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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二】
八
橙色的阳光透过厨房玻璃落在砧板上，映出空气中盈盈飞舞的小尘埃。
连韬靠在料理台上搅拌鸡蛋，一边搅一边问：“你昨天几点走的？”
“给客人做完提拉米苏，收收东西就走了啊。”叶微尘若无其事。
“哦……”连韬不疑有他，“我还奇怪呢，今天上午有群人跑到我们店里来，问昨晚凌晨有没有见过戴着帽子口罩、半夜跑来吃甜食的人……听起来就很可疑，这种事最容易惹祸上身了，你没出什么岔子吧？”
叶微尘手一抖，心虚道：“能、能出什么岔子？”
“我昨晚回去之后后悔死了，说什么都不该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留在这儿的，那么晚，多不安全啊，你说是不是？”把打好的鸡蛋放进烤箱，连韬笑道，“对了，昨天那个客人应该长得挺帅吧？人家连个脸都不露，你看他的眼神就直了。”
当然帅，有谁能比君知舟更帅。
但叶微尘撒了谎：“我、我没见到他的真容，他拿着提拉米苏付完钱就走了，从头到尾都没露脸。”
连韬在甜点店打工这么多年，特别了解她，一说谎就结巴。
关上烤箱，他眯起眼，转过来看着她：“真的？”
“当然是真、真的。”
叶微尘手有些抖，一盘寿司切得歪歪扭扭，连韬刚想凑近她，烤箱转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齐齐抬头，见烤箱冒出一阵黑烟。
“有没有搞错……今年刚买的机器，这就罢工了？”赶紧把小蛋糕取出来，连韬弯着腰看了一圈，肉眼看不到问题所在，“微尘你赶紧上楼取个螺丝刀，我卸了后盖看一眼，不知道哪儿又烧了。”
“哦，好。”叶微尘赶紧放下寿司，噔噔噔地跑上楼。
甜品店的阁楼是一个小工作间，她一进门就见君知舟坐在木架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窗户大敞，夜风沁凉，他望着初升的星空，万家灯火映入眼底化作流光，衣角也在风里跟着轻轻摆动。
叶微尘呼吸一滞，几乎有一个瞬间，她以为他要随风而去。
上前一步，她叫他：“知舟。”
君知舟愣了愣，回过头。
叶微尘的眼睛很亮，只是青春期的女生大多数不善于修饰自己，也不善于发现自己的漂亮。但君知舟能看得很清楚，星光聚集在她眼睛里，全是明媚的笑意：“吓到你了？我能这样叫你吗？”
他神色一软：“可以啊。”
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你怎么坐在风口上。”她帮他把窗户阖上，“冷不冷？我再给你找个小垫子吧？”
君知舟摇摇头：“我想看星星。”
“那我等会儿上来陪你一起看。”叶微尘笑笑，拖出放在工作台下的大纸箱，“烤箱好像坏掉了，我上来找把螺丝刀，讓连韬看看能不能修好。”
君知舟眨眨眼：“需要我帮忙吗？”
“怎么能让8位数的手修烤箱！”叶微尘开玩笑，“何况你现在这么小，乖乖待着就好啦。”
君知舟有些出神，没有接话。以前也是这样，他回家看望父母、跟朋友聚会，餐后大家石头剪刀布决定洗碗的人选，从来都不让他动手。
“钢琴家的手，怎么能拿来做这些事呢……”
女生拿着螺丝刀“噔噔噔”地跑下楼，门没有关紧，留下了一条缝。君知舟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一动。
他爬下木架子，从门缝里闪身溜出去。
九
有个零件松落，卡在了烤箱里。
“这下没办法了。”连韬蹭得一手机油，闲闲道，“这我修不好了，得找专业的，另请高明吧。”
叶妈妈有些急：“外面客人还等着呢，小韬你能不能再试试？”
“阿姨，真不是我不想修，可咱们连工具都没有啊。”连韬好声好气地跟她讲道理，“你看啊，换这个得要那种很细的螺丝刀，把挡在外面这块板取下来，才能把卡着的零件弄出来。正常人的手指这么粗，徒手哪能换得了。”
“细铁丝行不行？”叶微尘出主意，“你能不能用细铁丝把它夹出来？你看我刚刚从那个箱子里拿了一大捆细铁丝……”
“不行的。”连韬打断她，“细铁丝太轻了，夹不住。”
“叮咚——”厨房里的公用手机响起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哎哟，那现在怎么办？”叶妈妈赶紧停止外卖接单，“店里客人在催，外面还有人在等外卖，就算我们现在停止接新单，那还有已经接了的单子呢？把客人赶出去吗？”
“我说要不这样，咱家里不是有个小烤箱吗，能不能我骑车快点儿，出趟门一个来回也就20分钟……”
“20分钟太久了，又不是只要做一个蛋糕……”
一片混乱里，叶微尘眼角余光里闪过一道小影子。
她眼皮一跳，猛地转过头，目光锁定放在砧板旁的铝盆——盆里铺着几棵绿油油的生菜，刚刚洗过，叶子上还滴水。而君知舟正立在盆边缘，躲在生菜叶子后。
见她望过来，他赶紧朝她招手。
叶微尘蹑手蹑脚走过去，趁着妈妈和连韬不注意，赶紧把他抄起来揣进口袋：“你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多不安全你知道吗？万一不小心被人踩到了怎么办？”
君知舟笑笑：“我来给你帮忙啊。”
无缘无故，叶微尘的心漏跳一拍。
“我听到你们刚刚说的话了，就是要进去取个东西嘛，我可以做啊。”他继续道，“现在我变得这么小，进去取个东西还不简单？”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拒绝，“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微尘，我想帮帮你。”他看着她，缓缓道，“虽然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没办法在其他事情上帮到你，但这种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叶微尘望着他诚恳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被连韬卸掉的后盖还没来得及装回去，他已经跟妈妈迅速达成了共识，打算骑车回家先用那个小烤箱将就一下，好歹对付过今天。叶微尘伸手探了探烤箱，确认已经断了电，也已经没有热气了，才满怀担忧地把君知舟放进去：“你小心一点，有什么问题就立刻出来啊，千万不要逞强！” 君知舟点点头，弓下身爬进去。
烤箱里很暗，叶微尘偷偷在外面给他打手电筒。他一爬进去，黑色的机油就沾了满身。压抑着浓重机油味带来的不适，君知舟往前爬几步，看到了她所说得“卡在里面”的那个东西。
是一枚松动的螺丝钉，因为很小很不起眼，所以被机油淹没了，搞得连韬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掉出来了。
他直起身，想将螺丝钉拧回去。
小个子固然有小个子的优势，可君知舟同时也觉得吃力，他的力气变小了，连一个这么小的螺丝钉都拧不回去。
咬著牙用力拧，一滴机油摇摇欲坠，正正地落到他的脑袋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微尘见他一直不出来，又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心里有点儿没底。
连韬已经去取车打算出发了，叶妈妈刚刚也去外面招呼客人了，只有厨房里催单的机械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啊叫。叶微尘等得心焦，直到听见门口连韬骑着机车绝尘而去的轰鸣声，她才看见君知舟慢慢爬出来，他身上沾满机油，狼狈地落进她手里。
叶微尘心疼得不行，连忙找了张纸把他裹起来。来不及照顾君知舟，她赶紧把已经出发了的连韬叫回来。连韬走到半路接到她的电话，将信将疑：“明明是坏的，怎么可能突然就好了？”
“我骗你干吗？”叶微尘试了试烤箱，机器运转已经恢复了正常，“你赶紧回来吧，店里还有好多客人呢，明天再带烤箱去检查一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好时坏的。”
挂断电话，叶微尘小心翼翼，把包在卫生纸里的君知舟带回阁楼。
十
叶微尘找了个做蛋糕的小纸杯，一边往里面倒水一边问：“你喜欢热一点还是冷一点？”
“我喜欢快一点。”君知舟披着卫生纸，“机油的味道实在太重，我快受不了了。”
“那你还逞强？”叶微尘好笑，用手指试试水温，“我觉得可以了，你来试试看？”
小小的君知舟趴到纸盒旁，伸手碰一碰水。
她很细心，还借着木架子的轮廓帮他搭了个简易的小帘子。他觉得水温刚刚好，但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不可以偷看的啊。”
