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和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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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前街和后街
  黄村有两条街,一条叫前街,一条叫后街。
  明悦小的时候,对房子没什么感觉,对房子的阴影却印象深刻,走在前街,她可以在阴影里随意地跑跳;走在后街,稍一伸胳膊太阳就照见了。她不喜欢太阳照见,太阳一照见她的跑跳就没味道了似的。后来长大些,她知道了,前街的房子是青砖、青瓦垒就的脊顶,后街的房子是土坯、炉渣做成的平顶,一高一矮,一青一土,自是不一样呢。
  明悦家住在前街与后街之间,就是由前街通向后街的一条马道里。马道是南北向,总共住了十几户人家,偏北向的归于前街,偏南向的归于后街,而明悦家恰恰不偏南不偏北,位于十几户的中间。但明悦家的房顶铺的是青瓦,墙面垒的是青砖,这样的人家不在前街也要归于前街了。
  明悦家住的马道很宽,容得下一辆马车不算,还有一盘石磨,一只碾子,一眼水井。水井旁有一棵老槐树,石磨和碾子旁各有一棵老榆树。明悦一出门,就能看见槐树和榆树高高大大地站在马道的对面,蓬勃的枝叶像是它们伸出的手臂,热情地拥揽着那水井,那石磨,那碾子。
  明悦家的门口有几级石台阶,有一对石狮子,一对上马石。这样的门口前街里很多,在马道里却是独一户。明悦喜欢坐在上马石上,看人们吱吱呀呀地摇辘轳,轰隆轰隆地推碾推磨。那些人有前街的,有后街的,前街的人多是走得不急不慌,后街的人多是走得匆匆忙忙;前街人用的家什细致、洁净,后街人用的家什粗糙、腌臜。比如簸箕,前街人的簸箕多是小巧玲珑,针脚细密,还上了层油漆,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后街人的簸箕却是笨大的,原色的柳条粗细不均,麻绳头儿探头探脑的,却也有地儿闪着亮光,细看去,是手常握的地方,油光光的,就好比穿脏了的袖口一样。
  前街的人碾米、磨面,人少,話也少,两三个人,推的推,扫的扫,簸的簸,安安静静地来,又安安静静地走了。后街的人可要热闹得多,六七口甚至十几口子人,常常孩子就占了大半,有哭的有喊的有骂的。那骂人的母亲,是这一家子的中心,推少不了她,扫、簸也是她的,就连最小的孩子拉了尿了,也少不了她来侍弄。常常地,刚抓完屎尿的手,又接了去抓米面了。她的头发散乱着,衣服穿得已看不出什么颜色。她的手指是弯曲的,一巴掌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不说打得疼,却说扎得疼,因为她的手太糙了,手背上裂着口子,手心里飞着毛刺,手关节突出得吓人。但她并不难过,骂着骂着,见唾沫星子喷了那个孩子一脸,那孩子抬起袖子左抹一下右抹一下的,袖子上沾了白面,抹得就像戏台上的小丑,她便哈哈地笑起来。她的笑跟她的骂一样,响亮得很,让人觉得她粗圆的身子就像个大音箱,能装下数不清的孩子,也能发出出人意料的响儿来。
  碾米、磨面的场合,这家的男人是不会出现的,他自有他的活儿干,往猪圈里添一锨土,或是上房抹一抹漏雨的房顶,或是和站在街上的男人说话儿。男人站在街上说话儿是天经地义的,后街的男人这样,前街的男人也这样,好像他们的说话儿也是干活儿一样。男人们不仅在街上说话儿,还三五成群地跑到哪个家里去说,若是女人要男人帮了干点什么,男人会理直气壮地说,没见正说话儿么?不过前街人的说话儿跟后街人的说话儿是不一样的,前街人不大说眼前的事,说的多是书本,或是国家、国际,后街人说的则多是庄稼,或是左邻右舍,前街后街。
  明悦的家里,也常常有来说话儿的男人,前街的来,后街的也来,只因她家的这位置,也因她的父母不大偏狹,来的都是客,是客就让个座,递杯茶。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不好,前街人说起书上的事,后街人插不上话,只能干听着;而后街人说起庄稼,前街人又有些不耐烦,整天眼里看的是庄稼,吃的是庄稼,说话儿再离不开庄稼,这辈子岂不亏欠了?后街人也有后街人的理儿,庄稼人不说庄稼说什么,书上的事是顶吃还是顶喝啊?明悦觉得,下回没准儿哪个就不会来了,可过不了两天,那些人又一个不落地来了,仍各说各的,仍对对方不大服气,可坐在一间屋子里,喝着同一壶茶水,再不服气脸上也要做出妥协的。这么妥协了一次又一次的,渐渐就成了习惯了,哪怕红了脸吵上几句,下回还是要来,也并不尴尬。有一回,只来了一个前街人和一个后街人,明悦的父母也不知去哪里了,两人沉默地坐了足足有半个钟点,找不到什么话说,也见不出什么不自在。最后,各自只叹了口气,就站起来各回各的街上去了。
  明悦是没办法跟人说什么的,她天生是个哑巴,听得见人说话,自个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此她比父母的偏狹还要少些,凡说话响亮的,不管前街人还是后街人,她都羡慕得要死,倘若能说话,哪怕做那抓屎抓尿的女人的孩子,她怕也会动了心的。
  那口水井,生出的故事是最多的,因为人们要喝水要洗衣服,更因为水井是能淹死人的。明悦多次看见,一群人将井口团团围住,捶胸顿足呼唤那投井的人。投井的多是女人,挨了男人的打,或是做了羞于出口的事,一狠心就要把自个儿交给水井。可水井有时候肯收,有时候就不肯收,托了那女人在水面上,单等了人将她救上去。投井的女人多是后街的,比如大菊,三天两头挨男人的打,身上常常是紫一块青一块的。谁都觉得她早晚要投井的,果然有一天她就投进去了。可奇怪的是,她接连投了三回也没死掉,人们都说,她兴许是上辈子欠了男人的债,债还不完阎王爷是不会收她的。前街也有过一个投井的,名叫小慧,只因为书看得多了,迷了心窍,好好的就投了井了。结果小慧也没死,待把她捞上来,见她头发还有一绺没湿着。当然投井死了的也不少,那些日子大家就都不来这里打水了。得过些天,井里的水才又洁净如初。那时候地下水充足的,下场雨都能让井水长一截,有一回连着下了几场大雨,井水长得一伸胳膊都能够着了。村里到处都是青蛙的叫声,仿佛整个村子都是水世界了。那时候谁都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这口水井会变成一口枯井,不仅这口,全村十几口水井都变成了枯井了。不过人总是有办法的,照城市人那样,修水塔,通管道,安水龙头,吃自来水!一吃自来水,辘轳用不着了,扁担、水桶用不着了,是省了太多的力气了!当然,投井的人也就没有了,一口枯井,投进去也淹不死的,摔个鼻青脸肿,反不如去喝农药了。后来寻死的人,果真大多去喝农药,有喝死的,也有被抢救过来的,大菊家的二妮,就是被抢救过来的一个。大菊投井时二妮爹是个生产队长,到二妮喝农药,她爹村支书都当过了。   明悦隐约觉得,后街人身上是有一股劲头的,这股劲头上来,会让人不由地后退一步,就算不服也是有点怕的。而这劲头前街人是少有的,前街人凡事都要讲出个理来,可世上的事,恰恰许多时候都不是靠理来做成的。许多年之后,即便前街后街被拆得变成了一片瓦砾,后来又变成了十几栋耸入云天的高層楼房,明悦仍能从黄村的老老少少里,一下就嗅出前街与后街的味道来。
  其实,黄村最初的村名是叫宏村来着,因为前街宏姓人居住在先,后来逃荒在此的黄姓人多起来,又赶上闹土改,翻了身的黄姓人便要把宏村改成黄村。工作队的人觉得贫下中农的心愿不可违,宏黄又不过是一字之差,改成黄村无可厚非。宏姓人虽一百个不乐意,但乾坤扭转,大势所趋,便也只有顺从的份了。
  2.明悦和二妮
  大菊家的二妮,从一年级起就和明悦同班,一直同到六年级。二妮却比明悦大三岁,因为二妮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为带他们把上学耽误了。后街像二妮这样晚上学的很多,这在前街几乎是不可能的,前街的人把上学看的,不要说带孩子,就是种庄稼也得靠边站一站,谁家的孩子七周岁前还没上学,一准儿会遭一街人的耻笑的。
  二妮年龄大,个子就高,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都坐最后一排。明悦呢,在同龄人里个子也算高的,便常常和二妮坐在同一排里。一二年级坐的是长板凳,一条板凳四个人,有顽皮的男生,常常冷不防地一起身,板凳便翘起来,将坐在一头儿的女生摔个屁股蹲儿。明悦也被摔过,不过不是男生,倒往往是比男生还有力气的二妮。二妮不像明悦是苗条、细弱的高,二妮是粗壮的,一张圆乎乎的脸,一双厚墩墩的手,一头乱蓬蓬的黄发。她同许多男生都打过架,最有力气的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明悦挨了摔,通常是不声不响,拍拍屁股站起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而二妮呢,是格外想听到明悦的哭,格外想知道一个哑巴的哭跟别人的哭有什么不一样。可有一回明悦摔得都爬不起来了,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转儿,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到底也没发出一点声儿来。这样的情景,一直到三年级换了单人板凳才告结束。奇怪的是,随了板凳的变化二妮也变了不少,跟男生不大打架了,对明悦也再不欺侮了,有人欺侮明悦,她还站出来替明悦出气。明悦仍是不声不响的,大家永远听不到她对二妮的评价,可从她一对弯弯的笑眯眯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和二妮在一起是快乐的,她们同排同桌地经历了三四年级,又经历了五六年级,几乎从没伤过和气。二妮那样的急性子,跟她伤过和气的人太多了,可在明悦面前,她简直就像一只绵善的羊羔。人们常常问明悦,你是施了什么魔法吧?明悦自然只是笑,没有回答。人们便自问自答地说,一物降一物,一物降一物啊。
