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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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三坤在刀智次旦家牧场前的一个小山包上整整等了一天,喝了刀智次旦阿妈给他的三碗生奶子,拉了好几回。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肚子里还像打雷一样。已经拉不出来任何东西,只是抽筋般疼痛。他蹲在山包下面的一处苏鲁丛中,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了。
  刀智次旦回来的时候,星星差不多出齐了。
  张三坤躺在牛粪火炉旁边的炕上,半闭着眼睛。刀智次旦阿妈弓着腰,添满牛粪后又出去了。暗了下去的牛粪一会儿就又亮了,炉面上静悄无声的茶壶便又开始滋滋叫唤起来。张三坤侧了侧身,把另一条冰冷的腿伸到炉子旁边。
  刀智次旦终于回来了。张三坤霍地从炕上爬起来。外面有点骚乱,远处的狗也在不住地叫,人的吵闹声也杂了。
  拖拉机上装满了面粉、盐、大葱和白菜。张三坤帮忙搬完东西后,刀智次旦把一个暗红的布袋子给了他,就去不远处帮阿妈卓玛草背奶子。挤奶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是很辛苦的。卓玛草挤了几十年奶子,身子都成弓了。小桶子挤满后,要灌进大塑料壶里。卓玛草老了,搬大壶的事情只能让刀智次旦去做。十天一逢集,其余的时间刀智次旦也帮阿妈打酥油,背奶子,拾牛粪,放羊收牛。牧场上也就这些事儿———够忙了。
  班玛草原很大,大得无边。刀智次旦在这片草原上已经滚爬了二十几年。他没有见过阿爸,他见得最多的就是牛羊。阿妈从肥胖的中年女人也渐渐变成满头银发的稍显臃肿的阿依(奶奶)了。可他还是单身,没有一个相好的,更找不到合适的佳毛(媳妇)。这并不是家道问题,可能是他不够勤奋,不会打口哨,不敢钻到希毛(未结婚的丫头)的帐房里去。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刀智次旦十分清楚,大家都搬到小镇上定居了。守牧场的越来越少,草场面积也越来越小了。大家都拿着草场补助去做生意。他在小镇子上也有房子,但阿妈不愿意去,说舍不下草原和牛羊。其实他也不愿意去,更没有做生意的想法,他觉得放牧的日子并不差。
  春季短暂,冬季漫长。就在那个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道吉草一家也搬走了。当然,他们一家搬走已经有三四年了。道吉草搬走之后,他动摇过。他也想搬走,想和他们永远做邻居。但他看着银发不断稀疏,且離不开草原和牛羊的阿妈,就打消了和道吉草做邻居的念头。道吉草是别人的,不属于他刀智次旦。好多次他在心底告诫自己,他想彻底从脑子里把道吉草的影子挖出来,可一直没有做到。这大概是命中早就注定好了的。一辈子要受这样的折磨?过几年等牛羊多起来,一定要找个佳毛。他想。