叶微尘噗嗤笑出声：“我不看我不看，我捂住眼。”
帮他把小帘子拉上，她隐隐约约看见纸上浮现出一个小人的影子，窸窸窣窣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时发出“噗通”的轻响。
叶微尘坐在旁边，其实有点儿发愁。君知舟先前的那套小衣服在烤箱里被划了两道口子，又沾满机油，肯定不能再穿，可如果要她重做一套，这毕竟是在甜点店而不是在家，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材料。
该怎么办才好呢……
正在沉思，连韬上楼敲她的门：“尘尘，吃晚饭了。”
门锁动了动，他像是想开门，却发现上了锁：“嘿，你没事给阁楼上锁干吗，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叶微尘吓了一跳，阁楼用的是木门，锁根本锁不紧。她怕连韬破门而入，赶紧抄起君知舟的小浴桶往抽屉里藏。
钢琴家也吓了一跳，迅速扯住卫生纸把自己裹起来。
结果连韬推了两下门没推开，放弃了：“算了，不管你了，赶紧下来吃饭啊。”
“哦！”叶微尘扬声回应，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收回目光，她见钢琴家仍然坐在纸杯里，手里紧紧攥着方才慌忙之中从帘子上扯下的纸，一半被水打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像狼狈的木乃伊。
叶微尘觉得好笑，心头旋即涌起的却是浓浓的愧疚：“对不起，知舟。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君知舟摇摇头：“你先去吃饭吧。”
“嗯，我会给你带食物的。”
工作日往往客人比较多，叶微尘就和妈妈、连韬一起在店里吃晚饭。叶妈妈很注重营养均衡，每天的配菜与水果都会特地挑选，今天的饭后水果是山竹，她把两个都揣在兜里，吃完饭就脚底抹油打算跑。
“站住。”
叶微尘站住脚步，心里暗叫不妙。
妈妈脸色不好：“小韬说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躲在阁楼里鼓捣什么，给门上锁，也不下来帮忙。”
叶微尘偷偷瞪他，连韬心里叫苦连天，他可什么都没说，叶阿姨天天把锅往他头上推。硬着头皮，他劝道：“阿姨您看，尘尘她今天不是还帮忙修好了烤箱嘛，她都高二啦，学业重也是情有可原……”
“你别替她说话。”叶妈妈不容置喙，“叶微尘，你是不是还想着钢琴的事？”
微尘一愣。
“趁早死了那个心，你没有天赋，我也绝对不会支持你学音乐。”叶妈妈目光坚定，望着她，“如果敢走你爸的老路，我就打断你的腿。”
叶微尘愣愣的，半晌，觉得眼底有股热意往上涌。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跑上楼。
十一
叶微尘喂君知舟吃了半个山竹。
他现在人变小了，胃口也变得很小，连一个都吃不完，就抱着肚子说自己已经很撑了。
叶微尘用山竹皮给他剪了件衣服，看起来鼓鼓的，可爱得不行。君知舟却有些苦恼：“这个皮有点重……”
她咯咯笑：“先凑合一下吧，等回到家，我重新给你做一套。”
把他放回口袋，她下楼跟连韬和叶妈妈打过招呼，骑着车回家。
夜风迎面扑过来，天幕中星星遍布，远山如同蛰伏的巨兽，高架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
叶微尘骑着车经过城市大桥，速度明显慢下来。君知舟若有所觉，从口袋里爬出来，探出头，见江上有人在放河灯。平静的水面包容着整座城市的光与影，河灯连成线，像坠在水里的星星。
他仰着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自行车在桥中央停下来，叶微尘将他放入手心，微笑：“是祭奠去世亲人的日子。”
君知舟一愣。
沁凉的风带起额前的刘海，叶微尘望着一盏一盏放进江中的河灯，半晌，笑道：“真羡慕你啊，君知舟。能做个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钢琴家，多好啊。” 夜色幽静，江水拍岸。
君知舟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我爸爸也是个钢琴家。”她顿一顿，“是我心里最棒的人。”
君知舟沉默许久，问：“那他现在在哪？”
“他去世了，很多年前就走了。”叶微尘眼眶发红，“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为了表演到处跑。妈妈一直希望他能找份工作，为了她，也为了我——可父亲没有，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像母亲希望中那样稳定下来。”
君知舟若有所思，终于明白了叶妈妈抵触叶微尘学钢琴的原因。
她的父親为音乐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与所有的热情，却换来一生郁郁不得志。跟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行业一样，能在音乐方面走上金字塔塔尖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总是塔下累累白骨，多少人前赴后继，还未碰到梦想的光，就中断在了这条路上。
夜深露重，君知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从来都是世人眼中的幸运儿，有天赋，在合适的年纪遇到了不错的老师，又能凭风助力，在国际比赛上一跃而起。
可是……
许久，他苦笑：“可是，我也常常觉得，生活是件很坎坷的事啊。”
“在我还没有被变小的时候，我是钢琴家君知舟，我理应每天练琴、开音乐会，穿得一丝不苟，在媒体面前也得体而大方。那是我的工作，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可久而久之我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我是一个慢热的人，跟朋友们出去玩，最后总是会变成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时间久了他们觉得我冷漠又不可接近，就不愿意带着我玩儿了。”他说，“我很沮丧，觉得自己怎么也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我好像永远没有天赋，也不知道该怎么努力。”
“后来公司给我安排了助理，所有的事都可以由助理去帮我做，他帮我安排晚宴、接待客人，帮我安排日程。虽然也向我征求意见，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木偶。”
君知舟张着嘴，风灌进嘴里，仿佛是穿胸而过。
虽然总是被夸，被放在光环的中心，可犹疑与踌躇只有自己才明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被人喜欢就好了，管他们喜欢的是那个虚假的君知舟，还是真正的、不善交际的我。不管怎么样，这世上都只有一个君知舟，来来去去，他们喜欢的不都是同一个人么？”
叶微尘望着他。
“直到今天，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我错了，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他抬头望着她，眼底深沉如渊，倒映着整个城市的璀璨灯海，“我失踪了，助理却在背后替我更新微博，粉饰太平。”
叶微尘一愣。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这是你名字的意思吧？”他看着她，轻笑，“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事？简简单单地活着，不要去思考意义，做一个没有梦想的普通人，不是会快乐很多吗？”
高架桥上车辆如流水，像是在灯海中撒开了一张细密的网，网兜朝上，兜住一整个城市的夜色与星辰。
风从江面上过，吹在脸上有些冷，有些腥。叶微尘愣愣的，目光交错，她看到他眼中的星光。
明亮而坚定。
于是她徐徐地笑了：“君知舟，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明明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大钢琴家的脸突然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竟然，竟然轻而易举就被看透了……
