆,裤裆里鼓鼓囊囊,里边好像塞了什么东西。奔跑的同时,我奶奶不停地回头看,看那束光离她还有多远。那是一束让我奶奶惊恐的光,转回头,她会更加疲于奔命。光——从车灯里发射出来,是另一种形态的凶手。我那快六十岁的奶奶,面部呈现出刘胡兰式的凛然,凶手若是有所行动,她就预备同归于尽。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推着手推车的驴打滚儿,简直是大救星啊。我奶奶想张口喊人,但是她生命所有的气力都用在奔跑上了,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腾出一只手,捅进嗓子深处,再把手拔出来,顺出一句鲜血淋淋的话:他们要跟我抢大孙子!
  只一句,驴打滚儿就明白了,老太太裤裆里的是孩子。昨天半夜,听到有狗叫声,驴打滚儿还琢磨,小分队不定又去谁家逮大肚子了,敢情是老太太家里出事了。驴打滚儿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是我奶奶接生的,就冲着这份人情,这事管定了。驴打滚儿有一副好嗓门,但见他将推车横过来挡在路上,丁字步站稳当了,气运丹田,一张嘴吐出来一句戏词——
  老夫在此,娃儿,放马过来。你倒是过来啊,难道怕了老夫不成?念完了戏词,一通哇呀呀的怪叫。扑哧一声,开车人被逗乐了,又骂了一句,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人都有。
  趁着这个工夫,我奶奶捂着裤裆里的我,消失在小村里。
  我奶奶离开这段,是由驴打滚儿复述,我奶奶用嘴巴粘贴过来的。开车的是左耳朵受伤的小分队主任,他是个戏迷,驴打滚儿的叫板勾起了他的戏瘾。他停了车,对驴打滚说,你要是让我听得舒服了,就不追老太太了。驴打滚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然后,驴打滚儿来了一大段魏荣元的老包,直把那左耳听得摇头晃脑,全然一副吃醉酒的模样。好事者便揪来驴打滚儿,一段戏喝退了追兵,跟张飞好有一比,今儿个爷们儿有空,再给我们展示展示呗,看能把爷们儿听醉了不。驴打滚儿很是不屑,听我唱,你们还不够档次。那人薅住驴打滚儿的脖领子不放,非要他来两句。驴打滚儿抹下一张长脸,使出他的杀手锏,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就那样让自己的身子吊在人手上,做足了你薅多久我就吊多久的态势。牛都让你吹炸了,你以为你真是张飞呢?薅他的人熬不过驴打滚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叫他走人。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段子,让我疑惑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过驴打滚儿唱戏。我们这一带被称为评剧之乡,村里人最爱听的是评戏,最爱唱的也是评戏,几乎每个人都能哼唱几句,唯独驴打滚例外。好吧,我权且相信他的话,听他唱,我们都不够档次。只有我奶奶从来不给驴打滚儿难堪,在她的每次讲述中,驴打滚儿在村口的那一出,也总是亮点之一。那是一个光芒万丈的驴打滚儿,一个勇猛智慧的驴打滚儿,一个褪尽了生活中猥琐的驴打滚儿。叙述到这一段时,我奶奶总是竖起大拇指,来一句“驴打滚儿好样的”。其实那个时候,驴打滚儿是否会唱戏,以及是否真的用唱腔喝退了追兵,我是不太在意的。
  继续说我奶奶。一口气奔跑了二十里地的我奶奶,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从裤裆里掏出来,将睡得小脸通红的我,拎给炕脚上的一个人看。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奶奶对着那个人涕泪横流,骆驼,我的小骆驼,你睁开眼瞅瞅吧,这是你儿子,往后你有儿子了,不是绝户了……那个人无动于衷,依旧静静地躺着。离那个人不远处,有两个女孩子的睡眠被惊扰了,或者她们根本就一宿没睡,家里突发的状况吓到了她们,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取暖。此刻的她们,并未因为奶奶的归来而惊喜,茫然地看着奶奶手里拎着的手脚乱刨的小东西。离开了奶奶的裤裆,外边的清冷不是我所喜欢的,我来个手舞足蹈的前奏,刚要放声抗议,我奶奶的巴掌就过来了。粗糙的手掌上带着毛毛刺儿,扎在我的小鲜肉上,那叫一个疼噢。我哭,大声地哭,玩着命地哭。
  骆驼,你听听,这是你儿子哭呢。
  我奶奶可真够狠,为了让那个人听到哭声,居然下手揍我。大概怕把我冻出个好歹,我奶奶再次把我装进裤裆里,只露出小小的头来。因为不足月,我的头软软的,被我奶奶捧在掌心里。大孙子,哭一个给你爸爸听,哭一个!奶奶的裆裤里尽管舒服,但是我不喜欢眼前这个环境,严重地不喜欢。再加上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双重的痛苦让我别无选择,所以,我又哭,狠命地哭。   躺着的那个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保持了两三秒钟之后,重新进入到只属于他自己的沉寂当中。然而,就这两三秒,足以让我奶奶惊喜了,浑浊的泪珠子攀山越岭,在我的小脸上碎裂。骆驼,我的小骆驼……我奶奶呢喃着。炕上的两个女孩子,目光穿透乱草一样的头发,恶狠狠地落在我的小脸上。从见到我那刻起,她们就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们居住的这个环境一样。她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她们才有了那个惊恐的夜晚。半夜里母亲被带走,除了她们自己,没人知道她们内心惊惧的程度。那种惊惧一定是深刻且沉重的,时光的刀再锋利,也无法将它们削平或者减轻。惊惧一转身就是憎恶,这个时候我来了,承载了两个女孩的恶情绪。我奶奶欢欣的泪水,仿佛和她们没有半点瓜葛,她们依旧保持了最高级别的警惕。
  她们是我的姐姐们。沉寂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或许我家里很久没有喜事了,太需要一个喜事来冲刷压抑的气氛了,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个喜事,我奶奶决定高调地庆祝一下。其实,我奶奶的高调庆祝是暗藏玄机的,就像后来我奶奶的每一场激情讲述,一半是欢喜,另一半是道具。我母亲之所以没有像其他超生孕妇那样藏起来,主要原因是我父亲离不开她。还有一个原因也非常重要,我奶奶太自信了。我奶奶的双手没为谁家服务过?街上的晚辈有几个不是从她的手上来到人间的?我奶奶从来没有图过回报,这一回也不过是希望大家守口如瓶,念在帮过大家的情分上,不去计较我母亲不参加孕检这一事实。三个月一次的孕检,村里的妇女主任跟小分队说,她家的男人都成植物人了,咋可能怀孕呢。在那段时间里,我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地在家里照顾父亲。到院子里抱趟柴火,也要把隆起的腰身缠得仔细了再出去,以免隔墙有眼。前八个月风平浪静,可谁知道就出事了呢,而且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庆祝满月那天,没有宴请亲朋好友,而是在我家门前高搭戏台,戏台两侧各悬挂两盏大红灯笼。戏台下早早挤满了村里人,大家交头接耳,互相打探消息,这老太太要唱哪一出呢。听说请哪儿的戏班了么?没有哇。你知道么?不知道。不知道。
  大约晚上六点,大红的灯笼点起来,我奶奶隆重登台。刚刚初冬,我奶奶就穿上了大棉裤,裤裆里是刚刚满月的我。我只有一颗头露在外边,头上罩着一顶一把揪的绒线帽子。我奶奶咳嗽一声,说众位乡亲,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有三个事儿向大家宣布。第一个事儿,宣布我孙子的名字——叫意外!
