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久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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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叔,糖人敖,不管怎样,欢迎光临梅季。”易寡妇带着明显的愠怒对我们说道。她的茶酒铺本该像外面街上一样人头攒动,现在却冷冷清清,“那天晚上,我的新伙计企图刺杀知县大人,然后数不清的幽灵鼠爬满了我的铺子。现在,客人都对这儿避之不及。”
  “所以我才带着邓叔过来,希望能转一转你的运气,”我咳嗽着说,“他的茶铺在被火猴子毁掉之前可是很受欢迎的。如果你愿意和他合伙,他的老主顾一定会跟过来。”
  我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她的不幸,其实我也要负部分责任。在吹糖人这个主业之外,我还是一个糖浆术士,私底下为公孙大人做些秘密工作。谜语大会那天晚上,为了阻止想要刺杀他的刺客,我施法从茶和酒中召唤出了那些老鼠,就此毁掉了店铺的声誉。
  我必须弥补这个过错。
  我正想再说点什么,我的狗“忧愁”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跃过我们,撞上了邓叔,差点让他的小包袱掉在地上。
  兄弟小敖,狗灵在忧愁的灵魂深处吠叫,这声音只有我能听到。这个地方充斥着诅咒的恶臭,我要把它们嗅出来,跟着我!
  请等一等,警惕的朋友,我在心中大声呼喊。这是我仅剩的法术:和十二生肖的动物沟通。就在几天之前,我还能够以法力驱动糖人、从水中召唤动物。然而现在,这些能力全部被夺走了。只见大狗飞快地冲上敞开的楼梯,转眼就没影了。
  “实在抱歉!”我对易寡妇说道,“它有自己的主意。”
  易寡妇叹了口气,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你的大狗很会选。我们最好的茶座就在楼上的回廊里。先生们,请上去稍稍休息一下,我去准备茶粉,然后再来谈谈你们的提议。”
  “恕我冒昧,夫人,”邓叔说道,“你的散装茶在整个成都都是有名的。”
  “说起散茶,你过谦了,”易寡妇说道。“在那场可怕的火灾之前,你家茶铺才是城里的散茶之王。听说罪魁祸首是一团猴形的火焰。”
  邓叔拧起眉毛,“是的,看来对于祸害成都的那些奇怪的鬼物,我们都有满肚子怨气。”
  对于那场大火,我也特别内疚。当时我从河里召唤出一条水龙,想浇灭那只四处点火的猴子,但是动作太慢,没有保住邓叔的茶铺。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俩面前,”我说道,“夫人,你的伙计和老主顾都离开了你。阿叔,你希望自己的茶铺能够重新开张。大家为什么不合作呢?”
  “对茶铺来说,刺杀案和鼠患还是一个极大的污点啊。”易寡妇的话语中带着无奈,“糖人敖,我被诅咒了,从我丈夫去世的那天开始,我就察觉到了。”
  她道了声歉,就去准备茶水了。
  “她和我一样,还在迟疑,”邓叔靠在楼梯边低声说,“如果我俩的坏运气叠加在一起,怎么办?”
  我和他一起爬着楼梯,听到这话,有些恼怒。“这就是一次冒险,你们要么各自懊恼,要么齐心努力一试,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试一次。”
  “确实。我们这种人是闲不住的。”他用灰蓝色的袖子擦了一下眉毛。我十分欣赏邓叔。他对人十分热心,总是把宾客的快乐放在首位。“随口问问,你的感冒还好吗?吹糖人这么辛苦,你一定累着了。”
  “没人会从一个咳嗽的小贩那里买糖人。”我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喘了口气。他以为我得了感冒,我没有告诉他实话。与其费心解释我的灵魂上久治不愈的伤口,这样反而容易些。一个十鸦会的猎手将一支施了咒的箭狠狠扎进我的灵魂,虽然死里逃生,但是却留下了咳嗽不止的恶疾。由于气短,我无法把融化的焦糖吹成泡泡,捏出十二生肖。困扰我多日的恐惧又回来了,如果咳嗽一直治不好怎么办?我会不会永远失去法术、再也不能制作精巧的糖人了?
  梅季是成都最豪华的茶酒铺,宽敞的二楼回廊环绕中庭,像一座露台。墙壁上装饰着鸟笼灯和精致的云锦条屏,北面和东面开着朝街的大窗户。这会儿,我的狗正在东窗下,用粉红的鼻子嗅着一张桌子下面的地板。当我和邓叔靠近时,我在心里暗自恭敬地问候了一下狗灵。你的造访让我既惊喜又荣幸,狗灵大人。
  狗灵粗啞的吠叫声在我脑海中回响。我们说好了的,你保护这只下司犬,我保护你。你闻得到有两种灵力在这儿纠缠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微风中混合着各种气味。忧愁身上的臭味,附近面馆飘过来的浓郁的猪骨汤香味,医药巷飘来的些许草药味。但是没有狗灵所说的‘灵力’。我闭上眼睛,再次感受。
  就在那儿,时隐时现。两种生肖的灵力,我说不出是哪两个。
  为什么生肖灵诅咒了这个茶铺,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问问猴灵和羊灵。这是他们的臭味,狗灵低吼道,可以找那个寡妇探问一番。
  邓叔倚着窗户,注视着午后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女儿说那天晚上你在这儿参加了谭红娘的谜语大会。你看到了那些老鼠吗?你知道知县大人是怎么遇刺的吗?”
  “我喝得太多了,”我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没有喝酒,但是为了用水成术召唤老鼠,保护公孙大人,我灵魂出窍钻进了酒水和茶水中。“但是事后,我的确帮助过谭红娘安抚住百姓。”
  “敖小哥,我一直羡慕梅季所处的口岸。十分感谢你提议我和易夫人合作。我愿意试一试。如果这次冒险成功了,你要知道这里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真是好提议,谢谢。”
  易寡妇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杯、茶壶和竹勺。竹勺里装着三种茶叶。“两位官人,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茶:黄山毛尖、巴山雀舌和白毫银针。你们想喝哪种?”
