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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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期回顾:被骗到饭店的归晓尴尬之际与路炎晨匆匆告别,坐上车后猛然忆起最初与路炎晨相遇的场景。十几岁的归晓被学姐带去台球厅,跃跃欲试的她最终惨败在路炎晨的左手之下……
  那天晚上,归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几天就是高考,路晨应该在考场而不是在台球厅啊?她电话里拐了九曲十八弯试探问孟小杉,孟小杉倒没察觉出她的小心思,告诉她,路晨家里头天出了大事,他耗到第二天下午才解决,错过了上午第一场考试。
  估计不是复读,就是接他爸的汽车修理厂去了。
  在这个学校,辍学这种事都稀松平常,复读更不是什么大事。孟小杉说得语气轻松,归晓心里的小九九越发重了:
  复读吧复读吧,这样又是校友了。
  可惜开学后,她没在高三班里见到他,想着,他也许真去接汽车修理厂做小土老板了。归晓和他没交情,自然也不会有交集,可想起“路晨”这个名字,心总是茫茫空着。
  直到深冬来临,某天归晓骑车经过校门口的小煎饼摊,看到他和蹲在那兒的海东,陪着摊煎饼的大婶闲聊。海东在归晓诧异地偏头望过来时,叫着:“小姨子,来,哥请你吃煎饼。”
  归晓急刹车,险些摔进挂满积雪的松树丛……
  路晨手掌顶住她的车把,说:“悠着点儿。”
  归晓耳边隆隆的都是自己细微急促的呼吸声,可还是颇为镇定地跳下来。路晨顺手帮她把小号的自行车拎去煎饼摊旁,撑住。海东招呼着,让大婶给她加个煎饼:“看给我小姨子瘦的,加两个蛋,挑大的来啊。”
  大婶答应,拣了两个偏大的粉壳鸡蛋,敲碎,洒上面饼。
  归晓两手插在口袋里,等自己的煎饼。
  车四周的玻璃上贴着不少宣传贴纸,灰蒙蒙的,擦不干净的那种灰。她不经意地透过玻璃,看到他手撑着自己自行车的车座上,看两个大男生闲聊。在看到他有回头的动作,她马上低头继续看冒着热气的煎饼,再悄悄瞄过去——
  路晨倒是毫不避讳,真在看她,归晓也没躲,回视他。
  后来,煎饼摊的常客蜂拥而至,两人在早晨的一片祥和欢闹气氛中,移开视线。归晓接过烫手的煎饼时心还怦怦跳得重……
  因为早自习前见到了他,归晓一颗心像浮在松蓬蓬的积雪上,空悬着在那儿。
  没承想最后一节课结束,她还在替老师收拾刚堂考完的卷子,同桌海剑锋跳上门口两级台阶,跑进来凑到她面前说:“校门口等你啊,今天我哥生日。”
  “啊?”归晓倒没听说,“我要去买礼物吗?”
  “得了吧你,咱班谁生日你都送毛绒玩具,精品屋都快被你掏空了。孟姐说了,让你空手来。”
  “那你等我啊,我交卷子去!”归晓心花怒放,跑了。
  等交了卷子,她直接跳下办公室台阶,在放学潮中逆向往班里跑。
  海东生日,他一定在。
  果不其然,不只是在,根本就是他提供了吃饭的场所。
  孟小杉曾提过的汽车修理厂不在镇上,天气好沿着运河也要骑四十几分钟才能到。骑到半路天就彻底黑了,还好孟小杉嘱咐海剑锋等着她,陪她一道去。两人顶着西北风,费劲地骑了足足一小时,她被风吹得耳朵生疼都要哭出来了。
  右拐,一路大土坡滑下去,两人溜着车到了修理厂大门口。
  三米高的墨绿铁皮门上挂着黑锁,铁门旁的小门开着,路晨在小门边的传达室等他们,看到归晓来了,推开玻璃门走出来。
  早晨两人对视时的感觉还在,归晓猛看到他出现,竟有些扭捏。
  “晨哥!”倒是海剑锋毕恭毕敬吼了声。
  路晨点头。
  他伸手,从归晓手里接过小自行车的车把,拎着后座,替她从小门搬了进去。归晓跟着他进去,大门内正对个大厂房,光大门就有五六米高,厂房左右都有砖房。
  路晨把她的车丢在墙角一堆自行车旁,招手,让他们进去。
  十几辆车,各种车型,有悬着的,也有停在水泥地上的。
  里边还有十几个成年人在干活,看到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也没多留意,估计是瞧着路晨平时带人回来混惯了,早就见怪不怪。
  一路走到底,拐弯,是间屋子。
  路晨用膝盖顶开门,白茫茫热腾腾的火锅热气从门内往外钻,孟小杉看到归晓立刻将身边一个男生一推,让了位子出来。满屋子的人,和上次台球厅的不同,这些面孔明显年纪大了不少。归晓坐下,听他们喝酒聊天,大概猜到这些人是过去海东和路晨的老同学。
  因为天气太冷,好几个男人都裹着绿色军大衣,御寒。
  路晨到角落里坐下,只有他一个人还穿着校服。
  归晓悄悄扫了眼四周,有床,也有柜子和木桌子,加上沙发上散乱扔着的衣服和墙角的鞋架子上各色运动鞋……这应该是他住的地方?
