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摩唐水渡的殷家有赛阎罗之称，因殷家有续命之能，对于刚死半日内的人，可于阎罗手中为其抢回一炷香的生命。
　　我叫殷宋，唐水渡殷家的继承人。前些时候接到母亲的飞鸽传书，让我带着几味药材去替我素未谋面的表姐治病。
　　我的表姐，复姓百里，单名一个安字。她的病并无大碍，是每年冬末和初春就会犯的毛病，用母亲信中所提到的几味药材，悉心调养便可痊愈。她病大好之后，我便想着离开。临走时，我去找了百里安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百里焱。他请我坐下，道：“阿宋，这是你第一次来鱼郡，为何不留住一段日子，让你表姐带你出去逛逛？”
　　我低眉道：“日后我当还会来的。”沉默了一会儿，我又看着他，问道，“被派去陈家陈唐身边的那个姑娘，姑父能否告知我她的真名？”
　　百里家与陈家的利益纠葛我无力改变，但我想，我总能为陈唐和他的妻子做最后一件事情。
　　百里焱看了我许久，我料想他心中有疑惑，遂开口道：“当日初到魚郡，我曾与那姑娘有一面之缘，但那时我不知她便是假的百里安。”
　　闻言，他许久后方才缓缓说道：“百里家的暗卫都是没有名字的。”
　　我早该猜到的，否则，那姑娘死的时候不应该还用百里安的名字。而我大抵能够明白，在遇到陈唐之后，她其实应该很希望自己是真正的百里安。
　　临走时，我曾去过那片海棠花林，树后有座孤坟，那上面只写了陈唐之妻，再无其他。
　　一
　　我离开鱼郡之后，并未马上回西摩，而是在外游荡了一段日子。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在外自然也谈不上看望故友之说，想着母亲前些时候的飞鸽传书中曾提到，她与父亲两人打算一路南下去赏荷，我便骑着马一路南下要与他们会合。
　　我知道出门在外，人心险恶，需得事事小心，但我从小到大自诩运气不错，想着应该不会有太过倒霉的事情落在我头上，一路上便没有多加留意。只是在路过一个叫鄢陵城的地方，我找了个客栈歇脚，大抵是一路有些累了，那晚睡得很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钱财分毫不剩。
　　我找客栈的老板理论，那老板苦着脸道：“姑娘，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怎么会拿你的钱财呢？”
　　我上下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说说，我的东西怎么悉数不见了？这是在你的店里丢的，我不问你又去问谁？”
　　那老板急得都快哭了，我叹气本想就这样算了，其中本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但是身后突然有人道：“这可是殷姑娘的东西？”那声音很清润，还有些熟悉，我回头去看，就看见穿着一身青袍的公子哥，眉目如画，竟就是鱼郡城外小酒馆的老板，而他手中拿的包袱正是我的。
　　我皱眉问：“怎么会是你？”
　　他慢慢走进来，将包袱递到我面前，道：“在下谢长廷，昨夜刚好看见有人从姑娘房里出来，便替姑娘将包袱拿回来了。”他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似是盛着满泓秋水。
　　我接过包袱，低眉笑道：“谢公子莫不是在跟踪我？”我找了张桌子坐下，慢慢道，“我不信谢公子刚好也经过鄢陵，不信你刚好也住这家客栈，而更刚好的是恰巧拦下了我的包袱。”
　　谢长廷温言道：“如果这些刚好都存在，那岂不就是你我的缘分？”
　　闻言，我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我同他一起用早饭时，谢长廷道：“听闻鄢陵城戏班子唱戏极为不错，不知道殷姑娘有没有兴趣同行去听一听？”
　　我喝下碗里剩余的粥，颔首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鄢陵城最好的戏班子是西街巷口的凉戏，里面最好的戏子是江裁，而凉戏班子解散后，他已经很久不再当众唱戏。我和谢长廷到的时候，刚好是江裁出场，唱的是那出千古流传的《霸王别姬》。我之前从未听过旁人唱戏，其实并不懂得分辨好与不好，但我从台下人的神情中也能明白一二，江裁当是唱得极好。
　　谢长廷喝了口茶，慢慢道了句戏文中的戏词：“汉军以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看着台上的虞姬和项羽，又道，“虞姬虞姬奈若何？”
　　戏台上正演到虞姬自刎的桥段，我从她浓墨重彩的妆容中也能感受到极其浓厚的悲哀。一曲终了，堂下满堂喝彩。在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江裁却依然端坐于台上，而台下除了我和谢长廷外，只有一个人——那是个姑娘，穿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眉眼秀丽。