  我怕咳嗽影响到大家的兴致,所以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下。三种茶颜色各不相同:草绿色、翠绿色和覆着一层白毛的黄色。我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是邓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白茶。易寡妇点了点头,开始冲泡。
  邓叔取出用丝绸包裹着的小块茶砖。“夫人,请收下我的礼物。一块普洱茶,不成敬意,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易寡妇收下邓叔的礼物。“你太客气了。”   不知道这些诅咒和她丈夫的死有没有关系。我能获得她的信任,让她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父亲就有这种让人信服的本事。作为到处流浪的吹糖人,我们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所以为了生存,我們需要迅速与别人建立信任关系。我们为了做成一笔好生意,也需要看透顾客。他曾经训练我观察顾客的相貌和个性,通过这些推断出他们的属相。“一些路人会因为新奇而过来买一些糖人,但大多数只会买他们的本命生肖。”父亲有一次告诉我说,“这样,你不仅要从他们或苍老或年轻的外表推断出年龄,而且还要学会算命先生的一些伎俩。”
  我能算得像他一样熟练吗?
  “易夫人,”我说,“你说你被诅咒了,我相信。我们吹糖人这一行和生肖啊,气运啊什么的有着很深的关系,我能感觉到此地的异常。如果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受到诅咒,也许我能帮到你。”
  易寡妇抬了抬眉毛。“我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糖人敖,但是我想确认一下,你没有胡吹大气吧?你能猜出我的本命属相?”
  经过多年的训练,我能准确地猜出一个人的年龄,误差在三年以内。我已经记住了她的步态和举止,仔细观察之下,她的面相又提供了更多细节。比如头发的灰白程度、皱纹的深浅多少,经年饮茶之后牙齿的着色程度……综合这一切之后,我断定她的年龄在53到55岁之间。今年是猴年,那么意味着,她出生于牛年、虎年或者兔年。但到底是哪一年?
  从个性来猜测是行不通的,因为我和她还不熟悉。从我今天的观察来看,三种属相都有可能:牛一样的固执,虎一样的紧绷,兔一样的谨慎。除此之外,仅仅猜测年份,也存在很大的风险。因为人有生辰四柱:年、月、日、时。比如,我的年份属相是老鼠,内在属相是马,真实属相是牛,隐秘属相是狗。所以同一年出生的人虽然有很多的共同点,但还是有形形色色的性格和命运。
  我还可以使用一个技巧。因为我们认定出生年份决定了自己的命数。如果我提到一个特定的生肖,引起了她的反应,即使很微弱,我也能捕捉到。
  “我理解你的担心,”我继续说道,“你相信你的伙计,却被其中的两人背叛,他们是十鸦会派出的卧底死士。听说其中一人顽固得像一头牛,到死都在顽抗,而另一个人看到形势不利,就像兔子一样逃得飞快。”
  当我提到牛的时候,易寡妇的左眼轻微抽搐了一下。“确实,我那么相信他们……”
  “老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也说不清楚。”
  我闭上眼睛,按照它们到达佛祖前的顺序,快速背诵十二种生肖,重复了许多遍,随后睁眼说道:“你出生在牛年,这就是你至今仍不肯放弃这个茶铺的原因。”
  易寡妇点头。“糖人敖,不知道你是足够聪明,还是足够幸运。”
  “夫人,请告诉我们有关诅咒的事。”我说道,“和这张桌子有关吗?我的狗是被它吸引过来的。”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白。“如果你们确实想知道,两位官人,能不能先关上窗?”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邓叔和我站了起来,朝窗边走去。
  “所以说,这儿真的被诅咒了?”当我们穿过回廊时,邓叔拉着我低声问道。
  我一阵咳嗽,“看看再说。”
  他走下楼去关楼下的百叶窗,我则关上了这层楼的所有窗子。楼下路过的行人抬头瞟了一眼,就又忙着赶路了,然而云家轩面馆中的食客却瞪着我窃窃私语。百叶窗关上之后,隔绝了楼外的噪音和光线,要不是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光斑漏进来,屋内就太暗了。
  当邓叔返回时,易寡妇又叫我们移开桌子、茶以及其他东西。我们听从她的指挥将东西移开。地方空了出来,忧愁刨着一块地板,易寡妇将它赶走了。
  “糖人敖,请移开那块嵌板,用这个。”她摊开手,露出两枚铜钱。
  我取过铜钱,然后跪在地上检查这块木板。木板上相对的两端有两个呈一定角度的掏槽,刚好能把两枚铜钱放进去,变成两个临时把手。我借着巧劲抬起嵌板。一个用黄色丝绸包裹的盒子藏在下面。
  猴子和羊两种生肖的气味从盒子里散发出来,当我抓住丝绸把它拉出来时,气味变得强烈了。
  诅咒声在我耳朵边上响起,我清晰地听到了两边不同的耳语。左边是一声声悲愤的控诉,念叨着被盗的贡品必须返还官府。右边的吵闹声猛戳我的耳膜,嚷嚷着要将贡品据为己有。如果只有一个声音,我可能屈服于它的诱骗,但是现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要求让我莫衷一是。
  邓叔靠拢过来,立即惊呆了。“这不是去年失窃的皇茶吗?”