  对明悦的态度,二妮自个儿也难说清楚,那么一个静悄悄的影子一样的人,却没办法不把她放在眼里,一二年级的时候没办法,三四年级、五六年级,反一天比一天地离不开她了。想想她真也没什么,要力气没力气,要说话还得拿手比画,学习虽说还行,也不是最好的,模样也不是最俊的,可跟她在一起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是灿烂的,就连房屋、树木,都青得青绿得绿,入了画一般的了。长大了以后,二妮渐渐明白,那是明悦和自个儿不一样的缘故,欺侮她是因为不一样,跟她好也是因为不一样。先是明悦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啊,父母拿起书来就能读,拿起笔来就能写,说出话来就如同庄稼地垅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横是横竖是竖的,不像她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张口就是脏话,吃的穿的住的,样样是提不起来的。不要说过年过节,就是平日,两家比较也千差万别。就好比睡觉的炕上,明悦家铺了炕席不算,还要铺厚厚的炕被,铺炕被不算,还要铺好看的炕单子,铺炕单子不算,睡觉时还要铺一层褥子,褥子上还要铺一层褥单子,还不够,人躺下还有个被窝儿侍候着,就像褥子独属一个人儿一样,被窝儿也独属一个人儿。天啊,世上最舒服的事,莫过于躺在一个独属于自个儿的被窝儿里吧!而她二妮家的炕上,永远只是一领破席,睡觉时一群孩子扯了一床被盖,这个只盖住了屁股,那个只盖住了脑袋,盖着盖着就打起来了,大的将小的踢到了炕下,小的却不忘将被子顺势扯下来,看了一炕光屁股的孩子得胜地大笑……在去明悦家之前,二妮真不知还有炕被这种东西,也不知还可以各有各的被窝儿;明悦家吃饭的碗筷也各是各的,放衣服、鞋子的橱柜也分开着,就连放日常用品的抽屉也各是各的,明悦抽屉里的东西,别人从不乱动,别人抽屉里的东西,明悦也看都不看一眼。二妮真是奇怪,一家人分呀分的,还叫一家人么?更叫二妮惊奇的是,明悦家睡觉的房间都是分着的,明悦的父母住正房,明悦和哥哥各住东西厢房,上学前她是和父母一起住的,上学后父母就把她分出来了,说女孩子大了,跟爸妈一起住不方便。二妮不明白有什么不方便,她的爹娘一直跟六个孩子睡在一条炕上,孩子们光了屁股打架他们便躺在一边嘿嘿地笑。他们合盖了一条被子,孩子们曾抢过他们的,但抢不过还挨了一顿暴打,便再没人敢抢了……
  对父母的叫法,明悦和二妮也大不相同,明悦叫爸爸、妈妈,二妮则叫爹、娘。爸爸妈妈是城市人的叫法,因为明悦的爸爸是个挣工资的“城市人”。黄村这样的“城市人”很有一些,晚上睡在村里,白天到十几里地外的城市上班,有的靠两条腿走来走去的,有的则靠一辆自行车,车轱辘转一转,不必走路就到了。明悦的爸爸就骑着这么一辆自行车,永久牌的,整天擦得锃明瓦亮的,骑在车上时不像走在路上爱跟人打招呼,好像身子抬高了架子也跟了抬起来了。二妮多想她的爹也是这么个“城市人”,有钱买明悦能吃到的饼干,有钱买明奇那样的现成衣服,有钱买各人的棉被,有钱买一切能分开的东西……可有一回她爹被她说烦了,看了她厉声说道,人的命,天注定,你一生下来就在后街,你爹一生下来就在后街,想过得像前街人一样,做梦吧你!
  明悦的饼干装在一个印有娃娃头像的铁盒子里,铁盒子放在书桌上,明悦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让二妮羡慕万分,若是在她家里,她娘会藏到房梁上去的。她家从没买过饼干,藏在房梁上的东西永远是几块干粮、几根黄瓜之类,即便这样孩子们也会想方设法偷吃干净的,他们的肚子像是永远填不满,纵然有一房梁的东西也不够他们填的。   二妮第一次吃明悦的饼干是自个儿打开的盒子,当时明悦去厕所了,二妮快速地打开,一群拥挤着的饼干立刻照亮了她的眼睛。她拿起一块,顾不得咀嚼就咽进了肚里,一块,又一块……明知明悦快回来了,却怎么也没法儿让自个儿停住。也怪那些饼干,仿佛要争抢着跳到她的手里,这边手刚空下来,那边一块就迫不及待地跳上来了。这样,自然就被从厕所回来的明悦看到了。让二妮没想到的是,明悦不但没怪她,反从那以后,每回到明悦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明悦打开饼干盒子请她吃。从明悦笑成了一条缝儿的眼睛里,二妮看出明悦是真喜欢让她吃的,她奇怪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把自个儿好吃的东西给了别人,自个儿还高兴!二妮吃饼干明悦的父母也见到过,他们说不上高兴,却也肯定没恼,就像她吃的不是饼干而是红薯干似的。红薯干在二妮家也是要偷偷吃的,因为只要是吃的东西都会遭到哄抢,哪怕不爱吃哪怕抢到手再扔掉大家都不会甘于人后。二妮爹看着孩子们争抢总是嘿嘿地笑,有时甚至忘情地嚷,上,上啊!他最瞧不上畏手畏脚的孩子,哪个哭哭咧咧地向他诉苦,他会无情地踹上一脚,骂道,活该,没出息的东西!
  铁盒子里的饼干也不是总有的,有时会换成一些水果糖,花花绿绿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二妮剥一块在嘴里,那甜会从嘴里一直融化到全身。那时二妮就想,为了饼干和水果糖,也要和明悦好下去!
  有一回,二妮在明悦家玩到了天黑,明悦的父母便把她留下来吃了晚饭。那不过是顿普通的晚饭,小米红薯粥,发面馒头,醋熘白菜,还有一盘自腌的咸菜。那些东西二妮在自个儿家也都吃过,可从没像那次那样吃得奇香无比!她发现红薯可不像自个儿家是带了皮子吃的,而是削光了皮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黄亮亮的小米粥里,就如同橘子瓣儿的水果糖一样若隐若现,吃上一口,果然是既有米香,又有糖果一般的甜,红薯自身那种土兮兮腻乎乎的甜,反倒奇迹般地消失了!发面馒头是白面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的,比单纯的白面馒头松软,又比单纯的玉米面饼子细腻、好吃;白菜呢,二妮家是撒把盐在水里煮的,而明悦家的白菜却是油亮亮的,菜里还有辣椒、花椒,还有葱姜、酱油,还有醋和白糖……天啊,不过一盘白菜,有多少调料侍候它啊!还有那盘切成了细丝的咸菜,淋了香油,吃在嘴里是又脆又香,而二妮家的咸菜,甭说香油,还没等切开就被一家人你掰一块我掰一块地抢光了……
  那顿晚饭给二妮的打击是太大了,没有饼干和糖果是因为没钱,可米面、红薯、白菜、咸菜,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呀。再吃自个儿家的饭时,二妮就不由地食欲大减,她把明悦家的做法说给她娘,还说跟明悦家的饭菜比她家的简直就是猪食。她娘气道,猪食不也把你养大了,养得比明悦还胖壮,还不聋又不哑的!那时做饭的事还是她娘一个人说了算,二妮还没有替代她娘的力量,许多年之后,二妮不仅做饭的事说了算,其他一切一切的事都说了算了,她对这个家的吃穿住行十分霸道地做了彻头彻尾的改造,哪个敢不从,她便拳脚相加。她当然也想学明悦家的人知书达理的样子,可实践证明,她这样的家庭是讲不得理的,要是巴望着理通了再做,那就什么都甭想做成了。
  3.二妮和贵生
  二妮长大后,常常后悔小时候在明悦家只顾了吃了,没借她家的几本书看看。
  明悦家的书都在她哥明奇的房间里。上四年级的时候,明悦就开始从明奇的房间里拿书看了。明奇的书都放在床下一个大木箱子里,每回拿书,明悦都要请二妮帮她拖出来。明奇房里有个书架,可书架上都是明奇学过的课本,明悦要看的书一本也没有。有一回二妮忽发奇想,抱了箱子里的书就要往书架上放,却被明悦坚决地阻拦了,明悦告诉她,哥哥会生气的,因为他不想借给人看,书一借出去就像飞出去的鸟儿,再难要回来了。二妮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把书看得比人还重的人,书不过是个物件,用这物件赢得人的高兴不是件好事么?明悦还告诉她,不是哥哥小气,是有人太不像话,不还不说,还撕了卷烟抽。二妮问明悦是谁干的,明悦比画了半天,二妮也没听明白。直到明奇回来,二妮才从明奇嘴里听到了两个人的名字。两个人都是后街的,一个是她家隔壁的米贵生,一个是她的堂哥黄喜子。二妮二话没说就找他们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竟是把两本书要回来了!虽说前后已被撕掠了十几页,明奇还是十分欣喜,本是绝了希望的事了,二妮却像随手摘片树叶子似的,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明奇问她怎么要的,二妮说,开始他们不肯给,问我,明奇是你什么人,要是你男人就给你。我上去就一人一拳,说,给不给,不给就找我爹去!他们都怕我爹,一提我爹就都乖乖地把书交出来了。明奇的脸红红的,说,就算他们怕你爹,跟他们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难为你了。二妮说,这有什么,明悦的事就是我的事,明悦哥的事,就是我哥的事。明悦你说是吧?明悦高兴地连连点头,指指自个儿,又指指二妮,摆了手表示,二妮能做的事,自个儿是做不到的。明奇说,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这还是我自个儿的事,要反过来是二妮的事,我怕就更做不到了。二妮说,哎呀呀,你们怕什么,我又不指望你们帮我做什么,只要跟我好,不拿我当个外人,我就很知足了。二妮说得真真切切的,明奇、明悦相互看看,不由地一阵感动。明奇把装满书的木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说,以后这些书,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借几本就借几本!二妮翻了几本,却一本一本地都放下了,说,外国人的名字太长了,记不住。明奇便笑起来,说,你是没看进去,看进去一准儿就放不下了。二妮知道,这已是明奇对她相当友好的表示了,但比起那些饼干、水果糖,这些书终没能调动起她的兴奋,她只礼貌性地选了一本,后来没看完就让明悦又还给她的哥哥了。
  二妮后悔的不是没借书看,而是因为没借书看而跟明奇、明悦以及后来的小慧有了差别。小时候不懂得,待长大了懂得了,差别却已经来不及弥补了。