  人越来越少,班玛草原显得愈发茂盛起来。有车的人家都搬走了,草原也安静了许多,然而物资的运送却困难了。刀智次旦求情下话,终于说服了阿妈。他卖掉五只最大最肥的羊,换来了一辆三轮拖拉机。拖拉机在草原上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不过习惯了小汽车来回捎带物资,拖拉机反而变得稀罕起来。刀智次旦不向大家收运费,但大家却在运费上不占他的便宜。后来,大家也不怎么捎带东西,刀智次旦从小镇子上拉物资回来,大家都到他那儿买。他从中牟点小利,对大家来说,也不存在掏运费的问题,反而省事省心。
  班玛草原距离小镇子很远,开拖拉机要走四个多小时,路不好。具体说,都在草地边缘走,而且沙化严重的地带坑很大。但也不是天天走,小镇子逢十天才有集市,所以刀智次旦在逢集的时间才会开拖拉机出一趟远门。他将家里积攒的酥油和曲拉带到小镇子上卖掉,然后带回大家必需的物资。十天之后,那些物资也刚好卖完。来来往往,刀智次旦和阿妈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五只羊换回一台拖拉机,起初刀智次旦的阿妈不同意。但要想长久守牧场,没有拖拉机不行。大家也劝着说,班玛草原上的年轻人都走了,也就你刀智次旦。那段时间,刀智次旦很犹豫。
  五只羊不多,羊还可以生羊羔的。可是羊不能送你到小镇子去,更不能帮你拉回东西呀。他在小镇子上碰到道吉草,她的话坚定了他一定要买拖拉机的决心。
  道吉草还说,实在拗不过阿妈的话,我先给你垫上钱。
  刀智次旦的心热了,钱不能拿,但拖拉机一定要买。现在看来,拖拉机一点都不多余。否则十天一趟小镇子,说啥也办不到。酥油、曲拉、羊毛,都可以拉到小镇子上,还能卖个好价钱。
  阿妈差不多已经不管他的事情了,就好像起早贪黑的干活,谁也不能管她一样。就这样,刀智次旦和阿妈在班玛草原上相依为命。班玛草原距离寺院也很远,刀智次旦在小屋里装了经桶,是用轴承固定在小屋柱子上的那种。阿妈忙完之后就坐在那里,一手拉着绳子,让固定在轴承上的经桶一刻不停地转动;另一只手摇着玛尼,庄重而虔敬。阿妈的日子在匆忙之中又显得非常实在。寂寞对阿妈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词,因为阿妈的心早就在现实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在平安和祈福的祷念下,阿妈无大病大灾,倒也健康。
  阿妈卓玛草端来刚煮好的奶子,刀智次旦也从那个暗红色的布口袋里取出了他从小镇上买来的锅盔。奶子冒着热气,散出淡淡的香味。锅盔是小镇上汉族人做的,十分讲究。张三坤看见奶子,觉得又要拉了。但看见一层一层夹了苦豆子的油漉漉的锅盔时,又觉得饿得慌。
  刀智次旦吃得很美,转眼间一个锅盔就不见了。张三坤把一个锅盔撕成两半,也吃了几口,却没有喝奶子。
  真是狗肚子里存不住酥油。张三坤皱了下眉头,肚子又开始疼,又想拉了。
  深蓝色的天空中突然涌现起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秋天已经到了,天要变了。其实草地上的灌木早就落尽了叶子,草色也是一片泛黄。高原距离太阳近,正午时分的确热,可一到晚上风就来了。风一来,寒冷就会不知不觉从骨缝里渗入。
  张三坤从外面进来,搓了搓手,对刀智次旦说,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河水很大,天阴着看不清,不敢摸石头过河。
  刀智次旦笑着说,谁也没赶你走呀,就怕你住不习惯。
  张三坤说,当年在红雀儿山贩羊的时候经常在树缝里睡呢。
  刀智次旦看见张三坤不住皱眉头,而且还时不时摸着肚子,便笑着问他,肚子不舒服?