  “是的。”易寡妇一脸庄严地为我们沏茶,“蒙山香露,贡茶。”
  狗灵在我脑中说道,兄弟,他们不像我们,听不到诅咒的声音。尽管这样,这些诅咒还是会紧紧纠缠他们,控制他们的意志,一个叫他们这样做,一个叫他们那样做。
  我松开丝绸上的结,里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木质漆盒,制作精巧,保存完好。为了更好地欣赏,我把它放在桌子上。许多年前,我从八叔——我父亲的亲兄弟——那儿听过贡茶的故事。年轻的时候,八叔是东都皇宫里的御厨。东都陷落之后,他就在江湖上四处流浪。他讲述了许多有关朝廷的传说,包括贡茶的事。每年,从蒙顶山上七棵神树采摘下来的最好的茶叶会被进贡给皇上,成为祭祀大典上的祭品。
  易寡妇用颤抖的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我的亡夫是重阳节那晚得到这包贡茶的。那天,两个老主顾起了争执,随即拔剑决斗,双双毙命。亡夫在他们的遗物中发现了贡茶。”
  我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它是怎么被偷出来的?”
  “蒙顶山在成都的西南方。在东去临安的路上,茶监总会途径成都,歇息一晚。”邓叔解释道,“那时你还没在这儿,一名窃贼潜入客栈,盗走了贡茶。随后进行了全城的大搜查,结果一无所获,反而闹得满城风雨。”
  “我和丈夫为如何处置它争论了许久。”易寡妇说,“起初,我们想把它归还给茶监,但是蒙山香露据说能治愈一切疾病。万一我们老了之后眼睛变瞎或者筋骨疼痛呢?最后我们还是舍不得,将它藏了起来。此后噩梦就开始折磨我的丈夫,把他逼疯了。”易寡妇忍着啜泣,“他蹲在桥下,直勾勾地看着水面,嘴里说着胡话。到最后已经没有人样。不久之后,人们发现他溺死在河中。”   “如果它被诅咒了,为什么不把它还给……”邓叔问道,但是话说到一半,他就知道为什么了,我和易寡妇也清楚:占有它的欲望和放弃它的欲望是一样强烈的。
  忧愁咆哮起来,狗毛倒竖,像是受到了惊吓。我听到上楼梯的声响,赶忙抓起包袱,藏在桌子下面。忧愁蜷缩起来,把包袱围在怀里。
  “易夫人?”一位身着珊瑚红长袍的中年女子带着满面的笑容,走出楼梯,走进了回廊。“啊,你在这儿,我看到你的窗户关上了,还有点担心,想着是不是该过来看看。”
  我们站起来问候她。
  “让你操心了,潘夫人,我还好,”易寡妇说道,“我和客人只是想安静地喝一会儿茶。”
  潘夫人,我见过她很多次,也经常听见她在对面街角的面馆里声音尖利地招呼客人。她精明麻利地点着头。“大姐,我逢人就说你又有客人上门了。久仰了,邓大哥。你的茶铺毁于大火,实在是太不幸了。”她转身看着我。“这位官人,你是?我们恐怕没有正式见过面吧,但是我在附近街市看见过你兜售糖人。我和丈夫经营着对面街角的云家轩。”
  “潘夫人,我姓敖,你的面馆我可是听过很多人夸赞呢。”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听到她走进茶铺?或许我们正专注于被诅咒的贡茶。她看到茶盒了吗?她听到易寡妇谈论蒙山香露吗?糟糕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把木板放回去。
  潘夫人嗅了嗅空气。“哇,是白茶吗?令人愉悦的香气!你们介意我也加入吗?”
  这可不行。“邓叔和易夫人正在谈生意,潘夫人,”我咳嗽着说。
  “生意?”她的笑容消失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要卖梅季?”
  “我不会卖的。”易寡妇回答,“我们在商量茶叶生意。”
  “潘夫人,”我说,“也许我们应该让他俩私下商议?我送你回面馆吧。”
  “正该如此。请原谅我的冒昧拜访,也许我们以后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大姐。”
  陪着她下楼梯的时候,从她礼节性的笑容中,我无法得知她是否注意到了包裹。
  潘夫人和我一起离开了梅季。出门没几步,忧愁就冲到了我的身边。
  “你从哪里来,糖人兄弟?”潘夫人边走边问。
  “我在东方长大,之后跟随父亲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四海为家。”我和一位路过的守城差役点头打着招呼。路边,小贩们兜售着各种各样的货物:葫芦、木炭和老豆腐,和着悦耳的叫卖声或鼓声。耍刀弄枪的杂耍人和制扇师则现场展示他们的才能。如果不是因为咳嗽,我也会在他们中间,用我的糖艺取悦路人。我以前能用融化的焦糖吹出很多东西:捏出鸡冠,变成一只公鸡;或者拉出鬃毛和尾巴,变成一匹马。可惜的是,我再也做不了这活了。
  “唔,听说你来自济南。那是在金兵入侵后沦陷的王土吧?”
  看起来,她知道我来历复杂。“你误会了,我父亲出生在济南,当他还是一个小孩时,就已经和爷爷逃难到了南方。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北方,也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可以称作家乡。”
  “请不要介意我的怀疑。他们说金朝的间谍已经渗透到这个城市,我们必须高度警惕。那么,成都仅仅是你四处流浪的一个落脚点吗?”
  “也许是吧。这座城吸引了我,我可能还要待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尽量不泄露更多的信息给她。她这类人,我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我说的话经过她的嘴巴之后都会变成流言蜚语。她以为易寡妇要将梅季卖给邓叔时,表现出的那股酸意让我尤其厌恶。看着她的面馆里排着许多等着吃面的食客,我不禁想到,潘夫人很可能垂涎茶铺更大的堂子,想扩大自己面馆的生意。
  “等你的咳嗽好点之后,可以来品尝一下我们的招牌香辣面。”潘夫人行了一礼,然后从食客身边挤过去,消失在馆子里面。
  我蹲下身,抓抓忧愁的头。高贵的狗灵啊,为什么猴子和羊会为贡茶争吵不休?我在心中问道。
  蒙山香露采自茶祖吴理真亲手种下的七棵神树。那是茶的发源地,狗灵吠叫着说,一千年来,每一个甲子内最好的六茬茶叶都会进献给皇帝,成为祭天的贡品。很少有人知道,皇帝本人也会饮用这种长生茶,而这会让他的本命属相灵力倍增。
  没有试毒官?如果有人想毒杀皇帝…
  长生茶能解百毒,并且让饮者百病不侵,狗灵说道,我只通过那些属狗的皇帝间接品尝过,但还是想念那令人愉悦的味道,朴实的口感,悠长的芳香……上一次的品尝已经是三位皇帝以前的时候了。
  让我猜猜,我们的新皇帝出生在羊年还是猴年?
