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住院记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ouqiuhe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盛夏,来医院看病的人格外多。那天,周老太被她的大儿子儿媳送到县医院时,大厅挂号处排着长队,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队伍旁不停地前后走动,维持秩序,防止有人插队。周老太的大儿子儿媳搀扶着周老太,刚进大厅的门,就被穿制服的人看到了,他马上走过来,关切地询问周老太:“您老人家多大岁数了?来看什么病呀?”
  周老太抬起头,正要回答,却不停地咳嗽,一时憋得说不出话来。
  “九十三。”周老太的大儿子帮着回答,“前些天咳嗽了,还发烧。”
  “九十三?”穿制服的人露出很惊讶的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
  “真的九十三。”周老太的大儿子掏出一张身份证,亮给穿制服的人看,说,“这是我妈妈的身份证,她是一九二四年的,今年整整九十三,我可没撒谎。”
  穿制服的人接过身份证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着周老太,便对周老太大儿子说:“我没说你撒谎,来,把你妈妈照顾好了,我带你们去挂号。”
  穿制服的人直接带他们到了挂号窗口,叫前面的人先让一让,让这位老太太先挂号。
  这时,后面有人朝穿制服的人嚷起来:“你怎么带人插队了?是不是你亲戚?”
  “九十三!这老人家九十三了!你有九十三吗?”穿制服的人猛回头,朝那人叫道。
  他这一叫唤,那个嚷话的人便不做声了。所有的人都没做声。
  掛过号,周老太就被大儿子儿媳搀扶到内科诊断室。中年男医生看到病历上填的年龄,不禁像刚才那位穿制服的人一样,很惊讶地打量着周老太,温和地问:“您老人家怎么不舒服?”
  周老太正要开口,没料到又一阵咳嗽。旁边的大媳妇马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大儿子又帮母亲讲述。大致情况是,这段时间大热,那天晚上周老太睡觉吹了一会儿空调,不小心受了凉,第二天一早就喉咙痛,咳嗽,还发烧。这几天更厉害了。
  中年医生拿起听诊器,在周老太胸口仔细听了一会儿,便飞快地填好一张单子,交给周老太大儿子,又和颜悦色地对周老太说:“您老人家来晚了点儿,现在有点小麻烦,要住几天院。”
  住院楼在诊断楼后面,五层,内科病房在三楼。周老太的大儿子儿媳带着医生开的住院单,搀扶着周老太,乘电梯上了楼。只见走廊上临时增加了不少床位。吊水架高高地立在床边,药水从吊水架顶端的药瓶里,通过输液管源源不断地滴进病人的肌体内。病人脸色痛苦、忧郁或呆滞,陪护的家属脸上也很凝重、忧郁。整个走廊的空气很压抑。
  周老太住进了内科病房的十六号房八十三号床位。她来得还算巧,今天正好有个病人出院。按理,出院的人空出的床位,应该由最先住在走廊上临时床位的病人来补进,周老太只能先住在走廊上加的临时床位上。但那位中年医生给了她特别的关照。
  周老太刚进了病房,外面走廊上就有个男人高声嚷嚷:“这医院也太腐败了,熟人就可以不排队。”
  这时,从护士站里正走出个子高挑的护士长,冲那人喊:“什么熟人?九十三,那位老人九十三了!你有九十三吗?”
  她这一叫喊,那个嚷话的男人便不做声了,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没做声。
  高挑个护士长径直走到周老太病床前,十分恭敬,热诚地说:“您老人家可真了不得啊!我在这上班快二十年了,像您这样九十多岁的病人还真是见得少呢!刚才我们王医生专门打电话来,说您老人家九十三了,要我们好好照顾您。”
  “谢谢!谢谢!”周老太,还有她的大儿子儿媳,都不停地说。
  高挑个护士长说了声“不谢”,就开始给周老太打吊水。她边给周老太一只手臂插针头,边跟周老太说:“您老人家不显老,气质也好,不像农村人啊。”
  “我妈妈原来是教师,离休的。”没待周老太回答,大儿子照实说了。
  “啊?怪不得!”高挑个护士长很有些惊叹。
  随后,高挑个护士长拿了一个单子,对周老太的大儿子说:“你们留一个人照顾老人家就行了,明天一早让老人家不要吃东西,要抽血化验,还要做其他检查。”


  十六号病房有三张床位,周老太住的是中间那张。
  靠里的床位住的是一位男病号,七十多岁,他老伴陪护在身边。靠门边床位住的也是一位男病号,四十多岁,陪护他的也是他的爱人。周老太被搀扶进来时,两位病人正在床上吊水。吊水是个很漫长很枯燥的过程,病人和陪护的家人都有些呆,对新来一位病人,他们似乎也很麻木,只是瞄了周老太一眼,没什么太多的反应。
  但当高挑个护士长在走廊上一声喊叫,又过来跟周老太和她儿子说话时,四个人都激灵了起来,一齐将眼光转向周老太。尤其是那位七十多岁的男病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周老太,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说话。终于,护士长一走,他就伸出那只没有吊水的手,紧紧拉着周老太的手,说:“老师,我认出您来了,您是我的恩师啊!您可还记得我?”