  嗯,一阵一阵的,想拉,又拉不出来。这间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阿妈卓玛草已经休息了,因而张三坤也毫无顾虑。   吃坏了?刀智次旦说,一个人偷吃肯定会肚子疼的。
  喝了三碗生奶子。张三坤又说,以前也经常喝,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又拉又疼。
  刀智次旦说,你老了,还喝那么多。又说,长期不喝,偶尔喝的时候一定要放点盐。
  这些我也知道,有时候也喝,肚子一响就没事儿了,可今天开始拉了。张三坤说,真的老了,连几碗奶子都拿不住了。
  刀智次旦从柜子里找了几片药,对张三坤说,吃上就好了,早点睡吧。嘴上这么说,其实他明白,张三坤没有事情是不会过来等这么久的。在樊湾村,大家都是邻居,虽然不远,但从没有相互串门的习惯。就是去了小镇子,偶尔口渴,才进门坐一会儿。阿妈说张三坤等了整整一天,但他不能直接问。张三坤找上门来,作为主人,直接问他,就显得有点不礼貌了。
  张三坤只脱了外衣,就在刀智次旦的身边躺了下来。
  的确是困了,刀智次旦刚躺下不久,就发出如雷鼾声。张三坤捣了几下,刀智次旦转了下身,一会儿鼾声有如山倒。
  张三坤叹了一口气,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早些年做生意的畅快,想着想着,就似乎听不见刀智次旦那一声声令人惊悸的鼾声了。
  樊湾村并不是牧区,但在牧区的交界处,有土地可以耕种,家家也都养羊。土地生出来的庄稼只够糊口,而羊却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因而他想起贩羊,一贩就是好几年。他只贩羊,而不宰羊卖肉。樊湾村四周都是大山,出山的路只有一条,要穿过班玛草原,然后到小镇子。草原上本来就没有畅通的公路可走,他刚贩羊的时候是赶着羊去小镇子的。到了小镇子,要住一晚,第二天才能去羊市。最大的困难是人随便可以住,而羊却不行。于是,他就和小镇子上的一个人搭伙起来。羊是他从樊湾村赶到小镇子的,只在那人家的院子里圈一晚上。收羊的钱也是他出多半,而一旦折本了,他折得也多。后来,有人看穿了这个秘密,就和他协商,专门用车来拉。和小镇子上那人散伙后,他就和别人开始用车拉羊。樊湾村养羊的人多,但羊却不多,可以卖的自然更少了。一年拉一回,之后再也没有生意可做。
  再后来他就坐在家里。羊市上的人都说樊湾村太远,跑一晚上路还装不满一车羊———不合算。可他却不死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做梦都在羊市上走动。一晃两年过去了,前来樊湾村收羊的人一个都没有。村里人都找上门来了,可他感觉到像早年那样赶羊过河,然后穿草原走一天路的雄心和精力已经没有了。樊湾村的羊体格小,但很瓷实,能称出斤两,自然也能赚钱,丢掉这个生意是十分可惜的。孩子大了,几乎能独当一面,但就是看不起贩羊。没办法,他看着门前能赚到的钱却赚不到手,心里分外着急。
  当他听到刀智次旦买了三轮拖拉机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一夜没合眼。奔过来,原本想好好商议下拉羊的事情,可人家压根就没问他过来的原因。他急着想说,可人家早就在梦中了。张三坤越想越生气,狠狠捣了一拳刀智次旦。
  肚子又开始叫了。张三坤爬起来,从炉盘上摸到半块锅盔,使劲咬了几口。
  天亮了,炕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刀智次旦是不会睡懒觉的。
  必须要起来了。
  张三坤捡净掉在羊毛毡上的锅盔渣子,然后将被子叠好,披上外衣来到外面。
  天气果然变了,阴沉沉的,冷风没有方向,只是一个劲包裹住他。
  门前就是茫茫草原。小屋是由几根架杆搭起来的,四周用草皮堵着,样子难看,但住着温暖。草原牧场有这样的小屋,冬暖夏凉,总比帐篷好。张三坤想。
  刀智次旦早早就去放牛羊了。张三坤不敢走远,他在四周走了走,揉了揉眼睛。昨夜未曾合眼,眼眶骨生疼生疼,感觉快要裂开了。他必须要等到刀智次旦,要将生意谈成,哪怕多要点运费也成。万一被人一车装走,就再也没有生意可做了。他真的老了,真的没有赶羊过河穿越草原的精力了。
  昨晚听你还说着话,我就迷迷糊糊给睡着了,没对住呀阿嘎(哥哥)。刀智次旦自己也感觉到不好意思,他一边在煮好的奶子里放了一把盐,一边不住向张三坤道歉。
  你那鼾声太凶了,估计狼走到门口都让你给吓跑了。张三坤又说,我一晚上没合眼。
  刀智次旦笑了起来,说,没对住阿嘎,昨天真的累了。
  张三坤自己倒了一杯开水,他再也不敢喝奶子。说,生意怎么样呢?