  羊年,他回答,猴灵肯定派了一个窃贼去夺取贡品,想让某个属猴的人喝下,从而得到茶水的灵力。他们先后在贡茶上施加了诅咒,结果谁都得不到,而茶铺的遗孀也交不上好运。
  我仔细考虑了当下的情势。在两种互相抗衡的诅咒之下,易寡妇既不想上交,也不可能饮用。如果一方得不到,另一方也不可能。易寡妇注定悲剧,除非……
  我能不能请猴子和羊一起来喝茶,解决他们之间的争执,就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在告官显得不必要或者不明智的时候,百姓们就会请出街坊当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在附近的茶铺里座谈一番。调停者做出判决之后,过错方承担茶会的费用。
  你想帮他们断案?把自己置于争执的中心是十分危险的,狗灵说道。你需要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
  我亏欠了邓叔和易寡妇,我想试一试。
  狗灵继续嘟囔,当你召唤他们时,我不可能在一旁保護你。你绝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不只是言语、举止和笑容,还要注意所有可能闯祸的因素。做到不偏不倚,他们才会服气。
  谢谢你,老于世故的顾问。
  那么,怎么邀请羊灵和猴灵来喝调解茶呢?我需要两者的画像。如果我的肺没有受伤,我自己就能轻易用糖浆做出生肖动物,但因为持续不断的咳嗽,这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我的其他法术也失灵了。我只能利用其他人的手艺,但是,谁的手艺熟练到足够取悦两位生肖灵?
  我走到制扇师白先生的货摊面前。在成都,他不仅以制扇工艺和书法闻名,还参加过谭红娘的谜语大会,有个灯谜大师的名头。此时,他刚刚在一把团扇上题完一首诗。“客官,你想让我给你画一幅画,或者写一条灯谜吗?”   “是的,要加急,要格外精致,我会付双倍酬劳。”我说。
  制扇师笑了起来,“这是一个挑战。好吧,告诉我你的要求。”
  我想起狗灵的建议,“用你最好的团扇,一面画上一只山羊,另一面画上一只猴子。”
  “啊,你想通过转动扇柄,同时看到两种动物。”白制扇师一下就猜到了。
  “是的。两面的画像必须大小一致,并且旋转时应该面对面。”
  他从自己的存品中选取了一把精致的丝绸团扇,带着一根竹制的把手。“慢工出细活。”
  “你能用最直白的笔画表现出生灵的灵性。”我欣赏着他的展品,赞叹道。和我的糖人作品一样,神大于形。“那是我毕生的追求。”
  “总有一天会达到那样的境界。”白制扇师竖起毛笔,开始作画。飞洒的墨汁在纯白的丝绸上跳跃,淡淡几笔水墨,一只长毛弯角的山羊便出现在绸布上。自然风干之后,他迅速翻转扇面,用同样的画风在反面画了一只四肢灵巧、尾巴细长、蜷伏着的猴子。
  “你确实是一位摆弄毛笔的大师。”我由衷赞赏道。
  白制扇师将扇子递给我,“你吹糖人也是一样。”
  我有点震惊,“没想到你知道我的职业。”
  “你的双手泄露了秘密,”他回答道。“你的手保护得近乎完美。明显不是做粗活的。指尖的硬结来自陈旧的烧伤。这一切都指向了你的职业:吹糖人。”
  我笑了起来。“大家都说你比知县大人还聪明,现在我信了。我有时会在糖人上写字。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向你请教书法?”
  “不胜荣幸。”
  但是如果咳嗽病让我再也不能制作糖人了,为了提高手艺而学习新技能还有什么用呢?就算学会了,恐怕永远都用不到。
  回到梅季,我把忧愁留在门外,自己上楼,到回廊处与易寡妇和邓叔重新坐下。
  “谢谢你陪着潘夫人出去,”易寡妇说道,“她十分狡猾。如果她把我的麻烦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我丝毫不会吃惊。你们认为她看到这个茶盒了吗?”
  “我们最好明智点,假设她看到了。”我说。
  邓叔喝完最后一口茶。“易夫人和我已经达成了共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合伙干。还有,关于这盒被诅咒的茶,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我打算用我父亲教给我的办法除掉诅咒,但是必须由我独自进行。我和贡茶留在这里,请你们准备更多的热水,然后出去。除非我像你们求助,否则不要进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潘夫人或者其他人打扰我。如果出现差错……希望不会伤到你们。”
  邓叔和易寡妇互使了一下眼色。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十分玄乎,但是他们对生肖灵的诅咒已经有所感触,所以最终服从了我的安排。
  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把地板放了回去,选了一张放置在东北角的大桌子,然后把贡茶放在上面。这儿有从外面照进来的充足光线,便于观察。我把扇子举在面前。
  我从来没有请生肖灵喝过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应该先召唤谁呢,羊还是猴子?我本想先召唤受委屈的,但马上制止了这样的冲动。狗灵建议我不要显得偏袒任何一方。如果事先假定羊灵是受害者,那么在调解开始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猴灵的尊重。我必须同时召唤两位神灵。
  我把扇子夹在两只手掌之间反复旋转,猴子和山羊的影子重叠起来,仿佛变成了同一张面孔。
  尊敬的生肖灵啊,诅咒了贡茶的你们!我盯着眼前的画像,在心中呼喊,在下,卑微的敖天伟,邀请你们光临此地饮茶一杯。你们的诅咒已经伤到了凡人,还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要继续下去了。我愿意倾听你们的恩怨,希望能够平和地解决争执。
  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一阵风刮来,形成一个漩涡,将扇子从我的手中扯了出去,打着转升到半空,悬停在那儿,继续不停地旋转。两张画像都仿佛活了过来。以水墨和光影勾勒出来的山羊,从丝绸上跳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同样地,水墨猴子抓住扇框荡了出来,他一手倒立,向上翻了个筋斗,抓住屋顶的木梁。
  “胆子不小,竟敢召唤我,不长尾巴的糖人敖,”猴灵尖声说道,“更嚣张的是,竟敢把她也请来,这个长着蹄子的冷漠家伙。”
  “这是一场骂人游戏吗,喋喋不休的对头?”羊灵也不示弱。她直起上身,身上漆黑的羊毛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件齐整的广袖长袍,一双优雅的女人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来。她变成了一个妇人,不过脸还是山羊。
  我深深鞠了一个躬。“在如此高贵的神灵面前,我诚惶诚恐。我本不敢奢望你们现身。”
  “邀请蕴含着力量。”猴灵说道。
  “邀请打开了一扇门。”羊灵补充,“我认识你,你曾经用糖浆做出山羊和绵羊,但这绝不是你插手此事的理由。你以为你是谁,敖大法师?为什么我要相信你的判决?”