  台下一片喊好声,意外好,意外的大喜事,意外的大收获。
  下边我宣布第二个事儿,就是由本老太太说一段评书——
  这可是太稀奇了,台下的村民瞪圆了眼珠子,张大了耳朵,静等着我奶奶的评书。我奶奶真是不含糊,一只手搂着裤裆里的我,另一只手一拍惊堂木。人们这才注意到,那惊堂木是半块砖头。惊堂木一响,奶奶的评书开始了。其实,奶奶说的不叫评书,是一个曲折的故事而已。您猜得没错,就是意外收获我这个大孙子的故事。我奶奶不光接生技术好,口才也属上等,直讲得一波三折,悬念丛生。最后说到驴打滚儿那段,大家的目光都往驴打滚儿身上看,驴打滚儿一脸的小得意。我奶奶有过无数次的讲述,就因为善于使用讲述的方法,她的每一次讲述都会有新意,因此每一次的讲述都是精彩的。我后来走上写作这条路,一定受了我奶奶的影响。这一次的不同在于,受众人数是最多的。裤裆里的我,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小眼睛睁得滴溜圆,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又转到那边。
  讲完了意外的收获,我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她仿佛在思考,以什么样的语言结构来宣布第三个事儿。在其他小说里我说过,我奶奶是三角眼,一思考问题时,她的三角眼就变了形状,多了一个边角来,成了更加难看的菱形。眼珠儿在菱形里转悠了两圈后,我奶奶淡定地说,往后我得照顾我大孙子,谁家再生孩子就去医院吧,我岁数大了干不了了。
  这就是我奶奶宣布的第三个事儿。
  三
  我拒绝在那个环境里停留,一分钟都不要待。拒绝的方式就是啼哭,把自己哭到抽搐。虽然我还不能思想,甚至视线还不能抓住具体的事物,但是那里一定有一个场,与我是相斥的。我要走,必须马上逃走。可是,我自己既没有逃走的力量,也无法表达我想要逃走的意愿。唯一承载我逃走意愿的手段就是哭泣。我决绝的啼哭方式吓坏了我奶奶,她慌乱地把我裹在棉被里,准备抱着我去医院。出乎她意料的是,棉被一挨近我的身子,我的两只小脚玩命地踢腾,像拒绝那个环境一样,拒绝棉被的介入。我奶奶幡然醒悟,解开裤带再次把我装进她的大裤裆里,然后撒开腿往镇上的卫生院跑。临走,手里没忘了抓上一把剪刀。这把剪刀从我奶奶进了家门,就一直在她手上。有村人寻上门来,劝我奶奶带着我躲一躲,万一小分队再寻上门来呢。我奶奶便挥一挥手里的大剪刀,谁来抢我孙子,先得问问它愿意不愿意。我奶奶用上衣护住我的头,两只手交叉护住裤裆,剪刀由一截绳子拴着吊在脖子上,开始一天当中的第二次奔跑。其实,离开那个屋子,我就停止了哭泣。到了卫生院,经过一番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得不得了。我奶奶狐疑地揣着我回家,刚要迈门槛,我激烈的啼哭又来了。这时,我奶奶才恍然大悟,看来这孩子有记性呢,早上打了你两下,让你哭两声给你老子听听,就记仇了。
  我奶奶自己有三间老房子,为了我的安宁,她带着我住进了老房子里。好在,我奶奶的房子和我父母的房子隔了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临走,我奶奶冲着屋子里喊,骆驼,你儿子怕你,等我把他哄顺了,给你抱过来。我父亲正在吃东西,七岁的大姐正把一口嚼碎了的烙饼,嘴巴对着嘴巴地吐给父亲。父亲的喉头慢慢蠕动,听到奶奶的喊声,又睁了一下眼睛,喉头停住了蠕动,一阵猛烈的咳嗽上来,脸即刻涨得通红。
  小死丫子,赶紧给你爸抠抠,肉蛆似地站着——我奶奶立起三角眼大骂。
  我七岁的大姐赶紧掰开我父亲的嘴,将手探进我父亲的喉管里,用力往外抠碎末状的食物,一边抠食物,一边不忘丢过来一个嫌恶的眼神。我五岁的二姐还没完全从夜晚的惊恐中走出来,浑浑噩噩地站在大姐的旁边,但也没忘了朝奶奶和我翻翻白眼。如果不是裤裆里有我的存在,我奶奶肯定会武力对付我两个姐姐的。   下午,我母亲才从医院回来。母亲弯着腰往院子里走,一条又肥又长的裤子吊在腰上,左裤腿牵绊右脚,右裤腿牵绊左脚,随时要被自己绊倒的样子。她的脸上除了虚弱,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表情,像一截穿着衣服的干木头在行走。早有左邻右舍过来,告诉我母亲早上发生的事情。她们是欢天喜地的,说是我母亲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感动了老佛爷,意外地得了个大儿子。如果不是老佛爷护着,打了针的孩子咋还能活呢?我母亲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算是对人家的回应,然后继续慢慢移动她的身子,把它移动到屋子里,放置在炕上,紧挨着我父亲。她闭了会儿眼睛,积攒了些许气力,用手去拍打父亲尖峭的面庞,他爸,我想喝红糖水了。父亲陷在沉寂里,一动不动。母亲又说,你就装吧。然后母亲转过脸,吆喝大姐抱柴火给她烧水。喝了一碗加红糖的开水后,母亲重新把瘪成空面袋子似的身子,放倒在父亲身边。她不再拍打他,而是对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句,听说你有儿子啦,这回高兴了吧?
  神奇的事情又出现了,我父亲果然将眼睛睁开了。又像早上那样,持续了几秒钟。
  我就说你是装的吧,还是儿子的力量大哟。母亲来了坏情绪,她叮嘱两个姐姐,以后别给他一口吃的,等他儿子来喂他。母亲说着,从炕上爬起来,等着啊,我给你叫你儿子去,让你儿子伺候你,我可清闲了。
  这段场景我奶奶没跟我说,她没有看到,就是看到了也不会跟我说。我只是在努力地还原它。
  晚上,在我奶奶家里,我母亲第一次看见了我。
  我奶奶看见我母亲,并没有像后来在其他人面前那样,热衷于讲述意外收获大孙子的故事。她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母亲是怎么回来的。在医院门口,是她们合作最融洽的一次,情绪一致地对着小分队。除了那次,以我奶奶为主导,两个女人之间充满了敌意。我奶奶坚定地认为,是我母亲把我父亲害成了植物人。如果我母亲第一胎或者第二胎是个男孩,我们家就不会在政策来的时候,还非得要第三胎。我父亲就不会在得知我母亲怀孕两个月后,为了一家的生计半夜起来去做生意。不半夜去做生意,就不会发生那起车祸。我父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不是车祸改变了他的命运,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老板。
  我母亲也不说话,靠着门框等着我奶奶有所行动。我奶奶坐下来,把我从裤裆里往上托举,让我的小嘴完全地裸露出来。母亲的身子挪过来,撩起上衣,晾晒出两只长葫芦似的乳房,让其中的一只乳头凑近了我的小嘴。奶香比我奶奶熬的糨糊糊好闻多了,我的小嘴一下就追了过去,狠狠地叼住,拼命地吮吸,一口气吃空了母亲两只乳房,还死死地用舌头卷住乳头不放。我吮疼了母亲,母亲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门,想让我松开嘴巴。我奶奶的三角眼立即站起来,想把我大孙子拍傻了?然后怂恿我继续吮吸母亲的乳头,直到我累了,闭上小眼睡去了。
  我母亲更加忙碌了。两个小时就要给父亲翻一次身,还要定点去给我喂奶。母亲夜里是不脱衣服的,这样方便她起来照顾父亲,方便她在两个院子之间跑来跑去。她打了一只手电筒而来,我从睡梦里就能闻到奶香,母亲还没进门,我就从睡梦中醒来,把小嘴张得圆圆的。有奶奶在旁边,母亲表现得很矜持,在进门前把拖在身上的疲倦揪下来,用一张无形的皮子包裹严实了。奶着我的时候,她一定是想逗逗我的,比如摸摸我的小脸,搓搓我的小手。可是她任何的肢体动作都没有。她用眼睛来摸我,用眼睛来搓我,尽管我才不到三十天,但是我已经有了感觉。被眼睛摸来搓去,身上有了一种舒服的痒。一痒,我便微笑了。我奶奶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还没满月就会微笑了,其实她不知道,那是母亲抚摸的结果。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母亲并不讨厌我。
