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人类灵魂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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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阅读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精神发育史和思想成长史。著名作家余华新近出版的随笔集《文学或者音乐》(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通过沉静叙述阅读文学经典和研读传世音乐作品的漫长过程和独特感受,展现欣赏文学原典、鉴赏音乐经典对于其小说创作的卓异价值和特殊意义。在随笔集中,余华引用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名言坦陈经典的作用:“宁肯去读拜伦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现在的一百多种文学杂志。”对于文学业绩显赫的余华来说,以往的阅读饥渴也许是由于“先天营养不良”,而近十年来他精神体魄已经高大结实、厚重丰满了,可以从容自信地品读和鉴赏中西文艺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这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名家的奇崛风范不仅可以在读者舌尖味蕾中反复咀嚼,而且其本身已练就了猜想烹制过程和解析秘方配料的独立能力,余华在此书中言及的阅读也就从彼时简单的生存之需,演变成当下高贵的精神享受。曾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和《第七天》等名作的先锋派作家余华,始终把阅读视为“焕发出历久弥新的生命力”的唯一通道,正如他在随笔集自序中所写:“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正是这种不间断的沉潜式阅读,累积成余华厚实坚弥的文学功底,激荡出余华难以抑制的写作冲动,阅读已然成为余华文学生长的脉冲机和助推器。
  鉴于经典作品大都具有超越属性,阅读经典遂成为一个知识社会学命题。曾创作出《动物庄园》等世界名作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写下一句看似荒唐而浅薄的话:经典作品是把你已经知道的再告诉你。当我读罢余华《文学或者音乐》这部随笔集时,才真正明白乔治·奥威尔并不是把阅读经典的功能指向已然消逝的过往,并不是与烛照当下洞悉未来的人文功效相悖离,而是想提醒和告诫人们,一个自身空虚的人,他根本就没有阅读经典的权利和资格。“其他作家的影响恰恰是为了使自己不断地去发现自己,使自己写作的独特性更加完整,同时也使文学得到延伸”,这句描述胡安·鲁尔福对加西亚·马尔克斯产生深刻影响的话,也使余华一语道破了阅读经典的枢机所在。书籍作为人类灵魂的镜像,是一个人审视和探索自己精神世界的内在路径,那些坚持阅读且将通过阅读获取的知识转化为他人案头读物的人,时间久了就会成为一座迷宫和勘清迷宫幽径的向导。如果你置身其中却没有找到与自身的任何纠葛和丝毫关联,那么这座迷宫永远只是一个冰冷的虚幻的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有借助阅读这一密匙,才能“发现”并开启横亘在逼仄的现实与阔大的内心之间的神秘大门。
  在余华看来,经典文本和个人阅读如同《山海经》里仅有一只眼睛、一个翅膀的蛮蛮,只有与同类合体后才能振翼高飞、翱翔九天,“看似安静的阅读实质动荡澎湃,每個读者都会带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阅读,在阅读的同时唤醒自己经历里的细节、情节和故事。这样的阅读会在作品的原意之上叠加出一层层的联想,共鸣也好,反驳也好,都是缤纷时刻的来临”。对于包括余华在内的每一位优秀作家来说,那些经过时间长河淘洗所存留下来的文艺经典,如书中提及的《喧哗与骚动》、《燃烧的原野》、《小径分岔的花园》和《变形记》等,是自己作品吸收养分添增添能量的常青藤,劳作果实的饱满芬芳绝非作家个人的成就与荣耀,而是对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和卡夫卡等先辈作家们的回馈与报答,因为果实汁液中浸润着这些大师们的优质文化基因。对于那些没有能力用文字向大师表达敬意的普通读者而言,人生的每段历程也是累累硕果,经典作品的涵育与滋养使他们平淡的生活同样散发出明丽的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文明的沉积与传承、赓续与流布,正是通过这最简单也是最私密的方式——阅读来实现和完成的。余华之所以将《文学或者音乐》称作个人阅读之书、和声之书,是由于书中所辑录的二十八篇文章承载了余华三十多年的阅、听经历和体验,他对那些经典巨作的一次次沉潜、一遍遍钩沉,都被浓缩在这部阅读随笔集的字里行间。在书中,余华以“写小说者”的敏锐和直觉,反复叩问博尔赫斯、福克纳、卡夫卡、契诃夫等巨匠大师,条分缕析他们的叙述风格与叙事技巧,直抵他们创作的秘密所在,而这些大师们笔下的经典作品,也正是在余华的深彻阅读和深度解读中,焕发出穿越时空的强劲生命力。