  她坐下没多会儿,就有人打趣,这是不是海剑锋的女朋友?
  “哪儿啊,这我姐。”海剑锋摆手,一脸真诚。
  孟小杉笑:“这臭小子可追不上归晓。”
  她普及着归晓的成绩,再加上体特生和校合唱团成员的身份,绝对是各科老师的心头肉,当然除了教导主任。就因为归晓整日里和他们混,被点名批评了整两年,当初连第一批入团名额都直接删掉了她,愣是让她和留级生一批入的团。
  这屋里的人,不是中途辍学,就是留级过,没人好好读过书,和归晓这种小女孩的关系就像班级里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学生关系。两个世界,毫无交集。
  他们听前面的没什么兴趣,倒是最后入团的事听着听着都先后笑了,都是受过教导主任点评批评的人,感触太深了。
  路晨始终缄默着,拖过一把椅子,倚靠着坐。他没喝酒,鲜少跟聊,听两句就捞了手机过来看两眼,时不时走出去,没多会儿,再炒了新菜进来。大冬天的,虽然东面的角落里有一长排银色的暖气管子,可也架不住屋子过于高敞,归晓吃到一半也冷得没敢脱羽绒服。
  路晨穿着单薄的一身棉质高中校服,在一堆裹着军大衣和羽绒服的人中,更是高瘦。   这一喝就喝到了十点多。
  众人要散了,孟小杉看海东醉得不轻,给海东亲爹打了个电话,让他家里人来接他,自己也火急火燎跟着走了。大家呼啦就散了火,满屋子剩下他们两个。
  路晨挽了袖口,抄了几个空瓶子,丢去门外墙边的竹筐,说:“坐会儿,我送你回去。”
  归晓点头,坐在沙发上。
  看他收拾了会儿,她觉得不对,自己也是吃饭的人,也该跟着收拾收拾?可没干过活的她,又不知从哪儿下手。
  路晨手倒挺快,捞了剩下的瓶子,一并又端了两个盘子出去。
  她向门外望了一眼,从沙发上起身跟上,帮把手。突然,有盘子摔碎的声响。
  门被重重撞开,归晓失声尖叫,摔着跌到地上,蒙了。眼前路晨肩抵在门上,利落地挂上两层锁,余光看到归晓后,探手就将她拽起来。
  他反手,推她到身后。
  “滚出来!”听着是中年男音,语音混浊,醉意浓重。
  归晓身前是他,背后是墙,胸口剧烈起伏着,控制不住害怕。
  路晨话音比外头大风还冷:“屋里有人。”
  回应他的是“哐”的一声巨响。
  归晓眼瞅着黑色门闩都被震得凸起来,越发恐慌,心一惊一跳地害怕。
  “哐”的又是一声巨响,门上两米高处的玻璃都震得颤抖。
  路晨被逼急了,一拳反砸到门框上:“真有人!我媳妇儿没穿衣服!”
  ……
  归晓耳边嗡嗡地震着这话……傻了。
  外边虽然骂骂咧咧,但显然因为这话收敛了不少,嘲着说小子学出息了,还找小媳妇儿了,紧接着又踹了几脚门,倒是不用全力了,可还是借着酒劲带着气。
  很快有第三、第四个男人的声音赶上来,是修车工。大伙拉劝着,把门外的人拽走了。归晓还蒙着,突然“哐”的一声重响,门被什么东西砸中,外面的人说道:“还上学呢!别给老子整出人命!”