  我百天的时候,我奶奶带着我去镇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关于照相这个问题,早就列入日程了。我奶奶又试过我几次,把我带到父母那个院子里,结果,我一次又一次地用激烈的啼哭抗议。我奶奶说我和父亲是冤家,所以就想出照相的办法来挽救父亲。照相馆把照片给放大了,照片上的我戴着一把揪的毛绒帽子,穿着一件女孩子穿的碎花倒褂儿,下身穿了一条开裆棉裤。照片的亮点就在开裆棉裤上,照相时为了突出我裆间的男性标志,我奶奶特意把我的双腿岔开。母亲每天在难得的空闲里,将照片举在父亲的面前,指着照片向父亲大声宣读,这是你儿子,他叫意外,你睁开眼瞅瞅……我父亲的眼皮微微颤动,像蜻蜓打开的羽翅。颤动是一个前奏,在我母亲持续的呼唤中,我父亲的两片眼皮敞开了。里边露出的光芒虽然不耀眼,但是它们有意识地笼罩在了照片上, 尽管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便隐退了。这个进步完全可以让母亲的情绪再一次失控,她将照片扔在地上,想踩上去。脚都抬起来了,可终归没有落下去。弯腰从地上捡起照片,捏在手里又开始骂父亲,你起来啊,起来给我挑水去,家里的猪又该打圈了,轰着母猪去配种,这是一个女人该干的活儿么?配种站那老头儿,那老头儿……母亲看了看两个姐姐,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话头,一伸脖子,把没说出来的话吞进了肚子,肩膀一抖一抖地流了会儿泪水,不知道是欢喜的成分多还是委屈的成分多。
  后来,这张照片和其他照片一起,被我母亲按照我成长的秩序排列成几行,贴在我父亲身边的墙壁上。就像一首分行诗歌,每天由我母亲念给父亲听。在母亲沙哑的诵读声中,父亲的头慢慢转动过来,对着照片喔喔地吟着。
  这是百天的意外
  这是一周岁的意外
  这是两周岁的意外
  ……
  四
  小分队一直没来我家,但是我奶奶毫不松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锋利的剪刀一直挂在脖子上。她怕刀刃伤到我,给剪刀缝制了一个小布袋。然后一年四季地在裤裆里挎着我,东家走走,西家转转,讲她的段子。
  意外地得个大孙子,而且因为大孙子的出现,儿子的病奇迹般好转,我奶奶能不高兴么。我奶奶要讲,而且要大讲特讲。看我奶奶的气势,准备好了讲到她断气那一天。她越来越像一个演说家,内容相同的一篇演讲稿子,被她演绎得五彩缤纷。但是,我发现我奶奶在讲段子时,她的三角眼别有用意地在人的脸上搜寻。只要寻到要找的东西,我相信她的三角眼会生出毒钩来,连皮带肉把人钩一个七零八碎。她不知道要找的东西在谁的身上,所以每个人都成了嫌疑对象。而那些听段子的村里人,表面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我奶奶的段子,实际上他们的眼神是游移的、躲闪的。自从我奶奶把我从医院抱回来,除了她的段子,没人听过她发出哪怕一句疑问。这才是最可怕的。在他们看来,我奶奶把每一个人都当成了怀疑对象,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向小分队汇报了我母亲怀孕的情况。这个老太太咬人不露齿,她在暗中察言观色。偏偏这个老太太不同于别的老太太,她是有恩于大多数家庭的。妈的,谁这么缺德暗中使坏,让好人跟着背黑锅。   所以,在真凶出现之前,每个人都觉得亏欠了我奶奶。每个人都假装认真倾听我奶奶的讲述,假装开心地笑。我看出了他们的假装,可是我没有跟我奶奶说,我怕影响了奶奶讲述的热情。我奶奶是我最依赖的人,我不想她不高兴。有时候厌倦了,我就偷偷从大人堆里跑出来,到街上去玩一会儿。
  街上会有小伙伴,他们在雨天摔泥巴,在雪天打雪仗。我多么想加入他们,可是他们一看我走近,都作鸟兽散了。他们不是怕我,是怕我奶奶,我奶奶脖子上的利器可不是挂着玩的,它是一头睡着的狼,一旦醒来是会吃人肉的。我的那些同龄伙伴,不知道在家里被大人训诫过多少次,不要和那个叫意外的孩子玩。我只好寻到一个蚂蚁窝,蹲下来看蚂蚁在窝的周边忙忙碌碌。有的蚂蚁驮着食物朝着窝里跑,有的蚂蚁从窝里往外跑,有一些蚂蚁根本没有目标,只是跑来跑去,装作很忙碌的样子。这些家伙肯定不爱劳动,到窝里分享别人的劳动成果。为什么蚂蚁家长就不出来批评它们呢,难道它们的家长偏袒它们,别的蚂蚁不敢惹它们么?于是,我从裤裆里掏出小鸡鸡,对着几只懒惰的蚂蚁浇过去。小蚂蚁一下子被淹没了,它们在尿水里死命地挣扎。其他蚂蚁一定听到了它们的呼救声,纷纷跑来营救,结果,懒惰的蚂蚁没救出来,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死了那么多孩子,它们的妈妈会心疼么?
  我被这个问题困扰的时候,我母亲推着我父亲出来晒太阳了。那时,我父亲已经能够坐在轮椅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我出现在街上,准会碰到他们两个。怕我跑掉,母亲从不把轮椅推近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低头跟父亲说着什么,然后就听父亲啊啊地呼喊。他的肢体还不能活动,能动的只有脖子和嘴巴。啊啊地呼喊两声,就把头转向母亲,母亲朝着他点点头,他就更加大声地呼喊。喊了一阵子,再次把头转向母亲,母亲就冲着他摇摇头。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让母亲招呼我过来,或者把轮椅推向我。而母亲拒绝了他。父亲开始发脾气,发脾气的方式还是啊啊地叫唤。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瞪得像籽粒饱满的石榴,再稍稍一用力便裂开来,鲜红诱人的石榴籽粒就会滚落一地。
  石榴,我想吃石榴!我对着母亲喊。
  果然,母亲颠儿颠儿地跑向我。瘦弱的她哪里是跑,分明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驾着风儿在飞。她从衣襟里变出两个蒸腾着火焰似的红石榴,不忘叮嘱我,别让你姐看见啊。然后,她在我头上轻轻摸了一把,转身跑向我的父亲。她总是这样,每次摸我都是轻轻地,好像下手重了,我会变了形状似的。有些逆风了,母亲弓了身子,费力地在风中穿行。轮椅上的父亲情绪更加激动了,几丝红晕从灰白的脸皮下拥挤出来,他愤怒于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然后把好吃的亲手放在我掌心。
  啊啊,啊啊……他只能通过啊字来表达任何一种情绪。
  你会吓到儿子的。母亲弓着身子跑向父亲,大声斥责他,让他安静下来。
  母亲的话显然对父亲不起作用,他要离开可恶的轮椅,亲自用他的两条腿奔跑。比父亲情绪还要激动的是他座下的轮椅,它被严重打扰了,于是,奋力将父亲掀翻在地。父亲脸朝下摔在地上,轮椅得意扬扬地骑在他身上。我远远地站着,我从骨子里拒绝的这个人,此刻的样子太滑稽了,正是他的滑稽,让我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个微笑。
  母亲先是把轮椅扶起来,然后想把父亲重新放回到轮椅上。可是父亲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一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一截子鲜红的舌头耷拉在紧扣的牙齿外边,然后拿了眼睛望着我。他在要挟母亲,让母亲把我叫过来,否则就不准备松开牙齿。我那薄薄的树叶似的母亲,不知道是被父亲的举动惊到了,还是故意要看父亲如何进行他的戏码,就那样垂手站在父亲身边。她的腰身依旧大幅度弓着,一下一下地抽动。父亲耍起了无赖,他开始给扣在一起的两排牙齿加力。两排牙齿还不够勇猛,不能一下了如了父亲的愿望,因此,他将两只眼睛合拢,晃着头打着狠折腾自己的那根舌头。终于有血从齿缝间漏出来,母亲这才慌了,将身子弯到父亲面前,探出几根干枯的手指,试图将父亲的两排牙齿分开。