　　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两两相望。我有些奇怪，但想着其实与我无关，便起身要离开。路过那姑娘身边的时候，我方才发现不对劲——她猛然呕出一口血来，我一惊，伸手去替她把脉，脉象混乱，血呈黑色，乃是中毒的征兆。
　　那姑娘依旧紧紧盯着台上的江裁，最后抓住我的手，道：“你替我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待我？”每说一个字，就有大口的血喷涌出来，水红色的衣衫被晕出大片大片的暗红色。
　　而无论台下的姑娘如何垂死挣扎，台上的江裁依旧八风不动。
　　我封住她的血脉，好让毒没有那么快流向心脏，但我知道，我只能吊住她这半口气，却无法真正救她。她一直看着台上的江裁，我瞧着他一步步走下台来，一步步走到我们跟前，然后伸手去擦那姑娘脸上的血污，垂眼道：“因戏子无情啊，傻姑娘。”
　　而后，他缓缓笑开，竟有倾城绝艳之感。
　　二
　　那姑娘的名字叫施水枝，“月净鸳鸯水，春生豆蔻枝”的水枝。
　　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在我吊住她半口气之后，施家的人曾试图让我去为她续命。可是他们大抵是不知道，我们续命，也只能续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罢了。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骨肉至亲之间的牵绊有多深，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也会不计代价的。
　　可是只剩最后半口气的水枝却拒绝了，她喘息道：“将死之人，何必多浪费姑娘半炷香的性命？”她眼神空洞，“况且，直至现在，我已无可想见之人。”
　　不管续不续命，此时此刻她已无牵挂，多那一炷香又能怎样？ 　　几日后，我和谢长廷坐在茶馆二楼喝茶，看着水枝的白色仪仗从楼下经过，凄凉至极。
　　谢长廷望着楼下道：“江裁也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对面屋檐下站的年轻人，他脱下戏服，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我未曾想到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台下竟是这样清淡的模样。
　　我握着茶杯道：“不知晓江裁同水枝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谢长廷却缓缓开口：“你想知道？”
　　我看了他一眼，说：“好奇罢了。”
　　说到底，世间有绝大多数人都是对别人的爱恨情仇怀着好奇之心的，我只是个平常人，看得戏台上的故事，对于台下真正的故事自然也颇为好奇。
　　谢长廷道：“那不如让江裁讲与我们听听？”他手指敲击着栏杆，漫不经心地道，“如若戏子当真无情，那么予他些钱财，让他将故事卖给我们也未尝不可行。”
　　买故事？那是我十七年来听过最离谱的交易，但谢长廷真的做到了。那夜，我们来到了江裁的房间，他端坐在软榻上，一头长发委在手臂上，抬眼微微笑道：“两位请坐。”
　　我不得不承认，江裁的风采却是一流。
　　江裁告诉我们，他是六岁入的戏班，最开始吊嗓子，从早吊到晚，寒冬腊月也不能停歇。
　　走圆场，刚开始的时候，江裁晕得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压腿压不下去，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比他早来的孩子都笑话他，只有梅白，江裁的师姐，用丝帕去擦他的眼泪，用尚还稚嫩的声音道：“江裁，慢慢来，你总能行的。”
　　梅白是江裁师父的女儿，虽然是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却也得跟这些孩子一起学习，大抵是从小耳濡目染，样样都做得最好。
　　她比江裁大三岁，笑起来的时候尤如春花盛开，班子里的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
　　练功的那段岁月，即便是现在想来，也是极其艰苦的，但是有了梅白的陪伴，江裁觉得之前令他痛苦至极的练功生涯，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直到十四岁那年，江裁第一次上台演出，咿咿呀呀的嗓音，翩然而起的水袖，妆容疏丽，一颦一笑，水袖抖动之间，惊艳世人。
　　梅白站在重重的艳紅帘幔后，持了江裁的手，欣慰地道：“江裁，你果然天赋过人。”
　　天赋也好，努力也罢，江裁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师姐梅白的功劳。
