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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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三月的少阳湖上,已能看到湖滩绿草青青,湖里泛着浅浅的绿波。
  那个脑满肠肥、挺着个腐败肚、一天到晚嘴里飘散着酒精味的家伙,场长叫他黄小毛,又把我从家里劫了出来。我偷偷地把他紧抱不放的茶杯拿来喝一口,呸,全是酒精,早晨居然也喝酒精。我试着逃离他,他像长了后眼,反手一抓,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提上了小船。
  他们又要把我关进太阴岛上的疯人院,他们说三月的天下大事多,让我到远离尘俗的岛上静养一个月,免得在外丢人现眼。我还能影响天下大事?阴险的迫害狂!
  每到这个时节,我便觉得体内万物复苏,脑子出奇的清醒,很多在混沌的冬天想不起来的事,这时全能想得起来。
  最先浮现的是经常坐在主席台上口吐白沫子的精瘦的牛头。牛头姓牛,是我原来的局长,单位上的人见他躬身点头,叫牛局长,背后称牛头,姓牛的做头之意。我怎么看他都像皮包公司的经理,做的是不要本钱的生意,坐的是老板椅,枕的是老板桌,唱的是情歌,跳的是扭屁股。请他吃饭的人要订三米以上直径的旋转大桌,小了,他的脸阴森吓人;点菜不能少野生鱼的心、满地跑的猪骨髓、天上飞鸟的脑浆,少了,吃了也是白吃。牛头天天吃山珍海味,就是长不胖,出门太阳晒不到,就是黑黝黝的,怪得很,大概心黑了什么都会变黑。
  我在走廊碰见牛头,不小心躬身轻声叫了他牛头,他傲慢地像没看到我似的走了过去,我庆幸他没有听到。
  牛头一开口就是“马列”,背后却把局里的、家里的东西偷偷地拿去卖钱,我猜他十年前就是百万富翁。一个项目能卖几万,一顶小帽子也能卖个万儿八千的,爹妈的药罐子能卖钱,听说爹妈的棺材更值钱,不过还没有卖。值钱的东西很多,时机到了就能偷出去卖钱。小偷,不对,大盗,呸,我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骂他。
  “下去。”黄小毛习惯地用粗壮的大手把他黄毛短发往后抹,命令我下船。
  枯水时节,乘船去太阴岛水路不到半个小时。走在这一望无垠的绿毯似的湖滩上,迎着温润的春风,在嫩绿丛中摘一朵小花闻闻,我感到神清气爽。
  “呸,粗俗的肥猪,真是可惜了这一湖美景!”我朝小毛的背影轻声骂了一句,便躺倒在草地上,看蓝天下纯洁无暇的流云。
  其实我知道牛头什么时候会偷什么卖,却不知道他怎么卖,卖多少钱。有一次,我好奇地用不完全统计法推算牛头把他准备出嫁的女儿偷卖了多少钱,哇,有几十万,我把演算的结果写在烟盒纸上顺手就投到树上的一个小木箱里,这次恶作剧让我快活了好几天。可是几天后,我就感觉到很多人都用青光眼看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到仓库领器材的人都是用手势和我说话,领到后就飞快跑了出去。我真害怕他们都中邪了,这空旷的仓库会不会也有恶鬼作祟?
  牛头让人清点我管的器材仓库,少了几万块钱的器材,怎么会少?我的头发昏了,我除偶尔下乡与老婆睡一觉,就是在仓库盯着,真有恶鬼不成?牛头教全局的人都骂我小偷,后又教他们骂我大盗,我头脑突然清醒了,是小鬼偷听了我骂他,又告诉了牛头,恶作剧并没有恶作到他头上,而是恶作了自己。牛头让带大盖帽的人把我带到有铁栅栏的地方,之后我的头就更发昏了,过去的事全记不起来了,整天痴痴呆呆的,他们说我发疯了,我也故意装傻,我怕回铁栅栏里去。他们怕担责任,慌慌张张把我送回家,原来他们把我仓库里的一床汗臭发霉的被子和几本捉鬼的小说早送回我家了……
  在家里,我终日昏昏沉沉,只有老婆的眼泪能让我清醒片刻。
  “你哭哭啼啼干啥?我要是真偷了东西还能不交给你?还怕我外头有女人?”我轻声吼她,生怕邻居听见。
  “你没偷也是偷了,大家都说你偷了!单位怎么就不要你了?” 老婆的眼泪流得更快了,我的脑子也更清醒了。
  “小偷,不对,大盗,嘻嘻嘻。”几个小脑袋不知什么时候从大门口伸进来,笑完后又飞也似的跑远了。牛头又教会了小孩子骂我。
  “不跟你说,我去告牛头!”我怕女人的眼泪,我怕脑子清醒后心律失常。于是,我逃离了这个只有女人眼泪的家。
  离开家,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灰蒙蒙的,特别是城里的天空更浑浊阴沉。我又开始发昏了,仿佛没有了躯壳,只有灵魂跟着感觉飘荡。街上的甲壳虫真多,头咬着屁股,飞速地爬行,我站在街中央,像我门前小溪里的大石头,甲壳虫像流水似的绕开大石头,嗖嗖地流过,我伸出手去触摸,甲壳虫竟然像鱼鳅一样灵活地溜走了,真正好玩!