  周老太一时感到有些突然,只是微笑着看着对方。
  “您可还记得百草小学?您可还记得您送我的那支钢笔?”
  “啊!记起来了!”周老太眼睛顿时亮了,说,“你是秦平吧?”
  七十多岁的男病号顿时激动得不行,说:“是,我就是秦平。您老人家真是好记性!五十多年了,您还记得!您是我恩师,我得向您行大礼啊!”说着,他就向这边欠身子,没料那只正吊水的手被输液管绊住,抖动了一下。他老伴慌忙将他的手扶正。他于是对老伴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我的恩师周老师,你快替我向她老人家行礼。”
  秦平老伴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上前一把抱住了周老太。
  周老太说:“好妹子!你真亲,你还真的抱我呀!”
  “您老人家九十三了,您即使不是他老师,我也要抱抱您!”
  秦平见老伴与老师亲热地抱着,很幸福,就像自己抱着老师一样。他又很得意很自豪地说开了:“五十多年前,我在百草小学读书时,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后来我家困难,停学了,十八岁那年去当兵,老师听说了,还专门送了我一支钢笔呢!”   “惭愧啊!”秦平忽又转向周老太说,“老师,我那年转业回来,就去找过您,但您调走了,我一直没找到,不过,您送我的那支钢笔,我还一直保存着呢!”
  周老太正想说什么,突然,门边床位那位陪护丈夫的年轻女人也走过来,说:“周奶,我也想抱抱您,行不?”
  “你要抱我?行啊!”周老太说,“只是我这么大年龄,又生病,难为你妹子了。”
  “不。”年轻女人一把抱住周老太,说,“您这大年龄,我抱您是福分啊!”
  很快,周老太和病房的几个人都熟了。周老太知道了秦平的老伴姓陶,她称她陶妹子。那位四十多岁的男病号姓王,他爱人姓李,周老太分别称他们小王小李。而他们几个人都喊周老太周奶。只有秦平,还是一口一声喊老师。
  周老太说:“真没想到在这见到了熟人,还有小王小李,也像老熟人一样。”
  小李说:“您大多年纪啊!您这样年纪的人,不管到哪,都会有熟人呢!”
  下午,秦平和小王都不用吊水。秦平是因为头晕,小王是肠胃上的毛病,他们都住几天院了,情况都比刚来时好了许多。现在,他们都不想睡,也睡不着,想和周老太说说话。
  但周老太不能陪他们说话,午饭后不一会儿,她开始发烧了,昏睡着。
  周老太大儿媳正要去喊护士,中年医生王医生,还有高挑个护士长进来了。大儿媳迫不及待地跟他们说,她妈妈发烧了,又说,她妈妈前几天在家,也总是下午这个时候就开始发烧。
  王医生听了点点头,走到周老太床前,俯下身子,轻轻在她额头上试摸着。高挑个护士长轻轻将温度计插进了周老太的腋窝。病房的人都没做声,生怕惊醒了周老太。几分钟后,高挑个护士长拿出温度计,看过后,轻轻说:“有将近两度的烧。”大儿媳马上轻声问:“碍事不?”王医生说:“老人家肺部发炎,发烧正常,没关系,我们正在治疗,会慢慢好的。现在就让老人家休息。”随后,王医生和护士长又跟大儿媳交代了几句,才走开。
  病房的人仍然静默着,秦平他们许久都没说话,在床上翻身,在地上走动,或是拿什么东西,都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周老太。大儿媳见大家都这样,很过意不去,说:“我妈妈平时睡觉很沉,耳朵也有点儿背,你们要说什么话,只要小点儿声,没事的。”
  秦平于是想开口,却顿了顿,终于还是轻声地问周老太大儿媳:“你爸爸可还好?”