  二妮最后悔的还不是差别,而是因为差别让米贵生钻了空子。二妮小学毕业没考上中学,就回生产队劳动了,这时的她已经十六岁,比贵生只小一岁。贵生住在隔壁,两家只隔了一堵半人高的土墙,二妮家这边吃饭、打架,贵生家那边看得真真的;而贵生家那边干点什么,也瞒不过二妮家的眼睛。贵生弟兄五个,他是老二,他家最愁的不是吃饭,是穿鞋,弟兄五个加上他爹六个男人的鞋,全凭了他娘一个人来做。他娘又是个慢性子,一双鞋磨磨蹭蹭地总也做不完,男人们的鞋大多时候都前后张了嘴,一走啪嗒啪嗒的。他们进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娘啊,挂不住脚了!为这挂不住腳,贵生娘不知挨过贵生爹多少次打,可贵生娘不是懒,她每天起早贪黑,下地手上都拿了鞋底子,可她家的男人们,脚下仍是啪嗒啪嗒的,叫她又有什么办法!而二妮家这边,二妮打十岁就开始纳鞋底子了,十三岁就能把一双鞋做得很是样儿了,再加上她娘,有时她的妹妹三妮也学着纳几针,一家人的鞋子就不那么紧张。有一年冬天二妮见贵生脚上的鞋前后张了嘴,脚后跟都冻裂了,便自作主张将刚做好的大妮的一双棉鞋送给了贵生。大妮不是二妮的姐,是二妮的哥,为此二妮挨了娘的骂不说,还把贵生招惹上了,贵生从此有事没事就到二妮家串门儿。他爱坐二妮家的屋门槛,二妮在屋里他就面朝了屋里,二妮在院儿里他一转身就面朝了院儿里。出出进进的人有时踢到他,他拍拍身上的土,也没有挪一挪的意思。二妮骂一声“好狗不挡道”,他就嘿嘿地笑。二妮家所有的人都看出他对二妮有意思了,他一进门,二妮的弟弟妹妹们争相发着起哄的怪声儿,二妮的哥哥则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仿佛他的支气管炎又犯了。他的确有支气管炎,打小就有,长到该娶媳妇的岁数了嗓子还是呼哧呼哧的,即便有中意的也不敢像贵生一样死皮赖脸地找上门去,所以他对贵生的行为格外反感,贵生追求他妹就像是对他身体的讽刺似的。对贵生最好的要算大菊了,二妮的爹顾着生产队的事,贵生来不来他好像都没看在眼里,而大菊就不一样,一家子的活儿是她的,一家子的难听话儿也都堆给她,从孩子爹到一群孩子,没一个对她喜眉笑眼地说过疼她亲她的话。而贵生,天天喜眉笑眼的,天天拣她爱听的说,甭管他是真是假,能让她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还从没有过第二个人呢!   因此等贵生走了,大菊就开始做二妮的工作,说二妮和贵生是天作地配的一对,说二妮甭总想着攀高枝,像明奇那种人家,就是跑断腿人家也不会……二妮总是不等她娘说完就把抹布或是笤帚什么的扔到她娘身上了,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喊,你跟贵生才天作地配呢!这话是贵生说的吧,啊呸!他才是想攀高枝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我二妮是谁,哼,做梦去吧!
  待贵生再来,大菊便把二妮的话原封转告给他,贵生却并不生气,嘻嘻笑了说,她是正迷着心窍儿呢,有一天清醒了,她就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但贵生万万没想到的是,二妮有一天会把他脚上的棉鞋脱下来,他正坐在门槛上把两只脚荡来荡去的呢,二妮猛地推了他个仰巴跤,脑袋磕在地上,一双脚担在门槛上,让二妮轻而易举就把鞋抢在手里了。贵生好容易站起来,光了一双长满黑垢的脚站在冰凉的地上,他看看周围一群幸灾乐祸的孩子,又看了二妮说,求你了,大冬天的,你就忍心啊?二妮说,想穿鞋也行,往后再别让我在我家看见你!贵生装傻充愣地说,为什么啊?二妮转身就要把鞋扔给大妮,贵生急忙拦了说,行行,不来了不来了,我再不来了还不行吗?
  贵生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后街、前街,后街的人都骂贵生人贱,上赶了的买卖哪里做得,再说要贱就贱到底,一双鞋就吓得缩了头,甭说二妮,就是二妮她娘,这样的男人也不稀罕啊;前街的人呢,说的则都是二妮的不是,也就是后街的闺女,才做这顾头不顾屁股的事,当初那双鞋要是不给人家,不是相安无事?既给了人家,就不能再撕破脸要回来。这一给一要,前街的闺女一准儿哪一样都不会做出来的!
  而正在人们这么议论的时候,前街的小慧却忽然跳了井了!前街的人就像被人打了脸,再不好议论前街、后街的闺女如何如何了。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没多长时间,前街的人就因为一个新传出的消息又变得活跃起来,这消息是:小慧其实是后街的种儿,她的爹是后街的谁谁,所以她敢跳井就不足为奇了!
  4.黄块和宏斯
  后街的谁谁,说的是后街的生产队长,也就是二妮的爹,大菊的男人。
  他叫黄块,人长得像他的名字一样,大块头,大嘴巴,大鼻子,浓眉毛。人长得“块”,心可有细的地儿,一年二十四节气,什么节气该种什么,一亩地该下多少种,该施多少肥,一样活计该用多少个工,他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后来有了生产队,后街的生产队长自然就是他的了。但他这个人,没当队长还显不出什么,自打当了队长,脸就黑起来了,架子就端起来了,有人想跟他说句话,不叫上十句八句的队长,他是决不肯开口的。即便开口,说出的话也如硬邦邦的砖头,砸得人直发蒙。因此后街的人多数都有点怕他,又有点敬他,还有点恨他,见了他,总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老远地就躲开了。黄块呢,他是巴不得人们做老鼠的,他觉得一个生产队长,没有人怕是什么事都休想做成的。比如锄草是最简单的活儿了,一个孩子都能干的,可要是锄草的人不怕他,就可能把庄稼锄掉,把草留下。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他曾发狠地整治过做这种事的人,罚他们一个月的工分,或者罚他们起大圈淘大粪去。后来果然好多了,再没人敢跟他对着干了。他当然经常听上级讲“要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什么的,但他自认为群众是没什么思想的,特别是后街的群众,他们的思想就是欺软怕硬,欺理怕横,愈是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就愈是不明道理,甚至会以为你是怕了他们了!所以他一定不能让他们这么以为的,一定要做只猫,做一只讓所有老鼠都怕的猫!必要的时候,伸手打人的事他也是要做的,一巴掌打过去,再不听话的人也变得服服帖帖的了,再棘手难办的事也变得顺顺当当的了。这世上的人,多数都犯贱,愈敬着他他就愈拿你不当回事,拿他不当回事了,他反倒要敬着你了。
  后街的人怕黄块,前街的人自是不会怕的,他们有自个儿的队长,况且自个儿的队长和和气气的,全不像黄块那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过做个和气的群众是好事,做个和气的队长就难说是好事了,都知道前街的人爱讲道理,队长一天到晚要安排多少件事,有个一两件做得没道理,讲道理的人就得找上门来。且道理这东西,就像地里的庄稼,各有各的路数,队长觉得对,群众不一定觉得对,张三觉得对,李四不一定觉得对,这样,比较后街,前街有些事反倒多了麻烦,开会时七嘴八舌地乱发言,一件小事队长说了都不算,更要命的,是庄稼的收成没后街好,年底的分红也没后街高!这事人们是最看重的,后街人会因此更敬怕黄块几分,前街人则会因此更小视和气的队长几分。有时前街的队长和后街的队长碰上了,黄块就说前街的队长,你呀,是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他们那不是在讲道理,他们那都是私心啊,私心一纵容出来可不得了,你纵然有一千条道理,也驯不服私心的。
  前街的生产队长叫宏斯,和黄块差不多的年龄,他本是不大瞧得起黄块的,黄块大字不识一个,还把个家弄得猪窝一样,全凭了蛮横管理几百口子人,能走多远呢。但黄块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宏斯没想到,他寻思,怪不得,这黄块自有黄块的不简单呢。再碰到一起,宏斯对黄块就多了几分客气,递根烟,说句问候的话什么的。黄块却是没有客气的习惯的,不言谢,烟也不抽,往耳朵上一夹,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操,还没旱烟过瘾呢!对宏斯的问候,也一样地轻慢,不是不吱声,就是笑骂一句,废鸡巴话!宏斯是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从此只把他当一个不通情达理的粗人,如同以往不大理睬他。可黄块那边,却是不管理睬不理睬的,只要他想理睬了,宏斯这边是绝难躲得过去的。有一回黄块意外地要请宏斯喝酒,并要宏斯借一块钱给他。宏斯问干什么,黄块说打酒啊。宏斯说,拿我的钱,算你请还是算我请啊?黄块说,甭管谁请,反正酒是一定要喝的,一些话,离开酒是说不出来的。两人真喝起来,宏斯才明白,黄块原来是想跟他达成同谋,搞一回瞒产私分。黄块说,操,一年到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干活儿哪来的力气,索性咱就瞒上边一回,一回,就这一回!喝了酒的黄块眼睛瞪得牛眼似的,鼻子、嘴也撑到了最大,要把小鼻子小眼儿的宏斯一口吞下去似的。宏斯低下眼帘,不停地摇头。黄块抓住宏斯的脖领子,大鼻子几乎顶上了宏斯的脑门儿,他说,你一答应,就不只是后街了,就是全村人都能吃饱了!宏斯拼力挣脱开他的手,说,我看你不是为前街,你是临死要拉个垫背的。黄块说,我就是拉个垫背的咋的了?又不是为我自个儿,不丢人,倒是你,大家伙儿吃不上喝不上,指了脊梁骨骂你,看你丢人不丢人!宏斯说,前街还没惨到非瞒产私分不可的地步。黄块说,这我知道,不就有几个挣公家的钱的?我早替你算过,总共一百三十户,家里有挣钱的连临时工都算上,也不过四十来户,三分之一还不到呢。那三分之二的户,跟你要吃的要喝的你怎么弄?宏斯没想到黄块对前街比自个儿摸得还清,宏斯说,这事可非同小可,一旦揭发出来,轻则撤职,重则弄成个坏分子都是可能的。黄块骂道,妈的,这酒你是白喝了,不干也罢,那我就去前街找那三分之二的户,把你这话一户一户地说一遍,看谁来撤你的职?   宏斯知道,黄块这个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到那时候,他这个队长就更难干下去了。他倒不在乎队长不队长的,他在乎的是自个儿的脸面,他可不想在大家伙儿的唾骂声中滚下台去。他看看黄块喝得通红的四方大脸,就仿佛一堵红墙挡在他的面前,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当时他懊丧极了地想,明明自个儿有理的事,如何就让黄块占了上风呢?