　　三
　　江裁的名气日渐大起来，很多人慕名而来，这其中便有施家的小姐，水枝。
　　水枝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些，只是因为奶奶颇喜欢，病里也想着听戏，她便想着请鄢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去给奶奶唱戏。那时候的水枝同江裁一般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好年华。
　　起初水枝坐在二楼听戏，听得有些烦躁，遂对身旁侍候的丫头道：“你不是说这是鄢陵近年最火的戏班子吗？我怎么听着也不过如此，反而烦闷得很。”
　　丫头道：“听闻这楼里唱得最好的是江裁和梅白，小姐若是想听，我便让人去请他二人。”
　　那日，江裁和梅白本没有上台的安排，便想着出门逛逛。但是无奈施家小姐出得起大价钱，梅白的父亲道：“江裁，梅白我便不说什么，横竖她是我的女儿，这楼里人的生计她得同我一样记挂在心上，但是与你，上不上台我本不能强求你，但是施家出高价点名要你和梅白上台，你看你……”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
　　江裁道：“师父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和师姐上台便是。”
　　他知道师父的顾虑，前几日有人非逼着江裁上台，但是软磨硬泡，江裁既说了不字，便决然不会上台。施家在鄢陵城富甲一方，凉戏楼是惹不起的。
　　施家小姐水枝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读书写字，学刺绣通通都没耐心，导致现在什么都只是个半吊子。但是，那日在凉戏楼内，她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江裁和梅白的表演。
　　一曲终了，她也未回过神来。
　　听江裁说，那日他和梅白表演的是一则戚戚然的爱情故事，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料那女子抵挡不了权势富贵的诱惑，攀上名门贵公子，弃了无所作为的穷小子。但即便如此，穷小子依然对那姑娘念念不忘。女子嫁给贵公子后，时日久了便失了宠，独守空闺，最后选择与穷小子私奔。被贵公子发现后，两人双双跳崖自尽，好不凄然。
　　这样的故事见得多了，戏台上表演的也多了，没有人当真，即便真有，那也是旁人的故事。但是水枝却被二人的表演折服，最后怔然落下泪来。
　　后来，她去了后台，亲自邀请二人进府为奶奶唱戏。里面的人在卸妆，水枝便就站在帷幔外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看见一双手掀起了帷幔，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比寻常男子的要细长一些；然后，她看见了一身白色的衣袍，很纯透的白锦色，上面滚着流云纹。
　　再然后，水枝看见了江裁，那是一张很清淡的脸，目似点漆，眉眼如刀锋一般冷寒，仿若从画上走出来的人。她看得怔愣，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戏子？
　　江裁后面跟着梅白，他看了一眼她，问：“姑娘有事？”不是温暖的嗓音，反而透着一股子凉薄。
　　水枝回过神来，笑道：“我奶奶这几日身体有恙，一直想听戏，今日水枝前来，便是请两位进府为老人家唱戏的。”
　　江裁偏头看着梅白问：“师姐愿去吗？”他笑道，“师姐应下，我就应下。”
　　那一笑，当真绝世无双。
　　四
　　梅白和江裁进府的那日，天气顶好。
　　因施家老太太一直喜欢听戏，府里便搭着戏台。台下的人在听戏，台上的人在演戏，只有水枝一个人，眼里只有江裁，再无其他。可想而知，水枝最先爱上的不是江裁的戏，而是他这个人。她对他一见倾心，而江裁一无所知。
　　接连几日，江裁和梅白都进施府唱戏。那日天阴沉沉的，有落雨的征兆，江裁下了戏台之后，水枝亲自捧了伞站在台下的花树下等他，见他出来，上前唤道：“江裁。”
　　江裁神色淡淡地问：“小姐有事？” 　　水枝将伞递给他，道：“天快下雨了，我给你送伞来。”她看着他，眼睛澄透而温柔。
　　江裁低眉，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颔首道：“谢小姐的好意。”说完就回身去找梅白的身影，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唇角勾起笑意。
　　见状，花树下的水枝，微微皱眉，未曾说话。
　　奶奶的病大好的时候，江裁便不常进府唱戏了，水枝便开始日日往外跑，最常去的当然是凉戏楼。那天若是有江裁上台，她便能在二楼安安静静地坐半天；若没有江裁上台，二楼看台上也是看不到水枝的身影的，那时候她一定是在后院同梅白喝茶。