“你别用这种激将法，我很不经刺激的。”吸吸鼻子，她笑，“但你说的问题的确都是问题，看在大钢琴家这么诚挚的份儿上，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星空之下，少女眼睛亮得好像宿着星星：“我的秘密基地哦。”
十二
她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精品屋。
不同于大多数精品店选在繁华地段，这家店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推门进去的瞬间就好像走进了魔法世界，橙色的灯光柔和静美，架子上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不重样的小玩物。
被她带着拐进里间，小小的屋子里外繁花锦簇，落地窗下面放着一架钢琴。
一架漂亮的旧钢琴，轻而易举地就把君知舟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漂亮吗？”叶微尘掀开琴盖，笑着把两眼放光的他放上琴键，“这是我爸爸以前最喜欢的钢琴，他去世前，把它送给了这家店的店主。店主人很好，允许我随时来睹物思人。”
君知舟有些亢奋，在黑白键上来回跳，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跳累了，他仰起头：“你也会弹钢琴吧？”
“嗯。”叶微尘点点头，“以前爸爸教过我一点点。”
但后来因为没办法继续学习，家里又没有钢琴，她没能把这个爱好继续下去。
总觉得有些辜负父亲。
像是看出她的失落，君知舟鼓励她：“那，弹首曲子给我听吧。”
叶微尘点点头，手指落到琴键上。
君知舟撑着下巴坐在钢琴上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很漂亮，似乎继承了父亲，十指修长，是一双适合乐器的手。
但是……她一按琴键，君知舟差点从钢琴上跌下来。
曲子也弹得太……太难听了！
“微……微尘！”《小星星》弹到一半，他忍不住打断她，委婉地问，“你有多久没碰过钢琴了？”
“好久了，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我就没再怎么……”叶微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旋即脸红了个透，“对、对不起，我弹得很难听吧？也、也是，在你面前不管怎么样都是班门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打断她，“我是想说……呃，虽然很多乐器确实是童子功，但如果不是想做专业的钢琴手，而只是作为一个爱好来培养的话，你还是很有希望，能学好钢琴的。”
这话没能安慰到叶微尘，她还是有些尴尬。
她低着头，君知舟想跑过去看她的眼睛，没想到站起来时重心不稳，脚下一滑，就“咚”得一声摔在了琴键上。
一个重重的高音，摔得他头晕目眩。 叶微尘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掉下来了？”
“不碍事，我……”语气一凝，他看到3个刻在钢琴上的字母：YXZ。眼神一变，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都几不可闻地颤抖：“微尘，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叫什么？”
“叶星洲。”
君知舟几乎站不稳。
他怎么忘了，她姓叶，她也姓叶啊！所以，所以当年那个舍身救下他的……
“怎么了？”见他发呆，叶微尘忍不住将手悬到他面前晃了晃，“你认识我爸？”
岂止是认识！
君知舟眼底有热意，何其巧合，纠缠在命运里的联系像看不见的线，一丝一缕地穿过千山万水，将他和眼前这个女生联系在一起。
暖黄的灯光下，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叶微尘，我来教你弹钢琴吧。”
十三
真正操作起来，君知舟才知道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个键弹错了……”
“不对，门德尔松的情感不是这样的……”
“等等，那个地方太快了……”
不出一周，他精疲力尽。
叶微尘有些愧疚，君知舟却一点儿放弃的打算都没有，信誓旦旦地称：“反正我的助理一直没有对外发布寻人启事，我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他，那用这些时间做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教你弹钢琴，还能让我有成就感。”
叶微尘很感动。但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敢告诉他，她在微博上看到的消息。
他失踪的第7天，乐团更换了首席鋼琴师。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是无迹可寻的。他被酒变小的确是场意外，可更换首席的事情却有许多细碎的预兆。叶微尘甚至后知后觉地觉得，他被变小的这段奇遇，很可能无意之中帮他躲开一场纷争。
他说得没有错，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慢一步，对很多事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只能愣愣地接受结果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只好更努力地去学习钢琴。
6月底学校组织出去玩，叶微尘特地带上了君知舟。
“要记得提前练琴。”他认认真真提醒她，“我小时候如果要出去玩，都会提前把那天的任务完成的。”
“小时候就那么认真了吗？”叶微尘笑着拍他的头，“那我也会努力像你一样认真的。”
我会努力向你靠近的，即使我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像你一样耀眼。
炎炎夏日阳光炽热，班上同学提议玩儿漂流。她有些犹豫，还没做出决定，黎烁已经帮她把背包带了过去：“我先过去，你快点儿啊。”
“知舟，你怎么办？”叶微尘苦着脸，“我现在也来不及做……你这么小号的雨衣啊。”
“没事的，我在你口袋里乖乖坐着，不动弹就行了。”君知舟倒不担心，天气一变好，他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你把口袋的开口按紧，我就不会掉出去。”
为了增加漂流的刺激性，有一段路是从几十米的高台上滑行下来。叶微尘穿着一次性雨衣，如临大敌地攥着口袋，旁边女生打趣她：“你在包里装了什么？紧张成这样？”
后排有男生笑：“说不定人家正害怕呢，你别说出来啊！”
大家笑成一团。
“微尘，你在害怕吗？”黎烁竟然很认真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怕，她真的在害怕啊。
怕太用力会压到君知舟，太轻又攥不紧口袋，把他掉出来。叶微尘强笑：“没，我……”
座位下的皮船开始启动。
抗拒重力上升的速度很缓慢，皮船在高台上短暂地停了几秒钟，自高空中一落而下，激起高高的水花。
水珠划过雨衣落到眼前，清澈的阳光投下来，在余光之中晕开一片彩虹。
安全带上的金属卡箍逐一被工作人员打开。
叶微尘微微松开死死扣着口袋的手，低头一看，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要命吧，怎么又是这种情况？君知舟还真的不见了！
座位下流动着刚刚灌入舱内的水，如果他真的掉出去了，那么小一只，肯定被水带进池子里，流走了啊！
“尘尘，你怎么还不走？”见她仍坐在原地左顾右盼，一旁的女生提醒。
“啊？哦，我、我马上就起来……”叶微尘心急如焚，又后悔得要命。明明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怎么又……
“微尘。”黎烁叫住她。
她回过头，见少年张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个被水打湿的精致小人：“你是在找这个吧？”
小人闭着眼，看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两手扣在胸前，柔软的头发被打湿，零零散散落在额前。
