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漾自小是妈妈训斥下的乖乖女，每行动一步都要回头看看妈妈的脸色。她不是不想反抗，只是懒，觉得即使听从安排，好像也没坏到哪里的样子。读了妈妈安排的专业，按妈妈安排做了公务员，每日在政府大楼里端茶送水，传话跑楼，保持着为人民全心全意服务的笑容，这样的生活也挺美好的。实在太闲的时候。漾漾会想自己到底是读什么专业的，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就在妈妈打算告诉她，你可以开始谈恋爱，并给她安排相亲的时候，漾漾突然生出了反骨，像从未经历春天的冰川，没反应过来时已经片片断裂自我瓦解。 　给处长去修笔记本，一个叫语罕的工程师接待她，给她讲问题出在了哪里，现在给重做了系统，安排了什么软件，使用时注意些什么，如何操作，漾漾坐在那里，心跳得像100多层的大厦电梯，上上下下马上要坠落爆炸一样。偷偷看工程师，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男孩子，而他也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当天下班，漾漾便对妈妈撒谎。和语罕出去玩，语罕开一辆很酷的摩托车，将安全帽扔给她，她便紧紧地贴在语罕后背上，在城市的街道穿行不息。语罕带她去吃烧烤、喝啤酒，就那么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夜风吹来。漾漾每一根头发都飘舞起来，然后语罕带着她去看夜色里汩汩流淌的江水。给她清唱遥远年代的歌曲，然后带着她去酒吧，教她打台球。一起玩色子，一起随着乐队强劲的节拍敲桌子。漾漾突然觉得这像小说里说的，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恋人，在某一天某一个角落。在那一刻重新相遇。那一夜。语罕在漾漾家楼下的暗影处，亲吻漾漾，突然停下问，你从来没接过吻，漾漾在黑暗处点头。语罕调皮地说，那我把你收了吧。 　漾漾一上班就问人家笔记本坏没坏。她去帮着修，这样她就可以在语罕的公司泡一下午。妈妈安排的相亲，她也乐于去。这样她就有时间提早抽身去找语罕。漾漾不能把语罕告诉妈妈，她知道妈妈要找什么样的女婿，要本市户口、父母健全都在各大机关部委工作，儿子最好也是公务员或者银行这样的机构也可以考虑。要有一技之长，已经升迁或有升迁的途径。妈妈就因为爸爸只是一家制造企业的设计工程师而备受姥姥与小姨的鄙视。漾漾懂得妈妈，却无法同意妈妈。直到一天晚餐时，妈妈摔了碗问她，今天你许阿姨问我，说昨天看见你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孩子，像两个疯子一样从大街上呼啸而过，质问我，怎么你一家女应几家，你姑娘介绍给我儿子了，还带许好几家的?漾漾无语，只好将语罕和盘托出。爸爸说。那就带家里来看看。妈妈当场拦断，不行，来什么来，就这样的，你要我不要。你要是搞得身败名裂，我就死给你看!妈妈问她，他哪好?漾漾说不出，就是想和他呆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妈妈说，精神病，我看你现在就是个疯子。明天开始，你和许阿姨的儿子接着约会，我跟着，我倒看看你到底知不知好歹。
　　漾漾接着与许阿姨的儿子约会，每天穿上妈妈安排的衣服去约会，在这座城市的高档餐厅进餐，有时看着对面的男子，漾漾会迷惑，也是挺好一人，我怎么就没感觉呢?妈妈说的好男人，到底什么好呢?家世好、工作好，说到底就是有背景、有钱、长期饭票。对面的男子说，你怎么每天心不在焉的?不过阿姨说了，你没谈过恋爱，不太懂得，我猜想你是不知道我什么意见所以不敢表露吧?我挺喜欢你的，第一眼就喜欢，纯净，一看就是家世良好、教育得体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我们现在谈婚论嫁是有点早，但我30岁也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年龄了，你虽然只有23岁，但也正是结婚的好时候。你早点生孩子，不显老的，反正你在机关工作。也没什么大事。