  即便如此,母亲也没有喊我。她是一个很特别的母亲,从来没有像其他母亲那样,对我吆来喝去,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情。她很疼爱我,用一种客气的方式疼爱。比如此刻,我希望她回头喊一声,意外,来帮帮我啊。如果她喊了,说不定我会冲过去。可是她没有。她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父亲,她不愿意勉强我做任何和父亲有关的事情。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尽管她没有向我求助,可我还是选择了帮助她。我骨子里是个不老实的孩子,不光学会了察言观色,还学会了装模作样。当然,我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我敞开喉咙,大声地号哭。我哭,我玩命地哭,直到把正在激情讲述的奶奶哭出来。
  哪个杂种欺负我大孙子啦?我奶奶开始抄家伙,从脖子上摘下大剪刀,剪刀在指间来了个漂亮的旋转,然后威风凛凛地做好了杀敌的准备。我一边号哭,一边让视线将眼帘掀开一道缝隙,朝着父亲瞭望过去。此时的父亲,正松开了紧扣的两排牙齿,将一条红津津的舌头慢慢收回到口腔里。然后,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眼神。
  我那薄薄的树叶似的母亲,将父亲从地上捡拾起来,摔在轮椅上。父亲如一片比母亲质地还要脆弱的树叶,身子和椅子接触的一刻,发出凌乱的碎裂声。踩着碎裂声的余韵,我母亲摇摇晃晃地推着父亲进了院子。
  剩下我奶奶将两只三角眼瞪成了菱形块儿。
  五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认为欠过两个姐姐的。我和她们是对立的两个阵营。我自己一个阵营,两个姐姐一个阵营。从大的范围来说,她们是构成我拒绝走近那个气氛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们和父亲又有着本质的区别,父亲依赖我就像我依赖奶奶,而两个姐姐对我则是仇视。从我奶奶第一次把我带进家门,我就感觉到了她们发自魂灵深处的排斥。她们的排斥是有形状的,黏附在我的潜意识里,日积月累,等着我的记忆来认领和辨别。我的不喜欢,源自她们的排斥。
  初期,我们两个阵营,用眼神做武器,一枚枚的炸弹从眼眶里发射出来,在对方的领域咣咣炸响。我们都是炸不死的喵星人,顶着炮火冲锋陷阵。啦啦啦……我一边攻打敌军,一边将长长的舌头吐在唇外,让舌头伴着啦啦声跳舞,在气势上压倒对手。我奶奶说,意外,把舌头收回去,小牙儿尖着呢,把我大孙咬着了我可打你屁股。说着还把手伸进裤裆里,真的去摸我的小屁股。其时,我奶奶正兜着两岁的我,行走在去街坊家讲述的路上,与我的两个姐姐偶遇。她们肩膀上各自背着一只柳条筐,里边装着捡拾来的柴火。因为负重,她们的腰身弯曲着,被冷风吹乱的发丝稠密地糊在脸上。在发现我之前,她们的眼神与腰身协调地呈现出重物带来的压迫感,从发丝的缝隙中流泻出来,化成乳白色的烟雾。忽然,她们发现了我奶奶裤裆里的我,露在裆外的头在冲着她们的方向张望。她们迅速地驱赶走眼底的压迫感,投入到战争状态。我大姐先发起的进攻,我二姐随后跟上来,四只眼睛翻出眼白来。眼白是眼睛里最恶毒的组成部分,里边隐藏着杀伤力最强的武器,类似飞毛腿导弹。两岁的我不准备退缩,尽管我是单枪匹马,后备力量是强悍无比的。啦啦啦……在这场持久战中,我喜欢用气势压倒她们。   我在上一场战争中表现出来的得意,准会成为下一场战争中她们更加猛烈击打的动力。在我六岁那一年,我们的之间的战争终于升级了。那时候我二姐十一岁,我大姐十三岁。那是一个中午,我趁着我奶奶午休跑出来,站在街上朝着父母亲的家门口瞭望,期待像往次一样,我刚刚站下一会儿,母亲便推着父亲出现,让父亲的轮椅和我保持一段距离,然后母亲独自跑向我,从衣襟底下变幻出几枚糖果,或者几颗干核桃,梨子和苹果也是有的。我这一站,只为了母亲衣襟下的诱惑。诱惑没有向着我奔跑,出来的是两个姐姐,我看见她们在争吵。她们吵得很激烈,是那种不发出语言声响的争吵,像两个哑剧演员。激愤至极的我二姐,将柳条筐从肩上撕下来,还不等她的手和筐子脱离,我大姐就反手将柳条筐贴在我二姐身上。我二姐再次撕,我大姐就再次贴。大约三两个回合后,我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音。
  我的笑声是一把铲子,为自己掘了一个漂亮的坟墓。大姐和二姐停止了肢体争吵,把斗争的目标对准我。虽然我奶奶没在身边,我也没有被她们吓倒,挺直腰杆做好了和她们战斗的准备。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出乎意料,朝着经验之外的路径行走。我大姐看了看我二姐,我二姐看了看我大姐,完成了一个默契的对视后,她们走近我。近了跟前,由我大姐向我发出了挑衅:
  你敢跟着我们走么?
  ……
  就知道你不敢,胆小鬼!
  她说了我是胆小鬼,我怎么能容忍呢。哇呀呀,意外可杀不可辱。臭丫头片子,还把我吃了不成。走着——
  于是,我们第一次以团队的形式行走在一起,穿过被夏末太阳笼罩的大街,向着村外进发。她们把我带进村外的小树林,寻寻觅觅,最后在一株奇怪的子母榆树前缓下步子。两个人卸下肩上柳条筐的同时,我又看见她们完成了一个默契的对视,然后两个人同时扑过来,用四只手束缚住我的身体。再然后,我就在我大姐的怀抱里了。我大姐那两条长了十三年的手臂,任何一种粗笨的活都干过,早被训练成了老虎钳子,任我再挣扎也无法逃脱。我被我大姐钳着,上了我二姐倒扣过来的柳条筐。不是一只,是两只。两只柳条筐的高度,足以让我大姐把我放在子母树分离之处。
  她们是如此地了解我,知道我不同于村里其他孩子,爬树摸鱼捉虾样样在行。所有这些行为,我都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两个柳条筐的高度,对我来说已经很有难度了。她们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来面对我了,得意扬扬地仰视着我,期待我随之而来的求饶。只有我才可以有的得意,她们怎么可以轻易地窃取了它?我还来不及恐惧,胃口被愤怒胀得饱饱的,恨不得一张嘴就可以流淌出来。我紧紧地闭住嘴巴,只让愤怒从眼睛里往外喷溅。此刻,她们是胜利者,完全可以轻蔑愤怒之火。也许她们没有想到,不会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两个姐姐到底失去了耐心,准备离去了,在离去之前,给了我一个征求的目光,来确认我是否放弃最后的求饶。我当然没有让她们如愿。
  在姐姐们离去之后,恐惧才从树后现身,它们好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跳跃着朝我而来。它们一边跳跃,一边成长, 由小恐惧集团变成大恐惧集团。我的奶奶啊,你快来吧,救救你的大孙子意外吧。在我被困在树上的这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奶奶已经发疯了。后来我听见村里的广播提到了我的名字,意外,骆驼家的意外,你在哪儿玩呢?赶紧回家去啊,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呢。意外,骆驼家的意外,听见广播马上……男声还没有过完广播瘾便被打断了,我听见了我奶奶急躁的声音,意外啊,奶奶的大孙儿,上哪儿玩去了?赶紧回来,别吓唬奶奶啊……
  我哭了,在听见奶奶呼唤我的刹那。澎湃的泪水沿着子母树中的母树往下淌,看上去像是她丢了孩子,在伤心地哭泣。我觉得我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都哭出来了,从肌肤到五脏都干渴得难以忍受,便止住了哭声,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我哭得再努力,我奶奶也听不到。天马上就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渴死?前边两个原因加在一起,迫使我做出一个决定,要不要从树上跳下去?
  要不要?