“谢、谢谢你！”叶微尘感激地道谢，连忙接过来。
“微尘。”她正要走，他抿抿唇，突然叫住她。
“什么？”
“这个小人，表情跟上次不一样。”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有事情瞒着我吧？”
十四
“呜——”
吹风机吹出来的热风扑面而来，君知舟半眯着眼，连连后退：“这个风太、太大了，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吹跑了……”
叶微尘伸手在后面虚虚揽着他，威胁道：“那你还乱跑？差点儿掉进漂流的池子你知道吗！”
好吧，这次是他自己想玩水，偷偷从口袋里往外爬了爬，想体验一下变小之后缩在别人的雨衣中玩漂流的感觉。结果万般不幸地没能控制好力度，皮船从空中坠落时，他也跟着掉了出去，正好落在黎烁的雨衣帽兜里。
“是我不对。”君知舟认认真真地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叶微尘叹气，放下吹风机，“我没有真的想要责怪你，但黎烁差点儿就发现你了。何况……”
虽然今天她用“我的钥匙扣很厉害，会变形”这种理由搪塞过去了，但……
“我觉得黎烁不会相信的。他爸妈都是医生，从小到大光顾着培养他的好奇心了，那种好奇宝宝，一定会再来问。”她说，“所以我们必须避开他，然后尽快找到能让你变回去的方法。” “我按照之前调制‘十六夜’的配方，调了一些其他的酒。”帮他把身上的水擦干，头发也吹得蓬松，叶微尘撑住脸，眨眨眼，“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总要试试看……回去之后，喝喝看吧。”
“可是微……”他还想说什么，卫生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女生说话的声音。
叶微尘眼疾手快把他抄起来，闪身进隔间，迅速锁上门。
君知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刺激之余竟然有点儿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躲进卫生间……而且是女卫生间。
水声哗哗，一个女生埋怨：“为什么JC乐团要换首席钢琴师？君知舟都不弹了，以后我们还能看谁啊？”
叶微尘一愣。
“就是啊。”另一个女生叹息，“而且竟然还是他自己发的消息……这么随意吗？之前还以为他很认真，现在想想，一点儿要退圈的征兆都没有……”
“重点是理由很草率吧？而且新的钢琴师也太丑了，君知舟跟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水声停下来。
“要我说，就算是想捧他的师弟，也没必要这样……”
两个声音渐行渐远。
叶微尘愣了半天，后知后觉，把君知舟掏出来。
他有些失神。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这是不是在做梦，他退出音乐圈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还有，什么叫做，“他要捧自己的师弟”？
目无焦距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很久，半晌，君知舟慢慢抿抿唇，面色苍白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几天前。”叶微尘叹气，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该他知道的事情，迟早都要知道的。“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
十五
君知舟想试着登录自己的微博，但是失败了。
显示原因是密码错误。
他看着自己账号上最新发布的那条微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虚幻。即使那是他一贯的口吻，可内容却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谢谢大家这么多年以来的陪伴，从我最早加入JC乐团，担任首席钢琴师起，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跳过中间一大段煽情，他将目光落到最后一句话上，“我从今天起会退出JC乐团，也退出古典音乐圈。JC的下一任首席钢琴师是我的师弟岑屿，希望你们能像支持我一样支持他……”
末尾附赠鲜花图标，还圈出了岑屿的微博账号。
简简单单一段话，看得君知舟齿冷。
多久了，他有多久，没听到过“岑屿”这个名字了？
当初叶星洲对外带学生，认为岑屿没有天分，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想再收徒弟。可是少年年轻气盛，见师父不肯搭理自己，就转而去求君知舟。那时他日日追着他喊师兄，最后还是叶星洲脸上实在挂不住，就这样硬生生地成了他的老师。
可自从那场火灾，那场噩梦之后……
“知舟？”背包拉链被人打开，他一抬头，看到叶微尘的脸。她刚从同学们的聚餐上跑过来，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慢慢地拉开拉链，塞给他一小颗枣，“你心情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君知舟叹口气，接住小青枣：“我没有心情不好。”
他只是恨自己太迟钝，为什么那么多人情世故，过了这么久他都还是看不清，也参不透？
“那就别想了，先吃点儿东西吧。”叶微尘不戳破，笑吟吟道，“今天天气这么好，真想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啊。”
君知舟眼底微动，想起那时他和叶星洲、岑屿住在同一个医院里，岑屿被裹成了木乃伊，也是天天躺在床上念叨，好想出去晒晒太阳啊……
那场火灾后他被毁容，一别这么多年，君知舟竟再没见过他的师弟。
可是……
低头看着微博，他又觉得不可思议。那就是岑屿啊，脸上干净得连道疤都没有。
他是什么时候复出的，又是怎么成了JC乐团的首席钢琴师？
君知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啦——”看他一整个下午都愣愣的，叶微尘就知道他还没走出来。别说在外面踏青、漂流和烧烤，直到回到住处，她开始给他调酒，他的注意力都没收回来。
她有些心疼，想帮他转移注意力：“来尝尝我新调的酒，说不定喝下去就能恢复原样了呢。”
除了继承父亲对音乐的热爱，叶微尘还继承了母亲那种对食物的敏感度。包括“十六夜”在内，都是她闲来无事调的鸡尾酒，用小杯子分装开，五颜六色，漂亮得像彩虹色琉璃。
虽然她已经用了最迷你的杯子，君知舟看着仍有些犯怵：“这儿……这儿有十来杯呢，全都要喝吗？”
“每一样喝一点点呗。”叶微尘也没办法，“那次你一个人喝了两杯，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喝得过量……”
君知舟沉默了一下，认命地把所有酒都尝了一遍。
鸡尾酒口感偏甜，其实喝起来后劲儿很大。半小时后，他已经站不稳了。
叶微尘有些后悔：“知舟，你没事吧……”
“我没……没事……”君知舟肤色偏白，脖颈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像在宣纸上薄薄地铺了层胭脂，有种奇异的好看。他坐在窗边，陶醉地对着月亮，“虽然……虽然月亮今晚不圆，但是，但是好看！”
“知舟……”
君知舟眼睛亮得出奇，语气却很坚定：“微尘，你去睡吧，我就在这里赏月，不会出事的。”
已经凌晨1点了，第二天还要上课。
叶微尘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道：“好，那你……你也早点睡啊……”
“好的。”
临睡前，她把窗户锁好，检查了3遍。确定君知舟“赏月”时就算即兴做广播体操也不会掉下楼，才迟疑着去睡了。
夜深人静，天空中星罗棋布，銀河好像是缀在一张巨大的网上，气势汹汹地朝下压。
君知舟摇摇摆摆地把她的课本垫高，爬上去，打开窗户栓。
沁凉的风灌进来。
君知舟闭上眼，心里吟诵着醉人的诗篇，朝前微微一跨——
脚下一空，重心偏移，倏地坠入万顷夜色。
醉酒的君知舟撞见助理与人谈话，得知乐团首席钢琴师换人、自己变小都不是意外，决心调查叶老师真正的死因。接近真相的时候，却意外恢复了正常……度过这个分别的16夜，总还会有下一个16夜，只要怀有热情与期待，就总有重逢之日。