  让宏斯更没想到的,是后来有人揭发这事时,黄块是死不认账,不但不认喝酒的事,更不认瞒产私分的事。他还理直气壮地让会计拿出分粮的账本,一户一户地指给查账的人看,他说,我是有犯浑的时候,但再犯浑也不敢哄骗上级,哄骗上级就是哄骗共产党、毛主席,共产党、毛主席是谁?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大救星啊,在大救星面前,我是不会说一句谎的!他说得动心动肺的,让在场的人都深信不疑。宏斯呢,上边来人还没问几句他就认下了,他倒没揭发黄块,只想着,黄块说得对,又不是为自个儿,就算生产队长干不成了也不丢人。果然,他的生产队长就被免了,而黄块的生产队长,毫发未损,仍好好地连任了下去。
  宏斯被免后,黄块又请宏斯喝了回酒,這回是黄块自个儿出的钱。地点在小慧的家里,那时小慧正上小学,接待他们的是小慧妈鲁芹。上一回喝酒是在宏斯家,因为黄块家实在没个站脚的地儿。可宏斯是有些惧内的,酒、菜都由宏斯家出,宏斯老婆是满肚子的不痛快,一直给黄块挂着脸儿。鲁芹不会挂脸儿,因为黄块对鲁芹家是出过力的,早先土地还没归集体那会儿,鲁芹家的几亩地都是请黄块帮了种,鲁芹的丈夫宏曾和是个文化人儿,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书,虽说礼拜天在家,却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拿扫帚扫个院子都笨手笨脚的。
  黄块去鲁芹家是黄块的老婆大菊牵的线,大菊和鲁芹原是同村人,出嫁前并无交往,出嫁后两人倒时有走动,通常是大菊挨了打,哭哭啼啼地去找鲁芹,鲁芹便用话安慰她,还找出不穿的衣服、鞋子或一两升的米面送给她。鲁芹和大菊都没想到,后来鲁芹也有作难的时候,且大菊还能帮到鲁芹。这让大菊自豪得很,每回黄块去鲁芹家,她都觉得是她送给鲁芹的礼物,就像鲁芹送给她的衣服、鞋子和米面一样,她终于也有条件回送鲁芹了。
  但岂知,这样的礼物是个活物,远不像衣服之类好掌控,没多长时间,大菊就发现黄块去鲁芹家时变得高兴起来,再也没有最初的不情愿了。她知道鲁芹有时会给黄块些零花钱,就像有时也给她大菊一样,零花钱对她这样的家庭非同小可,黄块完全有理由变得高兴起来,可在黄块的眉目之间,她总觉得还有零花钱以外的让她难以捉摸的东西。不过一见到鲁芹,她的一颗心就安定下来了,鲁芹虽说是个俊俏人儿,可一脸的正经,话不多,一出口就是实话,从不来假的虚的,也不会扭捏作态,许多女人身上的毛病,鲁芹一点没有。据她对黄块的了解,黄块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兴趣的,他喜欢闹闹哄哄的女人,见面可以往屁股上拍一巴掌的,像她大菊,哪怕气得他对她动粗,他也不想让大菊变得闷葫芦一样。
  对小慧的议论大菊也听到过,她是时信时疑,见到黄块的时候她有几分信,见到鲁芹的时候她就又把那几分信推翻了。她的几回跳井,因为挨黄块的打,也因为她在信与不信之间太受煎熬了,还不如一死了事。她曾细细看过小慧,除了像她妈鲁芹,是既没有黄块的影子,也不见宏曾和的痕迹,她想,这个鲁芹,连生孩子都是正经的,一丝儿没沾过男人一样。
  5.明悦和小慧
  小慧比明悦大两岁,明悦上三年级的时候,小慧上五年级。三年级和五年级在一所院子里,只是五年级在楼上,三年级在楼下。每次课下十分钟,明悦都能看见小慧飞一样地从砖楼梯上下来,然后成为女生们踢毽子的中心。楼梯又窄又陡,砖角被磨去了一大块,许多男生上下楼都离不开扶手,小慧却可以奓起胳膊,让胳膊变成一对飞翔的翅膀。小慧踢毽子也神得很,她的脚和毽子之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皮筋,皮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令那毽子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时而前时而后,永远不会落下似的。她一踢毽子,院子里所有的游戏就都停止了,大家心甘情愿地将她围在中间,个个是一脸的惊羡。有一回,小慧大约踢累了,脚一偏,毽子忽然落在了明悦的头顶上。明悦吃了一惊,急忙取下来递给了小慧。小慧却不忙踢下去,看定明悦问,你是哪条街上的?立刻有人替明悦答道,马道街的。小慧又问,你叫什么?又有人答道,宏明悦。小慧看看明悦紧绷的嘴唇,笑道,你怎么不说话?有人答,她是个哑巴!小慧也像是吃了一惊,一只手拉了明悦,另一只手在明悦的手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仿佛要安慰明悦似的。
  明悦和小慧好起来,不是为踢毽子,是为小慧的唱歌。有一回在下学的路上,明悦听到有人在哼唱一首从没听过的歌,好听极了,循了歌声赶到跟前,唱歌的竟是小慧!小慧一直哼唱到了家,明悦也跟到了家。小慧问她,你喜欢?明悦点了点头。小慧二话不说,拉了她就进家去了。小慧从衣柜里拿出个方方正正的箱子,没待打开明悦就知是什么了。这东西她哥哥明奇也往家拿过,说是借的同学的,留声机,专放唱片用的。唱片是黑色的,全仗一颗针从外朝里走,走到头儿了,唱也就结束了。但真听起来,小慧这唱片要好听得多。小慧告诉明悦,留声机是她爸从市里买回来的,唱片里全是苏联歌曲,她已经一首一首地都学会了,只可惜,还没一个人像明悦这么爱听。明悦听了,是既高兴又难过,心想要是自个儿能唱出来多好,小慧唱歌就有个伴儿了,就不那么孤单了。
  那以后,明悦就常去小慧家了。小慧家有个挺大的后院儿,后院儿里一半种了杨树,一半种了果树。杨树比果树种得密,有些阴森森的,逢到刮风,叫声也格外地响,不像果树这边,怎么样都是安静、祥和的,即便有哗哗的大雨落下来,也听不到它们的哀怨,反倒绿的更绿了,青的更青了,红的也更红了,就像是一个人洗了澡,从里到外都显得更精神了。
  果树有梨树,有桃树,有石榴树,有山楂树,还有两棵蓬勃的枣树。果树之间有石板搭起的石凳,石凳周围有自由生长的花草,明悦便坐在石凳上,看小慧在果树之间边唱边舞。有时明悦看得心痒痒了,也情不自禁地跳下石凳,随了小慧舞起来。小慧的舞来自她爸的学校,有一回那中学搞期末联欢会,让小慧赶上了,小慧回来就跳给明悦看了。小慧跟明悦说,将来她一定要考到市里的中学,那真是另一个世界。后来明悦考上了市里的一所中学,跟小慧这句话不无关系。明悦考上了,小慧倒没考上,变成了一个扛了锄头下地的农民。那时明悦刚刚上五年级,她替小慧都要难过死了,她觉得就像一个仙女落到了凡间,真是可惜啊。   小慧没考上中学是让小说给耽误了,她读小说入得深,太深了就难走出来了。明悦曾听她讲过《红楼梦》,其中的林黛玉她最喜欢,有一回讲到林黛玉的死,她竟然说,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到明悦开始看懂小说的时候,小慧都投过一回井了,明悦有时会心痛地想,自个儿也不上学了,跟小慧做伴儿去。可跟父母一提,就被他们训上了,他们说,咱家的孩子,是该奔了大学去的,那小慧中学都没考上,什么人家啊。明悦没想到父母对小慧家是这态度,但不知为什么小慧在她心里的地位一点没动摇。那时二妮跟她也是好的,在她看来,二妮跟她的好是地上的好,小慧跟她的好则是天上的好,两个好虽都叫她喜欢,但若硬要她舍弃一个,她是宁愿舍弃跟二妮的好的。
  有时,明悦会在小慧家里见到二妮爹。明悦奇怪得很,小慧家的二妮爹跟二妮家的二妮爹就像是两个人,一个喜眉笑眼,一个横眉立目;一个干净利索,一个邋邋遢遢;一个手脚勤快,一个任活儿不干。年岁上也像是有差别的,小慧家的二妮爹显得年轻了许多,举手投足,比那个二妮家的二妮爹要轻快、灵便得多呢。多少回,明悦都想问问二妮,她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在小慧家的到底是她爹还是她爹的兄弟?后来,小慧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明悦的念头,小慧说,这辈子我最恨的一个人,就是二妮爹了!