  两个柳条筐加上我大姐一个身体的距离,就是我和大地的距离。看一眼,头有些眩晕。再看一眼,我的裤裆湿润润的。正在我左右为难之际,树林里匆匆跑进来一个人。不是我奶奶。是我母亲。我母亲薄薄的身体带起一股风,风将她裹挟了,呼呼地朝着我刮来。你知道么,长到六岁,我还没有郑重其事地喊过她一声妈,就在她跑向我的那一时刻,我差点就脱口而出。那个字已经运送到舌尖,可是,它还没来得及出发,我的母亲就撞到了子母树下。
  意外,意外啊……母亲呼喊着,甩掉了脚上的鞋子,抱着树干往上爬。母子合体的树干有些粗,母亲的两条手臂不能将它合拢,力量不足以支撑薄薄的身子。往上爬两步,就要向下溜一步半。终于快触摸到我的脚丫了,打战的手臂一松劲儿,整个身子沿着树干一路滑到底,两瓣尖尖的屁股戳到了土地上。母亲一定很痛,可是她没有时间慢慢体味身体的痛感,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我做思考状。经过一番思考,加上刚才的亲身体验,母亲得出一个结论,即便她爬了上去,也没有能力把我运下来。应该搬个梯子来,显然,就像她没有时间享受疼痛一样,回去搬梯子同样很奢侈。
  意外,你往下跳,往我身上跳,我接着你。
  一个停顿之后,我母亲又仰头对我说,没事儿,摔不着。
  说完这句话,我母亲开始运气。我看见她的两条腿使劲往地下扎,好像她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株玉米,一头过早花白的发是已经老去的玉米须,让整株玉米更加的苍凉。苍凉到深处,可以让人流泪,也可以给人力量和勇气。比如此刻,我就从中获取了往下跳的勇气。
  当我朝着母亲打开的手臂飞翔时,我听见了空气流动的声音。那声音是带了韵律的,很像小提琴在演奏,哀伤里掺杂着美妙。我还没有听够,就摔在母亲的身体上。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一株在盛季里提前衰老的玉米,不堪重负了。
  意外——我母亲检查了一番,确定我肢体以及毛发无恙后,向我发出哀求。她扳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意外,千万别说是两个姐姐干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看见我母亲眼底有两眼深泉,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着。一定有一条人眼看不见的沟渠,泉水顺着这条沟渠流淌着,一直流淌进我的心里。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母亲的恳求。
  母亲那两条扳住我肩膀的手臂滑下来,将我的身子箍住,贴近她的骨骼突出的身体。
  那一时刻,我有几分羞涩,还有几分慌乱。
  六
  后来我知道,在我丢失的几个小时里,我奶奶寻不到我的踪影,便去了镇里闹事,她找到当年被她咬伤左耳的主任,索要大孙子。我奶奶的索要是武力式的,脖子上悬挂的大剪刀,刀刃磨得冷光森森,只需望上一眼就会心惊胆寒。如果不交出大孙子,不是取你命,就是取我命。我奶奶哇呀呀一通大叫,早就惊骇得镇里一干人等炸了窝。唯独左耳淡定,他右手端着一只茶水杯子,左手摸着自己缺了耳垂的左耳,笑呵呵地对我奶奶说,老太太,您可真是个人物,六年前您害得我丢了位子,这回总不能再把我弄回老家去喝稀粥吧?我奶奶厉声说,把我孙子藏起来,我让你连稀粥都喝不上,信不信?左耳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老太太我信,我这个吃饭的家伙要不要无所谓。说着,左耳把脖子伸了过来。
  书记镇长忙着喊刀下留人,警察也随时候着,准备伺机而动。危急时刻,我们村里来人了,告诉我奶奶大孙子找到了。一场争端这才结束。
  尽管我只有六岁,但是我信守了对母亲的承诺。我的两个姐姐再也没有欺负过我。我们依旧彼此不喜欢,依旧是两个阵营,依旧会用眼神开战。两个姐姐只读了很少的书,我小学还没毕业,她们就到镇里的服装厂上班了。她们把挣的钱交给我母亲,我母亲把钱留下一部分家用,另一部分供我上学。偶尔,我放学回奶奶家,会在街上碰到两个姐姐。她们有说有笑,我完全不在她们的视线里。忽然间,我就很失落,想着她们要是能像小时候那样用眼神和我开战该有多好啊。
  后来我上了大学,和姐姐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家庭特殊,以奶奶为代表的家人极力反对我去外地读大学,所以我选择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读大二时,大姐的婚事终于有眉目了。在乡村,像姐姐这个年龄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我大姐长得还算漂亮,就是因为读书太少,所以造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择偶现状,年龄一路地大起来。听说男人是部队上的,将来还有转干的可能性,我大姐很是中意。订婚不到半年,男人转干的消息确定下来了,本来是件好事,但是男人飘飘然了。他大概觉得大姐没文化,有些配他不上,就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眉来眼去,但又不舍得放弃我大姐,毕竟大姐能干又漂亮。男人同时给两个女人写信,结果把内容装错了,我大姐接到信一下子就蒙了。蒙了的大姐,深度抑郁了。茶饭不思,手里拎着一根绳子,竟想着寻死。我们一家人都乱了阵脚,忙乱地藏绳子,藏与绳子类似的长形状的可以弯曲的物体。做菜都不敢用切菜刀,掰扯掰扯就扔锅里煮。家里局势太紧张,我父亲也看出了端倪,他不停地呼喊着“意……意……”,意思是让母亲赶紧通知他的儿子,他儿子只需分分钟就可以摆平一切的纷乱。
  那个男人在驻市区的一个部队,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我虽文气十足,但我去时是承载着一家人的怒气的,所以,我不是自己在战斗。当我用巴掌把男人拍在沙堆里时,男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也奇怪,我姐姐怎么会看上这个男人,一脸的大疙瘩,膘肥体壮,还被我拍出了脓血,弄了一掌心的污秽。我不但打了他,还去他的领导那里告了他。我是个高冷范儿的人,言辞不是强项,然而那天我说得不仅流畅,且跌宕起伏,声泪俱下,颇有我奶奶在村里讲述的神韵。男人的领导被感染了,一拍桌子,说一定要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真他妈的爽,我趾高气扬地经过了疙瘩男,连余光都没给他留一点儿。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复员回家的疙瘩男,很快就结婚了,新娘正是我大姐。放假回家,遇到回娘家的大姐,看见大姐一脸的幸福模样。她说,你回来了?这是大姐第一次以如此温暖的形式向我打招呼。那种暖,身上带了看不见的毛刺儿,一下子就扎疼了我。就是在那一时刻,我对姐姐有了亏欠感。我独自享受了奶奶的大裤裆,独自享受了母亲衣襟下的食物,独自读了很多年的书。尽管我看不上疙瘩男,可是我希望大姐永远地幸福下去,否则我的内心会不得安宁。再次回学校,到县城坐返校的班车,我还特意去看了二姐。自从我上大学,二姐就从服装厂辞职了,到县城开了一间理发店。二姐的理发店太小了,像一个小麻雀窝,一张椅子占去了麻雀窝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空间是私密的,被一袭粉红色软帘遮蔽了。二姐正蹲在店铺门口,认认真真地吃一碗凉皮。凉皮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塑料袋套在碗上,里边横陈着油绿油绿的黄瓜丝,被调料调过的凉皮散发出一股以麻酱为主的混合气味。
  咯吱,咯吱……二姐的咀嚼用力,黄瓜丝和牙齿合力推出好听的脆裂声。二姐吃得过于投入了,丝毫没有觉出身边多了一个人。倒是不远处推车卖凉皮的小贩,一个劲地盯着我看,间或吆喝一声“凉皮儿”来诱惑我。我终于没有惊动二姐,背着背包往车站的方向走。一路上,不断地被三轮师傅叨扰,我用沉默拒绝了他们,默默地走着,走着。心想,少坐一次三轮,二姐会多吃两顿凉皮。
  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就在这时,我大姐出事了。
  疙瘩男雇了车,十万火急地把我们一家人都拉到了医院。我从市区赶到县人民医院,在验血的窗口,看到奶奶父母和二姐,他们使劲地拥挤在小小的窗口前,一个个都挽起了袖子。他们一边拥挤,一边呼喊,四个人的团队焕发出巨大的能量,窗口前仿佛奔腾着千军万马。轮椅上的父亲,也费力地举着刚刚能够活动的手臂,呼喊着“我……我……”,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医生先抽他的血,来挽救命在旦夕的女儿。
  我加入了这个队伍,挽着手臂,等待医生抽血,来确定是否和我大姐一个血型——特殊的熊猫血型。
  我亲爱的家人啊,尤其是我奶奶和我母亲,不知道血型和血脉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她们知道,会想方设法阻止我来配对血型。我认定我奶奶和我母亲是真相的知晓者。
  其实,当时我也不太清楚。关于血型的知识一片混乱。   那是一摞让人绝望的单子。比这个单子还要让人绝望的消息传来,就算有人配上了血型,也没有机会输血给我大姐了。原子弹爆炸之所以在瞬间腾起蘑菇云,是因为它蓄积的能量太大了,一旦点燃引信,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发生。大家被噩耗打晕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奶奶,但见老人家三角眼瞪成了颜色鲜红的菱形,嗖地拔下脖子上剪刀的套子,摆了个索命招式,直取疙瘩男颈下要害之处。那时的疙瘩男正蹲在抢救室外边,将头垂进裤裆里,呜呜咽咽地哭泣。他的几个膘肥体壮的家人,守护在他的左右,表面上也在伤心难过,实际上是怕我愤怒的家人有所行动。果然,疙瘩男不用伸手,他旁边的人就替他挡了利器。我和二姐以及母亲见状,嘶叫着冲上来。拳头在飞舞,白发在飞舞,火星子在飞舞,泪珠子在飞舞。轮椅上的父亲将花白的头颅一下一下地往墙壁上撞击。撞击声咚咚锵锵,锵锵咚咚,好像在给一场厮杀奏着悲壮的曲子。
  只有抢救室里的大姐无声无息地安静着。
  七
  我们家经历了一场灾难。我大姐从来没被如此重视过,她一定是想报复忽略她的每一个家人,才如此地任性,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让每一个家人思念着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她预设的这个局。
  而我,则从一个局陷入另一个局。假若我知道那是一个更大的局,宁可选择放弃对血液研究的兴趣,不去追究什么熊猫血狮子血。残酷的是,源自对大姐的思念和亏欠等等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我去探究那个奇怪的血液了。简单的血液常识是一层幔帐,揭开它,隐藏着的是深不见底的没有边际的局。
  我一下子迷茫了。
  我父母的血型交融在一起,可以调和出我大姐的血型,也可以调和出我二姐的血型。唯独我是个例外。
  我是谁?