八
橙色的阳光透过厨房玻璃落在砧板上，映出空气中盈盈飞舞的小尘埃。
连韬靠在料理台上搅拌鸡蛋，一边搅一边问：“你昨天几点走的？”
“给客人做完提拉米苏，收收东西就走了啊。”叶微尘若无其事。
“哦……”连韬不疑有他，“我还奇怪呢，今天上午有群人跑到我们店里来，问昨晚凌晨有没有见过戴着帽子口罩、半夜跑来吃甜食的人……听起来就很可疑，这种事最容易惹祸上身了，你没出什么岔子吧？”
叶微尘手一抖，心虚道：“能、能出什么岔子？”
“我昨晚回去之后后悔死了，说什么都不该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留在这儿的，那么晚，多不安全啊，你说是不是？”把打好的鸡蛋放进烤箱，连韬笑道，“对了，昨天那个客人应该长得挺帅吧？人家连个脸都不露，你看他的眼神就直了。”
当然帅，有谁能比君知舟更帅。
但叶微尘撒了谎：“我、我没见到他的真容，他拿着提拉米苏付完钱就走了，从头到尾都没露脸。”
连韬在甜点店打工这么多年，特别了解她，一说谎就结巴。
关上烤箱，他眯起眼，转过来看着她：“真的？”
“当然是真、真的。”
叶微尘手有些抖，一盘寿司切得歪歪扭扭，连韬刚想凑近她，烤箱转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齐齐抬头，见烤箱冒出一阵黑烟。
“有没有搞错……今年刚买的机器，这就罢工了？”赶紧把小蛋糕取出来，连韬弯着腰看了一圈，肉眼看不到问题所在，“微尘你赶紧上楼取个螺丝刀，我卸了后盖看一眼，不知道哪儿又烧了。”
“哦，好。”叶微尘赶紧放下寿司，噔噔噔地跑上楼。
甜品店的阁楼是一个小工作间，她一进门就见君知舟坐在木架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窗户大敞，夜风沁凉，他望着初升的星空，万家灯火映入眼底化作流光，衣角也在风里跟着轻轻摆动。
叶微尘呼吸一滞，几乎有一个瞬间，她以为他要随风而去。
上前一步，她叫他：“知舟。”
君知舟愣了愣，回过头。
叶微尘的眼睛很亮，只是青春期的女生大多数不善于修饰自己，也不善于发现自己的漂亮。但君知舟能看得很清楚，星光聚集在她眼睛里，全是明媚的笑意：“吓到你了？我能这样叫你吗？”
他神色一软：“可以啊。”
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你怎么坐在风口上。”她帮他把窗户阖上，“冷不冷？我再给你找个小垫子吧？”
君知舟摇摇头：“我想看星星。”
“那我等会儿上来陪你一起看。”叶微尘笑笑，拖出放在工作台下的大纸箱，“烤箱好像坏掉了，我上来找把螺丝刀，讓连韬看看能不能修好。”
君知舟眨眨眼：“需要我帮忙吗？”
“怎么能让8位数的手修烤箱！”叶微尘开玩笑，“何况你现在这么小，乖乖待着就好啦。”
君知舟有些出神，没有接话。以前也是这样，他回家看望父母、跟朋友聚会，餐后大家石头剪刀布决定洗碗的人选，从来都不让他动手。
“钢琴家的手，怎么能拿来做这些事呢……”
女生拿着螺丝刀“噔噔噔”地跑下楼，门没有关紧，留下了一条缝。君知舟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一动。
他爬下木架子，从门缝里闪身溜出去。
九
有个零件松落，卡在了烤箱里。
“这下没办法了。”连韬蹭得一手机油，闲闲道，“这我修不好了，得找专业的，另请高明吧。”
叶妈妈有些急：“外面客人还等着呢，小韬你能不能再试试？”
“阿姨，真不是我不想修，可咱们连工具都没有啊。”连韬好声好气地跟她讲道理，“你看啊，换这个得要那种很细的螺丝刀，把挡在外面这块板取下来，才能把卡着的零件弄出来。正常人的手指这么粗，徒手哪能换得了。”
“细铁丝行不行？”叶微尘出主意，“你能不能用细铁丝把它夹出来？你看我刚刚从那个箱子里拿了一大捆细铁丝……”
“不行的。”连韬打断她，“细铁丝太轻了，夹不住。”
“叮咚——”厨房里的公用手机响起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哎哟，那现在怎么办？”叶妈妈赶紧停止外卖接单，“店里客人在催，外面还有人在等外卖，就算我们现在停止接新单，那还有已经接了的单子呢？把客人赶出去吗？”
“我说要不这样，咱家里不是有个小烤箱吗，能不能我骑车快点儿，出趟门一个来回也就20分钟……”
“20分钟太久了，又不是只要做一个蛋糕……”
一片混乱里，叶微尘眼角余光里闪过一道小影子。
她眼皮一跳，猛地转过头，目光锁定放在砧板旁的铝盆——盆里铺着几棵绿油油的生菜，刚刚洗过，叶子上还滴水。而君知舟正立在盆边缘，躲在生菜叶子后。
见她望过来，他赶紧朝她招手。
叶微尘蹑手蹑脚走过去，趁着妈妈和连韬不注意，赶紧把他抄起来揣进口袋：“你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多不安全你知道吗？万一不小心被人踩到了怎么办？”
君知舟笑笑：“我来给你帮忙啊。”
无缘无故，叶微尘的心漏跳一拍。
“我听到你们刚刚说的话了，就是要进去取个东西嘛，我可以做啊。”他继续道，“现在我变得这么小，进去取个东西还不简单？”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拒绝，“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微尘，我想帮帮你。”他看着她，缓缓道，“虽然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没办法在其他事情上帮到你，但这种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叶微尘望着他诚恳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被连韬卸掉的后盖还没来得及装回去，他已经跟妈妈迅速达成了共识，打算骑车回家先用那个小烤箱将就一下，好歹对付过今天。叶微尘伸手探了探烤箱，确认已经断了电，也已经没有热气了，才满怀担忧地把君知舟放进去：“你小心一点，有什么问题就立刻出来啊，千万不要逞强！” 君知舟点点头，弓下身爬进去。
烤箱里很暗，叶微尘偷偷在外面给他打手电筒。他一爬进去，黑色的机油就沾了满身。压抑着浓重机油味带来的不适，君知舟往前爬几步，看到了她所说得“卡在里面”的那个东西。
是一枚松动的螺丝钉，因为很小很不起眼，所以被机油淹没了，搞得连韬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掉出来了。
他直起身，想将螺丝钉拧回去。
小个子固然有小个子的优势，可君知舟同时也觉得吃力，他的力气变小了，连一个这么小的螺丝钉都拧不回去。
咬著牙用力拧，一滴机油摇摇欲坠，正正地落到他的脑袋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微尘见他一直不出来，又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心里有点儿没底。
连韬已经去取车打算出发了，叶妈妈刚刚也去外面招呼客人了，只有厨房里催单的机械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啊叫。叶微尘等得心焦，直到听见门口连韬骑着机车绝尘而去的轰鸣声，她才看见君知舟慢慢爬出来，他身上沾满机油，狼狈地落进她手里。
叶微尘心疼得不行，连忙找了张纸把他裹起来。来不及照顾君知舟，她赶紧把已经出发了的连韬叫回来。连韬走到半路接到她的电话，将信将疑：“明明是坏的，怎么可能突然就好了？”
“我骗你干吗？”叶微尘试了试烤箱，机器运转已经恢复了正常，“你赶紧回来吧，店里还有好多客人呢，明天再带烤箱去检查一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好时坏的。”
挂断电话，叶微尘小心翼翼，把包在卫生纸里的君知舟带回阁楼。
十
叶微尘找了个做蛋糕的小纸杯，一边往里面倒水一边问：“你喜欢热一点还是冷一点？”
“我喜欢快一点。”君知舟披着卫生纸，“机油的味道实在太重，我快受不了了。”
“那你还逞强？”叶微尘好笑，用手指试试水温，“我觉得可以了，你来试试看？”
小小的君知舟趴到纸盒旁，伸手碰一碰水。
她很细心，还借着木架子的轮廓帮他搭了个简易的小帘子。他觉得水温刚刚好，但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不可以偷看的啊。”
叶微尘噗嗤笑出声：“我不看我不看，我捂住眼。”