  明悦却觉得小慧恨二妮爹有点没道理,小慧家的猪圈,总是二妮爹来起,那么一圈粪,要一粪叉一粪叉地扔上来,没有一把子力气和大半天的工夫,都是甭想的;还有小慧家的山药片、萝卜片,擦完了要一片一片地晾在瓦房顶上,谁敢上那瓦房?唯有二妮爹吧!小慧爸在家的时候也逞强干过类似的活儿,可干不了一会儿就被小慧妈替换下来了,他的胆量,他的力气,他的灵巧,连小慧妈都远远不如呢!往往这时候二妮爹就来了,二妮爹一来一切就变得轻而易举了,他看着小慧爸手上的血泡和发抖的腿,就像一位天下无敌的英雄一样,上房,下圈,拾掇农具,修理门窗,是样样都能冲得上去。甚至小慧爸的自行車有了毛病,他也能伸手鼓捣两下。为此小慧爸对二妮爹蛮热情,二妮爹来了,只要小慧爸在家,就要请二妮爹喝上两盅。相比之下,小慧妈倒显得稍淡些,也留二妮爹吃饭,也拿些钱物来答谢,也和二妮爹说笑,但总是一脸的坦荡、正气,使那二妮爹,总也没机会在小慧妈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当然,这是在小慧和明悦跟前,只剩他俩人的时候,就只有他俩人知道了。村人们呢,是愈摸不着底细,就愈喜欢胡乱猜测,有时还指了小慧说三道四的,小慧对二妮爹的恨,明悦猜八成是打说三道四上来的吧。
  那些说三道四,明悦是不大信的,因为小慧妈对小慧爸格外地好,家里的活儿不让干,饭菜也另做一份,饭桌上的细粮、肉食永远是留给小慧爸的。小慧因此也不大喜欢她爸。她爸吃饭细嚼慢咽的,第一个坐上饭桌的是他,最后一个离开饭桌的还是他。而二妮爹正相反,屁股刚沾着板凳,就见他站起来了,碗里光光的,一个大饼子也已经下了肚了。他像是嚼也不嚼,整个地吞到肚子里的。这样的结果,是他的屁格外地多,每回见着他,人还没怎么看清,就听见屁嘟嘟地响起来了。
  二妮爹和宏斯到小慧家喝酒那回,明悦也在小慧家,她看见小慧妈端了两盘菜在方桌上,一盘卤豆腐,一盘黄瓜炒鸡蛋,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方桌两边则坐了宏斯和二妮爹,他们一再要小慧妈入席,小慧妈只是不肯,小慧妈说,哪天我当了生产队长再说吧。那二人便笑了,不再劝,踏踏实实地面对面喝起来。后来小慧就拉明悦到后院儿玩去了。那天后院儿里不知为什么蚂蚁格外多,成群结队的,小慧见着一队就踩上一脚,嘴里说着,踩死你个黄块!踩死你个黄块!
  第二天放学,明悦又碰上了小慧,小慧问,还去我家不?明悦点了点头。明悦旁边还跟着二妮,二妮说,我也去。小慧没理她,顾自拉了明悦走在前头。明悦朝二妮招了招手,二妮便赶上来,拉住了明悦的另一只手。二妮早就想跟明悦去小慧家玩了,明悦稀罕的地儿,想必是比明悦家还要好的。没想到进小慧家院门的时候,被小慧伸手拦住了,说,我跟明悦有话说,你就算了。二妮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又不碍你们的事。小慧眉头一皱说,你咋跟你爹一样,没皮没脸的?二妮也有些急,说,你咋张口骂人,骂我也算了,还扯上我爹,我爹招你惹你了?小慧冷笑道,你爹就招我惹我了!二妮说,我爹咋招你惹你了?小慧说,少废话,不让进就不让进,这是我家!说着就要把门关起来。二妮虽和小慧差不多大,却比小慧胖壮得多,她腿一拱,胳膊一用力,门立刻吱吱呀呀地退回了原位。小慧家的门板又厚又宽,二妮靠在门板上,得意地望了小慧说,什么你家,我爹说了,生产队归大队,大队归人民公社,往后不分你家我家,一切都是大家的,集体的!小慧说,你爹那叫放屁!二妮说,你才放屁!小慧说,跟在你爹屁股后头听听,是谁整天在放屁?说着小慧自个儿先忍不住笑起来。还没笑完,就见二妮的拳头已打在小慧的胸口上。小慧叫道,好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在别人家还敢撒野!她一把抓住二妮的脖领子,便与胖壮的二妮扭打在一起了。
  明悦站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先去拉二妮,拉不动,又去拉小慧,还是拉不动。小慧看似瘦弱,骨头却硬得很,猛不防明悦的脸颊被小慧哪里撞了一下,明悦疼得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泪眼模糊中,就见一个抓了另一个的脖领子,另一个则揪了这一个的头发,两人面对面,谁也动弹不得,一个稍动一动,立刻就受到了另一个的牵制。她们长时间地僵持着,争相寻找着制服对方的机会,却总也寻找不到。她们一个是黄头发,一个是黑头发;一个胖壮,一个精瘦;一个面皮粗糙,一个面皮细腻;但她们的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不如此就显示不出自个儿的愤怒似的。就在这时,忽然见小慧妈赶了过来,老远地就嚷,天啊,放手,快放手啊!
  那天二妮到底是进了小慧家的大门,她是被小慧妈牵了手好言好语地请进去的,后面跟了把嘴噘得老高的小慧。小慧妈给三个孩子一人发了两块饼干,还把个馒头一切四半,抹了盐和香油,分发给她们。小慧和明悦一人一片,二妮则得到了两片。然后三人就到后院儿玩去了。二妮见小慧仍不肯理她,便慷慨将自个儿多得的一片馒头送给了小慧,后来三人玩儿踢毽子,因为数数小慧和明悦发生了争执,二妮也趁机站在了小慧一边。这让小慧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到天黑三人分手时,小慧已经变得喜眉笑眼的了。   第二章
  6.黄块和宏斯
  黄村的老人贴了墙根儿晒太阳的时候,喜欢念叨一句话:宏黄,红黄,虚色儿一场;宏黄,红黄,终了要黄啊。
  黄块称晒太阳的人是老不死的,村里他最厌烦的是两种人,一是干不动活儿的老人,一是拖累大人的小孩子,自从当了生产队长,这两种人他就愈发地嫌弃了,活儿干不动,还要占一份口粮,狗娘养的们!占一份口粮也罢,还要卖弄聪明,蛊惑人心,诅咒好好的黄村,天杀的们!他可从没想过自个儿将来也是要老的,从没想过自个儿曾经也是不知事的小孩子。他就像一生出来就是个生产队长一样,眼睛里只有能干活儿的劳力和能长庄稼的土地。
  晒太阳的老人有前街的,有后街的,到了这岁数,就不分前街后街了,只要有口气,只要还能走出来晒太阳,就是一家人一样。晒太阳的地儿是村东一堵砖砌的影壁墙,它原是给一座寺庙做影壁的,土改时寺庙拆掉了,它按说不该还存着,可当时一伙老头儿老太太天天守在墙根儿下晒太阳,谁撵也撵不走,其中又多是贫雇农,谁敢动他们一指头,它便侥幸躲过了一劫。后来老头儿老太太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只有它仍还好端端地矗立着。
  那年宏斯因为瞒产私分被撤职后,影壁墙前多了个叫宏老一的老头儿。宏老一不过六十来岁,举得起镢头,扶得动耩子,驾得了马车,还远不到晒太阳的份儿上,可他的儿子宏斯丢了生产队长,他自个儿也觉得没脸再在生产队干下去了。若这样甘了心也好,他却又不是个甘心的,把宏斯叫到跟前,前前后后问了个底儿掉,然后便到影壁墙前,把问得的前前后后散布了出来。这样,除了上级,村里就都知道黄块的瞒产私分是真了,也都知道单单地处置宏斯是不公的了。
  黄块原本是没把宏老一放在眼里的,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说便让他说去,只要自个儿不认账,谁又能咋着?可后来不但前街的人议论纷纷,后街也有人在说他的不是了。说他不是的当然是对他心怀不满又怕又恨的人,这些人平时显不出什么,但一逮着机会吃掉他的心都会有的,若是上边来人调查,就算账目里查不到,他们多分的粮食便可十足地作为凭证。这些丧天良的,吃饱了喝足了都堵不住他们的嘴!
  一气之下,黄块便找宏斯去了。黄块说,你这个人看似老实,其实歹毒得很呢。宏斯说,我咋歹毒了?黄块说,操,还好意思问我?宏斯说,是老爷子的事吧,我说过他,反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能把他咋样?黄块说,你要不说,他咋会知道?宏斯说,他是我老子,他问我没法儿不说。黄块说,我就不信,你不说他会杀了你?宏斯说,你这就叫不讲理了,儿子跟老子不说实话搁后街行,搁前街就叫不孝,再说了,说不说是我的事,你强迫我不说就没意思了吧!黄块说,宏老弟,你真这么想?宏斯肯定地说,是啊。黄块叹口气说,原想着黄村你还算是个可交的,谁知也不能长远,那从今往后,咱俩就算两清了,万一哪一天我在村里得了势,可甭怪我不想着你!宏斯听着几乎都想笑出来了,就凭你黄块,能得什么势,即便得了势,也不过巴掌点大的黄村,而前街有多少人都在城里出息了,岂是小小的黄村能比的?宏斯这么想着,到底也没说出口来,干看着黄块把手一甩,意气飞扬地走开了。
  谁知,没过了几年,黄块果然提升到大队去了,先干了两年生产大队长,第三年就又提升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而宏斯不过又一次当选了生产队长,大队一开会,黄块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话,宏斯就只有聆听的份儿了。宏斯听说,瞒产私分的事在村里传开后,黄块召集后街全体社员开了个会,会上他痛哭流涕,深刻检讨,说他只顾了让大伙吃饱肚子了,却忽视了一部分人的反对意见,说会后他就带头把多分的粮食退出来,哪怕丢了这生产队长,也要让那些反对他的人再也无话可说。这一说,会上立刻炸了锅了,大家一腔愤怒,压倒性地站在了黄块一边,说谁反對队长谁就先退粮食,甭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说没良心的敢不敢站出来,让大伙看看你们叛徒的嘴脸!那些反对黄块的人哪还有站出来的胆量,有的竟还装出一脸的愤怒,和大伙一样斥责那些没良心的“叛徒”。这一切虽说正是黄块想要的,事前他却很难说有十足的把握,人心难测,何况是一大群人的心呢!宏斯暗自思量,若搁到自个儿头上,是万万不敢冒这险的,愈是人多的地方,变数才愈大,变数愈大,风险就会愈大啊!