  穿过大街,哇,好大的八字门,很多和自己一样穿着破棉袄、满面尘垢的男女老少往里挤,看西洋景呀?我也跟着往里挤,不时搭着破棉袄的肩膀往上跳,什么也看不到啊。
  “喂,你过来。”一个高过我一个头的男子提着我的后领,把我拉离了人群。
  “做么得?”我想吼他,但声音小得像蚊子。
  “跟我来吧。”那男子竟直走进了一个用玻璃隔开的小房间。
  我怯生生地跟了进去。
  “你要告状?”那男子脸上微笑,声音低沉,凸起的眼球闪着飘忽不定的光。
  “没告状,真的,我以为看把戏。”以为我不知道你拿话套我!
  “别害怕,我帮你!有状纸吗?”那男子又说。
  “你帮我?那我告牛头偷东西。”我在破棉袄口袋里摸索半天,拿出那张写着演算数字草稿的烟盒纸递给他。
  “到一边等去吧。”他的嘴角渐渐露出冷笑,在不停地打电话。接着,他又与后面和我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然后打电话,再叫他们到一边等去吧。
  在一边等的人越来越多,等到小毛的腐败肚挺进大厅的时候,一切都明白了,我缩在人群里,慢慢移出了这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起来,快晌午了,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小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我身边吼叫着,草地上无数的小花让他践踏得不成样子。
  
  
  二
  
  太阴岛在涨水天很小,只有几个操场那么大;在渴水天很大,虽然是四面环水,但湖滩伸得很远很远。
  小岛上树木葱郁,没有人烟,疯人院也就是几间简易的平房围成的一个院子,平常没几个病人,没几个医生,不用上锁,岛上唯一的一把锁是用来锁那小船的,钥匙由院长候三亲自管。
  “候三,把他交给你了,老规矩,一个月后我来领人。”小毛斜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交给候三。
  “放心,一只鸟也飞不走。今年送来的人还真不少,中午请你喝老烧,吃野生团鱼。”候三躬身献媚。小毛也就是局里的狗腿子,但他是常年主顾,用局里的钱大方,别看是候三请客,变着法仍是小毛买单。
  “我几个兄弟早到了。”我自言自语,暗自高兴。
  “还不滚一边去?”小毛抑制不住对酒的喜悦,佯装吼我。
  我脚步如飞跑了出去。
  “天才,失魂,落魄,如痴,如癫。”我站在院子里狂喊。
  “喜哥哥!呜呜呜。”失魂流着鼻涕,落魄干嚎着,如痴、如癫流着泪跑出屋子在我面前站成一排。
  他们都“忘记”了父母取的名字,这些名字是我成了他们的喜哥哥后取的。人以群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有特定的主顾送到疯人院的,我居长,长幼有序,我就成了他们的喜哥哥。
  “莫哭,乖!”我一边理着他们蓬乱的头发,一边擦拭他们脸上的污垢,春去春回又一年,相对无语泪潸然,泪在我脸上流像蚂蚁在爬。
  “落魄,天才呢?”我突然发现少了天才。
  “跳湖了,湖里咕噜咕噜冒着好大好大气泡。”落魄用手比划。
  我愕然,心里悲愤酸涩像海棉把我的泪往肚里吮吸,眼眶里却干得冒火。
  天才是名牌大学生,原是瞧不起我这个老牌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出身。天才刚到太阴岛时,以为我们都是疯子,谁也不理,一个人坐在湖边,三天三夜一动不动。我劝不回就陪着他坐,自言自语讲我的家世。我爷爷帮渔霸薛虎捕了一辈子鱼,只留下我爹一个人和二间茅屋,葬身在湖上八月的风暴里,薛虎说爷爷把他的渔船弄沉在湖里,让十多岁的爹爹卖身抵债。爹爹十八岁那年在湖边寒冰洼地捡回饿昏过去的娘,娘自然也成了渔霸家里的长工。解放后,爹爹当上了生产队长,我根红苗正,保荐上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爹娘吃了太多的苦,积劳成疾,不久先后病逝。