  周老太大儿媳听了顿时有些肃然,轻声回答:“爸爸十年前,八十三岁时过世了。”
  秦平也肅然地“啊”了一声,又幽幽地说:“我没见过你爸,但知道你爸那时在县里工作,我读书时还小,也可能你爸那时去学校时我见到过,却不记得了。但你爸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也是位老革命,那年月生活挺艰苦的,那时你们家真的很不容易啊!”
  小王和小李一直在旁认真地听着。这时,小王感叹说:“周奶原来是这样呀!你们家原来是这样呀!”周老太大儿媳听小王的感叹,似乎没觉得什么了不起,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周老太又发烧了,仍然昏睡着。王医生、高挑个护士长又都来观察了,量过体温,比昨天要轻一些。王医生、高挑个护士长一走,秦平他们几个人也休息了。等大家一觉醒来,发现周老太先醒了,烧也退了,正坐在床上看检查报告单。
  周老太的各项检查上午都出来了,大儿媳刚拿来。大儿媳也六十多岁了,不认识多少字,就把一大叠报告单递给周老太,说:“妈妈您自己看看,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周老太看过后,像个小孩一样,笑了,说:“没大事,我就知道没大事,这上面说,只是子宫老化了,你想想,我这么大年龄,子宫当然老化了。”
  “哈哈……”周老太大儿媳被周老太逗笑了,刚醒过来的秦平他们也都笑了。
  这时王医生和高挑个护士长进来了。王医生上前帮周老太正正腿,说:“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为您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您除了这次因为受凉肺部感染,别的都很好。”
  周老太很开心,对王医生说:“我知道,我就只是子宫老化了。”
  王医生、高挑个护士长,不禁也笑了。王医生又说:“不过您这次肺部感染,因为时间拖了点儿,得慢慢消炎,您就好好住着,等炎消了,您就可以回家。”
  周老太一手拉着王医生,一手拉着高挑个护士长,说:“谢谢你们!麻烦你们了!”
  “不谢啊!”高挑个护士长说,“我们可都要向您老人家学习呢!”
  周老太说:“看你妹子说的,我一个病人,有什么好学习的啊?”
  王医生说:“她说的对,我们是要向您学习。您的故事这两天我也听说了,您是个经历丰厚的人,您又非常坚强、善良,真的很了不起,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周老太有些惊讶,不知道王医生怎么了解她的情况。
  小李看出周老太的惊讶,就说:“周奶,您的故事,我们都是听秦叔和大姐说的。昨天晚上您睡了,王医生和护士长来查夜,我们又跟他们说了,都认为您了不起啊!”
  小王说:“周奶,王医生他们说的对,您就像一本厚厚的书,够我们好好学习的,说实在话,自从您这一来,我心情都好了许多,病也觉得好得快些了。”
  两天下来,整个三楼,甚至上下楼的人,都知道内科十六号病房住进了一位九十三岁的老奶奶。于是,许多病人,陪护的家属,像当初小王小李一样,觉得周老太很神奇,像是一个谜,都在周老太下午醒来时,抽空来看望她,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
  每回有人来看周老太,秦平都很兴奋,很荣光,总是跟人说:“这是我恩师。”然后,就像一位解说员,为大家讲周老太的故事,特别要提起当年老师送他钢笔的往事。
  下午醒来,周老太精神很多,她不多说那支钢笔的事。但对秦平提到的百草小学,她却很有兴致,她说,那是她参加工作的第一所小学,那还是1949年6月,全县刚刚解放,县文教科组织招聘小学教师考试,她考取了,被分配到山区的百草乡百草小学任教。那天,她与两个同事从县城出发,从早上五点,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赶到百草小学。乡里事先接到他们要来的通知,乡长亲自带着几个人半路上来接他们,因为那时山区还有一些反动土匪没有完全肃清,这是乡长接到他们时告诉他们的。乡长接到他们后非常高兴,说他们一来,山区的孩子今后就能学上文化了,乡长还表扬他们很勇敢。   周老太的记性可真好,近七十年前的事,还记得很清楚,一些细节说起来,让听的人如同身临其境。她说,在百草小学,最让她难忘的,还是那年十月一日,乡里庆祝第一个国庆节时,那盛大的激动人心的场景,那天,乡里有上万人参加,乡长用铁皮做成的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向乡亲们高呼:我们胜利了,三座大山全倒了!跟着,上万群众都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她那年二十五岁,荣幸地被安排当庆祝大会的记录员,她满含着热泪,一点不漏地记录下了整个大会的情景和所有代表发自肺腑的讲话。
  来看望周老太的人,听周老太讲从前的事,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一些年纪轻些的人,哪曾听过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这样讲亲身经历的故事?他们听了一段,还想周老太再讲一段。但他们也很快醒悟过来,周老太那么大年龄,现在又住院,这么打搅她,实在是太不应该,太累着她老人家了。于是都祝愿周老太早日康复,再离开。
  但不管怎样,听过周老太讲的故事,大家对她九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知道她读过书,是位老教师,很光荣,她还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但她很坚强,也很善良。而她现在身体很好,很乐观很快乐,总之,都越来越觉得她很了不起!