  归晓又是一哆嗦。
  “路晨,我們送你爸先回家啊,你今晚还是在厂里睡!”
  路晨肩抵在木门上,舒出一口绵长的闷气,右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去捏自己的鼻梁,强行冷静:“谢了,刘叔。”
  “没事儿!你等会儿啊,别急着出来!”
  ……
  他手臂上是新添的瘀青印子,刚被扳手砸的,抽着疼。回头看归晓,她还惊得没全醒过神来,小拳头攥着去掐掌心,指甲盖泛了白。
  第六章 流浪途中人(3)
  “当真了?”路晨低头笑,用不太正经的语气来掩盖那句荒唐话。
  上回二叔就用这种荤话逃过一劫,他是急了没多想,可也明白这话是真过分了。
  “才没有。”归晓松了拳,装没事儿人。
  他再笑:“别往心里去。我爸喝酒就犯浑,上次把海东也打了,怕他真进来,麻烦。”
  两个还没成年的孩子都极力装坦然。
  他去摸校服裤子口袋,空的,手一顿。
  再去摸门闩,确信不会被踹开后,才转而去桌上翻烟,课本、卷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想找点儿什么,找不到。于是,随手攥了张英语卷子,双手一团丢去了墙角。
  过了十几分钟,外边没动静了。
  “我去看看,锁上门。”
  他离开十几分钟也没回来,归晓不踏实,悄然开了门。厂房里真没了人,只剩下被拆得零散的,或是修好的车。她绕过水泥地上一摊摊水渍,发现,路晨在墨绿色的大铁门边上,席地而坐。
  他校服袖口都高挽起来,露出赤裸的带着瘀青的小臂,搁在自己膝盖上,低头,用手掌扶着自己的额头,挡住了所有能打扰他的光源。
  纹丝不动。
  西北风比傍晚来时猛了不少,昨晚听天气预报又是六七级西北风,还有沙尘暴。
  归晓光站在高敞的厂房里,就觉得有颗粒撞上脸和鼻梁。
  后来很多年,北京鲜少有沙尘暴了,她还能想起那阵子飞沙袭面,到家洗头时,水盆地能有一层薄薄的细砂的光景……
  “你没事吧?”归晓在他身边半蹲下,小声问,“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啊?我陪你去医院?”他手臂上的伤她是看到了,就是怕身上还有。
  他偏过头。
  “真不舒服?”归晓被他目光唬住。
  “怎么陪我去?你又不会开车。”
  “我骑车带你去。”
  像老天都在嘲她的天真无邪,越来越猛的风突然掀翻了自行车,路晨眯缝眼去看那孤零零躺在西北风里的小自行车:“就那辆车?”
  归晓被噎住:“……再小也是车啊。”
  不过他这么一问倒也是,他那身高还真不知道怎么往上坐。
  路晨低头,笑了。
  他起身,拍去身上的脏土,走到墙角,将归晓的自行车单手拎着,丢去了院里唯一那辆银色轿车的后备厢:“走,送你回家。”
  “噢。”归晓看他动作利索,估摸是自己想多了。
  可她坐上去,又想到他成年没有?应该还没驾照吧……
  一路上,暖风开着,窗户也开着,风一个劲从车窗往里灌。
  路晨满腹心事,全然没察觉,归晓没人陪着说话也是无聊,到处看。她这才注意到储物盒里丢着他用的MOTO翻盖手机,那年代用手机的成年人都很少,统共就这一两个款式,所以她会认出来。姑姑生日时姑父也送的是这个,还被妈妈私下里教训:一万五买个移动电话,钱烧的。原来,开修车场这么赚钱?
  车经过大门,也没被拦下来。
  路晨这辆车上有机动车出入证,是黄婷母亲特地给他办的,方便他随时来。
  他手撑在车窗边,右手单手打着方向盘,开进家属区。
  “路晨?”
  “嗯?”
  “你还复读吗?”归晓问出了整晚压在心里的话。
  路晨望过来:“你想我复读吗?”
