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定和惯例,节假日要向服刑人员开通亲情电话,笔者主要负责监听和登记。那天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个分监区的八十多人才通完电话，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在收线，一抬眼，发现一个人站在窗外，带着腼腆的表情和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停下手中的活，示意他进入通话室，他笑了。
　　亲情电话室内的哭泣
　　他叫付京，贵州省毕节市人，因故意伤害罪，于2001年12月24日被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5年。
　　替他拨完电话号码，我打量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位服刑人员。他中等个头，脸色黝黑，额头上有两条很深的皱纹，双手抱着话筒，两只眼睛半眯着，下巴抵到了胸前的囚衣上,身体靠在木桌上。
　　“喂，你是谁？”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是阿丽吗？我是付京，你还好吗？”他们开始了和其他人一样的谈话，免不了问问家中的生活情况以及老人的身体状况。我将视线移到了登记本上，记录着通话内容。
　　猛然间，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都六岁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在干什么，妈妈每年的今天都要教我一首同样的歌，她要我唱给你听，虽然我唱得不好，但妈妈说你不会笑话我。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好吗？”
　　这时，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有些摇晃，他抓着话筒线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嘴唇在不停地颤抖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悦耳动听的歌声嘎然而止，话筒里传来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妈，你骗人，爸爸不说话，好象生气了……”
　　电话的那一头，是孩子伤心的哭声。这时的付京，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话筒掉在桌子上，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下，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爸....爸爸没....没有生气。”
　　见此情景，我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让他坐在木凳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着这位心灵受到撞击的囚犯，思绪万千。紧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未婚妻和孩子，对不起所有人。我牵挂我的孩子，但我的刑期这么长，我该怎么办呀？”
　　笔者借此机会，半教育半安慰他说：“你牵挂孩子和亲人，亲人也同样牵挂着你，期盼着一个全新的你早日回到他们身边。为了你的改造，他们会照顾好老人和孩子的，现在关键在于你如何洗心革面，争取立功减刑，早日新生。”付京不吱声，默默地点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往事不堪回首
　　事隔三天，笔者带着一连串的疑问，以个别谈话的方式采访了付京。这一次，他显得很镇静，没有了腼腆的表情，眼神中透露出往日所没有的坚定和自信。
　　他说,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父亲是一位公安民警，母亲是一名环保工人，从小父母就教育他长大以后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但是，他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上中学开始，整天和社会上一些闲杂人员在一起，渐渐地染上了打架、喝酒甚至吸恶习。父母见他整日在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便托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
　　父母好不容易为他找了一份工作，他本来应该好好珍惜，努力工作。可是，在外面过惯了放荡不羁、灯红酒绿生活的他，根本就无法承受单位严明的纪律和规章制度的约束，没多久，他就开始“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经常不去上班，亲人和朋友多次开导都无济于事。
　　为此，父子关系变得很紧张。为了远离父母的唠叨，他搬出了家门，在外租了一间房子，每月的工资只够他一个人的生活费。通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似乎感悟到了“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的人生真谛，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挣钱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可是，如何才能实现这个愿望呢？几经思考，他辞去了这份凝聚着父母的心血和希望的工作，整天在大街上转悠，发财梦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就在他空有雄心壮志而又一筹莫展之时，认识了一个叫阿丽的女青年，两人情投意和，很快就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为了赚钱结婚，他硬着头皮到父母那里拿钱去做服装生意。可是， 生意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好做，没多久，就把本钱全赔光了。当他再次向父母要钱时，遭到了父母的拒绝。无奈之下，他和几个朋友相约，南下广州，在沿海发达城市寻求发财机会。
　　2000年10月15日，付京告别了家乡，告别了未婚妻阿丽，跟几位朋友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到了广州后，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只好在广州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不久，他身上的钱便花得所剩无几，“发财”的梦想又一次强烈地敲击着他的心扉。
　　在一家中等餐馆内,他和他的几位朋友正在讨论如何解决谋生问题，突然，一位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主动搭讪：“小伙子，听口音好像是贵州老乡，刚到这里不久吧？我姓刘，是一家装潢公司的总经理，你们就叫我刘老板吧，多年没有回老家了，挺想念家乡的。来来来，今天我做东，请几位小老乡喝上两杯，我也顺便跟你们了解一下家乡的情况。”