  啥生意?刀智次旦很纳闷,也显得有些紧张。
  拉货的生意呀,你不是逢集就去拉货吗?张三坤说。
  刀智次旦哦了一声,笑着说,那算啥生意,只是帮大家捎点东西。又说,那不算生意,能赚大钱的才算生意。
  十天一逢集,你到河边来帮我拉羊,一次拉五只,我给你二百运费。张三坤对刀智次旦说,你看可以吗?反正你逢集一定要去小镇子的,反正也是空车,我还可以给你做个伴儿。
  刀智次旦笑着说,又开始贩羊了吗?
  张三坤说,反正闲着,坐在家里慌得很。
  刀智次旦想都没想,说,那成,正好做个伴儿。最近路上坑大,一个人还真费力,运费就算了。又说,三轮小,多了装不了。
  一次五只。五只肯定没问题吧?张三坤接着说,做生意图个吉利,运费一定要收。
  那成。刀智次旦很爽快就答应了。
  张三坤一直担心刀智次旦因为怕麻烦而拒绝,现在想来,根本就不用担心,都要过日子的嘛。过日子没钱,那日子怎么会过好呢!
  秋天越来越深,刚下过几场雨,班玛草原渐渐变得苍茫起来。早晨,浓雾将天地混为一体,空气中布满雨腥味。一到中午,整个草原又变得空旷而荒凉,同时还包裹着令人心悸的寒冷。还好,天空很透亮。白天如此,夜晚更是如此。刀智次旦一等月亮上来,就开拖拉机去河边同张三坤汇合。一趟能挣二百元,比卖菜好多了。这样算,一年要添好几只羊羔呢。于是在逢集的前一天他就开始收拾,他要在车厢里铺一层羊粪,还在车厢里绑了一个大皮袄。除了白菜和大葱,他还想拉点果子。果子比菜的利润好,但果子娇贵,不能让风吹着,风一吹就变黑了。黑果子脸相不好,卖不上价钱,因而要更加细心点。羊粪拉到小镇子上就成抢手货了,因为小镇子上人要用它烧炕。这些都是钱,堆在牧场上白白浪费了。他还想,抽空專门拉几车羊粪去小镇子卖。   张三坤提前穿好大衣,并用腰带扎紧,将五只羊用麻绳联在一起,然后在河边等着刀智次旦。刀智次旦开拖拉机过来后,他们把羊一只只抱到车厢里,然后又用绳网牢,就出发了。
  月亮皎洁,但却看不清更为辽远的地方。拖拉机暗昏昏的灯光在苍茫辽阔的草原上,还不如猫眼睛。起初寒冷,害怕,渐渐地,在极为颠簸之中,张三坤已经闭上眼睛,不向四处逡巡,他只是担忧心肺从胸口跳出来。
  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否则就卖不出好价钱。因为大部分羊当天要宰肉,天亮要上肉架子。其实,当天不宰肉也是可以的,但买家总是会借口压价钱的,这是羊市上的规矩。最近的几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刀智次旦不敢开快,张三坤抓住网羊的麻绳,急得在车厢里跺脚。
  快到小镇子了。天刚麻麻亮开,月亮的光反而变得暗淡了许多。这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风像锥子,没有方向,也肆无忌惮。张三坤抓着麻绳的手早就失去了知觉,耳朵也好像出了问题,拖拉机的声音似乎也听不到了。他索性将半个身子靠在麻绳上,随拖拉机的晃悠而胡思乱想。
  也就这一次了。人一辈子都在抓东西,死了都还要紧握拳头,啥时候够呀。这么冷的天,就为了几个钱?没钱日子可不好过呀。要想多挣点,也只有在这个时间,这个时间羊的价钱最好。开春一直到四月,草场发黄,羊要努力活命。六月到八月,羊要养膘。九月之后,草原就凉了。十月、十一月要宰冻肉,可那时候草原封冻,人都很难走出去。张三坤想着想着就有点伤感,贩羊贩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富了多少。可是坐在家里,不会有人给你送一分钱过来。还是多少跑点好,不至于遇到事情低三下四去求人。一辈子活着也就这样了,做啥事情都是辛苦的。想来想去,他的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
  就这一回,等明年再说吧。张三坤做了最后的决定,然后松开手,将身子完全靠在麻绳上,把腰带往紧扎了扎。