  归晓仿佛被看穿心思,挣扎了会儿,还是点了头。   “今天上午报到了,明天上课。”
  “真的?”
  他“嗯”了声,刹车,抬下巴示意前面的家属楼。归晓意识到到了,时间太晚,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等路晨给她搬了自行车下来,就目送他走了。
  车推进车库,上锁……
  不对,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西北风在敞开的自行车棚里回旋着,正是个风口。归晓被吹得透心凉,可心里有滚烫的东西涨上来,涨了潮一般将她悄然淹没。
  那晚过后,路晨开始上课。
  没多久,常去办公室交卷子的归晓,听老师们说起了他。因为他是从初中部直升上去的,高中每个年级又只有一个班,人少,多了个复读生,初中这些老师也很快就听说了。
  “那孩子刚上初一时成绩多好,都是被带坏了。”
  余下各科老师都是多年带学生的,倒有为路晨说话的,毕竟摊上那种老爸,三天两头带着瘀青上学也是不容易,能读下来就不错了。更何况这所初中升学率特别低,每届四百多学生,才三十几个能上高中,他占了其一已经算很不错了。
  “我问过他班主任,孩子去年几次模拟考都不错,下了苦心读书,还以为能顺利上提前招生的志愿,没想到啊,就没来考试。”
  “又被打了吧?那孩子夏天都很少穿半袖,体育课热了撸起袖子都是伤。”
  难怪……去年夏天那么热,台球厅又闷,他还穿着长袖运动衫。
  不过归晓那时年纪小,刚十五岁,心疼也是心疼,但没经历过终归无法切身体会。
  就好像他那天没去高考,只因为瞒着亲爹报了军校,在考前几天被揍了一顿,关在车厂里整整两天三夜,到第一科目结束才被母亲偷放出来,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这些事路晨不会告诉她,她每次都是从朋友、老师那里听到,总有种听人讲影视剧的错觉。后来她才明白,那种生活真会存在。
  路晨复读后,两人总能在学校碰到。
  归晓总觉得他喜欢自己,可路晨又没表示,她也只能矜持着。
  到五月多,海东和孟小杉闹了分手。
  据说是海东和归晓年级最漂亮的小姑娘赵敏姗搞不清楚,于是直脾气的孟小杉和他闹翻了。两个人也算是从当初上学就好,处了三年多,海东料定孟小杉不会真这么狠心,求着归晓去做说客。归晓答应了,骑着车去了母校后墙那个小胡同口。
  胡同窄,两边住户的院子墙又高,阳光被挡在外边,照不进去。
  路晨跨在山地车上,一脚踩在墙壁边沿的矮砖墙上。
  归晓惊讶:“你也在啊?”她张望孟小杉家的大铁门,“不进去吗?”
  还没等路晨回答,被堵在家门口的孟小杉已经冲出来,海东跟后边追着,将她按到墙上:“那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爱勾搭不说,还到处胡说。她去年还追过路晨呢……”
  路晨被气笑了,没掐灭的烟头照着海东的小腿弹过去:“说什么呢?”
  海东险些被烫到,跳着躲开,低声又和孟小杉劝说着,为自己辩解。
  说着说着两人就亲上了。
  归晓没反应过来,还在看。孟小杉笑了,将海东的外套扒下来:“小孩看着呢。”随后遮住两人的头脸,继续。
  路晨笑着瞟她:“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归晓被问哑了。她还真就是好奇,想看看是怎么……亲的。
  当晚归晓躺在睡了三年的床上,脚搭在暖气上,举着掌上游戏机打俄罗斯方块,在不停消除的奖励声里,满脑子都是路晨。游戏已到了很高级别的关卡,她不过一个分神,各个形状的方块刷屏一般落下来,封了顶——GAME OVER。
  耗到八点多,接了个电话,是黄婷。
  “我姥姥这几天在院里医院吊盐水,我和我哥这会儿陪着呢,你来吗?他让我叫你。”
  归晓挤在沙发角落里,心胡乱跳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小拇指是螺纹,无名指也是,嗯,余下都是簸箕,好神奇,嗯——