  后来黄块的提升虽说还是让宏斯吃了一惊,但他确信,在提升的过程中,黄块自有他的道行,特别是那孤注一掷的劲头,不然出身贫雇农的人多了,哪就能轮到他呢?其实让宏斯吃惊的还不全是黄块的提升,而是黄块提升后竟又请他喝了回酒。喝酒也罢,这酒却喝得糊里糊涂,没有任何的名堂。宏斯了解黄块这种人,无利是不起早的,可直到酒喝完两人分手,宏斯也没看出黄块这顿酒的“利”来。
  酒仍是在鲁芹家喝的。黄块自从到大队后就再没帮鲁芹干过活儿了,可鲁芹对黄块仍不怠慢,该倒茶了倒茶,该炒菜了炒菜,不多话,也不少话,从前什么样,现在仍什么样。按照辈分,鲁芹与宏斯是同辈,与黄块是街乡辈,三人又年岁相当,便相互都直呼姓名。可几杯酒下肚,黄块就开始称宏斯为老弟,称鲁芹为芹了。这在上回喝酒时也曾有过,鲁芹立刻纠正了他,他就再不敢叫了。可这回不知为什么,他总也记不住,纠正了又叫,纠正了又叫,芹、芹的,叫得宏斯都替他难为情了。对他们偶有风言风语宏斯是知道的,可他从没相信过,因为鲁芹对丈夫宏曾和的好前街人是有目共睹的,黄块一个粗人,鲁芹如何看得上?即便看得上,鲁芹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啊。
  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宏斯和黄块在马道里遇上了,他们是都要到明悦家说话儿去。进明悦家之前,黄块忽然拽了宏斯就往井边走,宏斯吓了一跳,挣扎了说,你想干什么?黄块也不说话,攥了宏斯的手来到井边,一屁股坐在了井台上。宏斯这才松了口气,也挨了黄块坐下来。
  黄块说,看把你吓得,我还能害你啊?
  宏斯说,以为你没害过啊?
  黄块说,操,又来了。
  宏斯说,说吧,什么事?
  黄块说,没事,就想跟你坐会儿。
  宏斯说,不会吧?   黄块说,当然不会,见着你是想起鲁芹来了。
  宏斯说,想跟鲁芹坐会儿还不容易。
  黄块说,容易个屁,早先还行。
  宏斯说,你不帮人家干活儿了,还能老往人家那儿跑?
  黄块说,她可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宏斯说,那她为什么?
  黄块说,不知道。你们前街的人就是不好捉摸,早先没势的时候挺好,如今我有了势了,反倒要疏远我了。
  宏斯不由地暗笑,什么狗屁势啊,嘴上却说,她疏远你了?
  黄块说,好几回没让进门了,除非再拉上一个人。
  宏斯想起前些天的那頓酒,忽然就有些明白,他的“利”原来就是鲁芹呢。
  宏斯说,那你就又欠我一顿酒了。
  黄块痛快地答道,欠,说吧,什么时候再去?
  宏斯说,去得越多你欠我的就越多。
  黄块说,不怕,我都村支书了,还怕还不起你?
  宏斯说,你不怕我怕,我爸说来着,命里犯克的人要离远点,离近了准倒霉。
  黄块说,还有脸提你爸,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整治了他了。
  宏斯说,你他妈的也敢!
  黄块笑道,还真急了,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骂人呢!
  黄块又说,说正经的,请你喝酒,是为鲁芹,其实也是为你。
  宏斯说,为我什么?
  黄块说,你甭不信,大队部正缺人手,我这儿等你开口,你小子还总端着。
  宏斯笑道,以为大队部是人人都想去的?我还偏就不想。
  黄块说,真不想?
  宏斯说,真不想。
  黄块说,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宏斯说,咱俩两清的话,当初可是你说的吧?
  黄块说,你呀,是大男人,小心眼儿,别说当初,就是昨儿说的话,今儿还不兴变一变?
  宏斯说,你变是你的事,我可不会巴结你的。
  黄块说,我要是求你呢?
  宏斯说,求我就更不能去了。
  黄块说,为什么?
  宏斯说,你这种人,不是倒霉事是不会求人的。
  黄块说,这回你可错了,生产大队长,支部副书记,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倒霉事?
  宏斯不说话,只是冷笑。
  黄块说,生产大队长是有一个了,可黄二牛他岁数快赶上你爸了,我又叫他叔,怎么领导得了他?再说支部里没前街的人,前街人也不服啊。
  宏斯说,大队是公社的,不是你自个儿的,你想换就换呀?
  黄块说,这个你放心,我早跟公社领导谈过了,他们不但同意,还夸我有气度,没有家族偏见呢。
  宏斯说,我要真不想去呢?
  黄块说,那你是党员不?
  宏斯说,是啊。
  黄块说,我是党支部书记,书记的话党员得无条件服从吧?
  黄块的声音忽然严肃而严厉起来,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宏斯说,操,还来真的啊?
  黄块哈哈笑道,前街的,今儿你可骂过两回了啊!
  宏斯说,可我是下中农,人家二牛是雇农呢。
  黄块说,下中农不也是穷人,你就甭鸡巴嘀咕了。
  宏斯说,不瞒你说,我一直在琢磨,解放了,新社会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了,人人平等了,可后街的人……
  黄块说,后街的人咋了,剥削人了?
  宏斯说,剥削倒不至于。
  黄块说,和前街人不平等。
  宏斯说,你真是个聪明人。
  黄块说,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活该,谁让你生在富人街了,前街人上半辈子享了福,下半辈子也该跟后街人匀匀了。
  宏斯说,我不是说上半辈子下半辈子的事。
  黄块说,我知道,你是在说平等的事,往后这种话还是少说吧,跟我说没事,跟外人说人家还以为你在攻击新社会呢。再说,平等是说被压迫的人平等了,可没说压迫人的人也平等吧?
  宏斯说,问题是,前街也不都是压迫人的人啊!
  黄块说,反正压迫人的人都在前街,气场不一样,跟后街哪哪都不一样。甭说别的,后街想见个人推门就进,前街左一道门右一道门的,好容易敲开了兴许还说句不在就打发了你呢!
  马道里没有路灯,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两个男人的话音不高,却格外地清晰。
  但他们不会想到,石磨旁边的大榆树下还坐了个人,这个人在他们之前就在那里了,他们的说话儿,她一字不落地全听在了耳朵里。
  听到是听到了,她却很难再说给她以外的人,因为她是个哑巴。还因为,她边听边想,他们说的这些,多么没意思啊!
  7.明悦和中学
  明悦坐在大榆树下的那个晚上,是个周末,也是她上中学的第一周。她是从市里走回来的,下学时太阳还老高,走回村里,天黑得迎面碰上个人都看不清了。
  原本她爸说要带她回去的,可她下学早,爸下班晚,她便有些等不得,结果,她刚到家,就听见身后爸的自行车铃响起来了。
  不过她也觉得挺好,一路上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太阳的动向,一丝一毫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想,下周写作文,她就可以写,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个黄村,黄村里有一片青瓦房,青瓦房里有一处是明悦家的,太阳正是从明悦家的青瓦房顶上,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的。陪了它下落的还有通红通红的晚霞,晚霞让黄村的树木、房屋全披上了红妆,啊,真是美轮美奂,美妙绝伦啊!美轮美奂、美妙绝伦是她刚从一本小说里读到的,搁在一起用好像有点拗口,但那景致太美了,让她有点顾不得了。
  明悦从家里出来,一个人坐在大榆树下,是因为一个星期的中学生活在她心里已装得满满的了,再没法儿装下来她家聚会的人们的说话儿了。
  中学的操场好大,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还有个两千米的跑道,体育老师在操场上,神气得就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体育老师都这样,别的老师就更神气了,和学生走个对面,看也不看一眼就过去了;站在讲台上,嘴巴里像是安了机器,不结巴,没废话,课讲完了,下课铃也响起来了。小学老师可没这样的水平,当然也没这样的架子,他们一天到晚跟学生泡在一起,课间活动还跟学生跳绳、踢毽子;而中学的老师,上完课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休想看到了。尽管这样,明悦还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好,一切都那么新鲜,就像小慧说的,那真是另一个世界。   最新鲜的,还是城市学生的口音,他们个个都像从广播电台里出来的,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他们好像知道自个儿说话是好听的,比起农村学生,格外地爱说话,特别是女生,叽叽喳喳的鸟雀一样。个别也有不爱说的,一个人独往独来,不大理人,吐一个字就像吐金子似的,可他的不爱说话跟农村学生的不爱说话是不一样的,农村学生是想不出话说,他是有话不想说,农村学生是谦恭的、羞涩的,他却是骄傲的、不以为然的。农村学生唯一的优势,就是在一支笔上,字写得好,回答问题或写文章要远胜于口头表达。他们最怕的就是说话,只要不说话,他们就觉得踏实和安全。可和城市学生在一起,不说话是不行的,不说话他会觉得你有心事,想方设法也要你说给他听。当然他也是真率的,看你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把自个儿的心事说给你听,比如他说,他最大的尴尬是听到父母同房的动静,为此他宁愿星期天也待在学校里。还有的会说起她每月的例假,来之前什么感觉,来之后波涛汹涌起来又是什么感觉,用的是什么卫生纸等等。这些话农村学生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他们听着,除了惊讶还有惊喜,以为人家对自个儿是最好的了,不然这些私密话怎么会说给自个儿呢?可下次再遇到,他(她)就像把那些话忘掉了,表情淡淡的,使这一直沉浸在惊喜、温暖之中的农村学生不免被浇了瓢冷水似的失望万分。他(她)便宽慰自个儿地想,得来容易的事,失去想必也是容易的吧。
  明悦由于不能说话,倒是省去了这些说话的麻烦,她的麻烦是,上课老师提问题时,有时会叫到她。中学的课任老师走马灯似的,今儿是张老师,明儿是王老师,后儿又是李老师,一个星期下来几乎没重课。到下星期,老师们早把明悦不能说话的事忘记了,照样会指了明悦说,你,你来回答!