  一次,一个来看望周老太的人虽然离开好久了,秦平仍然很兴奋,对周老太说:“老师,您都成这医院里的明星了。”
  小王马上也兴奋地说:“是啊,我们也成了天天跟明星住在一起的人了。”


  王医生的治疗方案很有效果,不几天,周老太下午已经不发烧了,咳嗽轻了,精力也好了许多,在大儿媳的搀扶下,可以下地走走。王医生和高挑个护士长知道了很高兴,说周老太能下地走走很好,这样对她身体的康复很有好处。
  那天,一个中年男人来看望周老太,他来过好几次了,但这次很久都没离开,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说。但终于,他还是一脸歉意地说:“周奶,我是向您赔礼来了,我几次来看望您,都没好意思说,怕人家骂我。其实,那天就是我跟护士长瞎嚷嚷的,您别见怪啊。”
  周老太记起来了,忙说:“哦,是你呀,我该向你道歉,是我占了你的床位。”
  “哎呀!您多大年龄啊,您要这样说,雷都要打我的头了。”中年男人说。
  周老太想起什么似的,问:“这么多天了,你现在住进病房里面了吧?”
  中年男人说:“谢谢周奶关心!那天是轮到我住病房了,但正巧那天来了一个小孩住院,我见那小孩病重些,就主动把床位让给他了。我還住在走廊上。”
  周老太说:“你真是个好人!”
  中年男人说:“不不,我知道您许多故事,您才是好人,我该向您学习。”
  这天午饭后,周老太睡了一觉醒来,正准备让大儿媳牵着下地走走。突然,门外有一点骚动,秦平他们几个人都不禁紧张起来。小李赶忙出门看是咋回事。
  一会儿,小李回来了,轻轻说:“隔壁那位老奶奶不行了,快要走了。”
  小李声音很小,周老太没有听到,但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对大儿媳说:“你牵我出去,我想去隔壁病房看看那位老奶奶。”
  大儿媳很是迟疑,一时不知该怎么好。
  周老太说:“那位老奶奶的儿媳都来看我好几次了,我早就想去看看老奶奶,那几天我总是脚下没劲儿,现在我脚下有劲儿了,能下地走了,你牵我去吧。”
  周老太大儿媳拗不过周老太,只得牵着她出了门。
  一到隔壁病房门口,只见里面挤满了人,老奶奶的家人和亲戚都围在病床前。周老太看不到病床,更看不到病床上的老奶奶,但她听到里面有人在哭。
  “周奶来了。”忽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病房的人都转过身来。哭声陡地停滞了一下,病房顿时显出一种异常的安静。
  老奶奶的儿媳迎上前,一把抱住周老太,哽咽着说:“周奶,您怎么过来了啊?”