  算了,还是去吧。
  “在院儿里?”她问。
  黄婷自己感情也是狗血丛生,基本对旁人八卦没兴趣。可她对着他俩还是没忍住,暗示了一句:“我说你最讨厌医院,肯定不来。我哥就说,只要说是他让叫你来的,你准来。”
  归晓装傻充愣,“嗯啊”应着,挂上电话出门。
  院里的医院小,住院部就那么几间病房,她转了几圈就找到了路晨。他坐在最里面一张床旁低头发短信。打电话的黄婷早就没了影儿,只有黄婷母亲在调整点滴的速度……
  归晓探头看。
  路晨瞅见了她,推开椅子起身:“二姨,我先回家了。”
  “快回去吧,早让你走了。”黄婷母亲背对门外,没注意他们两个的猫腻。
  路晨双手抄在短裤兜里,到病房门口,瞥那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住院部一楼的后门。归晓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先一后迈出小门。
  院里的医院也就是看看发烧感冒,处理一下急诊,所以这里并没有大医院的感觉,小而干净,踏出去,她倒像走进了个僻静的小院子。
  爬山虎爬满了砖墙,在夜风晃着尾端。
  万籁俱寂。
  他掏烟。这几天晚上他都在这里,离她住的那栋家属楼很近,最多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她住的那个窗口下,偶尔溜达过去,还能看到她半敞开的窗。
  那点儿烟火在他手旁,忽暗忽亮。路晨像是在组织一句很长的话,可说了,又比她想的要简单。
  “喜欢我吗?”他低声问。
  归晓是真脸红了。她头次体会到脸红的感觉,从颧骨到耳边都在发烫,热烘烘的。
  “有你这么问的吗?”她小声顶回去。
  路晨笑了下,背过身向前继续走。
  归晓站着发了一会儿愣:这就说完了?
  忽然他左手背到她身后来,掌心向上,手指虚拢着勾了下,意思是:把手给他。
  ……
  后来两人怎么拉上手的,細节模糊。可她还记得,他的手比自己的要粗糙,体温也高,两人碰到的一瞬,她竟有被烟头烫到的错觉……   车内的温度在攀升,她身上一阵热,又是一阵凉。
  雨刷机械地扫除着雪,因为结了冰,挡风玻璃反倒越发糊了。
  归晓拿了块擦车布想去擦。
  手搭上车门,视线不觉落到十米外那天寒地冻雪夜里的小饭店,点亮的一串串小灯泡绕着的店招牌下,路炎晨推开门,没穿外套就走了出来,衬衫被风卷起来,露出一小截腰。
  隔着一扇车窗玻璃,她像听到他靴底踩上雪的声响。
  他站定在车门外,黑眼睛直视她。
  归晓放下车窗,一阵风冲着灌进来,将她堵得透不过气:“还有事吗?路队长?”
  “帮我个忙,”他手臂搭上车窗,却是叫了另外的名字,“小蔡。”
  “啊?”小蔡完全在状况外,“路队,你说。”
  路炎晨不像开玩笑,说:“我要带那个孩子去北京念书,能不能帮我弄所好点儿的学校?”
  “去北京,”小蔡成复读机了,“这、这个吧,归晓有门路。”
  路炎晨漆黑的眼睛,终于,去看近在咫尺的她:“归晓?”
  天冻得让人连呼吸都鼻子发酸。
  归晓打量着车前挡风玻璃上的一片半透明景象,再次打开雨刷,尝试除冰,说:“路队长家里条件一直挺不错的,这种事,其实花钱就能解决,不用特地来找我们帮忙。”
  路炎晨倒像听了句笑话,答得波澜不兴:“我过去一当兵的,能有什么钱。”
  第七章 流浪途中人(4)
  这句话让归晓怔了下。
  他靠上车门,肩侧沾了雪,和她面对面,看她的目光里不带任何感情,可再开口的姿态越发低了:“帮个忙。”他倒像是换了个人,忘了十几分钟前在小饭店里是如何硬邦邦地摔出话呛她,连道歉都是敷衍生硬的。
  十几年过去了,她总不能越活越回去,还和他像过去似的怄气。
  再说……又不是男女朋友,道过歉了也就算了。
  “我后天回北京,”她握紧方向盘,放缓了语气,“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细谈一下。你尽快带孩子来北京吧,趁寒假办了,别耽误他上课。”
  “就现在谈吧。”他倒不客气。
  她愕然:“现在?”