  上课被关注,下课也因此被指指点点。这时候,她就格外地想念二妮,要是还与二妮同班,她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还有小慧,即便不同班,校园里有她的影子,心里也是踏实的。不过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日子好过得多的地方,那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在其他同学课外活动的时间,她就一个人跑进图书馆里,静静地看书,静静地度过简直可以说是幸福的时光。
  她的麻烦还来自宿舍里的臭虫,她和十几个女生住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坐北朝南,前后有开扇的玻璃窗,木板床,大通铺,看上去也算干净、豁亮。可谁知,木板床里却藏了数不清的臭虫,白天看不见,晚上一开灯,成群结队地往墙上爬。明悦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东西,听城市女生说,这东西学校有,家里也有,这座城市,凡住人的地方,没有才叫奇怪呢。有人就问,天天喊着除四害讲卫生,为什么不治一治呢?那女生说,谁说不治,撒六六六粉,开水浇,哪年也得治上几回,可不管用,繁殖的速度比治得还快。
  发现臭虫的那天晚上,明悦都想立刻卷铺盖回家了,可看别人都睡得挺香,便强迫自个儿忍下了。她想,一整个城市的人都能忍,她为什么就不能呢?
  不过,城市学生的头发是干净的,两三天就洗回头,从没见她们拿篦子往下篦虱子。从前二妮的头上就总有虱子,害得明悦也有了一阵子,明悦妈常常拿篦子给明悦和二妮篦头发,篦出个虱子,明悦妈就说,二妮啊,这可怎么好?二妮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明悦妈总这么说,二妮就知道害臊了,为了能跟明悦好下去,二妮发狠用六六六粉洗了几回头,有一回用量过大,被熏得都昏过去了。
  去市里上学的头天晚上,二妮还来找明悦了,送了明悦一包六六六粉,说,听说中学睡大通铺,头挨头的,难免有人有虱子,拿上吧。明悦留是留下了,可第二天没拿走,扔到野外的草地里了。她的心里,是执意要和小学划开一道界限的,仿佛前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都是好的。谁知,没了虱子,又有了臭虫,且还是一整个城市的事。早知这样,那包六六六粉就不扔了,真是可惜了,还可惜了人家二妮的一番心意。
  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小慧没来,这让明悦很有些失落,想找小慧告个别,有二妮在家里,明悦到底也没好走出去。听二妮说,小慧后悔死了,只顾看闲书,却耽误了考学的大事,说还是明悦,凡事不往深里走,反倒是顺当的。明悦知道,二妮如今去小慧家比自个儿去得还多了,她虽不爱看书,却不惜力气,爱帮小慧家干点活儿,到后院儿拔拔草,纳纳鞋底子什么的。这都是小慧妈分派给小慧的,小慧不爱干,二妮来了,正好乐得清闲。明悦自是替小慧十分地惋惜,同时也为自个儿有些难过,若不是上中学,与小慧、二妮整天玩在一起,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她并不知一个人这么中学、大学地上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知前街的大人们是格外看重的,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就算这人一碌碡压不出个屁来,就算这人不爱洗脚不爱刷牙一说话满嘴的臭气,就算这人头上生了虱子,就算这人见了长辈趾高气扬、爱搭不理的,前街的大人们也会是满嘴的夸奖,仿佛一个大学就到了底了,哪怕今儿考上了大学明儿就死了呢。
  从学校往回走,由于是步行,城市就更真切了,马路有宽的有窄的,汽车尾巴有冒白烟的,有冒黑烟的;马路两边的房屋有高得仰头才能看见顶的,也有矮得跟后街的土坯房一样的;还有粗粗细细的烟囱,大大小小的店铺,砌有花墙的公园,醒目的电影院、大戏院等等。最真切的要算人行道与车道之间的花草树木,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马路有多长,它们就有多长。洒水车将水喷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一点不吝啬地喷放着清香的气息。它们显然是被修剪过的,可总也看不见修剪的人,就像马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总也看不见打扫的人一样。这个城市,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也不知什么高人在操纵它,一个村子不过就是种种庄稼的事,一个城市的事可就太多了,工厂,学校,商铺,交通,安全,卫生……城市的卫生表面看上去没的说,可藏在木板床里的臭虫,也不知那个操纵者知不知道?臭虫的事听起来不算大,但要是扰得一个人甚至整座城市的人睡不好觉,就不能算是小事了吧?
  从城市里走出来,就是通向黄村的那条土路了。土路是愈走愈低,两边的庄稼是愈走愈高,渐渐地,庄稼几乎都有城市的两层楼房那么高了,要不是前后总有行人、马车,还真有点害怕呢。从深沟里走出来的时候,黄村也就能看见了,在太阳和晚霞的照耀下,黄村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老远地,连同后街那片低矮的若隐若现的平房,都变得美妙无比了。多么奇怪啊,不过是光照的缘故,世界就变了个样子。明悦奇怪的还有,连接黄村和城市的竟是一条深沟,这沟是有意挖的呢,还是大水冲就的呢?   8.二妮和小慧
  黄块和宏斯往明悦家走去时,明悦听到黄块说,走,喝口茶去。宏斯说,走,听说城子新买了龙井了。城子是明悦爸,明悦知道去她家的人,多半在家是舍不得喝茶的,她想,这是把她家当成了茶馆了。
  明悦从大榆树下站起来,一双脚走到家门口,不由地就扭转方向,朝了前街的小慧家去了。
  没想到,二妮也在小慧家,三人相聚,格外高兴,二妮和小慧不停地问中学的事,明悦便在纸上画了张草图,图上有操场,有房子,有树木,还有老师、学生。其中老师个个戴了眼镜,脸朝了天。二妮不解地问,中学老师都这样子啊?小慧说,这都不懂,明悦是说,他们个个目中无人呢。明悦便笑了。二妮又指了从学生嘴里吐出的乐曲旋律,问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在唱歌吗?小慧说,明悦是说,他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明悦又笑了,心想还是小慧,什么都甭想难倒她。二妮却也不沮丧,嘿嘿笑了两声,指了图里的一把靠背椅继续问,这样的椅子,是只老师坐呢,还是学生都有呢?明悦用手势告诉她,学生都有。二妮又问,那操场呢,操场比教室占的地儿还大,要是光走走步、打打球,就太浪费了吧?小慧说,一个学校的操场还想干什么?晒粮食?晾红薯片儿?说得二妮又嘿嘿地笑了。小慧像是还不过瘾,又得寸进尺地说,幸亏你爹是村里的书记,要是中学的书记,谁能保证不把操场当了打麦场呢?二妮仍嘿嘿地笑,一点不恼。
  明悦觉出来,小慧和二妮的关系似是密切了许多,画图的纸和笔,都是二妮抢先从小慧家书桌的抽屉里拿给她的,好像这儿的主人一样。而小慧也并不在意。后来二妮又随手拉开另一个抽屉,不知在翻找着什么,明悦都为她的随便有些吃惊了,小慧却还说,找什么赶紧找,明悦好容易回来一趟,还不多陪陪?
  二妮翻找出来的原来是根扎头发的皮筋儿,她乱蓬蓬的短发如今梳成了两把刷子,其中一把的皮筋儿断了,她竟知道小慧的抽屉里有,竟还可以不说一声就去翻找!
  皮筋儿扎辫子,市里也不过刚刚时兴起来,而小慧和二妮的头上,已经在黄村率先地开始了。
  再看二妮的衣服,藏蓝色制服上衣,深咖色制服裤子,腰是腰臀是臀的,再也不见过去前仰后蹶的中式衣、大裤裆的中式裤了。这么一来,二妮的胖壮被掩饰了些,体型的匀称倒被显示出来了。比较一旁的小慧,虽比不上小慧的苗条、俊美,却已是變了个人一样了。
  这时,小慧冲明悦笑道,看什么呢?
  明悦便对二妮伸出了大拇指。
  二妮说,你指衣服吧?全是小慧的,自打穿上就没脱下来过。明悦你说实话,这辈子我娘是不是把我害惨了?
  明悦知她指的是她娘的针线活儿,粗针大线不说,还没个样子。她便只是笑。
  二妮说,明悦你知道吗,自打去你家吃了顿饭,自打来小慧家穿了小慧的衣服,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有多倒霉了!
  二妮说着,不由地动了情,眼圈一红,竟落下了泪来。
  明悦跟她一起长大,深知她是个要强的,学习上要强不来,其他方面可决不想甘于人后,她拉住二妮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她觉出,二妮的手指像是粗了不少,二妮已经开始像大人们一样下地干活儿了,她的身体可以靠衣服掩饰,她的手可就没办法了。这么想着,明悦的眼睛也不由地有些红了。
  见她俩这样,小慧笑道,都怨二妮,好好的提你娘干吗?
  二妮说,平时也不去想,这不明悦来了,仨人都在,就由不得自个儿了。
  说着仍眼泪汪汪的,小慧说,得了得了,我最见不得人哭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委屈,谁还能赶得上我?
