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是韩国的一个演唱组。今年夏天，我受邀在韩国短期讲学，有幸欣赏到一次“野菊花”的精彩演出。如同所有现代社会的摇滚演唱会一样，这场音乐会也须由台下的歌迷参与才可完成，但有些特别的是，台下近乎痴迷的歌迷却以鬓发斑白的中年人为多。
　　“野菊花”在中国的知名度似远不敌鸟叔，在韩国却历数月雄踞网上人气的榜首。这是因为它与朴正熙时代反独裁的民主运动同在，唱出了那个时代的基本旋律，而这旋律似乎又在人们的记忆中复苏。
　　暂居韩国期间，适逢该国大选结束，朴槿惠就任总统给激进进步势力带来难以言说的挫折感。保守政党继续执政，不仅使李明博时代的南北统一障碍持续，也对韩国民主运动提出了意味深长的警示。说到底，在韩国民主运动的多向度指标中，南北统一构成了基本的底色。
　　演唱会上，脍炙人口的优美旋律和主唱全仁权嘶哑但极具魄力的歌声，令我印象深刻。全仁权两次高歌其名曲《行进》——当年抗议游行的代表性歌曲，歌迷的回忆渐次被唤醒，他们鼓掌欢呼，进而加入演唱，震撼而令人感动。音乐会的中间阶段，著名民主运动家白基完先生被请上舞台。他以同样充满魄力的嗓音发表了关于“统一”的献辞：统一是每天在岗位上挥洒的汗水，统一是无人之际独自流下的热泪；统一是清澈的溪流，虽然汇入浑浊的江海，却不会失掉它的本来，并终将清澄江海。“统一”致辞随后被全仁权一曲《我们的愿望是统一》的热唱推向高峰，引来全场引吭。
　　当身边的观众忘情伴唱，歌声震耳欲聋，我反倒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正直面着一段历史。它并没有随时光消逝，而是在今天成为一条汇入江海的清溪，隐藏于混沌。这场音乐会是韩国经历过民主斗争时期那一两代人共享的历史记忆符号，它激活了我的想象力，使我更加贴近韩国民众在民主斗争中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也使我在感觉上获得了某些初步的经验，得以共享韩国人情感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为强韧的部分。这是韩国民主斗士们珍藏的精神财富，也是属于人类的重要思想资源。
　　在全仁权沧桑的歌声中，在白基完富于诗意的致辞中，“统一”这个沉重的字眼在今天半岛白热化的紧张局势中，凝聚了何等浓缩的内容。
　　在历史推移之间，它已不再仅仅是克服南北分断的问题本身，而是成为渗入韩国社会生活皱褶之中的集体情感。你无法用任何一种单纯的感情去理解它，无论是悲哀、愤怒、绝望、期待，都构成对这种情感的亵渎。或许这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一起，才构成了“野菊花”歌声所特有的浓厚味道，也才构成了歌迷那独特的狂热，而这浓厚的味道与狂热却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它不仅源于对“统一”“行进”的记忆，不仅源于对更美好社会的期待，更源于对于民主信念的坚持。
　　今天的韩国社会已完成民主制度建设，所谓“后民主”的话题从这一基本事实衍生出来。而“民主”本身作为一种政治参与的程序，需要不断转化课题意识才能成为社会动员的信念，或许韩国正处在这样一个历史的转换时期。半岛上南北之间的争端与对立僵持不下，民主选举为韩国社会选出了保守政党，“民主”是否找到了它得以成为信念的载体？
　　我曾随一位女博士生造访时髦商业街上一家咖啡馆，是专门为保护定居韩国的外国人而设的，其经营收入用来捐助需要帮助的外国人，也常举办一些反歧视的集会。今天对于韩国年轻一代而言，民主政治主要已不是街头示威和抗议，更多的是渗透进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努力。访问木浦大学时，也听到一位年轻教授谈到同样的苦恼：如何抵制韩国社会的排外风潮，如何平等对待特别是来自第三世界的外国人，她深感自身力量的有限。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政治感觉的悄然转型，“野菊花”的演唱才构成对于民主政治记忆的艺术重构。我注意到，无论演唱间隙歌手与观众的大量对话，还是白基完关于“统一”的致辞，都没有直接涉及统一和对抗本身。这绝非一场煽动性的政治演绎，而是一种关于生活感觉的艺术传达。
　　朴正熙时代已结束，朴槿惠上台唤起复杂的社会情绪。“野菊花”则引我接近这社会和它特有的情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