  秦明宇瞅准机会搭话:“你看你们帮这么大的忙,应该是我这个当爹的来谢你们。还是进来喝口酒吧,路队今晚不沾酒,他送你们回去!”
  一来二去的,归晓又被众人合伙劝了回去。
  仍旧是那张小桌子,秦明宇将垂在地板上的窗帘卷了,打结,塞进暖气管和墙壁的缝隙处,算是弄得整洁了些。路炎晨一改刚刚的态度,亲自为归晓拽过椅子。
  他三言两语说了来龙去脉。
  因为秦明宇离退伍还早,秦小楠又一个人在二连浩特借读,没人看管,挺可怜的,所以他想带小孩回北京读几年书。
  “我去年帮小蔡弄过一次,”所以小蔡才会第一时间说出她有门路,“你们和她情况又不一样。没有监护人户籍迁移证明,也没有监护人调动工作的证明,甚至,你也不是监护人。给我点时间,你要先给他找个家庭住址。”
  “那就是说,要先买房?”
  北京买房哪儿有那么容易。
  归晓诧异:“买房?你户口还没迁回去吧?我可以帮你租房子。”
  他瞥了归晓一眼:“我来解决。”
  自己解决?他有十一年没回去了,怕是解决自己的问题都要花不少时间。
  可这些似乎又和她没关系,起码路炎晨的态度很明显。
  他们差不多谈完,唯有一件事定不下来,就是带小孩去北京的时间。归晓的意见是快过年了,一定要赶在年前带过去,方便和校长见面。
  手续过年后办。
  可路炎晨这里还有要紧事处理,秦明宇又没退伍,更不能随便这么走动。
  “让我想想,”路炎晨没给准话,“过两天告诉你。”
  回去酒店,归晓还没回过味来,倚在床头出神。
  当初刚在一起的时间很不凑巧,她面临中考,他准备高考,没多久她就去了区重点高中念书,而路炎晨远走外省读大学。
  两人算是刚开始就成了异地恋,见不到只能靠打电话,她有时觉得真是委屈。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找了无数借口才能回到念初中的镇上,那晚刚到院儿里,她想给他惊喜都没提前说,大晚上的骑车跑到汽车修理厂去找他,到了地方,还是让门卫叫他出来的。
  没多会儿,她就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他拎了个银色扳手走出来,寒风猎猎,却穿了衬衫。
  她跑过去:“冻死了。”
  他看她因为费力骑了一路车而热得扑扑红的小脸:“冷就进来。”
  她窘:“我说你要冻死了,穿这么少。”
  等跟着他进去,碰到人都会笑着问一句:“小女朋友?”他默认。
  她还美美地嘀咕:“以后要嫁给土老板喽……”
  那几天她除了晚上回姑姑家睡觉,白天就窝在他修车场的那间冷飕飕的屋子里,或是蹲在吊起来的汽车旁,看他躺在底下修车,给他递着工具。他经常是满手、手臂都是乌漆抹黑的机油,从车底下钻出来时还打着赤膊……
  幸亏有张标致的脸,怎么折腾都还顺眼。
  她乐观主义,想着好歹每年都有寒暑假,不就三年高中吗?等她上大学就好了。
  可寒假过完没多久,路炎晨入伍了。
  自此天南海北,连打个电话都像过节,哪怕她遇到再难过的事,他连听她哭的时间都没有。她抱怨多了,他也会不耐烦,都是十几岁最不管不顾的年纪,谁会没脾气?本来通电话机会就少,难得说上话又都在吵架,想想,也真算不上美好。
  ……
  睡到半夜,归晓总听到风声,分不清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窗外。
  她迷糊着从床上爬起来,摸到玻璃窗那里,真是狂风暴雪,路灯全灭,只有窗外的树梢在摇摆晃动。这么看了会儿,倒睡不着了。
  归晓一路摸着开关,不停按下,光亮從卧房绵延到洗手间。最后,整个人都困顿了,她趴在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没有热水,都是冷的。   她看着水哗哗流了半天,脑子里都是他拜托自己的那件事,怎么算时间都太紧。
  想想还是不对,她拨了他的手机。
  电话接通的一刻,那边的狼嚎似的背景音仿佛又把她拽回了几个小时前,和他面对面坐着的空间里,闭了眼,还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和那双浸了冰水似的的漆黑瞳仁。
  等待音消失,接通了……她却像被堵住了口,不知该如何开场。
  漫长的空白,两人都没说话。
  结果还是他先出了声:“还没睡?”