  说到伤心处,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天才也在流泪,但不言语。
  那时读不到什么书,大学以劳动为主,又要走出学校闹革命。我每到夜深人静时就偷偷地敲开几个右派老师的房门,恳求他们借些书看,他们开始不敢,我发誓保守秘密,他们才哆哆嗦嗦拿出来。那时我精力充沛,躲在学校旁边早已荒废的破庙里看书,鸡叫头遍才回寝室,把书和煤油灯藏在神龛下。那是什么日子啊,吃不饱饭,一天累下来,晚上又熬夜,但心里通明亮堂。毕业后,我分配到少阳水产场,水产场专管在少阳湖围起来的万亩水面,我们叫它小少阳湖。几年大学的苦没白吃,水产养殖技术上的事全靠我,场长喜欢我,他女儿也跟着喜欢上了我,我算是苦尽甘来,小俩口的日子过得甜丝丝的。
  我偷眼看天才,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场长调到县里当水产局长,我跟着到水产局当技术员。老婆也想调进城,她爹眼一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小喜是我们需要的技术人才,你懂什么?老婆含泪留在场里。我说我不进城,她爹又吼起来,你以为水产局是你家开的?我在家是岳父,出门是局长!
  本来好好的,又过上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崽俚,你还没有体验过,十天半个月偷偷地回家过一夜,女人能让你快乐死!
  我们被夕阳照着,脸都是红红的。
  老场长退休了,后来的局长是岳父的对头,把我赶去看仓库,我想回水产场都不行。最后牛头来了,我的恶梦开始了。他说我疯了,他怕我告状,我迷迷糊糊游逛了好几年,去年我看到了天安门,看到了巨大的毛主席像,我跪拜着喊毛主席万岁,一些人慌乱地把我拖到一个大四合院里,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跪拜毛主席也犯法?我真的很气愤,大声叫喊,我畏缩了半辈子,黄土快埋到胸口了,再也不怕了,就是要坐牢我也得把心里的怨愤叫出来。一个清秀的瘦高个子和气地说,没犯法,没犯法,你有冤屈就告诉我。我遇到好人了,我把积压在心里十年来的怨恨全哭出来了。之后,小毛这头肥猪又来了,把我提了回家。唉,在岛上我没有了大鱼吃小鱼的悲悯,岛外的世界到处是高墙,到处是阴阳怪气的笑脸,如果他们愿意出钱,我还不想走呢。
  喜哥哥,天才突然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抽泣,第一次有人叫我喜哥哥。
  别伤心,咱回去吃饱了,睡足了,再慢慢告诉喜哥哥。
  
  三
  
  小岛的夜静静地含着一弯新月入睡,一群大雁踩着更点声声长鸣,留下净人心神的安详。
  “喜哥哥,来,过来。”失魂腋下夹着一瓶老烧、端着二大盘剩菜从门外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哪来的?”我轻声问。
  “偷来的。”失魂说,“给喜哥哥接风。”
  “都来吃,轻点。”我们借着微弱的月光,先向窗外洒下小半瓶酒,祭祀天才,然后对着酒瓶一人一口,喝着彼此的的笑容,吃着彼此的心情。
  风卷残云之后,他们都睡了,我却难以入眠。
  天才怎么就没听我的?不是三月在小岛再相约么?