　　之前在府中的时候，水枝便已经同梅白交好。
　　那日秋风瑟瑟，吹得廊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像极了一曲盛世遗乐。水枝穿一身水红色衣裙同梅白坐在廊下下棋，她们棋艺都算不得精进，不过就是闲来无事练练手罢了。
　　江裁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端了些糕点从院外走进来，道：“师姐，这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特地去给你买的。”说着已到了阶下，又对着水枝颔首，“施小姐也在。”
　　水枝微笑着点头，梅白问道：“你出门逛去了？”
　　江裁将糕点放在旁边的茶案上，道：“前几日你不是念着来福楼的桂花糕嘛。”他看了看桌上的棋盘，又道，“我不打扰你们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水枝握着棋子，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梅白看了看她，带着笑意道：“小姐喜欢我的师弟江裁。”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很坦然和笃定的语气。
　　闻言，水枝放下手中的棋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直视着对面的姑娘。那个姑娘有漂亮如花的容颜，有婀娜多姿的身段，而她所爱的人，爱的正是这样的女子。
　　水枝喜欢江裁，江裁眼里却只有同门师姐梅白，她知道，凉戏楼里的人也知道。
　　许久之后，水枝点头：“是，我喜欢江裁，我承认。但是，江裁喜欢的姑娘是你。”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梅白，那么你对江裁又是何种情感？”
　　梅白低眉想了想道：“我于江裁当只有同门情谊。”
　　水枝良久后笑道：“那就好，如此我便可坦荡些了。”她对江裁的喜欢本就坦荡，但若江裁同梅白之间两情相悦，那么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再纠葛于二人之间。她想，既然梅白对江裁无儿女之情，那么总有一天，江裁会愿意正视她的喜欢的，早或者晚又有什么干系。
　　五
　　那之后，梅白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江裁和水枝。
　　江裁生辰的那日，正是飘雪时节，水枝不知道能送给江裁什么，便让人特地造了一把剑，是上好玄铁打造的，剑鞘上还刻了一个江字。江裁虽为戏子，但骨血之中仍有寻常男子的血性，听梅白说，他最爱的英雄就是霸王别姬中的项羽。所以，水枝猜想，他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
　　水枝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送上那把剑，等同于将自己全部的心意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
　　江裁不是不感动，但他只是淡淡地道：“小姐的这份礼物未免太贵重了些。”遑论那是上好玄铁打造的，就单论剑鞘上的那枚玉石，纹理色泽，都可辨其珍贵。
　　灯火下的水枝缓缓笑道：“江裁，再珍贵的东西只有遇到能赏识它的人，那它方才是真正的珍贵，如若不然，它就是一块废铁。”
　　江裁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那晚，水枝撑伞离开的时候，江裁破天荒地送她到门口。他依然一身青色的衣袍，没有撑伞，细雪落在肩头，他静静地道：“施小姐的心意，江裁明白，但我们二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有些事情，便适可而止吧。”
　　水枝微微抬了伞沿，不知是不是天太冷的缘故，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道：“江裁，难道你对我从未动过心吗？哪怕一点点都没有？”
　　江裁虽有不忍，但仍旧开口道：“江裁一介戏子，施小姐实在不必将情意放在我身上。”
　　水枝低眉道：“总有一日，你会看见我的真心的。”说完嫣然一笑，“江裁，这世间若是我喜欢上的人，身份地位就从来不是问题，所以于我而言，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你心有所属。可是，那又怎样？”
　　她慢慢说道：“遑论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即便是石头做的，我也能将它焐热。你说是不是？”说完也不等江裁回答，便回身要上楼外停着的马车。江裁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出口问道：“施小姐究竟喜欢我什么？皮相，我的戏，还是我这个人。”