  周老太挽紧老奶奶的儿媳,说:“妹子,我早就想来看奶奶,只是到今天才来,莫怪啊。”
  就在周老太和老奶奶儿媳说话时,房间里又开始有人哭了。
  周老太说:“大家不要哭,不要哭啊,你们这一哭,奶奶听了,心里会很乱的。你们都安静些,她老人家心里也就安静了。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哭声又停止了,病房顿时又沉入一种异常的安静。
  但只过了一会儿,有人终于大哭了起来,紧跟着,所有人都嚎啕大哭。
  周老太大儿媳赶紧将周老太牵了出来,一出门,大儿媳贴着周老太的耳朵,低沉地说:“老奶奶走了。”
  “我知道。”周老太说,“老奶奶走得很安静。”
  回到房间,周老太一直默默坐着。傍晚时,周老太让大儿媳牵着出了房门,走到一个窗口时,周老太停下,朝窗外望着。
  窗外,医院大门边人来人往,远些的地方就是县城的街道,马路,以及林立的楼房,再远些的地方,能望见县城外的田野,田野外的大山模糊的影子……
  周老太望了许久。大儿媳问:“妈妈望什么呀?”周老太说:“我就随便望望。”


  这天下午,周老太由大儿媳陪着在走廊上走动时,楼下骨科病房的陪护家属小方迎了过来,热心帮大儿媳搀扶着周老太。小方比小王小李还年轻,三十六七岁模样,她来看望周老太的次数最多,周老太当然记得她。走了几步,小方小声说:“周奶,走廊那头有个长椅子,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好不好?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儿,我老早就想跟您说呢!”
  周老太大儿媳听了,望一眼小方,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一道去。小方看出了大儿媳的意思,忙说:“阿姨,我们一道牵周奶过去,我说的话,您听着也没关系的。”
  到了走廊尽头的长椅边,刚一坐下,小方竟将手拭住眼睛,小声哭了。
  周老太心紧缩了一下,说:“妹子,莫哭,你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听。”
  小方于是慢慢说开了。原来,去年秋天,他们家盖房子,本来是喜事,没想到出了事,那天,做工的人收工了,她丈夫上屋顶四处查看查看,没想到一脚踏空,重重地跌落下来,当场就昏迷了,送进医院后,命是保住了,但人再也站不起来了,医生说,今后下半身就要一直这样瘫痪了。那次住了几个月的院后,医生让他回家好好休养。这次是医生让他再来复查治疗。   “周奶,阿姨,他可怜,我也命苦啊,您想,好好的一个人,就……”说到这儿,小方又小声哭了。拭了一把泪,她继续说,“自从出了事,我男人就不想活了,几次要寻死,都是我发现了,把他的命抢回来。我哭著求他不要死,他后来也答应不寻死了,但他总说……周奶,在您面前,还有阿姨,我也不怕见笑,他总说对不起我,让我守活寡了,他要我改嫁,不要再跟他受罪吃苦。我不答应。他就又说,随我到外面去找个情人,他绝无怨言。说实话,自从他出事后,附近就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坏人,老是想打我的歪主意,我都气死了……周奶,阿姨,我不是那种人啊,我把那些坏人骂得狗血喷头。我从没把这些说给别的人听,也没说给他听,我怕他难过。周奶,阿姨,我这是第一回说……”
  小方停下,又在小声哭泣。周老太大儿媳也在一旁抹眼泪。周老太没有哭,只是不停地轻轻拍着小方的后背,说:“小方妹子,你真是个好妹子,你家男人也是个好男人,你家男人遭难了,但有你这个好妹子,也是他的福分,妹子,你也不要太难过,太难过伤身啊,你想,人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啊?你就想,什么样的坎,都会过去的。”
  小方停止了哭泣,说:“周奶,我不难过,我这些天在医院里憋得慌,就是想找个人把这些说出来,您这么大年龄,比谁都经历的事知道的事都多,我就想跟您说说,今天,我总算跟您说出来了,心里舒坦了许多,我不难过了,您放心,我真的不难过了。”
  周老太站起身,说:“妹子,你带我去看看你男人,好不?”
  “好啊!太谢谢您了!”小方非常感激,与大儿媳一起牵着周老太下了楼。
  小方的男人小吴,正在床上坐着,一见爱人牵来一位老奶奶,就知道是谁了。周老太刚走上前,小吴的眼泪就出来了,说:“周奶,我听我爱人天天说您,我真想去看您,听您讲故事,只是我动不了了,还要麻烦您老人家来看我,我如何顶受得了啊?”