  哐的一声,拖拉机从一个很大的泥坑里冲了过去,整个拖拉机离开了地面,又很快着在地上。刀智次旦也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车厢里的五只羊一阵骚乱,咩咩直叫。
  拖拉机停在草地边缘的一堆碎石上,车厢倾斜着,十分危险。张三坤从车厢里甩了出来,趴在不远的碎石旁边,一动不动。刀智次旦从地上扶起张三坤,又摇又喊。张三坤没有声音,嘴唇也似乎被冻僵了。
  就在拖拉机刚刚起落的瞬间,张三坤还想着以后到底贩不贩羊。可是谁曾想到,瞬间却被甩到碎石堆里呢!原本他将身子完全靠在麻绳上,就注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拖拉机一进泥坑,一颠簸,一倾斜,他就成了弦上的箭,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刀智次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抱到车厢里,解开绑在车上的皮袄,盖在他身上,小心地开着拖拉机去了小镇子。
  刚入冬,张三坤彻底结束了他的一生,来年继续贩羊的梦也彻底覆灭了。刀智次旦在医院陪护了很久,终究没能留住他。一月之后,刀智次旦还没有缓过来———熬夜,伤痛,担忧,这一切已将他折磨得形如柴骨。张三坤去世之后,刀智次旦去过几回樊湾村。这件事他觉得真和他无关,但他还是给张三坤家掏了埋葬费。
  ———又是五只羊。刀智次旦想不通。
  阿妈卓玛草对刀智次旦说,毕竟他们家的一个大活人没有了,羊还可以下羊羔的。
  刀智次旦说,那也不能怪我呀。
  阿妈卓玛草说,注定好的,谁都躲不过。
  刀智次旦没有和阿妈争辩,但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少五只羊,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小镇子才能补得上。
  这天,阿妈卓玛草早早起来就去寺院了。
  阿妈卓玛草走后不久,张三坤的家人又来找刀智次旦,要他拿命价。刀智次旦一口就拒绝了,他说这件事情是张三坤来找他帮忙的,埋葬费给了,还要啥命价呢。
  张三坤家人说,如果不拿命价的话,就让你去坐牢。
  刀智次旦不怕,他没有理张三坤的家人,继续放牧他的牛羊。
  转眼间冬天到了。接连几场大雪,整个班玛草原茫茫一片。风像是饿极了的魔鬼,带着刀子,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逡巡,找不到可以宰割的对象,它只好将遥远的山峰上的积雪疯狂搬运。刀智次旦坐在小屋的牛粪火炉边,想着如何将保蓄牧场防护好。保蓄牧场一旦出了问题,牛羊就会损失很多。当然冬牧场也要时时看护,冬牧场出了问题,保蓄牧场就保不住。这样一来,牧场的循环就会出问题,那就麻烦大了。
  可事情并没有像刀智次旦想得那么简单。就在大寒刚过去的第三天,班玛草原上来了一辆警车,他们带走了刀智次旦。警车行走缓慢,但声音非常响亮。住牧场的不多的人都赶来了,大家围在一起,不让带走刀智次旦。阿妈卓玛草流着眼泪对大家说,让他走吧,他会回来的。可他现在是犯了错的人,谁都没有办法留住他的。
  几天之后,班玛草原又渐渐回归到往日的平静中来。大家都来看望阿妈卓玛草,说了许多宽心话。道吉草也来了,她带来许多锅盔,嘱咐阿妈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讓身体垮下去。还说,刀智次旦很快会回来的。
  阿妈卓玛草又去寺院了。
  这天早晨天刚亮,她已经走到了寺院门口。她在佛塔前煨了桑,然后去转经房。阿妈卓玛草的腰身比以前弓得更厉害了,当她转完最后一圈的时候,她的影子已经在脚下了。