　　那天，水枝围着水红色的狐裘，整个人如三月春水一般温柔，她慢慢回頭，冲着江裁笑了一笑。她并非绝色，那一笑却美得惊心，她说：“我都喜欢。”说完留给江裁一个端正从容的背影。
　　江裁拥有一副好皮相，在这样惊艳的皮囊之下，水枝也不得不承认，她最先看上的也终究不过是他的色相。但是后来，她慢慢爱上他唱戏时候的样子，爱上他看着梅白时候的专注，直到爱上这整个人，直至今天无法自拔。
　　天空细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江裁站在门口灯火下有些恍惚。
　　在未遇到水枝之前，他也曾听闻过施家小姐的行事作风，那是被家中所有人宠大的姑娘，从小请了夫子来教琴棋书画，但因没什么耐性，其中大半时间是在玩笑打闹中度过的。
　　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就男扮女装跟在兄长身后，出入烟花柳巷。其中最为人道的还数她的赌艺，在兄长赌场连输千金的时候，她仅一晚便替兄长翻倍赢了回来。
　　诚然，水枝算不得人们眼里真正的大家闺秀，但她也未做什么令人恼恨的事情。
　　现如今却喜欢上一个戏子，江裁想，这个姑娘大抵是真的未曾高看过自己，也大抵从未将自己当成名门贵女。
　　那之后，水枝仍然时时来凉戏楼，一日复一日，情深得很。
　　六
　　当时的江裁对水枝纵然没有爱，但也绝没有恨可言。而他对她的恨，是从杏花微雨的春日开始的，是从她的师姐梅白之死开始的。
　　梅白的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到水枝的头上。
　　那是鄢陵春光大好的时候，水枝专门让人递上邀贴，请凉戏楼里的梅白同去踏青。春日雨水多，她们赏花途中恰落了雨，跟来的仆从又被水枝留在了山下，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 　　雨水淅淅，杏花微雨的好风光中，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几个黑衣人，张口就问施家大小姐水枝是哪个？那是一伙盗匪，他们想要的当然不是施家小姐，而是施家白花花的银两。
　　水枝退了几步，冷言：“你们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答话，上前就要来抓她们。梅白自小唱戏，练过功，虽算不得顶好，但也有些底子，她挡在水枝面前，道：“施小姐先走，我来挡着。”说完也不等水枝说话，已然出手。
　　水枝站在那里，道：“梅白，我们一起走！”
　　梅白回头，厉声道：“你现在若不走，我们便一个都走不了。”
　　她知道，她挡不了多久，现下便是要尽量拖延时间，等山下的仆从赶来。可水枝不肯，不說江裁，便是她与梅白之间的情谊，也决不能留她一人在险地。
　　丫头拽着她道：“小姐，我们得去喊人来！”
　　她们一路走得踉跄，身后的人紧追不舍，雨天路滑，水枝竟不小心滚下山道不省人事。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天后。听人说，水枝被找到的时候是在山下，那时候的她已然奄奄一息，而杏花林中却只能见到梅白的尸骨。施家的人将梅白的尸骨送回凉戏楼，水枝的兄长施冷还特地奉上千两白银以谢梅白以身相救幼妹的恩情。
　　施冷来的时候，江裁正在为梅白画眉，一笔一笔，画得认真且细致。
　　他看着梅白的眉眼，慢慢地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大小姐，是不是都觉得，这世间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回头，眼里带着恨意，一步一步走向施冷，一句一句咬牙道，“我师姐的命不是这些银两就能解决的！”
　　施冷被他逼得退了一步，问道：“事到如今，那你想怎样？”
　　江裁恨声道：“我要施水枝给我师姐陪葬，我师姐死了，她就绝不能活。”
　　闻言，施冷眉眼之间现了一层冷意：“江裁，你莫要太过分！”说完拂袖离开。
　　身后的江裁却戚戚然地笑了开来，那是他此生最凄怆的笑声。楼里的师兄小心地劝道：“师弟，施家我们惹不起。”
　　江裁看着梅白，嗓音哽咽：“凭什么她施水枝能活着回来，而我的师姐回来的时候却只能是一副尸骨？！凭什么？”
　　他怨恨水枝，只因他觉得，若没有水枝的邀约，梅白就不会同去踏青，若梅白没有去踏青，那么自然就不会为了救她而死！
　　七
　　后来，江裁亲自上山杀了那些匪徒。如若水枝未曾带人前来，江裁就该死在那天，是施家花了大钱保下他，因本是官府要剿的匪寇，那位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水枝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穿一身素色的衣裙，抱着伤痕累累的江裁，泣不成声。