　　刘老板热情地款待了这几位初来乍到又急于谋生的老乡。酒过三巡,付京滔滔不决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并请求刘老板指点迷津，以便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
　　当这位热情好客的刘老板听到付京的父亲是一名公安民警时,他那镶嵌在略显臃肿的四方脸上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立即端起酒杯，并伸出他那肥胖的右手，邀请付京共同饮下最后一杯酒，然后用手摸了摸没有多少头发的秃顶说：“出门在外，有缘碰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有胆量和魄力，这里遍地是黄金，你会实现愿望的。”
　　做梦都想发财的付京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刘老板，您放心，只要有钱赚，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保证把它做好。” 刘老板说：“我在广州经营一家装潢公司，为了承包更多的工程，往往以赊账的方式包揽工程项目，可眼下，赊出去的账不能按时收回，资金有些周转不开，要不然，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进餐？赊账容易讨债难，如果你们能帮我讨回第一笔17万元的工程款，我就长期聘用你们成为公司职工，专门负责讨债工作，按百分之十提成，如果工作出色，还可以多提成。”
　　付京等人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个个满口应承。第二天，在刘老板的亲自带领下，顺利完成了讨债任务。初战告捷，拿到第一笔劳动报酬，付京喜出望外，首先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他的未婚妻阿丽。在电话里，他谎称自己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月薪4500元。高兴的阿丽第二天就想南下和付京团聚，当然，付京以种种借口拒绝了她的要求。
　　可是，事情没有付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认为，按照江湖道义，刘老板给了他发财的机会，自己就应该一报还一报。很快，他就肯为刘老板两肋插刀。
　　在一次讨债过程中，对方是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姓张，因为装潢质量问题，拒付部分装潢费用，双方搞得很不愉快。刘老板把这一情况告诉付京后，年轻气盛的付京立即召集几位朋友商量了一番，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于2000年11月18日晚，打的去这家夜总会，直接找到夜总会的老板讨要装潢费用。遭到拒绝后，双方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手，付京抓起吧台上的饮料瓶，向夜总会老板的头上砸去，当场将其打倒在地，血流如注。他害怕了，连夜逃回了贵州老家。
　　在老家这一年，他没有把这一段经历告诉父母亲和阿丽，只说是想念父母，想念家乡的未婚妻才回来得，阿丽听了信以为真，很感动，从此对付京更加体贴，并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殊不知，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孩子刚刚出生两个月,当他正享受着做父亲的快乐时，却被公安机关逮捕。从此，他开始了高墙电网、失去自由的赎罪生涯。
　　这时的他,才恍然大悟,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全家团聚,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当他看到暮霭之中飞鸟归来,就会愁肠百段,想念家中的孩子和未婚妻。
　　笔者问他：“你从广州逃回老家之后的一年里，是怎样生活的？”
　　他说：“这段时间很害怕，整日提心吊胆。刚开始三个月，我成天呆在家中，不敢出门，看见警车从马路上经过，老远就作好逃窜的准备，看见警察腿就发抖。三个月以后，感到没有什么事情，心里稍微踏实点。我在广州用的是两个身份证，给刘老板的是假身份证，讨债时也用假的，只有住店、旅游、乘车才用真身份证。但我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应验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句老话。我真后悔那时没有好好读书，轻信那些酒肉朋友的享乐主义观点，畸形的金钱观扭曲了我的灵魂。”
　　为了亲人不再哭泣
　　说道此处，付京显得又有些激动，不难看出，他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我在牢狱之中，通过电话听到多年未见的儿子为我唱《生日歌》，为我送上了一份珍贵的生日礼物，使我悲喜交加，一时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几乎昏厥。”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几次，当火苗接近香烟时，都被他的呼吸吹灭了，我掏出了防风打火机，他用一只手扶着香烟，点着后，狠狠地吸了几口。
　　“当年，有几个陌生人来到我家中，给我戴上冰冷的手铐和脚镣时，我的父亲轻轻地脱下他的警服，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面对放在沙发上的警服，弯下了他那坚强的腰身，满头的白发在不停地颤悠着。母亲晕倒在门口，未婚妻右胳膊抱着我那出生两个月的孩子，跪倒在母亲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与便衣警察一起将我母亲扶起，”他接着说，“当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被押上警车的......”
　　他说：“2005年7月，我被调到新疆改造，只给家中打过一次电话，是母亲接的电话，她身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我的心在颤抖，我的心在滴血。孩子在电话中问我‘爸爸，你在做什么，怎么不回来’，我哭了，骗孩子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读书’。每当在电视中看到天真可爱的儿童时，我就会泪湿枕巾，一遍遍地读那被泪水浸透了的书信。 ‘放下思想包袱，听从政府的教诲，我和儿子一直等着你回家......’这是 阿丽在信中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唉！真是造孽啊，一个未婚妻子，带着我的孩子，不仅要品尝生活的艰辛，还要面对别人的白眼，她的压力比我大多了。为了亲人不再哭泣，为了让儿子早日享受到父爱，我只有用勤劳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罪孽，净化自己的灵魂，争取立功减刑，早日新生，报答亲人，做一个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