  前些日子她来过寺院,来找阿克(对和尚的尊称)金巴。阿克金巴是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刀智次旦的事情阿妈卓玛草详细问过阿克金巴。阿克金巴对她说,刀智次旦犯法了,是要负责的。拖拉机是不能拉人的,他难道不知道吗?出了事情,就要担当起来。不要怕,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劫难,过去就好了。阿妈卓玛草心里明白,刀智次旦哪里知道拖拉机不能拉人呢!买的时候都是别人帮忙开来的。
  这次她又来求阿克金巴。牧场没有得力的男子汉是不行的,再说班玛草原上男子汉越来越少,遇到要紧事情连帮忙的人都没有。阿克金巴的确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推辞,答应了在刀智次旦的事情上一定帮忙。
  阿克金巴前后跑了好几趟樊湾村,事情算是有了了结。多半牛羊卖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人家一个大活人没有了,赔点牛羊是应该的。可是对刀智次旦来说,那些牛羊不知道需要多久的勤奋劳动才能换回呢!   一年之后,刀智次旦回来了。班玛草原没有变化,那条路还是那样。可是阿妈变了,阿妈的腰身彻底弯了下来,走路也十分缓慢。阿妈没有放牧,所剩不多的牛羊都由牧场上其他人家带着。阿妈坐在小屋里,喝一碗奶子,吃点糌粑,然后就摇着经桶,日日夜夜念诵吉祥。
  刀智次旦回来的那天,牧场上其他人都来了,他们送来酥油,也送来了牛羊肉。刀智次旦觉得很羞愧,好几天都不敢出门。阿妈卓玛草弯着身子,艰难地生火、煮茶。刀智次旦看着阿妈不断衰老的样子,将自己死死捂在被子里,任眼泪一股股淌着。
  几天之后,带在别人牧场上的牛羊陆续被送了回来。羊多了二十几只,牛也多出了几头。刀智次旦知道,大家都在帮他渡过难关。看着牛羊回归到牧场,刀智次旦的心里像生了一盆火。那种不愿出门,甚至不敢抬头见人的羞愧和难过也慢慢消减着。尽管如此,刀智次旦还是早早起来,放牛羊到草场后,就赶紧回到屋里。阿妈早就看穿了他的这一切,却没有言语,似乎是在等待一个相对合适的机会。
  令刀智次旦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道吉草和他阿嘎赶着五只羊、三头牛也来班玛草原了。话说得不多,但让刀智次旦看到了新的生活。
  道吉草临走前悄悄告诉他,牛羊都是阿爸从市场买来的。
  道吉草继续说,阿爸和阿妈都老了,定居之后,除了去寺院,一直住在小镇子上。牛羊都卖了,阿嘎在县城开了宾馆,生意不错。
  我会抽空来看你和你阿妈的,好好放牧,这么大的牧场,它不会让你吃亏的。道吉草说完就走了。
  刀智次旦也感觉到,作为好朋友,道吉草是前来安慰他的,她不会再次来到这片牧场。刀智次旦目送着道吉草和她阿嘎离开班玛草原,心里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阿妈突然对刀智次旦说,后天要去寺院,请了阿克金巴念经。你也要去,不能耽误。
  刀智次旦没有说话。
  阿妈又说,要卖掉五只羊。
  刀智次旦依旧没有说话。
  我买了几卷经,要送到寺院去。后天要把钱送給人家,你明天去趟小镇子,把羊卖了。阿妈继续说,张家人都没有了,献几卷经是应该的。
  阿妈觉得是时候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刀智次旦了。
  阿克金巴来回跑了好多次樊湾村,才得到张三坤家的谅解。张三坤家也是好人,他们没有要太多,毕竟是一条命呀。阿克金巴也没少跑法院,有了张三坤家子女的谅解,法院才给你判了一年刑,缓刑两年。阿克金巴也是担心你在里面,我在牧场上,牛羊没人操心,家就散了。以后你要知道,拖拉机是不能拉人的,你还要知道,开拖拉机也是需要考试的。当然,阿克金巴不说的话,我也不知道开拖拉机还有这么多要求。你不在的那一年时间里,道吉草经常过来看我。都是好人!