  周老太轻轻把他眼泪擦干净。小吴像个听话的孩子,很快不哭了,睁开眼睛看着周老太。周老太也看着小吴,说:“小吴,你以后想听我讲故事,就跟小方说一声,我就来讲给你听。其实呀,小吴,我昨天听小方说了你们的故事,你们才真的了不起啊!”
  “啊!”小吴眼睛闪着亮,说,“周奶,我和小方都会记着您这话的。”
  就在这天晚上,周老太半夜醒了,是被鞭炮声惊醒的。
  在医院住院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康复出院的,有人会像那位老奶奶一样,会在这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医院里,一个病人离开这个世界,要么暂时送进太平间,要么家属当即接出医院。不管哪样,活着的人,都会放响一挂鞭炮,为亲人去那边的路上送行。
  医院里常常会响起鞭炮声。鞭炮一响,人们就知道又一个人走了。
  周老太住了这些天的院,听到过许多次鞭炮声。每回鞭炮声一响,她就安安静静的,不做声,有时晚上鞭炮声响了,她好像睡得很沉,一点儿都没听到似的。
  但今天晚上,周老太被鞭炮声惊醒了,她在床上坐起来。
  周老太大儿媳也被鞭炮声惊醒了,她就睡在周老太身边,睁开眼睛,发现妈妈坐在床上,就立即起身,轻声问:“妈妈,你是要上卫生间,还是想喝水?”
  周老太回答不是。大儿媳就知道妈妈肯定是被鞭炮声惊醒的,就说:“妈,您不是怕吧?我在您边上,您睡下,我们挨紧了睡。”
  “我不怕。”周老太没有躺下,对大儿媳说,“你扶我起来,我想去看看小吴。”
  大儿媳有些不解,问:“这大半夜的,您怎么突然想去看小吴?”
  “刚才那鞭炮声怪吓人的。”周老太说,“我担心他怕。”
  大儿媳顿时明白了。但她不想妈妈去,她轻声说:“妈,您不能去啊,万一半夜又受凉了,怎么得了!我替您去看看,您不要再说话了,把秦大哥他们吵醒了可不好。”
  周老太轻声说:“好,你替我去看看他,他要是怕,你就替我说,我叫他不要怕。”
  大儿媳轻手轻脚出了门,一会儿,她回来了,轻声说:“妈,小吴他们房门是关的,我不好打门,我从门上边玻璃望了,小吴和小方紧紧挨在一起,睡得很沉的。”
  周老太听了,点点头,这才躺下睡了。
  第二天下午,小方又来了,她今天精气神儿比昨天好多了,兴致勃勃地跟周老太说,今天她请了一个师傅来给她男人唱黄梅戏,她男人平时最喜欢听黄梅戏了。她这专门来请周奶也去听,并说周奶有文化,我们听不懂的地方,也好请周奶点拨。
  周老太听了,非常高兴,让小方与大儿媳牵着下了楼。
  周老太他们刚进小吴病房,拉二胡的师傅来了。师傅看上去也是农村人,六十多岁模样。他一进来,也不说话,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试了几下音,就拉开了,边拉,边小声地唱。师傅拉的是《天仙配》中的段子。师傅二胡拉得真好,琴声时而低缓幽咽,时而激荡悠扬。他唱得也好,琴声、歌声直觉往人骨头里钻。许多病人和陪护的家属,也挤进来听。所有人都听入了迷。师傅拉了两曲,突然戛然停止了。众人也一下醒过气来。
  师傅环视一下周围的人,很快注意到坐在小吴身边的周老太。他问小方:“这位老人家是你娘,还是你婆婆?”
  小方说:“她老人家是周奶呢!”随后,就把周老太和她讲故事的事说给师傅听。师傅听过后,马上向周老太一拱手,说:“周奶,我一个乡下人,在您面前献丑了!”
  周老太正想说什么,小方问师傅:“您拉了两曲,我该付多少钱呀?”