  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那么我又是哪个母亲生的?
  我究竟是不是我奶奶从医院抱回来的?
  我奶奶从医院里把我抱回来,她知不知道我不是我母亲生的?
  ……
  它们最初是一粒粒绿豆,在潮湿环境的孕育下,开始发芽抽薹。成长的空间太过逼仄,每一粒绿豆都有一个庞大的梦想。为了梦想,它们拼命拥挤,给自己争取更多的空间。在拥挤过程中,它们残忍地踩踏,置其他性命于不顾,让自己的欲望无限制地膨胀。别的生命都是错的,都想证明自己存在的正确性。
  我该相信它们之中的哪一个?在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之时,顺手抄起一根粗大的棍子,拦腰横扫过去。哎哟喂,众豆芽雪白的胴体横陈一地,捂着胸口苟延残喘。棍子的威力真是无敌,我将它举到眼前,用欣赏和钦佩的目光打量它。它的结构很特别,既不是木质的,也不是铁质的,而是一个叫作“医生弄错了化验单”的信念。不管怎样,我该感谢它,它给了我暂时的安宁。
  在暂时的安宁里,我拼命地学习。班里一个不太漂亮的女生,让我约她吃饭,我盯着着她,恶毒地说,凭什么,如果你很漂亮,我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结果,招来我们班女生集体严正抗议,当着我的面立下口头协议,谁也不许和我谈恋爱,违者天天请全班同学吃早点。我说过,小时候由于奶奶过度的呵护,我没有玩伴,由于基础没有打好,后来上学读书,和同学相处总是疙疙瘩瘩,欠缺流畅度。性格上的缺陷,也是我选择写作的一个原因。也许早就有男生看我不顺眼了,女生集体背离我他还不解气,站出来替我羞辱的那个女生打抱不平,你丫的,在奶奶裤裆里长大的就可以这么横啊?
  在同学们的爆笑声中,我打出了最有力量的一拳。就像当初我打疙瘩男那样,这一回给我力量的,是隐匿在暂时安宁里的残败的豆芽菜。原来,它们从来不曾残败过,我只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遏制了它们的生长。它们抓住我表面安静的这段时间,汇集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出世。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什么态度!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想明白了自己是谁,再来上学吧。
  回家的路上,我想好了,到家要好好调查一下,看看我到底是谁。是的,我决定调查了。绿豆芽一直在成长,逼仄的空间快要爆炸了。我想把它们一根一根地连根拔出来。
  八
  就是它了——妇幼保健医院。
  自从出生一别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有多少机会可以走进它,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对它太过熟悉了,在奶奶的讲述里,我曾经上千次地温习着它。它与我形影不离,关系异乎寻常地紧密,导致我对它现实的存在有了抵御感。现实中的它,和与我如影相随的它,还是有距离的。“妇幼保健医院”六个大字很鲜亮,妖艳的红将岁月的陈旧气息遮蔽了。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汇成一条循环的水流,从院子里流出来,淌到门口一个摊煎饼的摊位停住,转过身又朝院子里奔涌。
  摊煎饼么?
  我经过了煎饼的摊位,把自己变成一滴水,汇集在往院子里淌的水流里。
  没揍嘴来——
  见我无语,煎饼大姐在我背后嘀咕了一句恶毒的话。我可以转回去,与她争吵,甚至掀了她的摊子。可是我没有心情理会她。我的内心有一些莫名的激动,仿佛走进这个院子,就离真相不远了。
  院子里有两座楼,前边是门诊楼,后边是住院部。站在院子里辨别了一番,门诊楼明显有修缮的痕迹,岁月的影子斑斑点点地渗透出来。我确定门诊楼就是二十年前我出生的地方。嘿嘿,亲爱的,我来看你了。可是,你还认识我么?我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小不点儿了。
  1983年10月24日那天夜里,该您值班吧?
  我问已经是妇产科护士长的A。A护士长正在护士站和护士说话,听见我的问话,警觉地反问我,你是谁,问这个干啥?
  说话的同时,A护士长走出护士站,向着相对僻静的走廊深处走。她的态度,她的反应,都在提示我,这个中年女人对那个日子是敏感和抵触的。我心里暗暗喜悦了一下,为着良好的开局。我跟在她的后边,追问,那天晚上是不是该您值班?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楚了。她有些下垂的两坨屁股,在白大褂里加快了扭动的频率。
  那天夜里是不是出了一码事,引产扔掉的孩子被一个老太太抱走了,听说那个孩子根本没死。是真的么?
  A护士长猛地刹住了脚步。我由于惯性,前胸贴到了她的后背上。就是瞬间的一贴,我的肌肤感觉到了她后背怦怦的震颤,那是心跳忽然狂乱的结果。我愈加清晰地判断,A护士长是那晚事情的知情者。
  你到底是谁?她转头盯视着我,目光尖锐,有插进我思想里的倾向,想切开脑细胞,看看我在打什么算盘。
  我就是那个被老太太抱走的孩子。您别害怕,我不是来追究谁责任的,只是想知道生我的人是谁。麻烦您帮我查一下那个晚上在这引产的都是哪儿的人,好么?
  我相信我的眼神够真诚,我的语气够湿润。我想打动A护士长。
  A护士长依旧目光尖锐。我的确在这个医院干了二十多年,但是你说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也没听说过。医院里怎么会出现这种荒诞的事情呢?你赶紧走吧,没有你要的结果。
  我就是想查一下那天晚上的档案而已。
  时间太久了,档案早没有了。
  然后,A护士长把她尖锐的目光,从我的灵魂深处拔出来,快速地让微微发胖的身子消失了。我的头嗡嗡地鸣唱,脑细胞因为被A护士长目光所伤,一时间乱了秩序。我忍着头痛,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撞。不同的科室里,埋伏着相同的谨慎,相同的拒绝,一次一次地把我弹出来,像弹掉一截燃过的烟灰。院长呢,我要去找院长,让院长给他们下命令。我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院长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好吧,老子有的是时间等。我决定撒泼了。其实,我所谓的撒泼方式是含蓄的,不过是蹲在了院长室门口。蹲着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是我奶奶,她该怎么做,也会像我这样被动地等待么?肯定不会。奶奶,我的奶奶,您要是在多好啊。这个想法刚一出来,我及时地纠正了自己,奶奶已经不是你的亲奶奶,不要再拿那么老的一个老人当靠山,你真是没出息。
  脚开始木了,我不得不换了一个姿势,让屁股着地,暂时让两只脚歇一歇。不知过了多久,端着餐盒的医护人员开始经过我。饥饿感趁机来打劫,让我满足它的欲望,向我自己的坚持妥协。怎么可能?尽管还有其他的绿豆芽备用,这头一根么,即便我不能连根拔起,怎么也得咬上它一口,给它点颜色看看吧。
  呜哇,呜哇……婴儿的啼哭声。哭声雄壮且悲戚。谁家的婴儿呢,它受了什么委屈,发出如此让人心酸的悲恸呢?难道是我不成?二十年前的我,在用一种婴儿特有的方式召唤现在的我。
  呜哇,呜哇……我站起身子,攀缘着婴儿的哭声,寻寻觅觅。它在楼下,我跑到楼下。它在长廊里,我就在长廊里穿梭。它在门诊大厅外边,我就跑出来追踪。可是等我出来,它又淘气地跑远了。呜哇,呜哇……雄壮的啼哭声引着我,拐过气派的住院部大楼,来到院子东南的一个角落。是一个小草场,菜叶草白色的花团已经枯萎在秋风里,这哭声正是从菜叶草下边传出来的。每一棵菜叶草的叶片,仿佛都是一张小嘴,成百上千张的小嘴,同时发出整齐划一的哭泣声。我在哪里哭泣,在菜叶草的下边,还是已经化身成了菜叶草?我在翻找那些菜叶草,我的手触及哪一棵,哪一棵就停止了哭泣。我的手一离开,小嘴又张开,汇入到哭泣的合奏里。这个地方是如此熟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地下往上蒸腾,气息里夹裹着腐朽和忧伤。忽然,我记起这个地方是哪里了,它是我奶奶讲述里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我奶奶把我抱走。大坑不在了,气息依旧阴魂不散地守在这里。