  二妮和明悦都惊异地去看小慧,小慧却避开她们的目光,自个儿从床上拿起本书翻起来。
  明悦一看便知那是本竖排本的《红楼梦》,二妮是决没耐心看这种书的,却也一点不影响她和小慧的友好,就像不影响她和明悦的友好一样。
  小慧有自个儿的房间,自个儿的床和衣柜,还有自个儿的书桌和书架。都是小慧她爸给她从市里买的,论条件,比明悦还要好上不少,在家里,父母对她又百依百顺,可她却说,她有天大的委屈。
  明悦注意到小慧妈一直没露面。在她的印象中,只要二妮在场,小慧妈是很少出现的,因为小慧曾当面跟她妈说过,要想让她跟二妮好,她妈最好离她们远点。小慧跟明悦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跟二妮好坏是我俩的事,跟大人们没一点屁的关系!她还说,她曾让二妮做过保证,要想跟她好,就要少答理那个黄块。二妮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不肯答应就甭想来她家。二妮最终竟是答应了。要去上中学的前些天,有一次明悦去找小慧,只有小慧妈在家,明悦要走,小慧妈却忽然抓住明悦的手,伤心地抽泣起来。小慧妈说,明悦你相信不相信,小慧长这么大,就没冲我笑过,多少回,她跟你们喜眉笑眼的,我一到跟前,她的脸呱嗒就拉下来了。小慧妈说,那些传言你听说过吧,别人信不过我也罢了,亲闺女信不过我,这日子还怎么过?明悦跟你说心里话,有时候我真想一头栽进井里淹死算了,可为了她,为了她爸,我又不能!小慧妈说,前两年想是你也听说过,这井我还没跳呢,她倒先跳进去了,为点什么也好,没吵没嚷的,饭吃过了,音乐听过了,书看过了,走前还打了声招呼,以为她跟同学玩儿去了,谁知道……这下可好,为了她的不跳井,甭管她有多任性,多混账,多不讲理,我都再不敢言声了。小慧妈说,明悦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些话也只能跟你念叨念叨了,再憋下去,会憋出病来的!好了,这会儿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不过见着小慧,你可千万别提我跟你说过,提了她会跟我没完的!小慧妈定定地看着明悦,直到明悦郑重地点了头,她才放心地放明悦走了。
  明悦看着小慧,忽然从未有过地恨起自个儿,要是自个儿能说话,帮了小慧妈劝劝小慧,小慧兴许就不会有投井的事了……
  9.二妮和黄块
  其实,二妮是有一点怕她爹黄块的。怕了谁,跟谁说话就少了,所以,小慧让她少答理黄块,二妮做到并不难。在家里答理,小慧是看不到的,在外面黄块喜欢虎着一张脸,先就不爱答理人,二妮便乐得也不答理他了。   让二妮觉得困难的,是在少答理她爹的同时,有时还要讨一讨她爹的欢心。因为她家的零花钱是由她爹攥在手里的,她娘想买点什么,都要低声下气地跟她爹张口。为此二妮说过她娘,你活该,小慧妈给你的零花钱还要交出来,傻不傻啊你?大菊却说,万一小慧妈跟你爹说了,我这叫什么事?二妮说,说你傻你就是傻,那是小慧妈给你的,为什么要交出来?就算我爹知道了,只要你铁了心不交,钱也花在这个家上了,能叫什么事?大菊说,我可不敢,你爹把眼一瞪,你娘的心都能跳出来。二妮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敢一次一次地跳井,怎么就不敢自个儿存点私房钱呢?大菊把二妮看了又看的,说,我也不明白了,往常没见你对这事上过心啊,是想花钱了?想花钱找你爹要去啊。
  二妮觉得她娘傻便傻,这事倒看在点子上了,自从和小慧交往上以后,沾小慧的光不少,自个儿花钱的地儿却也多起来,每天早起,先要洗脸、刷牙吧,洗脸香皂要买吧?刷牙牙膏也要买吧?是,头一块香皂、头一管牙膏都是小慧送的,可用完了,不能还等了人家送吧?还有手绢、围巾、袜子什么的,这些东西小慧都有,而她二妮是都没有,既是跟小慧好,就得有个好的样子,不能惹得小慧嫌弃。有一回小慧跟她在一起直捂鼻子,二妮问怎么了,小慧说,你来月经了吧,用的什么?二妮说,棉花套子。小慧说,哎呀呀,脏死了!说着打开衣柜,拿出个纸盒子和一卷卫生纸,拉了二妮就奔了厕所。当二妮把浸透了血的棉花套子扔进厕所,使用上又干净又舒服的卫生带时,她忽然有了一种重新做人的感觉。她想,为了这重新做人,甭说少答理她爹,就是少答理她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二妮的眼里,小慧显然是比明悦更有吸引力的,俩人不在跟前的时候,对她们的喜欢似是一样的,一到了跟前,二妮的眼里就全是小慧了。这是种由不得自个儿的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会对明悦多少有些歉疚,可再见到小慧,那点歉疚就又跑得无影无踪了。小慧也实在哪哪都是没得挑的,模样好,还心灵手巧,干什么像什么,虽说一张嘴刻薄了些,却总是有问有答,不像明悦,只是一个安静,你这里急得都要火上房了,她那里仍连个屁也没有,诸如送人衣服穿、手把手教用卫生带这种事,明悦更是万万想不起去做的。好在后来明悦上中学去了,她和小慧无论怎样地好都可以无所顾忌了。再说,早先明悦往小慧家跑的时候,不是也把她二妮闪下了?要不是自个儿厚了脸皮硬跟着,哪会有今天的二妮和小慧啊!
  凡事想清楚了,二妮就一定要去做了。早先和明悦在一起,她天生不是学习的材料,如今和小慧在一起,她又天生没有小慧的模样和身材,而她俩还都有一个挣工资的爸爸,更是她想改也没办法改的。这一切就像一座座大山一样阻隔着她和她们,可不知怎么的,她竟是翻山越岭地和她们走近了。不像后街的小四儿,拽她一起去小慧家,死活都不肯,说小慧眼皮子高,哪会把她放在眼里。跟小慧一说,小慧倒挺大方,说让她来吧。再叫小四儿,她仍是不肯,说自个儿人穷志短,上不得台面。小慧听了,倒多了心,说,她是人穷志不短吧,像我们这种出身的,怕还巴结不上呢。二妮知道小慧家是上中农,这让她忽然感到,小慧面前其实也是有大山的,且不管小四儿是人穷志短还是人穷志不短,只要小慧觉得是座大山,那她二妮和小四儿一样是贫农出身,她的大山多少也能跟小慧的大山做做抵消吧!这么想着就更来了信心,再到了小慧家,就愈发地拿自个儿不当外人了。
  二妮原想着和她爹之间也有座大山,那就是钱。她爹没几个钱是肯定的,可她要洗脸、刷牙也是肯定的。当然家里需要钱的地儿太多了,最当紧的就该一人置买一床棉被,然后一人还该有一身替换的衣裳,也省得每回洗谁的衣裳谁就得躺在被子里。但从爹娘那儿看不出这意思,她自个儿有这意思也是白有,倒不如先顾自个儿了。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听到她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问,是不是又想吃炸酱面了?她爹说,想也是白想啊。她说,不白想,明儿就能让你吃上。她爹说,做梦吧!她娘也说,没撑着吧你?到第二天中午,她下工回来就进了厨房,把她娘推到一旁,自个儿又和面又打卤的,待她爹坐在饭桌前,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炸酱面就端上来了。她爹一看就乐了,问也顾不得问挑了就吃,其他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也像没看见一样。眼看着两大碗炸酱面都呼噜呼噜地吃完了,二妮才坐到她爹对面,看定了她爹问,好吃不?她爹把嘴一抹说,肉是哪儿来的?二妮和大菊就哈哈大笑起來,说,吃了半天,还不知吃的啥呢!原来,二妮是把茄子切成了肉丁大小,和西瓜酱一起做成了炸酱。这一手是从小慧妈那儿学来的,西瓜酱也是打那儿借来的,二妮知道她爹这辈子除了爱喝点酒就是爱吃炸酱面了,为了搬掉她爹与她之间的大山,这回她真是使足了力气了。
  待她们笑完,黄块说,逗你们呢,不就是茄子做的,我早吃过。
  大菊说,你在哪儿吃过?
  二妮推了她娘说,快做饭去吧,都还等着呢。
  大菊看看围着的一群孩子,说,等着,我也做炸酱面给你们吃!
  大菊到厨房忙活去了,二妮便把要钱的话说了出来。
  黄块一听,脸立刻就沉下来了,说,怪不得,不图利不起早啊。
  二妮说,不多要,就要一块钱。
  黄块说,买什么?
  二妮说,香皂,牙膏。
  黄块说,这东西我还没用过呢。
  二妮说,正因为你没用过我才要用,我不能跟你一样过一辈子。
  黄块说,不行,一开了头儿还了得,有你二妮,还有大妮、三妮、四妮、五妮、六妮呢?
  二妮说,别人我不管,反正我是要买。
  黄块说,买去吧,有钱你就买去。
  二妮说,我说过了,不多要,就要一块钱。
  黄块说,一块钱还少啊,换成盐,够吃一年的了!
  二妮说,你还不如说换成酒呢。
  黄块说,妈的反了你了,敢说你老子!
  黄块说着就把手举了起来,搁以往巴掌早落到二妮的身上去了,可这时,他看着二妮,不由地有些发怔,就见这二闺女,像是有些变了样子了,头发梳顺溜了,衣裳也穿得齐整了,一张圆脸干干净净的,两只眼睛透着神气,整个的表情,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似的,让他的巴掌再也没法儿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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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14~15日,由中华女子学院学前教育系主办的学前儿童双语教育国际研讨会在北京中华女子学院召开。来自英国、加拿大、以色列等国家以及我国内地和香港20余所高校和有关幼教研究机构共80余人参加了会议。研讨会邀请加拿大多伦多大学Geva教授、英国迪蒙福特大学金立贤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周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赵微教授等国内外专家学者作了精彩的主题演讲。与会代表围绕“学前儿童双语的发展特点”“中国幼
三人同去攀登高山。第一个人刚登几步,感到山陡难攀,就退了下来,他说:“我是知难而退。”   第二个人攀登到半山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望了望那险峻的山势,摇了摇头说:“我还是适可而止吧!”于是也退了下来。   只有第三个人勇敢攀登,知难而进,几次跌倒,几次爬起,不畏艰难,不气馁,终于攀上了顶峰。   几天后三个人又见面了。第一个人说:“登上山顶,不过是那么回事,还是我知难而退好。”第二个人
一只大雁和一只青蛙在水平如镜的湖面同住了很久,他们相亲相爱,就像一家人一样。后来天旱,湖水干枯了,大雁想飞到有水的地方,但舍不得把青蛙留下来。   “怎么办?”大雁和青蛙商量着说。   青蛙想了想说:“用一根小绳子,你衔着两头,我衔在当中,我们一起飞到有水的地方去。”大雁同意了。   他们在空中飞了起来,飞过几个蒙古包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人们惊讶地喊道:“大雁带着青蛙飞行,真有办法!”青蛙心
【摘要】游戏既是一种活动存在,也是一种精神存在。基于游戏存在的这种双重维度,儿童游戏的教育价值不仅体现在游戏可以作为早期教育的一种手段,更体现在它可以作为一种精神而渗透于儿童教育的全过程,由此呈现出工具价值与本体价值的统一。  【关键词】游戏;游戏精神;教育价值  【中图分类号】G6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604(2007)02-0009-04    对儿童游戏教育价值的认
叶广芩,女,国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状元媒》等,获过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轻风阵阵吹拂,窗外几枝春花羞怯开放,今年的春天又如约而至。  而人却是不会再来了。  长离别,永不归。忠实走了一年了。  总是觉得他还在,没走。或是在石油学院的工作室,或是在东郊的家里,或是在白鹿原上他的书院,或是在白鹿原下的自家小院,也不定大家在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