  “我是一个四处流浪的糖人术士,像我的父亲一样,一直在法术上与生肖灵进行公平交易,正如你们要求的那样。”
  “这倒是真的,”猴灵叽叽喳喳地说,“我们之前打过交道,这个吹糖人信守了诺言。”
  “你这会儿还欠着猴子的人情吗?”羊灵质疑道。
  “今天这件事情上,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我说,“至于我是否适合做调停者——我承认这是第一次,然而我有足够的经历,见识过许多次的調解茶会,只有那些正直的调解人才能获得我的尊敬。如果我没有做到公正,你们可以诅咒我。现在,关于这场调解,你们接受我的最终判决吗?”
  猴灵的一只手臂从横梁上垂下来。“你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糖人敖,不过,受我护佑的人大多如此。好吧,你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受法律管束,应该会站在我这边。”
  “我宁愿信任一位遵纪守法的人。”羊灵嘟囔道。
  “黑白两道我都有门路。”我承认,“我行走于法律之外,同时也秘密为知县大人效力,保护这座城市免受十鸦会的谋害。”
  羊灵咀嚼着一口反刍物。“我就相信你一次,年轻人。一次民间的茶会,那么,就让你作为调解人来解决我们的冲突吧。”   “但是这种茶会,应该在众人面前陈述自己的冤屈,”猴灵说道。他从头上扯下一小撮墨汁画成的猴毛,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猴毛散开,变成了几十只水墨猴子,乱哄哄地挤在头顶的木梁上。有几只长得怪模怪样,看得我很不自在。
  羊灵叹了口气。“我只有赶出我的羊群了。”她从下巴上捋下来几根黑色胡须,胡须接触到地板后断成小节,每一节都变成了一头羊,最后挤满了回廊。一些羊头只有简单的轮廓。
  看到羊群,猴灵的小弟们变得气势汹汹,在鸟笼之间跳来跳去,抓着筷子朝羊群挥舞,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作为回应,两只恶魔般的山羊开始撞击回廊上的木柱,整个茶铺都在摇晃。剧烈的晃动使得这些塌鼻子的麻烦精站立不稳,其中一只在横梁上失去平衡,跌下了中庭,砸在地板上,鬼魂一般的身体被摔成了一股青烟。
  “我不会被数量和力量吓住,”我警告道。纠纷的当事人经常会带着随从参加茶会,以此显示他们获得了强大的支持。一些调解者简单地依据双方力量的对比做出裁决,但是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公平的。然而,他们有权在他人的见证下接受裁决,在这里,这些水墨精灵就是民众的眼睛。
  “那么,让我们看看你的聪明程度,糖人敖。”猴灵用尾巴摩擦着鸟笼,发出嘎嘎声,“你想先听谁的?”
  这是一个陷阱,猴灵就是想看看我选择谁,好查探我是否带有偏见。然而,我有办法避开问题。“尊敬的各位神灵,既然是我发出了邀請,就让我先说说本人对这次争执的理解。据我所知,贡茶是在送往临安的路上被盗的。你们两个都认为贡茶属于自己,并且都在上面施了咒,两条咒语相互冲突。我说得对吗?”
  “是的,”羊灵抢在猴灵前面说,“一千年来,长生茶都会进献给在位的皇帝。当今皇帝的属相是火羊,作为他的守护神,我当然有权品尝第一口茶,享受第一道灵力。
  猴灵大笑,“长胡子的暴躁家伙,尽管发怒吧!东西在谁的手上就是谁的。如果我足够狡猾,从你那里偷走了贡品,那么你就没有资格占有它。”
  羊灵回以嘲笑,“有了它的灵力,我才能保护皇帝。否认这个事实,大宋就会迎来厄运。他在位不过两年……”
  “退位的老皇帝还掣肘着他,他手里并没有实权。”猴灵摇了摇尾巴。“再说,六位皇帝之前,你就享受了这种恩赐。而我,已经隔了十七位皇帝了,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这么说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去向老鼠、龙、兔子和猪抱怨呢?他们护佑的皇帝比我更多,岁月更长。”
  “我臭脾气的大娘,我抓住机会,只派了一个窃贼。只遗憾你诅咒了香露,阻挡了我的脚步。要不是你在我选中的男子身上强加上负罪感,我下的咒几乎让他帮我把茶泡好了。”
  “你的诅咒让那个渴望拥有贡茶灵力的男人疯掉了,”羊灵说道。“太可耻了。”
  “你只会像以前一样,给予皇帝灵力,增长他的财富,喂肥他的腰身。”猴灵说道,“而我会用它来保佑今年出生的小孩,我发誓。在正确的时候用上一小撮,说不定可以挽救一个婴儿的生命。”
  我举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谢谢两位。对于贡茶的拥有权,你们俩各有道理,但互不相让的诅咒让你们无缘香露,还造成了种种不幸。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关键是第一口的长生茶?”