　　江裁慢慢地道：“下一个应当是你。”
　　水枝一愣，哽着嗓子道：“江裁，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流着泪看他，“你若要杀了我为她陪葬，我也绝不会有丝毫怨言。”
　　一命还一命的道理，她懂。闻言，江裁看着她，不知为何，他突然抱着水枝恸哭出声。水枝一愣，嗓音破碎：“江裁，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
　　那时候的江裁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恨，却在崩溃的边缘，给了水枝一个拥抱。同样在崩溃边缘的水枝，也不想再去深究这一个拥抱因何而来。
　　梅白死后，凉戏班就解散了，除却几个实在无地可去的师兄妹和梅白的父亲，偶尔唱两嗓子，维持生计。水枝特地央了奶奶，让江裁住进施府，成为专门为施家唱戏的人。
　　住进施府后，江裁对水枝的态度开始好转，他陪她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兴致来了还会为水枝描眉，仿若真如当时水枝所说，他的心一点一点被她焐热了。
　　只是，施冷来找水枝，劝道：“水枝，你真能猜透江裁心中所想吗？你可知当日他是怎样对我说的，他本是要让你为她的师姐陪葬的。”最后叹道，“戏子无情，水枝，你知道吗？”
　　水枝坐在那里，靠着椅背道：“我知道，可是哥，我想赌一把。”她说这话时，有些倦然——江裁现如今在她身边，虽然表现得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但是水枝从他的眼底隐隐约约还是能看见恨意，可是她不敢去想这虚假的深情背后究竟是什么。
　　她怕失望，更怕绝望。
　　施冷问：“赌什么？”
　　水枝没有说话，因她知道，这场赌博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她的兄长，她的家人是决然不能接受的。
　　那段日子，江裁会常常给她买桂花糕，而水枝记得，那是梅白最喜欢的糕点。后来，水枝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却突然呕出血来，她看着丝帕上的血，怔然落泪。
　　那日，江裁又买了糕点回来，水枝握着糕点，有些恍惚，江裁问道：“你怎么不吃？”
　　水枝闻言看着他，温柔地笑道：“江裁，我们成亲好不好？”
　　江裁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倒茶的手一顿，良久后才道：“今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坐到她对面，“这件事日后再提，桂花糕再冷便不好吃了。”
　　水枝眉眼之间忽然带了凄凄之意，她慢慢吃了一口，不知为何，突然道：“江裁，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桂花糕。”虽然这样说，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吃。
　　江裁微愣，未曾说话。水枝心里难过得厉害，许久后才说道：“江裁，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想念梅白一样，想念我？”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就已然知道，她要死了。知道这件事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江裁。
　　江裁看着窗外的景色，只道：“你们不同。”
　　世间本就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除却身形相貌，还有在一个人心中的地位。水枝知道，她与梅白最大的不同便就是，她不像梅白，是江裁心尖上放着的人。
　　八
　　水枝一生打过很多赌，小时候跟兄长打赌，赢了兄长最珍贵的一匹汗血宝马；跟赌坊里的赌徒赌，替哥哥赢回输掉的千金和家传的玉佩。
　　在遇见江裁之前，水枝从未输过，而在遇见江裁之后，水枝却从未赢过。
　　而在那日，水枝在说她不喜欢吃桂花糕的那一刻，她跟自己打赌，赌江裁的心中必然留了位置给她，赌江裁舍不得她死。但那场赌博，她输了，输得彻头彻尾，输得再无翻身的余地。 　　因那一赌，她就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江裁每次给水枝的桂花糕里都掺了毒药，一点一点侵入水枝的经脉。早些时候，水枝的确是不知情的，但是时间久了，她发现了端倪，却还是一口一口吃下那些带毒的糕点，因她已然绝望。