  “嗯,”她揉眼睛,“你给秦小楠收拾东西吧,我先带他回去。后天下午四点二十的飞机,一会儿我给他补张票,你千万记得三点就把他送过来,别误了飞机——”
  “归晓。”
  “嗯?”
  她耳边只剩水流声。
  她想起年少时和他打电话,握着听筒,很容易就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被放大,等手机的发展越来越成熟,反倒没有那种沙沙而过的气息声了。
  “深更半夜的,”路炎晨估计又咬着烟,吐字不太清晰,“洗澡不怕着凉?”
  “我没洗澡。”归晓茫茫着,拧上水龙头。
  分明是穿着睡衣,薄薄一层布,领口处,甚至后腰、脚背都透着冷,可她又舍不得钻回房间的棉被里,怕挪动半步电话都会因为信号不好断了线。
  又是漫长的安静。
  “挂了。”路炎晨交代了句,挂断了电话。
  跨过大半个二连浩特,还是那家小饭店。
  他打开后门,拉出张椅子丢去墙角,坐在了在呼呼穿堂风里。
  过去招人进中队时,他时常双腿交叉着搭在桌边上,翻那些堆积如山的个人履历,最感兴趣的就是每个人的弱点。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包括他。
  跨坐在椅子上的他,背抵墙和玻璃门的夹角处,静默着,一根接一根抽烟。
  到五点多风雪更紧了,里边人都消停下来,或是三两个凑着没什么力气地继续闲聊,或是趴着迷糊着睡熟过去,他仍是倚在远处,在大风里尝试着吐出个淡淡的小小的烟圈。
  听到脚步声,他睨了眼:“給你儿子收拾东西,后天归晓带他先飞北京,她估计怕等我们把孩子送过去太晚了。”
  还真是帮人帮到了底。
  “路队你这初恋可真够意思!”秦明宇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挨着路炎晨脚边,说,“我帮你问过,人家归晓没结婚,看她这么帮忙肯定还对你有意思啊,拿下算了。”
  风吹得眼睛疼,估计也是一整夜烟熏的。
  他自嘲:“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拿下了给人什么?脱了一身军装,没钱,没房,没车,离开北京十几年连朋友都没几个。家里又一堆破事,难道还把人往火坑里带?”
  路炎晨眯缝起眼,一面算着还要多久才能把里边的那几个弄醒送走,一面想起那天。
  她穿着没有任何图案的纯白衬衫,暗红色的短裤和米白色的帆布鞋,尖尖的脸,鬓角被汗弄得湿了,走进来时满屋子的男生都望了过去。让他想起小时候光脚在河边摸鱼,烈日溪水中鲜少能找到的那种半透明的小贝壳,干净漂亮,被水冲刷得一尘不染……
  尤其是她看到自己那一刻,牙齿轻咬住下唇边沿,嘴角上扬。好美。
  下期预告:路炎晨入伍前来学校找归晓,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却从不曾想过,那竟是他们分手前最后一次见面。路炎晨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风中,归晓骑着车哭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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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花粉:陈七,1996年生,有点腹黑的天蝎座少女,家乡在美丽的呼伦贝尔海拉尔,喜欢听歌、看电影、啃名著,喜欢去不同的地方看日出。  职业: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大一在读  坐标:广州  花龄:8年  花粉篇  Q: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花火》的啊,还记得第一次买《花火》的情景吗?  A:第一次看《花火》是2009年,初一刚入学时,同学互相借阅偶然看到的。然后在十二月份,呼倫贝尔“吞云吐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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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终于!终于!终于等到这稿子上刊了!这是一个关于救赎与爱的故事,一个深陷绝望的人该怎样一步步爬出深渊,等待你到故事里来探索,反正我写的时候是哭了。生活就像一场旅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迷路,愿我们迷路时,也能遇见照亮我们的灯塔。  1.是是是,你最值钱  屋外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应该是有人落水了。余暖疾步走出去,只见浅浅的湖泊里,有人在挣扎,还有小半截露在水面上的山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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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人生的某个阶段总是充满自卑,自尊又使自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喜欢的人的付出,因为越喜欢越怕亏欠。初春时我突然想写这样一个故事,到了盛夏的尾巴才落笔,愿你能在雾散之后找到前进的方向,愿我们都能成为自己的女爵。  一  黎酒作为一个女司机,平平安安地开了三年车才遭遇人生中的第一场车祸,而且还是被撞的。  索性人车平安,她匆匆留下电话后就去赶实验了。那位车主再联系她是在三天后,她和许寒之正在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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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颜推荐:总有些悲伤是无法改变的,何不珍惜眼前的快乐,哪怕它很短暂。