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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丝绸之路”是起始于古代中国而对于中外商贸和文化交流具有重要作用的交通道路。到了中古时期尤其是唐代达到了繁荣的顶峰,长安则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样一条源远流长、地域广博的丝绸之路,融合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人物等各方面的历史和现实内涵,是我们研究任何一段历史文化和文学艺术都可以涉及的历史轴线。就文学而言,这条道路也是诗歌、散文、小说、戏曲等各种文学形式所能够表现的实物载体和记忆空间。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李白、岑参、高适、王维等,或从军,或出使,或入幕,或游边,都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灿烂辉煌、绚丽多姿的诗章,成为唐代文学高峰上的明珠。因而丝绸之路也是一条唐诗之路。本刊编辑部特别邀请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胡可先先生,为读者讲述“丝路与唐诗”。
唐代长安的集市主要有东市和西市,西市尤为繁华。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域及中亚、西亚等地的客商聚集于此,运来了各国的金银珠宝,运走了中国的丝绸瓷器等各种特产。这里曾是大唐盛世的缩影,随着朝代的更替而湮没,经过宋元明清的千年沧桑,于上一世纪五十年代遗址又被重新发现。创建于这一遗址上的大唐西市博物馆,不仅可以使得人们领略逝去千年的繁华,更可通过其中收藏的文物而跨越遥远的时空回到盛世的长安。大唐西市因为极度的繁华,也吸引了文人墨客的青睐。他们的生活与此发生了紧密的关系,也留下了一系列不朽的诗篇。
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少年行》就是描写大唐西市最为著名的篇章:“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共二首,这是第二首。这首诗描写的是长安少年的豪侠情怀,代表了唐代全盛时期的气概。其中有五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李白运用“少年行”这一乐府旧题以表现豪侠精神,因为“少年行”题目主要是吟咏少年壮志,抒发慷慨激昂情怀的。“少年行”的古题有“结客少年场行”“长安少年行”等,《乐府诗集》卷六六《杂曲歌辞》解题云:“‘结客少年场’,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这一古题来源于曹植的《結客篇》:“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到了南朝宋鲍照以《结客少年场行》名篇,成为乐府诗题。后来又衍生出《少年行》《长安少年行》《汉宫少年行》《渭城少年行》等诗题。李白除了《少年行》诗外,还有《结客少年场行》云:“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骔。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第二,西市是长安五陵年少极情游乐的场所,他们在春风激荡中骑着银鞍白马,春风得意,雄姿英发。诗中的“五陵”是指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即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汉代皇帝在修建陵墓之时,也将高官、富豪、豪杰迁徙于此居住,成为最为豪贵富庶的地区。这样的豪富直至唐代,仍然不衰。即如唐高祖李渊《授三秦豪杰等官教》云:“五陵豪杰,三辅冠盖,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从吾投刺,咸畏后时,扼腕连镳,争求立效。”
第三,这些五陵年少踏尽落花,笑入胡姬酒肆,表现出风流豪放、倜傥潇洒、爽朗率真的少年形象,也展现出盛唐人物自尊自信的精神风貌。诗写到此,也表现出长安西市最繁华也最有魅力的境界。
第四,对于诗中的“金市”,较早的注释一般注为洛阳的“金市”。如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六云:“《水经注》:‘凌云台西有金市,北对洛阳垒。’《艺文类聚》:《西征记》曰:‘洛阳旧有三市:一曰金市,在宫西大城内。’《太平寰宇记》:‘三市,《洛阳记》云:大市名金市,在大城西,南市在大城南,马市在大城东。’按金市在临商观西,兑为金,故曰金市。”按,诗有“五陵年少”语,则以“金市”在洛阳必误。日本学人石田干之助在《长安之春》中根据唐人薛用弱《集异记》“王四郎”条以证长安有“金市”,并且以为以“金市”代“西市”,是诗人为与“银鞍”相对而用的技巧。同时,从阴阳五行的角度,以“西”为“金”,故以“金市”代“西市”(参石田干之助《长安之春》,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这样以“金”代“西”,以“金”对“银”,更加凸显李白诗歌的高妙之处。杜甫《饮中八仙歌》形容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里的“长安市上”应该就是长安西市,即《少年行》中的“金市”。有关“金市”的诗歌印证,我们还可以举吴融《春词》:“鸾镜长侵夜,鸳衾不识寒。羞多转面语,妒极定睛看。金市旧居近,钿车新造宽。春期莫相误,一日百花残。”崔颢《渭城少年行》:“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
第五,从诗中表现的自尊自信、豪放爽朗的情怀来看,疑为李白初入长安的作品。李白初入长安在开元十八年(730)夏,十九年夏又离开了长安。诗有“银鞍白马度春风”句,作于春日,故应暂系于开元十九年(731)为宜。
这里我们再重点考察一下“胡姬酒肆”。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说:“自汉代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著称,而吾国中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则此长安故倡,既居名酒之产区,复具琵琶之绝艺,岂所谓‘酒家胡’者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这就说明了“胡姬酒肆”的来源与特点。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在其《长安之春》一书中,专门辟有“当垆的胡姬”一节,认为“唐代长安的酒家中有胡姬待客,这是反映当时市井社会风俗不可或缺的一面。路边酒肆里,浓妆艳抹的胡姬往夜光杯里倒着葡萄酒,以她们与‘平康二曲’歌妓不同的风情,令千金公子、少年游侠神魂颠倒,这其中,惹得少年们‘遗却珊瑚鞭’‘章台折杨柳’的胡姬,也一定为数不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美国学者薛爱华在其《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中也说:“在这里,精明强干的老板娘会雇佣带有异国风韵的、面目姣好的胡姬(比如说吐火罗姑娘或者粟特姑娘),用琥珀杯或玛瑙杯为客人斟满名贵的美酒。而这些姑娘则会使酒店的生意更加兴隆。