　　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水枝同江裁道：“江裁，不如你再在凉戏楼为我唱出戏吧。”那时候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就唱那出你最喜欢的《霸王别姬》。”
　　江裁应了，便就是我和谢长廷那日去听的那出《霸王别姬》。
　　江裁坐在榻上，慢慢笑道：“你们说她傻不傻，明知道那糕点有毒，还一口口地吃下去，死了之后，还替我洗清嫌疑。”他说，“我从未见过这么傻的姑娘。”
　　谢长廷问：“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水枝，而是用这种方式？”
　　灯火闪烁，江裁垂目道：“就如师兄所说，施家我们惹不起。”他若直接杀了水枝，那么整个凉戏楼，以及凉戏楼里仅存的几位师兄妹都得跟着遭殃，这个道理，江裁懂。
　　我冷声道：“果然是戏子无情！”然后起身离开。
　　谢长廷跟出来，偏头看了看我：“你在替水枝不值？”
　　我加快脚步，没有说话。我是替水枝不值，因这段爱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可是却也是她自己执迷不悟。
　　第二日一早，凉戏楼里的小厮就送来请帖，躬身道：“江裁江公子邀两位今天去楼里听戏。”
　　我不解，谢长廷握着帖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本不愿去，是被谢长廷硬拉着去的。
　　那日去楼里听戏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很多人，一问才知道，那日看戏原是不用花钱的，江裁江公子出千金请全城的人看戏。江裁唱的还是《霸王别姬》，不过这一次他却是反串虞姬，句句落泪，字字泣血。他演的是虞姬的悲情和决绝，我却仿佛看到他的悲情和决绝，台上台下，虞姬江裁，我已分不清谁是谁，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当他将剑放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我看见他咧嘴而笑的那一刻，眼泪也一起留下来。然后，他刎了自己的脖子，江裁也是真的抹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如注。
　　我愣在那里，谢长廷拉着我拨开人群冲上台去。上台之后，我才看见，那剑原是水枝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因剑鞘上有一个江字。
　　谢长廷扶着江裁问：“为什么？”
　　江裁脖子上的血将戏服的前襟几乎全部浸湿，他一字一句地道：“她们都最喜欢听我唱戏。”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是梅白和水枝，一个是他爱的，青梅竹马的师姐，一个是爱他的，深府大院的小姐，一个因另一个而死，另一个却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死地。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人世间人人都会经历的爱恨二字。后来，我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凉戏楼的。而等我记起来的时候，谢长廷已经带我回了客栈。
　　尾声
　　江裁生于贫穷，却死于辉煌，他死在戏里，死在所有喜欢听他唱戏的人面前。我隐隐觉得，在梅白死前，那时候的江裁其实已然对水枝动了心，而这动心的成分有多少，我却不得而知，而动心也从来不代表爱情。
　　我离开鄢陵城的时候，同谢长廷告别，他问道：“殷姑娘打算往哪里去？”
　　我看着远方的山河，道：“南下。”
　　谢长廷道：“殷姑娘有兴趣会不会来我的家乡看看？”
　　我偏头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谢长廷笑道：“燕州。几月后燕州最出名的冬雪酒開坛，希望殷姑娘会来共饮。”
　　我不知道两月后我会不会去燕州，但我知道，总有一日是会去的。我笑了笑，准备打马而去，却突然想起江裁，便问谢长廷：“当日你予了江裁多少钱财，他才会告诉我们他和水枝之间的故事？”当时我以为，一个在名利金钱之中打滚的戏子，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会狮子大张口——只动动口舌，便能获得大笔钱财，何乐而不为？
　　可是，谢长廷看着我，静静地答道：“一文钱，江裁只取了一文钱。”
　　我顿时沉默了，一文钱换取一个故事，天底下大抵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这也大概是江裁这一生做得最不划算的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