  可是,现在我该如何救哭泣的婴儿?我说了,我不再指望着我奶奶。我听得到他,却看不见他,感觉不到他。亲爱的,你告诉我,我该做出怎么样的举动。蓦地,有深秋的风袭来。开始是一束束分散地刮,后来一束束集结在一起,在草尖儿上滚。风也是有怀抱的么?我明明看见它敞开襟怀,将菜叶草上的哭泣藏了,仓皇而去。我还看见,一只透明的婴儿的手,从风的怀抱里伸出来,朝着我焦急地摇摆,要我去追风,把他救出来。风,站住,把婴儿留下再走。
  我追,我疯狂地追。
  风的脚步快,我追不上它的无形脚。急中生智的我,租了一辆三轮追。我追,我疯狂地追,一直追进了县城里的一片灰蒙蒙的宿舍区,风闪身进了一户人家。我下了三轮车,紧随其后,行至那户人家门前。门是敞开着的,狭仄的小院一地凌乱,凌乱上安置一张小桌,小桌边上坐一老者。老者手托一只茶杯,盯着小桌上的几只玩偶,呈深度思索状。
  我敲了敲门框,示意我要进去,寻找进来的风。老者并不理会我,继续沉迷在他的思索里。我只好轻手轻脚进了院子,左右寻找风的影子。一地的凌乱不是风的杰作,没有风刚刚翻动的痕迹。风不见了,风挟裹的婴儿哭泣声也不见了。天啊,该死的风把婴儿带到哪里去了?或许没有进这间房子,或许趁我不注意溜掉了吧。
  大家给评评理——正欲转身,老者说了话。
  我停下来,将视线投在老者身上。老者并没有看我,注意力仍然在小桌上的几只玩偶上。他的脸侧向我,将左半边身子和左半边脸暴露给我。我猛然发现,灰白头发下的左耳是残缺的。
  老者从小凳上站了起来,用右手摆弄小桌上的玩偶。他先拿起一只老妇人玩偶,脸对脸地批评道,你这个老太太,真可恶,不但把我耳朵咬坏了,还害得我丢了官罢了职。你得个大孙子美了一辈子,是不是?呸的一声,老者吐出一口唾沫,喷在老妇人的脸上。老妇人大约被他喷得麻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着。好吧,你说对不起,我今天就饶了你。老者说完这句话,身子做了一个调整,把自己的脸躲避到老妇人玩偶后边,模仿老妇人的腔调说,我错了,我有罪,您饶了我吧。老者大度地说,今天先放过你。放下老妇人玩偶,又抄起一只小女孩玩偶,刚刚有些柔软的眼神,重新凌厉起来。呀呀呸,我们辛辛苦苦把大肚子抓来,让你们打个针还出问题,真是吃干饭的。我听说你们还有更拿手的呢,引产出来的孩子要是有活着的,你们就给掐死了再扔,那天夜里咋就丢了手艺呢,让一个老太太捡了一个活的,啊?!   老者说“掐”字之时,握住玩偶的手突然加力。玩偶在巨大外力的作用下,惊恐地颤抖着。
  你是不是偷懒了?说话啊?老者摇晃着她。她只能选择沉默,在沉默中颤抖。
  最后是一只男性玩偶。与男性玩偶对视时,老者面部马上贴上了另外一副表情,沉痛,哀怜,祈求。他毕恭毕敬对着男性玩偶,镇长,我就瞌睡了一下,那老太太就把孩子抱着跑了,我知道影响非常不好,可是您能不能看在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您要是饶过我这回,往后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您让我咬哪儿我就咬哪儿……老者大幅度地弓着身子,左手茶杯里的茶水早泼洒得所剩无几。
  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左耳。让我奶奶咬掉一块耳朵的左耳。
  九
  依据我奶奶的讲述,我将各种零碎的细节拼凑起来,得出一个结论:我奶奶的确从医院抱回来一个婴儿。如果没有意外,那个婴儿应该就是我。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在所有的绿豆芽中,医院的那一根分量最重。目前看来,围绕这一根豆芽的,是重重迷雾。种种迹象已经给我一个预感,拨开迷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走。除了这条路,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行走的过程,也是一个思考的过程。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比如还要不要去院长的门口蹲守,比如还有没有比蹲守更好的办法来取代蹲守。想啊,想啊。
  想啊。想啊。恶毒的绿豆芽们借机开始争吵、踩踏,把我的脑子糟蹋得乌烟瘴气,比左耳的院子还凌乱。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由清脆的奔跑声和沉重的喘息声组合而成,它们手牵着手,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墙壁,逐渐清晰可辨。于是,我再一次看见了奔跑的奶奶,她上身努力往前扑,两只手臂紧紧地护住鼓囊囊的大裤裆。鼓囊囊的地方,一定是安睡的我。奶奶,等等我,慢些跑。可是奶奶听不见我的呼唤,拼命地向前奔跑。我想追上奶奶,但是我的双腿软绵绵的,根本无力让自己奔跑起来。
  奶奶,你跑那么快,确定裤裆里的就是你的亲孙子么?
  我生气了,拔出脑子里的一根最恶毒的豆芽,朝着奶奶的后背投掷过去。此豆芽非菜盘里的可食用豆芽,它充满了凶险性和破坏性。不想,险恶的豆芽竟然没有奈何我奶奶,她依旧拼了性命般地奔跑。
  今天好奇怪,风和奶奶轮流奔跑。大家的奔跑都和婴儿有关。
  我没有像追风那样去追我奶奶。经过一番思索,我已经弄明白,奔跑着的,是二十年前的奶奶。我所能做的,就是拖着一具肉身,懒懒散散地行走。二十华里的路程,我希望我能走一个世纪。因为,随着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内心的恐慌感就愈发浓重。我害怕见到我奶奶和我母亲,我担心见到她们,我真的会忍不住问出那句,你确定二十年前带着奔跑的,是你的亲孙子么?你确定我就是你二十年前引产的那个孩子么?
  路总会走到头的。走到尽头了,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原路返回来,一个是往村子里走。我停下来,望着通往村里的一截沙石路,自己和自己纠缠,真的要回家了么?小路上的颜色逐渐昏暗,细小的沙石逐渐模糊不清。天马上黑了。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我使用,一天没有进食的我早就饥肠辘辘,必须速战速决,做出一个决定来。
  就在我准备踏上沙石路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模糊的沙石移动起来。而且,随着沙石的移动,传来戏曲之声。是一个男声,浑厚苍老的那种男声。我听出来男声唱的是评戏,而且还是老生。段子有些熟,好像是《秦香莲》里包公唱的。段子中间,还夹杂着驾驾的吆喝声。我的目光在昏暗中穿行,追上那些移动的沙石,却发现,沙石根本就是安静的,移动着的是在沙石上跑动的羊群。羊群后边跟着的是个年老的男人,仔细辨认,竟是村里的驴打滚儿。驴打滚儿边赶着羊群边唱戏,唱两句:“与驸马打坐在开封堂上,听我把从前事细说端详……”吆喝一个“驾”!好像他赶着的不是羊群,而是驴群。这是我第一次听驴打滚儿唱戏,不得不承认,他唱得有模有样,最起码算不上是噪音。我纳闷儿,驴打滚儿吹了二十年的牛,在村口凭借着良好的唱功喝退了左耳,为我奶奶的奔跑赢得了宝贵时间,然而任凭村人如何调侃,始终没见驴打滚一展风采,留下一段调笑的佳话。既然驴打滚儿能唱,而且唱功还不是很孬,他为何在村人面前不露一手呢?好奇怪的一个人。
  唱戏的,是驴打滚儿吧?
  村口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尽管音质沙哑,含糊不清,我的耳朵还是一下就辨认出来,那个声音是我奶奶的。就在辨认出的瞬间,心尖儿上突然负了重物般,发生了一个剧烈的颤动。奶奶怎么会这么老了呢?
  婶子,是我,这个点儿了您在这干啥呢?