　　漾漾慢慢趴到桌上一动不动，那男子伸出手抚摸漾漾的头发说，你有一头动人心弦的好头发。你自己知道吗?漾漾慢慢说，我不知道你们，我只知道我自己。　 漾漾回家来便高烧不退，拒绝讲话，直至躺进医院，朦胧中有很多人来看过她，单位领导、同事、同学、好朋友，以前相过亲的那些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男子，好像还有语罕。但一定被妈妈撵跑了。漾漾醒来，爸爸正在她身边看书。漾漾说，爸，我只想和语罕在一起。我知道他穷，可是我愿意。爸爸摸着女儿的额头说，爸知道，爸支持你，你这样的年龄，即使未来是个错误，只要是你真心喜欢的人，就值得尝试。可没想到爸爸一语成谶，竟就劫变到爸爸身上。除开妈妈，漾漾与语罕在一起时，就觉得再也不想离开他，她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想泡在他身边，而语罕是不会让她寂寞的，会带着她四处跑，四处玩。语罕说，小丫头，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走进我们公司，一副笑眯眯、天下无事的随和样，我就想，就这小丫头了，不能让她跑了，有男朋友也得给我让道。漾漾甜蜜得不语，她终于知道幸福的滋味，有情饮水饱，这是真的。何况，他们都可以自食其力。
　　漾漾和语罕已经开始为未来打算，语罕打算自己开家电脑维修公司，他们赚两年钱，可以付个小户型的首付就结婚。漾漾对语罕说，你要努力哟，我是打算生双胞胎的。语罕环住漾漾说，我以为我这样的穷小子没机会拥有这样的女孩，谢谢你漾漾。漾漾说，送我一个戒指吧，这样我就跑不了了，你让我走我就有理由赖着你了。他们花了1000元买了两个细如丝的戒指，盟定此生。妈妈看见漾漾的戒指，嚎啕大哭，说，我养你干什么，我23年的心血就这样让你断送了。你就卖给这个连头发丝都比它粗的男人了?你知不知道，过日子是过什么，哪有那么多爱情，过的是现实，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钱。等你想后悔，已经没资本了。你知不知道，女人再强，就是30岁之前，过了30岁，没有坚实的家庭，你的人生就会非常悲惨。漾漾低头听着不语，她从小到大没有违背过妈妈，在妈妈最不能违背的事情上。让妈妈绝望。但，漾漾顾不了这么多了。
　　语罕的公司开起来了，看着语罕每天骑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业务异常艰难。可是语罕总是没心没肺地说，不着急，你老公会坚持到曙光来临的时刻的，就是我将赢得我的丈母娘，让她喜欢上我这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因为这个穷小子有能力让她的宝贝女儿过上好日子，并且爱她宝贝她一辈子。可是老天没给语罕机会，语罕在生存的旋涡内苦苦挣扎的时候，漾漾的爸爸车祸，高位截瘫，医院说，3年下来至少要100万的费用，才有康复的希望。语罕在医院里，将公司里所有的钱交给漾漾，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多，先治着，我去想办法。漾漾想，他能有什么办法?卖公司卖血?妈妈几乎疯掉，听主治大夫说，这么一大笔手术与治疗费用，回头轻描淡写地对漾漾说，这也是你亲爸，你不管你妈，得管你爸吧，你想办法吧，我看你是不是也能看着你爸死在你眼皮底下。
　　漾漾此时才知，她一个小小公务员，在疾病面前是这样不堪一击，她想做点生意赚钱，但家里所有的钱凑起来，才够爸爸一年的治疗费，哪有钱做什么生意。再说就是有钱做，她敢说能赚钱吗?这时她方意识到，她其实毫无一技之长，人就是这样被现实轻意折断。漾漾快速结了婚，换得100万，交给妈妈。漾漾 说，妈，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接受吧。只要爸爸能康复，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妈妈带着爸爸回了爸爸老家，那里有亲人，复健费用也小些。漾漾独自一人留下来。漾漾嫁了一个45岁的男子，那男子原是法院的庭长，辞职自己做生意。