故事最感动我的,是夜空下江拓骑自行车载秋晓回家,他自言自语地说:无法实现的愿望是不会写进愿望清单的……可他写进去的那些愿望,卑微得让人心疼。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他们迎着风雨,嘴角却带着笑。  我会陪你走到长夜彼端,哪怕等待我的,只有永远的离别。  Scene 01  江拓朝喻秋晓招手,他站在开满美人蕉的花坛前,眼底像有星星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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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读过《你抱起来有点甜》吗?  这是六盲星的作品,听说一上市就让许多读者看得心花怒放,每个人都呼喊着想要一个“苏叔叔”。  知道你们喜欢,于是就邀请了作者写给你们一个也是甜甜的小番外。  写给故事的主人公,也写给相信爱情的每一位小天使。  程思眠在18岁那年遇到了这么一个男人,他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但城府也极深。他比她大了八岁,于是他用这八年的优势教她明白自己的优势,也教她懂得人间冷暖。他一直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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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颜推荐:本该没有七情六欲的杀人工具,却捂着心口说了句“这里好疼”,故事充满着这样的反差,有些黑色幽默,又显得无比深刻。大概情感是最难捉摸的东西吧,你以为你控制了它,其实是它左右了你,所以到头来,谁都没有猜透结局。冷而尖锐的笔触,精巧的构思,以寒这次,是真真惊艳了我。  引  我的刀刺进了若水心口,血花喷洒出来,床帐一道红。  冷月夜,她的死状惊恐,没有瞑目。  她临死前的尖叫声招来了王府里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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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韶华,名额确定了,去国外学习的是想容。你落选了。”  妈妈看着陆韶华,眼里是满满的失望。  陆韶华重重地垂下肩膀,默默地走回了房间。  陆家世代都是调香师。所谓调香师,便是创造味道的人。他们并不仅仅在香水领域工作,同样还要活跃在洗发水、香皂、洗衣液等多种需要香味的行业里。而陆家,则是个中翘楚。  这一次陆韶华和堂姐陆想容争夺唯一一个出国交换学习的名额,陆老爷子要求两人制作出一款香水,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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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用户的带宽不再成为使用视频服务的瓶颈时,视频内容就可以给用户提供应用服务的更多可能。    从2006年的“视频元年”到2008年的三年时间里,视频网站经历了初创时的火爆,竞争时的惨烈和版权纠纷的复杂,内容建设、盈利模式、市场格局等都处于摸索的阶段。进入2009年之后,网络视频的发展日趋成熟,土豆、优酷、酷6、PPs等网站已在各自的领域形成了群雄割据的局面。在内容和技术突破的同时,视频网站也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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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开水白菜  “景昭的青铜器产生于青铜时代的晚期,这个时代虽然时间短暂,但在我国青铜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体现出了其独特的设计思想和特征。景昭青铜器很多都是素纹,大部分还是铸造的。景昭青铜器中发现的兵器多,礼器少,现在我们来看这组青铜戈……”历史博物馆的解说员机械地向游客重复着他的专业解说。  阿离混迹在人群中,看着那些熟悉的器物。它们随着时代更迭、人世辗转被掩埋在黄土之下,在千年之后,被人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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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颜推荐:一屋,一人,众兽,向往自由与安静的麦粒粒,被这样的许洛深深吸引,远离喧嚣和烟尘的爱情,简单而又美好。有人会问,他们不会感到孤独吗?其实,这世间有许多“孤独”的职业,有人却甘之如饴,所以他和她,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凑到一起啊。  一  今年的夏天异常炎热。  麦粒粒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昏昏欲睡。  山间绿意茫茫,草木生机勃勃,蝉鸣不绝,大有齐声合奏之势。  “许洛,许洛。”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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