帮他把小帘子拉上，她隐隐约约看见纸上浮现出一个小人的影子，窸窸窣窣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时发出“噗通”的轻响。
叶微尘坐在旁边，其实有点儿发愁。君知舟先前的那套小衣服在烤箱里被划了两道口子，又沾满机油，肯定不能再穿，可如果要她重做一套，这毕竟是在甜点店而不是在家，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材料。
该怎么办才好呢……
正在沉思，连韬上楼敲她的门：“尘尘，吃晚饭了。”
门锁动了动，他像是想开门，却发现上了锁：“嘿，你没事给阁楼上锁干吗，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叶微尘吓了一跳，阁楼用的是木门，锁根本锁不紧。她怕连韬破门而入，赶紧抄起君知舟的小浴桶往抽屉里藏。
钢琴家也吓了一跳，迅速扯住卫生纸把自己裹起来。
结果连韬推了两下门没推开，放弃了：“算了，不管你了，赶紧下来吃饭啊。”
“哦！”叶微尘扬声回应，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收回目光，她见钢琴家仍然坐在纸杯里，手里紧紧攥着方才慌忙之中从帘子上扯下的纸，一半被水打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像狼狈的木乃伊。
叶微尘觉得好笑，心头旋即涌起的却是浓浓的愧疚：“对不起，知舟。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君知舟摇摇头：“你先去吃饭吧。”
“嗯，我会给你带食物的。”
工作日往往客人比较多，叶微尘就和妈妈、连韬一起在店里吃晚饭。叶妈妈很注重营养均衡，每天的配菜与水果都会特地挑选，今天的饭后水果是山竹，她把两个都揣在兜里，吃完饭就脚底抹油打算跑。
“站住。”
叶微尘站住脚步，心里暗叫不妙。
妈妈脸色不好：“小韬说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躲在阁楼里鼓捣什么，给门上锁，也不下来帮忙。”
叶微尘偷偷瞪他，连韬心里叫苦连天，他可什么都没说，叶阿姨天天把锅往他头上推。硬着头皮，他劝道：“阿姨您看，尘尘她今天不是还帮忙修好了烤箱嘛，她都高二啦，学业重也是情有可原……”
“你别替她说话。”叶妈妈不容置喙，“叶微尘，你是不是还想着钢琴的事？”
微尘一愣。
“趁早死了那个心，你没有天赋，我也绝对不会支持你学音乐。”叶妈妈目光坚定，望着她，“如果敢走你爸的老路，我就打断你的腿。”
叶微尘愣愣的，半晌，觉得眼底有股热意往上涌。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跑上楼。
十一
叶微尘喂君知舟吃了半个山竹。
他现在人变小了，胃口也变得很小，连一个都吃不完，就抱着肚子说自己已经很撑了。
叶微尘用山竹皮给他剪了件衣服，看起来鼓鼓的，可爱得不行。君知舟却有些苦恼：“这个皮有点重……”
她咯咯笑：“先凑合一下吧，等回到家，我重新给你做一套。”
把他放回口袋，她下楼跟连韬和叶妈妈打过招呼，骑着车回家。
夜风迎面扑过来，天幕中星星遍布，远山如同蛰伏的巨兽，高架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
叶微尘骑着车经过城市大桥，速度明显慢下来。君知舟若有所觉，从口袋里爬出来，探出头，见江上有人在放河灯。平静的水面包容着整座城市的光与影，河灯连成线，像坠在水里的星星。
他仰着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自行车在桥中央停下来，叶微尘将他放入手心，微笑：“是祭奠去世亲人的日子。”
君知舟一愣。
沁凉的风带起额前的刘海，叶微尘望着一盏一盏放进江中的河灯，半晌，笑道：“真羡慕你啊，君知舟。能做个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钢琴家，多好啊。” 夜色幽静，江水拍岸。
君知舟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我爸爸也是个钢琴家。”她顿一顿，“是我心里最棒的人。”
君知舟沉默许久，问：“那他现在在哪？”
“他去世了，很多年前就走了。”叶微尘眼眶发红，“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为了表演到处跑。妈妈一直希望他能找份工作，为了她，也为了我——可父亲没有，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像母亲希望中那样稳定下来。”
君知舟若有所思，终于明白了叶妈妈抵触叶微尘学钢琴的原因。
她的父親为音乐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与所有的热情，却换来一生郁郁不得志。跟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行业一样，能在音乐方面走上金字塔塔尖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总是塔下累累白骨，多少人前赴后继，还未碰到梦想的光，就中断在了这条路上。
夜深露重，君知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从来都是世人眼中的幸运儿，有天赋，在合适的年纪遇到了不错的老师，又能凭风助力，在国际比赛上一跃而起。
可是……
许久，他苦笑：“可是，我也常常觉得，生活是件很坎坷的事啊。”
“在我还没有被变小的时候，我是钢琴家君知舟，我理应每天练琴、开音乐会，穿得一丝不苟，在媒体面前也得体而大方。那是我的工作，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可久而久之我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我是一个慢热的人，跟朋友们出去玩，最后总是会变成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时间久了他们觉得我冷漠又不可接近，就不愿意带着我玩儿了。”他说，“我很沮丧，觉得自己怎么也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我好像永远没有天赋，也不知道该怎么努力。”
“后来公司给我安排了助理，所有的事都可以由助理去帮我做，他帮我安排晚宴、接待客人，帮我安排日程。虽然也向我征求意见，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木偶。”
君知舟张着嘴，风灌进嘴里，仿佛是穿胸而过。
虽然总是被夸，被放在光环的中心，可犹疑与踌躇只有自己才明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被人喜欢就好了，管他们喜欢的是那个虚假的君知舟，还是真正的、不善交际的我。不管怎么样，这世上都只有一个君知舟，来来去去，他们喜欢的不都是同一个人么？”
叶微尘望着他。
“直到今天，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我错了，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他抬头望着她，眼底深沉如渊，倒映着整个城市的璀璨灯海，“我失踪了，助理却在背后替我更新微博，粉饰太平。”
叶微尘一愣。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这是你名字的意思吧？”他看着她，轻笑，“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事？简简单单地活着，不要去思考意义，做一个没有梦想的普通人，不是会快乐很多吗？”
高架桥上车辆如流水，像是在灯海中撒开了一张细密的网，网兜朝上，兜住一整个城市的夜色与星辰。
风从江面上过，吹在脸上有些冷，有些腥。叶微尘愣愣的，目光交错，她看到他眼中的星光。
明亮而坚定。
于是她徐徐地笑了：“君知舟，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明明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大钢琴家的脸突然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竟然，竟然轻而易举就被看透了……