  “这是我们的规矩,”羊灵回答道。“第一个饮下长生茶的凡人就会将全年的灵力赐予他的生肖守护神。”
  “两位神灵,我得思考一下我的判决。”
  我已经完全忘记我刚才要过开水,现在水已经温了。羊灵和猴灵现身并接受调解远比喝茶重要。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开始盯着旋转的扇子。
  我该如何裁定这个案子呢?羊灵摆出神灵的规矩和君命天授的说法:贡茶是皇帝献给众神和祖先的祭品,他有了大气运,自然惠及苍生。做出对羊灵不利的判决很可能会给所有人带来灾祸。听说皇帝正在和北方的金朝进行和谈。也许一包贡茶就能为我们赢得和平。
  然而,如果拒绝猴灵的请求,我会让无数儿童无辜夭折吗?猴灵认为当贡茶可以拯救一条生命时,盗窃就是合理的。这在某些时候是穷人的生存之道。我年纪很小的时候,父亲为了让我们活命,会时不时偷些食物来吃。猴灵的做法和父亲没什么区别。新生儿的第一年会面临许多危险:生病、遭遇意外、被遗弃……如果猴灵的祝福能给他们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也许猴灵和羊灵都是对的,但这份灵力无法分享,第一个饮下长生茶的人将决定由谁独占。
  或者还有第三种方法?
  扇子依旧在半空中打转,我想起了制扇师白先生,继而想起谭红娘的谜语大会。一个想法开始成形,我需要红娘的帮助。
  “天降的贵客们,我已经衡量了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要做出判决了。”
  听到我要宣布判决,整个回廊瞬间安静下来。两群幽灵一般的见证者转动灵目,在它们的目光下,一股仿佛来自阴间的寒气笼罩了我。
  我抿了一口茶水,冷静下来。“两位的愿望都是好的,虽然方式不同,但都是为了拯救苍生,值得称赞。无论如何,贡茶的灵力不会被浪费,对此我深感欣慰。但是谁被冤枉了?君命天授和‘谁胆大,谁有理’哪个更正确?对永生的神灵来说,这些古老的规矩和凡人的律法一样,甚至更加神圣。因此,我认为你们的要求都是正当的。”
  猴灵落在桌子上。“这是就你的判决?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我还没有说完,”我说道,“你们两人也都有过失,造成了不可调和的诅咒,给凡人带来了死亡和疯狂。所以我也判决你们任何一个都不能拥有贡茶的全部灵力。”
  羊灵用她隐藏在顺滑长袍下的蹄子重重地敲击地板。“但只有一个能喝到第一口长生茶。你打算让我们两个都喝不成吗?”
  我做了个手势,让她安静下来。“你们有权平分灵力,去实现你们的承诺。生辰四柱通过出生年、月、日、时支配着所有男人和女人。按照你们的传统,贡茶的灵力属于出生年份对应的属相,但作为调解人,我判决此次喝下第一口贡茶的人将把一半的灵力分给他的年份属相,另一半给他的隐秘属相。除此之外,必须解除你们各自的诅咒。这就是我的最终判决。”   话音刚落,外面雷声隆隆。
  羊灵和猴灵看起来都不高兴。猴灵挠着脑袋,“一半总比没有好,但是你在赌能够找到合适的喝茶人选,这可不容易,很多地方都有可能出差错。”
  “猴子兄弟,我能提议一个他失败之后必须承担的后果吗?”羊灵说道,“我们已经承诺用贡茶的灵力来帮助帝王、帮助有着我们属相的小孩。那么为了信守承诺,我们会从有着我们属相的成都人身上拿走所需的運气,直到糖人敖彻底解决这场争执。”
  猴灵兴奋地跳来跳去,“同意,同意!”
  我哆嗦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两股诅咒的触摸。如果我不能尽快找到正确的人喝下贡茶,成都的无辜百姓就会遭遇不幸。
  “那再给他下一个诅咒,”猴灵决定了,“在调解结束之前,除了我和你,其他的生肖灵都听不到糖人敖的召唤,也不能帮助他。并且如果错误的人喝下了贡茶,就让这个诅咒持续终生。”
  “看起来十分公平。”羊灵说道。
  作为一个糖浆术士,这个诅咒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剥夺了我向自己的生肖守护神寻求帮助的可能。我有什么法术可用呢?
  “我会尽快找到正确的人。”我说道。
  “怎么找?”羊灵问道。
  “我会写信给谭红娘。为了预测一对新人的命运,她会记下他们的四柱八字。只有她能找到我们需要的人,并且很快。”我有些犹豫地握住旋转的扇子。它现在是空白的了,用来写信十分合适。“最聪明的丛林之子,最坚强的大山的女儿,能给我一些墨汁吗?”
  两个精灵对视了一眼。羊灵将墨汁吐进一只空茶杯中,猴灵也在杯子里撒了一泡尿。
  我拿起一支筷子,蘸了些墨汁,在扇子上写起来:
  谭夫人敬启:
  谜语大会收场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原谅我的古怪请求,但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请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年度属相是猴,隐秘属相是羊。反过来也可以。期望能够尽快拜访你,回报你的帮助。
  不胜感激,
  糖人敖天伟
  几行字写满了扇子的两面,远远算不上好书法,但是能看就够了。
  我恳求生肖灵等我一会儿,然后匆忙地找到了邓叔和易寡妇。他们正坐在大门外的凳子上歇息,忧愁陪着他们。
  “有雷无云,”邓叔说道,“坏兆头。”
  “好兆头也说不定,只要我们动作快点,”我说道,“把这封信带给谭红娘,请她帮个忙。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找到的人带到这儿来喝茶。只有这样才能打破诅咒。”
  易寡妇抬起眉毛。“就这么简单?茶?”