前妻早已离婚带着孩子出国去了，漾漾甚至不是嫁给他，只是委身于他。男子待漾漾不错，从不向漾漾提100万的事，照常给漾漾生活费。漾漾深居简出，在男子的小别墅里，每天只是闲着，一切事物有保姆，她只是等着男子回来，笑脸对他。那份公务员的工作，像梦境一样从生活中蒸发了，漾漾想不起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整天整天便是看着光影从早到晚的移动。男子说，傻孩子，你总得给自己找点什么乐趣啊。这样不呆傻了?漾漾便让保姆去买来水彩，一张一张的画水彩，然后再买来油彩画油画。男子说。想不到你画得这样好。在哪里学的?漾漾笑笑地说，没学过，就是瞎画。其实这是爸爸少年时代陪着她去少年宫学了5年的画。然后漾漾在男子的别墅里学习做饭，买菜谱看电视，让保姆买来一样样食材，一样一样尝试。男子说，整个一小厨师长啊。将来开家餐厅赚钱吧。
　　3年以后，男子说，漾漾让我娶你吧。漾漾笑。只要你说，我可以这一辈子都陪着你，但我不能嫁给你。男子笑着拍漾漾的肩膀，说，你还是我当初见你时的样子。那时你18岁，我在你同学成诚的家里见到你，我是成诚叔叔的同学，你蹦蹦跳跳的像头小鹿，总是没愁事笑眯眯的样子，但眼神很安静。我当时就在想，这样的女孩子长大后，会有怎样的人生，会陪伴在谁的身边，成就谁的幸福?我还记得那时成诚和你说，长大后就要找你这样的女孩子当女朋友。你还不明所以地说，那不有的是，你至于这么着急吗?漾漾，你陪伴了我3年的时间，虽然我们聚合时目的都不干净。但你好得让我不能对你坏。除了那100万，你没向我要过任何东西，我再给你100万，至少你出去后能用它做点什么。漾漾说，不，这3年你给我的家用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我攒了一些钱，我能活下去。我不能再要你的钱，我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你，但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
　　漾漾回了一趟爸爸的故乡，爸爸高位瘫痪，医生说，已经没有治愈希望了。漾漾又回来，开了一家小餐厅，只有十张桌，每天在烟火人声鼎沸里讨生活，生意出乎意外的好，漾漾就忙着扩大店面。下午闲时，漾漾会坐在门边喝茶，看过往行人。有男人过去，有女人过去，有孩子过去，属于她漾漾的时代也过去了。她不知道，语罕是否还在这座城市，当初她只留了一张字条给他，语罕，珍重。漾漾那时才知道。放弃，就是无语，任何解释都是不忠。漾漾从不希图再遇见语罕，只是想。也许他还在这座城市，有了新生活。也许结了婚，也许有了孩子。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就好。至少好男人她遇到过了。
　　漾漾盘算着，再干四五年，或者去读个什么书或者就搬到乡下去，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也许种点菜，一生也就这么过下来了。漾漾想过，也许还会遇到什么人，是不是也就嫁了，生子平静过日子，可是这和曾经3年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已经错到不能挽回，但至少不再继续错下去。此生已休，活却还是要活下去。
　　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甚至漾漾依然是原来的模样，可是漾漾知道，她再也没有资格在内心鄙视所谓为钱而营营役役的女子，她与她们一样。漾漾在离开剐墅离开那男子的一瞬间知道，那男子和自己都要以怎样悲悯的眼神来看她，她以放弃生活境界与尊严的方式来赢得存活，无论以什么理由，她们躲在所谓生存的背后，抬着理直气壮又虚弱的手擎打着为了孩子、为了家人、为了谁，因为没有办法，所以如何。败了就是败了，所有的理由，都像皇帝的新装，会带着执迷的人到死到坟墓，可能尚觉自己度过了高贵高尚的人生。
　　只有那细如发丝的戒指，让漾漾知道，自己真实地活过，哪怕只有一秒，至少她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