“你别用这种激将法，我很不经刺激的。”吸吸鼻子，她笑，“但你说的问题的确都是问题，看在大钢琴家这么诚挚的份儿上，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星空之下，少女眼睛亮得好像宿着星星：“我的秘密基地哦。”
十二
她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精品屋。
不同于大多数精品店选在繁华地段，这家店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推门进去的瞬间就好像走进了魔法世界，橙色的灯光柔和静美，架子上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不重样的小玩物。
被她带着拐进里间，小小的屋子里外繁花锦簇，落地窗下面放着一架钢琴。
一架漂亮的旧钢琴，轻而易举地就把君知舟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漂亮吗？”叶微尘掀开琴盖，笑着把两眼放光的他放上琴键，“这是我爸爸以前最喜欢的钢琴，他去世前，把它送给了这家店的店主。店主人很好，允许我随时来睹物思人。”
君知舟有些亢奋，在黑白键上来回跳，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跳累了，他仰起头：“你也会弹钢琴吧？”
“嗯。”叶微尘点点头，“以前爸爸教过我一点点。”
但后来因为没办法继续学习，家里又没有钢琴，她没能把这个爱好继续下去。
总觉得有些辜负父亲。
像是看出她的失落，君知舟鼓励她：“那，弹首曲子给我听吧。”
叶微尘点点头，手指落到琴键上。
君知舟撑着下巴坐在钢琴上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很漂亮，似乎继承了父亲，十指修长，是一双适合乐器的手。
但是……她一按琴键，君知舟差点从钢琴上跌下来。
曲子也弹得太……太难听了！
“微……微尘！”《小星星》弹到一半，他忍不住打断她，委婉地问，“你有多久没碰过钢琴了？”
“好久了，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我就没再怎么……”叶微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旋即脸红了个透，“对、对不起，我弹得很难听吧？也、也是，在你面前不管怎么样都是班门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打断她，“我是想说……呃，虽然很多乐器确实是童子功，但如果不是想做专业的钢琴手，而只是作为一个爱好来培养的话，你还是很有希望，能学好钢琴的。”
这话没能安慰到叶微尘，她还是有些尴尬。
她低着头，君知舟想跑过去看她的眼睛，没想到站起来时重心不稳，脚下一滑，就“咚”得一声摔在了琴键上。
一个重重的高音，摔得他头晕目眩。 叶微尘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掉下来了？”
“不碍事，我……”语气一凝，他看到3个刻在钢琴上的字母：YXZ。眼神一变，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都几不可闻地颤抖：“微尘，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叫什么？”
“叶星洲。”
君知舟几乎站不稳。
他怎么忘了，她姓叶，她也姓叶啊！所以，所以当年那个舍身救下他的……
“怎么了？”见他发呆，叶微尘忍不住将手悬到他面前晃了晃，“你认识我爸？”
岂止是认识！
君知舟眼底有热意，何其巧合，纠缠在命运里的联系像看不见的线，一丝一缕地穿过千山万水，将他和眼前这个女生联系在一起。
暖黄的灯光下，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叶微尘，我来教你弹钢琴吧。”
十三
真正操作起来，君知舟才知道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个键弹错了……”
“不对，门德尔松的情感不是这样的……”
“等等，那个地方太快了……”
不出一周，他精疲力尽。
叶微尘有些愧疚，君知舟却一点儿放弃的打算都没有，信誓旦旦地称：“反正我的助理一直没有对外发布寻人启事，我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他，那用这些时间做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教你弹钢琴，还能让我有成就感。”
叶微尘很感动。但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敢告诉他，她在微博上看到的消息。
他失踪的第7天，乐团更换了首席鋼琴师。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是无迹可寻的。他被酒变小的确是场意外，可更换首席的事情却有许多细碎的预兆。叶微尘甚至后知后觉地觉得，他被变小的这段奇遇，很可能无意之中帮他躲开一场纷争。
他说得没有错，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慢一步，对很多事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只能愣愣地接受结果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只好更努力地去学习钢琴。
6月底学校组织出去玩，叶微尘特地带上了君知舟。
“要记得提前练琴。”他认认真真提醒她，“我小时候如果要出去玩，都会提前把那天的任务完成的。”
“小时候就那么认真了吗？”叶微尘笑着拍他的头，“那我也会努力像你一样认真的。”
我会努力向你靠近的，即使我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像你一样耀眼。
炎炎夏日阳光炽热，班上同学提议玩儿漂流。她有些犹豫，还没做出决定，黎烁已经帮她把背包带了过去：“我先过去，你快点儿啊。”
“知舟，你怎么办？”叶微尘苦着脸，“我现在也来不及做……你这么小号的雨衣啊。”
“没事的，我在你口袋里乖乖坐着，不动弹就行了。”君知舟倒不担心，天气一变好，他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你把口袋的开口按紧，我就不会掉出去。”
为了增加漂流的刺激性，有一段路是从几十米的高台上滑行下来。叶微尘穿着一次性雨衣，如临大敌地攥着口袋，旁边女生打趣她：“你在包里装了什么？紧张成这样？”
后排有男生笑：“说不定人家正害怕呢，你别说出来啊！”
大家笑成一团。
“微尘，你在害怕吗？”黎烁竟然很认真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怕，她真的在害怕啊。
怕太用力会压到君知舟，太轻又攥不紧口袋，把他掉出来。叶微尘强笑：“没，我……”
座位下的皮船开始启动。
抗拒重力上升的速度很缓慢，皮船在高台上短暂地停了几秒钟，自高空中一落而下，激起高高的水花。
水珠划过雨衣落到眼前，清澈的阳光投下来，在余光之中晕开一片彩虹。
安全带上的金属卡箍逐一被工作人员打开。
叶微尘微微松开死死扣着口袋的手，低头一看，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要命吧，怎么又是这种情况？君知舟还真的不见了！
座位下流动着刚刚灌入舱内的水，如果他真的掉出去了，那么小一只，肯定被水带进池子里，流走了啊！
“尘尘，你怎么还不走？”见她仍坐在原地左顾右盼，一旁的女生提醒。
“啊？哦，我、我马上就起来……”叶微尘心急如焚，又后悔得要命。明明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怎么又……
“微尘。”黎烁叫住她。
她回过头，见少年张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个被水打湿的精致小人：“你是在找这个吧？”
小人闭着眼，看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两手扣在胸前，柔软的头发被打湿，零零散散落在额前。
“谢、谢谢你！”叶微尘感激地道谢，连忙接过来。
“微尘。”她正要走，他抿抿唇，突然叫住她。