  我点点头,“长生茶。”
  我回到楼上对两个贵客说:“现在请收回诅咒。”
  “直到灵力是我们的才行,”猴灵说道。
  “同意。”羊灵说道。
  我眉头一皱。“如果诅咒不去,我该怎么冲泡蒙山香露呢?”
  “我会把诅咒封印一段时间,前提是她也这么做。”猴灵抬起爪子。“休战?”
  羊灵从袖子里伸出一只蹄子,不再是人手的样子。“暂时休战。”
  猴爪和羊蹄放在了茶盒上。仿佛一声忍耐已久的叹息,令人头昏脑涨的耳语终于消停了。
  “谢谢你们。”我解开丝绸上的结,将金灿灿的木质漆盒放在一边,把布片展开,怀着敬畏打开了盒子上的红色封印,发现里面有两个银制的瓶子。生肖灵监视着我的举动,看着我打开一个瓶子,将满满一手掌的茶叶倒在绸布上。
  叶片是苔绿色的,每一片都经过完美的揉捻煨炒,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精制的茶叶,可能以后也看不到了。茶叶的幽香让我想起春日解冻的田野和冒烟的潮湿木柴。我放下瓶子,外面的忧愁突然大声吠叫起来。
  我急匆匆地走到东边的窗户旁,将百叶窗隙开了一条缝。
  楼下,潘夫人带着五个城里的差役走过来。忧愁挡在茶铺门外,不让他们进门。
  “夫人,”带头的差役对易寡妇说,“请管好你的狗,让我们进去。否则招呼它的就是刀剑了。”这个男人年纪稍长,脸上文着字。
  “让我试试,大人,”易寡妇乞求道,“但是我的茶铺已经关门了,你们为什么要进去?”
  “我们怀疑你藏有被盗的皇家贡茶。”
  “谁告诉你的?”
  “潘夫人。她听到了你和你客人的谈话。”
  “她肯定弄错了。”
  “对不起,大姐,但是我们必须遵从律法。”潘夫人说道。
  差役头子从腰带上拔出剑,“老三,守住北边,”他给随行的一人下了命令。“夫人,如果你知道有关这包茶叶的事,请马上交代。”
  我急忙回到桌边,在心里大喊,可敬的神灵们,有人来了。请藏起来,并且赶紧把你们的手下打发走。
  他们点头答应。猴灵选择了一幅云锦条屏,爬了进去,将自己隐藏在一片梅树的背景中,羊灵也躲到旁边的一幅山水画里。他们的水墨手下纷纷凭空消散。
  忧愁和易寡妇为我争取了一点时间,但是很紧迫。我们必须藏起来,贡品也不能被发现。我没法带着它逃走。我不是玩杂耍的,也不懂武术,即使这些窗户没有被守住,我也不敢跳窗。我没了法力,不能从水中召唤出野兽,甚至不能向羊灵和猴灵以外的生肖灵求助。
  我能把包裹放回地板下面吗?不行。潘夫人已经看到了翻开的木板,她肯定会告诉那些差役。那么藏在哪儿呢?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瓶子塞回原位,关上盒子。但是匆忙中,我忘了绸布上还有一把茶叶,捆扎盒子时,茶叶撒在了地上。我小声地咒骂着。他们肯定会认出来的,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收拾地上的茶叶了。
  外面,忧愁停止了吠叫。
  要是让差役看到我手中贡品,我肯定会被抓起来,邓叔和易寡妇也会成为共犯。我不可能指望知县大人来查案。我们将失去自由,羊灵和猴灵将会继续争执,而那个魔鬼一样的潘夫人将会霸占梅季。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该怎么办?我没有法力,除非从生肖灵那里交换来一些,但求助对象只能是羊灵和猴灵。   于是我想起,这次调解茶会我还没有要求回报。
  神灵们!当调解人判决双方都有过错时,双方都应当承担茶会的花销。此次的花销就是要让一位还未到来的客人喝下长生茶。请赐予我法力,助我实现茶会的目标。
  我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
  你觉得如何?猴灵问。
  如你所愿,羊灵说道。
  我抬头看看头顶隐藏在黑暗中的横梁。我需要猴子的敏捷、山羊的平稳。
  那么喝下……羊灵开口。
  ……那杯墨汁,猴灵接着说。
  我抓过茶杯,一口气喝下了令人恶心的墨汁。当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时,我感到两种生肖的法力飞快地流遍全身。我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翻一个筋斗,高高跳起,然后兴奋地尖叫。同时,我还能保持平衡。
  我提着包裹,悄无声息地跳上桌子,蹲在那里。桌上还留着易寡妇端上来托盘,里面装着散茶。黄山毛尖的叶子长得很像蒙山香露,因此我舀了满满一勺子,撒在地上。这样应该能骗过潘夫人。
  楼下的声音嘈杂起来。
  我一跃而起,抓住最高的那根横梁,翻了上去。如果没有山羊一样的稳健步子,我可能已经失足跌落。这种来自本能的强大平衡力,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找到屋顶最阴暗的地方,把茶盒藏在椽子的凹陷处。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没有时间了。
  我敏捷地跳下房梁,落在地上,险之又险地赶在了潘夫人陪同那位年长的差役走上楼梯、进入回廊之前。我现在可以放松观察差役脸上有些褪色的文字了。这刺青表明他曾经属于被金军打得大败的八字军,那是一场噩梦般的败仗。他阴沉着脸,踢开落在地上的筷子。易寡妇和另一个差役紧紧跟在后面。
  我咳嗽着上前迎接。“水。”我吃力地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喝了墨汁,牙齿肯定像炭一样黑,只好捂着嘴。
  易寡妇赶紧从已经凉下来的茶壶中给我倒了一杯。“你看,大人,我的朋友在这儿休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你感觉怎么样,糖人敖?”