  “什么钱啊?”师傅说,“周奶为你们讲了那么多故事,我收什么钱啊?你们下回要想听就说一声,我再来拉。”说完,收起二胡,又向所有人拱拱手,才离开。


  周老太的病完全好了,明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一算,她刚好住了半个月的院。
  秦平是前两天出院的,秦平临走时,拉着周老太的手说,他是慢性病,要不是为了让出床位给走廊上住的病人,他还想在医院多待两天,也好多陪老师两天。   小王也是前两天出院的,临走时,小王和小李对周老太都有些恋恋不舍,他们找周老太大儿媳要了手機号码,说他们回去后,只要想周奶了,就打电话,跟周奶说话。周老太很高兴,说:“好,我到时一定接,我耳朵还是很好的,你们只要稍微大点儿声,我都听得清。”
  周老太知道明天就要出院了,晚上,她让大儿媳找来纸和笔,说要写一点儿东西。大儿媳说:“明天就出院了,回家再写吧。”周老太却说:“不行,这个字今天晚上就要写。”然后就坐在床头的柜子前,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满满一页。
  第二天一大早,王医生和高挑个护士长照例来查房。但今天不同的是,高挑个护士长捧着一束鲜花,一进门,她就将鲜花送到周老太跟前,兴奋地说:“周奶,祝贺您康复出院!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王医生也走上前,说:“周奶,您是我这么多年来遇上的最让我愉快的病人,今天您老人家出院,我更愉快,我衷心祝愿您老人家幸福,长寿!”
  周老太双手接过鲜花,连声说:“谢谢,谢谢!”
  这时,高挑个护士长又走上前,说:“周奶,我还要送您一份礼物呢!”
  说着,高挑个护士长打开了一张报纸,说:“周奶,这是我们医院今天出的院报,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文章,就是写周奶您的,我写的不好,您多批评。但这是我的一桩心愿,我要把您的故事写出来,让我们医院的人都能看到,我相信,大家都会看的。”
  周老太凑近报纸,上面果真有一篇文章,标题是《病房里的“明星”》,文章的旁边还有一张她的照片,这肯定是护士长什么时候在病房用手机为她照的。
  周老太紧紧拉着护士长的手,说:“谢谢!谢谢!我带回去一定好好看。”
  正说着,病房门口来了不少人,都是周老太的家属。在周老太住院的这些天,周老太的晚辈们都不时分别来看望过她,今天,他们约好一起来的,人很齐,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一共十好几个人。病房太小了,他们有些只好站在门外。其中一个孙女,捧了一束鲜花,送到奶奶跟前,说:“奶奶,祝贺您康复出院!我们来接您啦。”
  周老太接过鲜花,一脸的慈祥、幸福。
  这时,小方也来了,她也捧着一束鲜花献给周老太。
  周老太接过小方的鲜花,然后从衣袋里摸出昨晚写的那张纸,说:“小方,我就知道你要来,我今天就不去看小吴了,这是我昨晚给小吴写的几句话,你收着,带给他看。”
  小方小心接过那张纸,像个宝物似的收着,连声说:“谢谢周奶,我一定给他看。”
  一大群晚辈拥着周老太出了门。
  周老太说:“你们再等一会儿,让我去跟这楼上的人都打个招呼。”
  这时,走廊上一个人说:“周奶,您不用,您看,我们都送您来了。”
其他文献
执意要在清水里扎根  嚼着雪的根,汲取云精灵  要在一盆《清貧》中  长出清清白白的中国魂  就这么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将领  被捕时,两个国民党兵  搜遍了他全身,却身无分文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这怎么可能?  就这么一位共产党人  蹲在国民党阴暗潮湿的囚牢里  蹲在黑暗的最深处  他用着火的灵魂,点亮自己  点亮黑暗,点亮中国  为母亲唱了一首最动听的歌  《可爱的中国》  阳光与梦想是无法囚禁
期刊
2014年9月27日,张贤亮因患肺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路程,在他亲手打造的西部影视城里去世,享年78岁。看到这个消息,我也为之感叹唏嘘。或许是因为我看了他不少作品,或许是我和他有一面之缘,或许因为我俩是同乡……  2010年9月30日,我在宁夏西部影视城见过他,那时候他看上去非常健康。一开始我没发现他,同行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看,那不是张贤亮吗?”我一看果然是他,他穿着米色休闲西服和浅蓝色牛仔裤,后