  天才的父母八十年代初在湖上那场跨地区的宗族大械斗中双双身亡。天才和落魄是亲兄弟,落魄天生痴呆,有人说天才与痴呆总是相生相伴。
  这座美丽的少阳湖在孕育着江南广大地域历史和文明的同时,也孳生了无数的战争和苦难,没有地狱就没有天堂,没有龌龊就没有净土,没有苦难就没有欢乐,人类正是在这避凶趋吉的抗争中展现伟大的人性美。那场械斗恐怖和惨烈至今仍让渔村人谈虎色变,土炮土铳,大刀长矛,战场杀声震天动地,鲜血染红了半个少阳湖。天才父母的血衣至今仍保存在渔村的祖厅里,用来教育子孙不可忘记血海深仇。天才和落魄在械斗前就议定由渔村人抚养成人,吃百家饭长大。小天才只能用发奋读书来排解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战争的憎恨。
  和他兄弟俩在同一次械斗中成为孤儿的还有蒜儿,她娘说船上煮鱼不可以无蒜,湖上的女人就是佐料,叫蒜吧。天才白天带着蒜和落魄吃百家饭,晚上为蒜驱赶恐惧,上学路上,遇到风雨互相搀扶,遇到烈日,天才让蒜躲在自己的影子底下,蒜的成绩不好,天才举起手装作要打她,蒜说,你别打,我反顺都是你的佐料,天才哪里忍心落下那小手。天才成绩越来越拔尖,蒜出落得越来越水灵。
  天才考上了海洋大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天才低声在蒜耳边说,我走前想让你吃颗定心丸。蒜红着脸拒绝,你将来会有更好的女人,把我当亲妹妹吧。说这话时,蒜止不住眼泪往下流。天才用舌尖舔去蒜的泪,我不贪恋大城市的虚华,我还要回来化解我们的仇怨。蒜躺倒床上,任由天才爱抚,狂风暴雨之后,天才用蒜送他的汗巾带走了蒜的处女红,说要时时提醒自己记住蒜的期盼。整个晚上两个人窃窃私语,缠绵不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蒜用借来的小雁排,送天才去县城搭车,几十里水路,蒜摇得轻燕如飞。
  四年的大学生活,没有改变天才,蒜带着落魄在家苦苦等待。天才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回到了少阳湖。天才找到县长,希望能进入少阳县的人才绿色通道,报效家乡,县长说,非常欢迎莘莘学子回来为家乡建设出力,只要下面的单位有用人需求,县长办公会议立即通过,天才感动的泪珠在眼里差点掉下来。
  在以后的二个多月里,天才跑遍了少阳县大大小小的单位,有的说,小缸里难养大鱼;有的说,我们也是人满为患;有的说,我没有觉得什么工作需求人才才能做;有的说,多个人多份开支。天才漫无目的地在昏暗的路灯下走着,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惆怅,凭他现在的文凭和成绩,在任何一个大城市都能找到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退而求其次,回海洋大学教书更是不在话下。还是先回家看蒜,再带着蒜走天下,想着想着便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救命呀!”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小巷传来,天才看看小街上的行人,似乎没有人想去理会,天才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进小巷,两个小流氓已经撕下了一个小姑娘的上衣,微弱的月光下两个洁白的乳房已无处躲藏,天才奋力打散了两个流氓,再看看小巷仍是空无一人,天才脱下自己的衬衣裹住小姑娘的上身,小姑娘已惊恐过度,什么也问不出来。天才只好就近把她送往派出所,派出所让他留下了姓名和住址。第二天天才收拾东西准备下乡见蒜,被公安堵在旅馆,上了手铐,小姑娘的父母告天才强奸,小姑娘已经神经错乱,问什么都点头,在看守所关了半年,法院说天才强奸未遂,判了三年缓刑,那还多亏当晚接警的警察陈述了天才送小姑娘来的情况,才判了缓刑,天才有口难辩。
  蒜来看天才,目光里充满怨望,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要你,出来后我们远走高飞。天才怎能让这耻辱玷污自己一生的清白,二审维持了原判,天才从此带着落魄踏上了漫漫的申诉路,直至最高人民法院。蒜说,谁让你管那闲事,这是你命里注定的劫,俺们不去争,世上最好的是人心,最坏的也是人心,我不计较你的名声,我们远离这伤心的少阳湖吧。天才潸然泪下,却不想跟蒜走。天才听说小姑娘清醒了,就去找小姑娘作证,她父母把他打出了门。
  去年三月在小岛上的日子是天才出事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天才一点都没疯,就是想洗去沉冤,天才与我谈水产养殖技术,展望少阳湖的发展前景让我这颗衰竭的心也重新活跃起来了。他们说天才疯了,顺带着落魄,是怕坏了他们的好事,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狗屁!想不到第一次相聚就成永诀。
  天才离开小岛后是真疯了,他稚嫩的心里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外面的世界也不应该给他这样的打击,天才太聪明了,聪明多夭寿。也许天才的冤魂今晚会来相聚,唉,我也只能对着你的月下孤魂发一声长叹了!这时我已泪湿枕巾。
  蒜追寻着天才的脚步去了,小姑娘真疯了,不久也来到了我们中间。两个美丽的生命竟然让滚滚红尘早早地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四
  
  早晨七点钟起床做操、跑步。候三院长今天亲自吹哨子,做完运动,大家正准备去吃早饭,候三说,今天给大家说二件事,一个是给大家介绍一个新来的患者,他就是牛信,曾也算少阳的风云人物,犯了点事,疯了,世事沧桑,谁说得清。我心里一哆嗦,我听了牛字脑子就过敏。
  “哈哈哈,同志们好!”牛头从院长背后走出来,向大家挥手,像是到疯人院视察工作。我怎么就不知道他叫牛信?