  隐约看见抱着鞭子的驴打滚儿加快了步子,朝着我奶奶说话的方向疾行而去。我静止下来,沐浴在乡野特有的宁静之中,听我奶奶和驴打滚儿说话。
  这不是唱得挺好么?我奶奶在夸奖驴打滚儿。
  婶子,我知道啥都瞒不过您,这段儿我足足练了二十年,等哪天我当着老少爷们儿露一手,保证不给您丢脸。嘿嘿……
  你个老小子,糊弄大伙这些年。
  婶子,您不是也帮着我糊弄了么,在您的段子里头我可是重要的戏码噢。
  驴儿,说实话,那天你用啥招把小分队糊弄走的?
  婶儿,我有绝招,不能轻易泄露。
  就你老小子,还有绝招?八成是人家根本就没追过来吧?
  追来了,追来了,您不都看见追您的车了么。嘿嘿,婶子,咱回去吧,您瞅瞅羊都走没影儿啦。
  你先走吧,我在这等我大孙子呢。
  我奶奶开始咳嗽。咳得很深,每一声都带了刺儿,扎得我睁不开眼睛。身子一个摇晃,与昏暗的夜色相撞,发出噼噼啪啪之声。
  是我大孙儿么?
  ……
  我的手被我奶奶牢牢地抓在掌心里,生出了一片潮湿。月亮升起来了,我奶奶头上银白的发丝有些兴奋,焕发出绚烂的光芒。   我就知道我大孙儿要回来,今儿个是你大姐五七,回头给你大姐烧点纸。多烧点儿,别让她手紧了,想买啥就买点啥。你大姐不容易,没吃过啥好东西,也没穿过啥好东西。你大姐念书挺好的,说不定也能考上个大学念念,念了大学就可以端国家的铁饭碗了,那得多洋气啊,找啥样的女婿找不着。孩子受了委屈喽,都是你爸爸拖累的,这就是命噢……对了,大孙儿,把你念的书给你大姐烧几本,让丫头好好学学。到了那边不用整天干活,她就有空看书了……大孙儿,你可得争口气,把大学念好了,你一个人读着三个人的书呢。你大姐的,还有你二姐的,知道不?从县城回来,没顺路瞅瞅你二姐?
  一路上听着我奶奶叨叨念念,她每问我一个问题,我就点点头嗯一声。尽管在黑暗中,我却不敢正视我奶奶。我曾经以为我奶奶永远不会老,永远器宇轩昂,永远嚣张跋扈,永远津津乐道于她精彩的讲述,一边讲述,一边搜寻她需要的那个真相。我上大学之前,我奶奶的讲述陷入一个低谷。怀着感恩和亏欠心理听我奶奶讲述的人,到底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他们大概觉得就算是偿还,也已经足够了。他们集体丧失了对告密人的仇视,集体丧失了倾听的耐心,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老太太,您坐着,我去接孙子——这是一个多么合情合理的逃离理由。我奶奶亮晶晶的目光黯淡下来。恰恰这个时候,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又点亮了我奶奶的眼睛。它们重新精神抖擞,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纯粹的骄傲,不再掺杂侦探式的探寻。讲述也充满了轻松感,不再像过去那样,暗暗含着某一种目的。村里人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面对全新的奶奶,大家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大家聚在一起,一边看着孙子,一边听我奶奶讲她的育孙经验。我奶奶哪有什么育孙经验,不过是把老旧的故事重新包装了一下。
  挂在脖子上的剪刀有了一个大幅度的晃动。奶奶的两条腿互相绊了一下,我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迎了上去。奶奶大约是真的累了,身子依偎在我的手臂上。这是当年把我装在裤裆里飞奔的那个奶奶么,她的身子如此轻,几根骨头从轻里凸出来,把我的肌肤硌得嘶嘶地疼。但是,她的手充满了力量,把我的手攥出来好几分的麻木。
  奶奶,二十年前,你就是顺着这条路,抱着我跑回家的?
  我想转移奶奶的话题,让她重新精神抖擞起来,满怀豪情地讲述大孙子的传奇故事。
  等我们意外娶了媳妇,给我生了重孙子,我就给重孙子讲他爸爸小时候的事儿。意外,你说奶奶能活到抱重孙子么?
  我奶奶歪过头来问我,三角眼一闪一闪的。
  十
  奶奶有些不好哄,像个小孩子。我刚一离开,她的眼睛就睁开了。
  乖,睡吧。
  那我睡着了,你不许走。
  听话,睡吧。我保证不走。
  她再一次合上了眼睛。松弛的眼皮不安地跳跃,仿佛是无形的手指,把疏密有致的皱纹当成了键盘在弹奏。眼看演奏渐渐舒缓下来,两片眼皮咔吧一下,又突兀地打开了。见我依旧在身边,眼皮如一床被子重新盖在奶奶的睡眠上。
  奶奶终于睡得踏实了,我拎着一袋子纸钱从老房子里出来,在街上选择了一处平展的开阔地,将纸钱点燃了。我不知道该对大姐说些什么,只默默往火堆里添加纸钱。或者我该流几滴眼泪,以示对大姐的思念,可是我的眼窝干燥,没有一点儿潮湿的迹象。一束淡蓝的火苗从整体的火焰中分离出来,格外地显眼。它在跳一支美丽的舞蹈。舞蹈的节奏不是很强劲,但是很柔很魅。看着看着,就不像是跳舞,而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在用肢体和你交谈。她在说,意外,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又有多嫉妒你?因为嫉妒,我才把对你的喜欢悄悄藏起来。还记得那次么,我和你二姐联手把你放在树上,后来我知道闯祸了,不敢告诉奶奶,就仗着胆子跟妈说了。你真是个好弟弟,没有出卖我和你二姐。要是奶奶知道了,非得把我们撕碎了不可。我的好弟弟,最近你还好么?我侧过耳朵细致地听,果真是大姐的声音。
  火苗弱了,我赶紧添加纸钱,然后看大姐跳舞,听大姐说话。不幸的是,纸钱是有限的。没有多久,它们便全都燃尽了。眼见着淡蓝色的火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完成了最后一个跳跃。一切归于安静了。
  泪水猛然涌了出来。我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意……外……意……外……
  我慌忙收住泪水,向着发声的位置望过去。在距离我大概二十多米之处,有一大团模糊的影子。虽然看不清,但是我已经知道是谁在那儿了。那样断句式的呼唤,除了我的父亲,还能有谁呢。是的,他已经可以呼唤出我的全名了。他来了多久,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喊我的声音是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中拎出来。他在哭么?
  我没有立即应声,怕暴露我的泪水腔。但是,我的脚在向父亲挪动,身子慢慢地靠近他。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走近父亲。我的脚好像被突然施了魔咒,长出来两把刀子,每行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然而,我不准备放弃,咬着牙让二十米的距离一寸一寸地缩短。近了,更近了。刺骨的疼痛从我的脚底往上钻,一直钻到胸腔里最敏感的部位。我听到血液在急促地奔流,它们在我的血管里无秩序地冲撞,和血管壁发生猛烈的触碰。我坚忍着,继续前行。一大团模糊变成了两小团,一团是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一团是站在轮椅边的母亲。
  父亲大概要站起来,母亲赶忙弯下身子,她想像过去一样轻松地把父亲从轮椅上捡起来。这一回,母亲颇有些费力了,薄薄的她喘息着,实验了几次,才勉强将父亲支撑起来。由于支撑物过于弱了,支撑起来的身体是摇晃的,随时都要瘫倒下去的样子。为了不让父亲倒下去,母亲努力着。我听见她的喘息声愈来愈粗重,大有把她自己吹走的趋势。
  我来吧——我说。
  母亲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从母亲的肩上接过父亲,我拖着父亲往家里走。嗯,是拖着。父亲的两条腿还用不上多少力量,即使借助外力,还不足以完成行走。我拖着他时,他的一只手朝着我的脸摸过来。就要触碰到我的脸了,他迟疑地停下来,像个羞涩的大男孩,用征求的目光问询我,我可以么?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你当然可以。
  我相信他看到我的鼓励了,因为接下来,父亲迟疑的手变得自信起来。五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脸颊,它们很轻很轻地抚摸,很轻很轻地游动,仿佛我的脸颊是一件易碎品。用余光,我看见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父亲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身后推着轮椅的母亲,从肺管子里呼出来半句话:
  我的大丫……
  十一
  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调查我是谁。
  我不调查,并不代表我不想知道我是谁。被这个问题困扰得心烦意乱时,我就打开电脑,在百度上搜索“我是谁”。
  “我是谁”是一部电影。成龙主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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