由胡儿吹箫伴奏的甜润的歌唱表演和迷人的舞蹈,也是酒店老板增加销售量的重要手段,友好和善的服务,正是招揽顾客的不可或缺的手段。‘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这些温顺可人、金发碧眼的美人儿使诗人们心荡神迷,从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我们还依稀可以看到她们旧约的风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胡姬酒肆”是长安西市最为靓丽的风景,也是长安少年与文人墨客最喜光顾的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有美酒佳肴的服务,更有轻歌曼舞的娱乐,这里的胡姬,不仅貌美如花,更兼异域风情。当时流行的歌舞就是《胡腾舞》《胡旋舞》《柘枝舞》,这些相较本土歌舞具有另一番情调。也因为如此,光顾胡姬酒肆者包括各色人物,《太平广记》卷七六云:“明日至西市饮酒,宜令候取,太宗从之,乃使人往候。有婆罗门僧七人。入自金光门,至西市酒肆,登楼,命取酒一石。持碗饮之,须臾酒尽,复添一石。”这一段就是记载僧人来到胡姬酒肆饮酒的过程。 也正因为这里的特殊环境,“胡姬酒肆”才更受唐代诗人的喜爱。李白除了《少年行》之外,《前有樽酒行》也写到:“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其《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亦言:“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醉后赠王历阳》也说:“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胡雪,从君不相饶。”甚至胡姬和白马搭配描写还见于他的《白鼻》诗中:“银鞍白鼻,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同作《白鼻》者,还有晚唐诗人张祜:“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晚唐章孝标《少年行》,也提到了“胡姬”,可以与李白诗相对照:“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施肩吾《戏郑申甫》诗亦云:“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岑参《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诗云:“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为问太原贤主人,春来更有新诗否。”岑参还有《江行遇梅花之作》:“愿得青鸟衔此花,西飞直送到我家。胡姬正在临窗下,独织留黄浅碧纱。此鸟衔花胡姬前,胡姬见花知我怜。千说万说由不得,一夜抱花空馆眠。”
有关诗中“胡姬”,我们可以进一步溯源。甚至在唐代以前,就出现在诗中。汉朝辛延年的《羽林郎》云:“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建安七子刘琨有《胡姬年十五》诗云:“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南朝诗人徐陵的《乌栖曲》云:“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熏香。”张正见的《艳歌行》也有“满酌胡姬酒,多烧荀令香”之句。
因为胡姬成为唐代酒肆中特殊身份的女子,她们大多是沽酒女、歌舞伎。他们由万里之外的西域来到了长安,给长安这座城市带来了异域风味,也带来了活力。热烈奔放的音乐,矫健粗犷的舞姿,纵横恣肆的情怀,精湛超绝的技艺,吸引了唐代诗人关注的目光,也就拓展了唐诗题材的范围,促进了唐诗风格的变化。唐人吟咏胡姬的诗篇不断出现,如唐代诗人贺朝《赠酒店胡姬》写道:“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杨巨源有《胡姬词》云:“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香渡传蕉扇,妆成上竹楼。数钱怜皓腕,非是不能留。”李贺《龙夜吟》描写胡姬歌声云:“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西凉伎》云:“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温庭筠《赠袁录》诗:“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杨凝《从军行》:“汉卒悲箫鼓,胡姬湿采旃。”无名氏《敕勒歌》:“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这样的诗作别开生面,与传统的女性题材诗歌完全不同。
為了达到劝酒的效果,酒肆中还常见到“酒胡子”。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所载:“二三子逆旅相遇,贯酒于旁舍,且无丝竹,以用娱宾友,兰陵掾淮南生探囊中得酒胡子,置于座上,拱而立令,曰巡觞之胡人,心挽仰旋转,所向者举杯。胡貌类人,亦有意趣,然而倾侧不定,缓及由人,不在酒胡也。”“酒胡子”的形状,根据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记载:“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欹侧,臲卼然如舞状,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酬之以杯,谓之劝酒胡。”唐代诗人卢注还写了一首《酒胡子》诗云:“同心相遇思同欢,擎出酒胡当玉盘。盘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宾注意看。可亦不在心,否亦不在面,徇客随时自圆转。酒胡五藏属他人,十分亦是无情劝。尔不耕,亦不饥。尔不蚕,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仪形本非天地力。雕镌匠意若多端,翠帽珠衫巧妆饰。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徐夤也有《酒胡子》诗:“红筵丝竹合,用尔作欢娱。直指宁偏党,无私绝觊觎。当歌谁擐袖,应节渐轻躯。恰与真相似,毡裘满颔须。”这种“酒胡子”以胡人的形貌表现,也就表现出胡人形象在酒肆中的影响和作用。
与“胡姬酒肆”相关,“酒家胡”也是唐诗中最为常见的说法,其渊源来自汉代辛延年的《羽林郎》:“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倚仗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唐代诗人王绩《过酒家》:“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王维《过崔驸马山池》:“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锦石称贞女,青松学大夫。”元稹《赠崔元儒》诗:“殷勤夏口阮元瑜,二十年前旧饮徒。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因此,由李白《少年行》诗引出唐人对“胡姬酒市”的吟咏,有助于我们了解丝绸之路之上唐诗繁盛、文化交流活跃的情况。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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