  我心里充满着恐惧,头开始发昏,躲在失魂身后不敢露面。
  “还有一件事,前两天晚上厨房失贼了,丢了一瓶酒二盘菜,查出来我让他饿三天不吃饭。”候三说。
  “别查,是我偷的,怎么了?老子枪毙了你!”高大魁梧的失魂捞出他的玩具手枪,二三步就跨到候三面前,用枪顶着他的脑袋。
  “好,好,下不为例。”候三满脸恐惧。
  “老子还要偷,你敢放个屁。”失魂顶上牛了。
  “你偷,你偷。”候三无奈地说。
  “好啊,好啊,能偷了,能偷了。”落魄满院子欢呼跳跃。
  大家散后,我缩到病房里不敢去吃早饭,我怕看牛头阴森森的目光。疯人院只有男、女两间大病房,怎么办?我急得在病房里直转圈。
  “喜哥哥,咋不去吃饭哩?”失魂端着一碗粥,拿了二个馒头走了进来,鼻涕快滴进粥碗里。
  “就是那个牛头害我。”我轻声说。
  “看我整他。”失魂大声嚷嚷。
  失魂上过老山前线,脑袋让炮弹震傻了,时好时坏,转业后跟在家种田的哥生活,伤残军人生活补助也是哥去领。哥一家四张嘴,靠二亩水田糊口,农闲时再出去打些零工,日子过得怪艰难,无能力为傻弟弟成家,再说谁愿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失魂虽说傻,清醒时还挺喜欢抱不平,惹了祸还得哥去陪不是,嫂嫂养的鸡下了蛋,侄子侄女别想吃,让哥拿去陪不是了,失魂自己也经常是头破血流的。嫂嫂埋怨,人家傻得安分,不像你弟弟,总不忘记摆军人的派头,什么军人的荣誉,除了俺们还有谁管他!开始嫂子是背着失魂数落,次数多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当着失魂的面骂他哥。
  “你这个泼妇,敢骂我哥,我揍你。”失魂气急了,手指摇上了嫂嫂的头。
  “你打,你打。”嫂嫂干嚎着把她干瘪的身躯往失魂身上贴,吓得失魂手足无措,“要么你们兄弟打死我,要么我们离婚。”
  “哥,你要这个泼妇还是要你的弟弟?”失魂对着哥大叫。
  晚上,哥钻进失魂的“猪窝”里对着失魂流眼泪,把失魂用剩下的生活补助全给了他,兄弟,论骨肉哥就你一个弟弟,爹娘临终有交待,哥怎么也舍不得你在外流浪,但自从你走上战场就成了国家的人,别记恨你嫂嫂,哥不想你侄子侄女没娘啊!
  失魂第二天就在他出生的水源村消失了,拿着他的玩具手枪上天入地做“游侠”去了。失魂成了少阳县的心病,民政局长灵机一动,重要时期把失魂哄到太阴岛上来。
  太阴岛因为我们才热闹。
  “同志们,开会了,看你们一个个懒洋洋的样,还想不想呆下去了!”牛头不知什么时候正襟危坐在他的床铺上,把铺板拍得嘎嘎作响。
  “呀嘿,乌鸦也上了台面了!”失魂把牛头从铺上抓举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用手枪顶着他眉心,“叫我爷爷,快叫!”
  “爷,爷爷,好爷爷。”牛头就是疯癫了,见风使舵也比常人快。
  “倒尿桶去。”失魂命令牛头。
  “我去,我去。”牛头惊恐地跑到门角里提起尿桶,他瘦削的身材并不比尿桶高多少,尿桶底碰在门槛上,人与尿桶一起滚了出门,满身沾上了尿和的稀泥。
  “哈哈哈。”门里是一片狂笑声。
  
  五
  
  我和我的几个兄弟是唯一不用打针吃药的“疯子”,送我们来的人都对候三说打针吃药你们看着办,钱照付。所以医院从不给我们打针吃药,省钱!