期刊
上  我的妻子刘春花是个教师,我的女儿刘小花是个医生。夹在家庭生活中的我,自然是她们唠叨的对象。  不过,首先声明一点。我对教师和医生这两个职业,没有丝毫的不尊重。相反,我十分尊敬和崇拜这两个职业。从上幼儿园起,我就接受教师的教育,在我的脑海里,教师的美好形象已经根深蒂固,无法用其他的不利影响,撼动他们的地位和作用。而自我出生起,甚至没出生,还在娘胎里,我就受到医生的关爱与呵护。至今,我每年都要造
期刊
他年轻时就那么好  我读袁可嘉翻译的叶芝诗歌《当你老了》时,常想起的是汪曾祺及其文章和对他的研究。对汪曾祺的阅读和研究,只有不多的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更多的人是“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我的这种比喻可能不恰当,但意思应该是清楚的:很多人喜欢看晚年汪曾祺的作品,对这阶段的研究成果也很丰富。但对他早期作品的阅读和研究,相比就差多了,主要原因可能是汪曾祺早期作品难以见到,君不见1998年
期刊
今年5月16日,是汪曾祺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周年的日子。文学界纪念活动丰富而众多,故乡高邮举行座谈会并重建汪曾祺纪念馆;一套16本的含回忆、研究、年表等总题为“回望汪曾祺”的系列丛书由江苏广陵书社出版;《汪曾祺全集》也将于年底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各类回忆纪念文章铺天盖地……  汪曾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个有趣的老头儿虽然离开我们二十年了。可是他似乎没有走远。广大读者依然在不断地赞美他
期刊
1  大年三十晚上,老郑忽然感觉世事很温暖,家事很凄凉,一口把大半碗酒吞掉,大骂,这事算个球!他想到自杀,于是,找来绳子与它纠缠,他说,不是绳子缠住他的脖子,就是他的脖子缠住绳子。  老郑,大伙儿都叫他郑球,背地里戏称杠球,说他的名字起得怪,为人处世更是怪,一般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老郑某些方面有点像欧阳锋,常常不按常理出招,剑走偏锋。  外人眼里的老郑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身材和五官都比较精致,
期刊
油菜花是个动词  油菜花是个动词 动与不动  都是它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阻止  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蜜蜂与蝴蝶  是一个个使者 但它们  在花与花之间  心事重重  春天的油菜花是一场  盛開的火焰 绚烂 持久  像一个人 因磨砺  变得对时光  充满耐心  树是比较完整的事物  秋在深入  万物在趋向完整  种子和月光  落在地上  桂花谢了  香回到了树里  一种暗示 比如根  在漆黑的夜
期刊
一  老海那时候还叫小海,十三岁,擅长逮黄鳝。  春天到了,空气中漂浮着黏湿腥膻的气息,小海耸动了几下鼻翼,闻到了黄鳝出土的味道,于是他迅速回屋拿出黄鳝钩,揣上早就装上蚯蚓的小药瓶,一溜烟跑出家门。瞬间,他又一溜烟跑了回来,背上破书包。还好,没忘了上学。  这个春天的早晨,小海屁股后头晃荡着破书包,心猿意马地走在田埂上。纵横交错的田埂围着一块块水汪汪的秧田,为禾苗的进驻做好了准备。田埂的尽头是条朝
期刊
屋后的那片果園  去屋后的那片果园  你可千万要小心。一不留神  那坠落的青果吓你一跳  像院墙外的后生  朝你扔了一块石头  果园里,有花开,有果香  有太阳,有月亮,有风吹,有露珠  有蝶舞,有鸟鸣  那累累的果实  迷恋着你的目光  屋后有果园是幸福的  熟透的甜蜜随你摘  屋后有果园是烦恼的  爱恋的心思躲不过一双眼睛  渡 口  所幸有这座默默坚守的渡口  好让我对家乡的记忆  像河水一
期刊
1  柳枝最早吐春。它们什么时候贮存起新鲜的种子?萌发的过程定然是一项神秘运动:每个走在柳丝下的孩子都是一个嫩绿的春天;他们的妈妈令人肃然起敬!  2  雨水真的多了。  “局部地区有雨”,为何我总是在局部?设若大地是块强力的海绵,也无法吸纳饱和以外的水。  中医说:你湿气重,痰多。  看到胖乎乎的孩子,想到他们晴天会瘦的。  看园子里青蔬,感到它们久咳不止,憋得菜色暗沉,生命力萎缩。  有花粉過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