  肚子里的墨汁让我几乎作呕,说实话我感觉很不好。
  楼下传来刺耳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们要搜查赃物。老四,检查每一个角落。”差役头子对一个手下说。“你是什么人?”
  我报了我的名字和职业。
  “你得问问那块木板的事,”潘夫人指着地上说道。“我刚才来的时候,它不在那个位置,我打赌他们把茶叶藏在那儿了。”
  易寡妇瞥了我一眼,只见我轻轻点头。“请便,”她故作严肃地对差役头子说,“有时,我的亡夫为了安全起见,会把一些结余的碎银子放在那里。”她打开嵌板,“你瞧,空的。最近手头特别紧。”
  差役头子提高了声音。“兄弟们,检查一下其他可疑的嵌板。”他抬头看看顶梁,然后跪在地上检查散落的茶叶,捏起一些闻了闻。“这是什么?”
  “失手撒落的,”我低声含糊道。看来他没有发现藏在椽子里的茶盒,我松了一口气。“我太蠢了,本来想泡点茶,结果咳嗽病发作。”
  他眼神闪烁。“那么这些筷子呢?”
  “我的狗之前玩耍过。”
  “这是你的狗?让她离我远点。”他大叫起来,“有没有发现,兄弟们?”
  他们整齐地回答没有。
  差役头子恼怒地盯著潘夫人。“看来你听错了,夫人。贡茶没在这儿。”
  “但是我听到他们谈论贡茶。”她坚持说道。
  “看来就是你一直在散播我茶铺的谣言,小妹。”易寡妇说道,“别再造谣生事了,否则我们就来喝喝调解茶,邀请邻居来评评理!”
  潘夫人收起了笑脸。“不必,你很快就会倒闭的。”说完,她就跟着差役冲出了茶铺,留下满地狼藉。
  “他们没有伤害我的狗吧?”
  “没有,她是一个机灵的家伙。看到情况不对,立刻就躲开了。”易寡妇看着藏着生肖灵的云锦条屏,皱起眉头,“这是你画上去的?”
  “我想是的,”我说道,“希望他们带给你好运。”
  “你总是让人意外。你把茶叶藏在哪儿了?”
  我指指上面。
  她挑起眉毛。“我不管你是如何做到的。但是那儿安全吗?”
  我耸耸肩。“除非遇到地震。在找到更安全的地方之前,就放在那儿吧。”
  “那么,我们以后怎么拿?”
  问得好。羊灵和猴灵赐予我的力量正在流失,我仍然没有自己的法力。我以后没法爬上去取出茶叶。
  我跪在地上,开始捡拾散落的茶叶。“夫人,我得把香露分拣出来,恐怕需要你来帮忙。”
  邓叔带回来了一个留着一缕胡子的男人,他说他叫左仁,将在一个月后结婚。易寡妇和我把他请进了回廊。
  “请原谅这里一团糟,左仁小哥。”易寡妇说,“请进,稍微休息一下,我给你泡一杯特别的茶,保证你绝对没有喝过。”
  “谭红娘病了,不能见我,是她的佣人把扇子带给她的。”邓叔低声对我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左仁这个名字,还有他住的地方。羊年申时出生。”
  我紧紧抱了抱他的肩膀。“一旦她病情好转,我会亲自登门拜谢。你能帮我看一下开水吗?”
  “别这么客气。为什么你的舌头是黑的?”
  “我把墨汁当茶喝了。”
  他大笑起来,朝楼下的厨房走去。
  易寡妇的尽心招待让这个叫左仁的年轻人放松下来。“我很乐意为你办婚宴,如果你选择我这儿的话,我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我盯着云锦条屏。这位左仁小哥是否拥有两位的属相?
  在羊年出生。羊灵确认道。
  在申时出生,猴灵也确认道,你可以让他喝下贡茶。
  另外,我可敬的朋友和我一致同意送你一件临别的礼物,糖人敖,羊灵说道。等他喝下第一口茶,结束这次调解之后,我们允许你们三人也喝下香露茶。邓叔和易寡妇会得到急需的好运来重振这间茶铺。而对于你来说,茶水可以治愈你灵魂的伤口。
  我向藏在画中的两个神灵施了一礼。你们的仁慈无远弗届。
  进入黄昏,我打开东边的一扇百叶窗,朝楼下望去。忧愁又在门口警戒,鼻子朝着面馆。我发现潘夫人又在那儿招呼食客,但是时不时斜着目光窥视茶铺。
  诅咒应该已经消失了,但邓叔和易寡妇恐怕还得和潘夫人斗智斗勇,而我也变成了她的敌人。还有一件事困扰着我: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入梅季、爬上楼梯的?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当长生茶被泡好端上来时,易寡妇给左仁小哥倒了一杯。男人道了声谢,举起茶杯,冲着茶水吹气。终于,他喝了一小口,笑逐颜开。“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芳香又提神。”
  我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那么我们都喝一点吧,祝大家往后越来越好。”
  当易寡妇给我们三个倒茶时,忧愁跑上楼,坐在了我的脚边。
  我听到羊灵和猴灵离开了,狗灵说道,我闻不到诅咒的味道了,小敖兄弟,好样的。
  听到狗灵的声音,我的心情彻底放松了,因为我又能和其他生肖灵交流了。多亏你睿智的提醒,谢谢你。
  我举起茶杯,细细欣赏。蒙山香露的芬芳在泡好之后变得十分微妙,茶水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琥珀色。我试着呷了一小口,瘪了瘪嘴。茶水里有烟、雨、铁、坚果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在口中凝而不散,久久弥留。
  好茶吗?
  是的。
  独一无二吗?
  是的。
  能满足我挑剔的口味吗?
  不能。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喝完了。不管怎么说,不合口味的茶总比墨汁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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