“什么？”
“这个小人，表情跟上次不一样。”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有事情瞒着我吧？”
十四
“呜——”
吹风机吹出来的热风扑面而来，君知舟半眯着眼，连连后退：“这个风太、太大了，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吹跑了……”
叶微尘伸手在后面虚虚揽着他，威胁道：“那你还乱跑？差点儿掉进漂流的池子你知道吗！”
好吧，这次是他自己想玩水，偷偷从口袋里往外爬了爬，想体验一下变小之后缩在别人的雨衣中玩漂流的感觉。结果万般不幸地没能控制好力度，皮船从空中坠落时，他也跟着掉了出去，正好落在黎烁的雨衣帽兜里。
“是我不对。”君知舟认认真真地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叶微尘叹气，放下吹风机，“我没有真的想要责怪你，但黎烁差点儿就发现你了。何况……”
虽然今天她用“我的钥匙扣很厉害，会变形”这种理由搪塞过去了，但……
“我觉得黎烁不会相信的。他爸妈都是医生，从小到大光顾着培养他的好奇心了，那种好奇宝宝，一定会再来问。”她说，“所以我们必须避开他，然后尽快找到能让你变回去的方法。” “我按照之前调制‘十六夜’的配方，调了一些其他的酒。”帮他把身上的水擦干，头发也吹得蓬松，叶微尘撑住脸，眨眨眼，“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总要试试看……回去之后，喝喝看吧。”
“可是微……”他还想说什么，卫生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女生说话的声音。
叶微尘眼疾手快把他抄起来，闪身进隔间，迅速锁上门。
君知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刺激之余竟然有点儿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躲进卫生间……而且是女卫生间。
水声哗哗，一个女生埋怨：“为什么JC乐团要换首席钢琴师？君知舟都不弹了，以后我们还能看谁啊？”
叶微尘一愣。
“就是啊。”另一个女生叹息，“而且竟然还是他自己发的消息……这么随意吗？之前还以为他很认真，现在想想，一点儿要退圈的征兆都没有……”
“重点是理由很草率吧？而且新的钢琴师也太丑了，君知舟跟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水声停下来。
“要我说，就算是想捧他的师弟，也没必要这样……”
两个声音渐行渐远。
叶微尘愣了半天，后知后觉，把君知舟掏出来。
他有些失神。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这是不是在做梦，他退出音乐圈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还有，什么叫做，“他要捧自己的师弟”？
目无焦距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很久，半晌，君知舟慢慢抿抿唇，面色苍白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几天前。”叶微尘叹气，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该他知道的事情，迟早都要知道的。“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
十五
君知舟想试着登录自己的微博，但是失败了。
显示原因是密码错误。
他看着自己账号上最新发布的那条微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虚幻。即使那是他一贯的口吻，可内容却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谢谢大家这么多年以来的陪伴，从我最早加入JC乐团，担任首席钢琴师起，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跳过中间一大段煽情，他将目光落到最后一句话上，“我从今天起会退出JC乐团，也退出古典音乐圈。JC的下一任首席钢琴师是我的师弟岑屿，希望你们能像支持我一样支持他……”
末尾附赠鲜花图标，还圈出了岑屿的微博账号。
简简单单一段话，看得君知舟齿冷。
多久了，他有多久，没听到过“岑屿”这个名字了？
当初叶星洲对外带学生，认为岑屿没有天分，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想再收徒弟。可是少年年轻气盛，见师父不肯搭理自己，就转而去求君知舟。那时他日日追着他喊师兄，最后还是叶星洲脸上实在挂不住，就这样硬生生地成了他的老师。
可自从那场火灾，那场噩梦之后……
“知舟？”背包拉链被人打开，他一抬头，看到叶微尘的脸。她刚从同学们的聚餐上跑过来，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慢慢地拉开拉链，塞给他一小颗枣，“你心情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君知舟叹口气，接住小青枣：“我没有心情不好。”
他只是恨自己太迟钝，为什么那么多人情世故，过了这么久他都还是看不清，也参不透？
“那就别想了，先吃点儿东西吧。”叶微尘不戳破，笑吟吟道，“今天天气这么好，真想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啊。”
君知舟眼底微动，想起那时他和叶星洲、岑屿住在同一个医院里，岑屿被裹成了木乃伊，也是天天躺在床上念叨，好想出去晒晒太阳啊……
那场火灾后他被毁容，一别这么多年，君知舟竟再没见过他的师弟。
可是……
低头看着微博，他又觉得不可思议。那就是岑屿啊，脸上干净得连道疤都没有。
他是什么时候复出的，又是怎么成了JC乐团的首席钢琴师？
君知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啦——”看他一整个下午都愣愣的，叶微尘就知道他还没走出来。别说在外面踏青、漂流和烧烤，直到回到住处，她开始给他调酒，他的注意力都没收回来。
她有些心疼，想帮他转移注意力：“来尝尝我新调的酒，说不定喝下去就能恢复原样了呢。”
除了继承父亲对音乐的热爱，叶微尘还继承了母亲那种对食物的敏感度。包括“十六夜”在内，都是她闲来无事调的鸡尾酒，用小杯子分装开，五颜六色，漂亮得像彩虹色琉璃。
虽然她已经用了最迷你的杯子，君知舟看着仍有些犯怵：“这儿……这儿有十来杯呢，全都要喝吗？”
“每一样喝一点点呗。”叶微尘也没办法，“那次你一个人喝了两杯，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喝得过量……”
君知舟沉默了一下，认命地把所有酒都尝了一遍。
鸡尾酒口感偏甜，其实喝起来后劲儿很大。半小时后，他已经站不稳了。
叶微尘有些后悔：“知舟，你没事吧……”
“我没……没事……”君知舟肤色偏白，脖颈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像在宣纸上薄薄地铺了层胭脂，有种奇异的好看。他坐在窗边，陶醉地对着月亮，“虽然……虽然月亮今晚不圆，但是，但是好看！”
“知舟……”
君知舟眼睛亮得出奇，语气却很坚定：“微尘，你去睡吧，我就在这里赏月，不会出事的。”
已经凌晨1点了，第二天还要上课。
叶微尘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道：“好，那你……你也早点睡啊……”
“好的。”
临睡前，她把窗户锁好，检查了3遍。确定君知舟“赏月”时就算即兴做广播体操也不会掉下楼，才迟疑着去睡了。
夜深人静，天空中星罗棋布，銀河好像是缀在一张巨大的网上，气势汹汹地朝下压。
君知舟摇摇摆摆地把她的课本垫高，爬上去，打开窗户栓。
沁凉的风灌进来。
君知舟闭上眼，心里吟诵着醉人的诗篇，朝前微微一跨——
脚下一空，重心偏移，倏地坠入万顷夜色。
醉酒的君知舟撞见助理与人谈话，得知乐团首席钢琴师换人、自己变小都不是意外，决心调查叶老师真正的死因。接近真相的时候，却意外恢复了正常……度过这个分别的16夜，总还会有下一个16夜，只要怀有热情与期待，就总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