  作为作家的余华,不仅沉浸于阅读经典陶醉于阅读经典,而且更善于以小说的神态和样貌讲述阅读经典的欣忭与收获,这就使他的读书随笔像叙事作品一样有跌宕起伏的开篇,有诡异多变的悬念,有静水流深的描述,有枝蔓繁复的结构,有飞流直下的收尾。这种叙述方式无疑丰富了表达策略,但也毋庸置疑地遮蔽了主题内容,使余华那些独特的阅读发现掩映在细密琐碎的文字背后,或明或暗忽隐忽显,迫使读者和余华一道用发现的眼睛去阅读这些读书随笔,但千万不要把这种穿透力极强的行文方式看作小说家的炫耀甚至卖弄:恰恰相反,余华的阅读随笔是非常平实、非常内敛的,他那些高密度的比喻不是修辞性的,而是为了拓展解读作品时的叙述空间和美学张力,在比喻的不确定性中试图逾越随笔的语言规范。作为一种文学制式的阅读随笔,其主旨内蕴和叙事策略如同孩童们用来玩耍游戏的滑梯,一侧是拾阶而上、攀越爬升的人梯,另一侧是陡直而下、惊险刺激的光板,两者物理间距虽近在咫尺,但功能却有霄壤之别,根本差异在于作者对精准度的把握与掌控,一旦失真失准就会陷入自我卖弄的尴尬窘境。优秀作家的心态大都敏感而纤细,其在文学创作中除了秉持一种虔诚和专注外,还对尺度保持审慎和戒备,因为写作分寸感犹如与生俱来的平衡感深藏于作家体内,这也是甄别和区分读书随笔高下优劣的重要标志。
  余华拥有深湛的外国文学修养和丰赡的音乐史知识,善于寻找和提炼文学与音乐的共有特征,然后以殊异的叙述能力结构成一个穿越文字与音符的“互文性”文本。这本文集收录了《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等六篇音乐随笔,那些灵动的文字与氤氲音符间的温情,不仅彰显出作者丰富的音乐欣赏经验,而且让读者体认艺术相通的特质、领略文学与音乐的“通感”之美:“音乐中的强弱和渐弱,如同文学中的浓淡之分:音乐中的和声,类似文学中多层的对话和描写:音乐中的华彩段,就像文学中富丽堂皇的排比句”。余华充分调动小说家的感觉与视角,把读者引领到旋律优美与节奏舒缓的音乐世界之中。在这些谈论西方音乐的篇章里,尽管余华同样感受到音乐大师们灵魂的圣洁与伟大,但却难以进行深度对话和无障碍交流,因为他在肖斯塔科维奇、柴可夫斯基等人的音乐作品中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的独特性。对于文学对于小说,余华事实上是以同行身份阅读前辈作品的,经年的创作体验使他能够非常从容地分辨文学作品的质地品位。而对于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余华只是在膜拜和仰视。在表达阅读音乐经典的感受时,他只能借助文学作为修辞方式,反复强调文学和音乐都具有叙述性品格,以此来印证自己上述对比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并断言“它们的叙述之所以合理地存在,是因为它们在流动”,这一结论似乎有些牵强和武断。我们知道世界上几乎所有艺术均以流动的形式而存在,镜头流动是电影艺术的基本特征,色彩流动是绘画艺术的主要手段,形体流动是雕塑艺术的重要形态,换言之,流动是一切艺术的重要属性,文学和音乐自不例外。
  如果不对随笔集中的文学和音乐加以比照,笔者难以发现余华在叙述音乐阅读时存在着缺乏切身感受的缺憾,因为他在欣赏音乐过程中启发读者用文学眼光去品味去鉴赏,用多维对话去探求音乐之路的时空伸展,这种阅读发现是独特有力的,但也容易迷惑和误导读者。事实上,余华音乐评论中的缺憾是目前我国音乐理论界普遍存在的共性问题,即阐述音乐作品的语言过于单调、文字过于乏味。余华凭借强大的文学功力打开了音乐叙述的大门,在文学与音乐的对比中不露声色地将读者带入对音乐的审美体验中,这在乐评文章呆板枯燥的当下已属不易,更何况余华只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普通音乐欣赏者,没有想在音乐领域中博取功名的野心,从这个意义上讲,余华已属于两栖作战的文艺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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