  阿妈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那夜刀智次旦一直没有说话,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赶着五只羊去了小镇子。
  从寺院回来,刀智次旦不再刻意去想那件事情了。起早贪黑,他在自己的牧场上已经垒起了一人高的好几道牛粪墙。他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既然注定好了,就不能一直放在心头。人一辈子活着,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要过好当下的日子,再不能让阿妈受苦了。阿妈一年一年老了起来,剩下的日子就应该让她安下心来,一心一意转经诵佛。
  刀智次旦将牛羊放到草场,将四周的牛粪拾在一起,天已经大亮了。牛羊渐渐多了起来,生活会好的。他在即将发芽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开始认真地压着指头计算,羊羔要添几只,牛犊要添几头。接下来要把屋子修一修,不能让阿妈随他去牧场。该找个佳毛了,不能再让阿妈挤奶了。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起来。
  该生火了,等阿妈起来,屋里就暖和了。他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扎了扎腰带,然后拣了几块干牛粪,折了一把干枯的苏鲁。当他把拣好的干牛粪和干枯的苏鲁装进袋子,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遥远处有人骑马而来。
  ———道吉草。
  刀智次旦突然觉得心要跳到地上了。他不顾一切,扔下袋子,飞一般向她奔去。
  这时候太阳刚刚出来,又大又圆的血红色的太阳将整个班玛草原笼罩着,显得无比温暖而盛大。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芳草》《大家》等刊,并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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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芳草》杂志副主编):  首先感谢各位莅临今天的会议。从《芳草》二〇一八年第五期开设“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文本”栏目,目前已经做了两期,共八篇笔谈。二○一九年的第一期,我们已经开始统稿工作。栏目创办之初,当时的考量,是细梳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中国文学在精准扶贫背景下的这一领域曾经走过的路。当然我们更想探讨的是,中国文学在未来,在精准扶贫这一领域该怎样深耕细作,又能够提供一个什么样的文本。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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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业经济形态的草原就是种植农业范畴的耕地。草原的生活离不开牛、羊、马,如同平原的乡村离不开水稻、麦子、玉米,等等。新时期文学以来的大多数乡土题材创作中,我们已经习惯了耕种劳动如何与农民的生活和命运相关联。比如《种包谷的老人》中包谷的收成与老人梦想的关系,《麦客》中割麦子的与父子对未来生活的打算,《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陈东风对传统劳动价值的坚守与时代变迁中劳动方式的变化,等等,但对于畜牧生活如何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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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是年幼无知时,就被活活装进一个叫“学校”的地方?抬脚往里跨进的第一步,就标志着生的苦乐徐徐开启了。降临人世时的第一次狂哭,与送进学校的第一场哀嚎交织呼应,日月当空,星辰纵横,好死赖活都唯有砥力向前,我们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了。作为教师子女和一个当过七年中学教师的人,我有漫长的二十多年生命,都安放在校园围墙里了,住学校简陋的宿舍,走校园蜿蜒的道路,在操场上精力过剩地蹦跳,按刺耳的铃声不甘不愿地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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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绕!多吉!你这是去哪里?要去配种吗?  这个时候应该是村里人少的时候,下着小雪,人们都应该坐在家里的热炕上喝茶,吃糌粑。  街道上行人少,多吉依然快步往前走。  阿绕多吉,是去配种吗?云次力一张圆圆的胖脸伸到多吉眼前了。又说,你的小母马牙长齐了吧?  多吉没搭话,加快脚步,向坡下走去。  多吉的小母马一步一点头,跟在他身后。  多吉脚下一打滑,四脚朝天坐在了泥地上。小母马被缰绳一扯,向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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