  “把我们的药换酒菜来吃。”失魂经常找候三的麻烦。
  “好说,好说。”候三怕了失魂。其实候三不拿酒,失魂也会大摇大摆地到院长房里偷酒,候三从背后抱腰,两个医生捉脚,两个护士捉手,想把失魂捆绑起来,好好教训他,失魂一哆嗦,他们都仰倒在地上。可惜只有我和失魂喝酒,落魄喝一口酒,酒和舌头一起吐出来,如痴、如癫从不沾酒。
  如痴做了二十年的养路工人,总是县里的劳动模范,有一次得了省里的劳动模范,正是那一年,公路局长把他的名字换成了他儿子的名字,他儿子成了正式工,如痴成了临时工。老局长上调了,新局长让他回家,如痴在家里抽一块钱一包的烟差点把家里的破瓦房烧了。如痴用蛇皮袋装着荣誉证书找上面的领导,领导都说,临时工也可以当劳动模范的。蛇皮袋背在身上进都市太刺眼,公路局的领导听说少阳湖里有个好去处,所以不惜花钱把他往这里送。
  如癫是乡下最没用的男人,老婆跟隔壁的张大嘴睡觉,如癫看见大嘴钻进自己的草房,总是躲得远远的,真有急事要进那扇门,也是事先敲门,然后站在门外抽支烟才进门,看到大嘴坐在房里,嘿嘿干笑两声说,你今天咋有空来坐坐,你慢坐,我拿个东西就走。该当如癫走懵懂运,老婆身上来了每月都来的肮脏东西,如癫想,这段时间大嘴不会来,进门不用敲门,也不用抽烟了。世事不可预料十有八九,如癫跨进门就看见大嘴与自己的老婆赤身露体,鲜血染红了床单。大嘴转过头看到如癫愣头愣脑地站在房门口,冷笑着说,没看过?一起来搞呀?我搞你娘,如癫不知为何会突然血气上涌,朝大嘴的白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后,逃得飞快。如癫在外躲到天黑才回家,刚进门,一副手铐咔嚓带在他手上,大嘴当派出所长的弟弟带人在他家等候多时。他搞我老婆,踢他也犯法?如癫愤愤不平。与大嘴弟弟一同来的人说,大嘴搞你老婆是自愿的,你打人是违法的。这是什么法?如癫还没有想明白,大嘴从背后窜出来朝如癫的裤裆里也狠狠地踢了一脚说,谁让你那家伙女人不喜欢。如癫头重脚轻,栽倒在地,不醒人事。大嘴弟弟拿出拘留证正要展开读给如癫听,见此情景,赶快收了起来,拉着一颠一簸的大嘴溜了出门。如癫昏迷了一天一夜,老婆求大嘴把他送到卫生院,医生说如癫那东西要坏死,大嘴吓得再也不敢来了,如癫老婆终日以泪洗面。三个月后如癫拿着重伤鉴定书告大嘴和他的所长弟弟,可惜没有人作证,老婆作证又没用,于是如癫开始癫狂了。
  小岛上听不到尘世喧闹,就像是在深山古寺里修行,也就不用去想那沉痛的事。三月温暖的阳光照在开满五颜六色小花的草地上,也照在并排躺着的我们身上,让我们浑身舒坦,天堂也是这样的么?
  
  六
  
  “闷死了!喜哥哥,钓鱼去。”失魂猛的从草地上跳起来,喊碎了一排春梦。
  在少阳湖里钓鱼是我的绝活,一把鱼钩一根丝线绑在木棍上我也能钓上一条大鱼来。一根烟的时间,我就钓起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青鱼,乐得失魂、落魄、如痴、如癫手忙脚乱。
  “我去弄家私来煮鱼。”失魂一溜烟不见了。
  一会儿功夫,失魂大包小包把疯人院厨房都搬来了,后面跟着牛头,牛头头顶着一口大锅,一身皱巴巴的黑色名牌西装上沾满了灰白色的锅灰。
  “谁让你带他来?”我白了失魂一眼。
  “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就把锅扣在他头上。”失魂嘻笑,我拿他没办法。
  “跟屁虫,嘿嘿,我是跟屁虫。”牛头向我媚笑,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大凡当官的不仅会摆架子,也很会献媚,我想。
  “跟屁虫,快去捡些干柴来。如痴、如癫去搬三块大石头把锅架起来。”失魂像将军在指挥一场战斗。
  少阳湖里的水煮少阳湖里的鱼是最鲜美的。我们吃着鱼,喝着酒,晒着太阳,大声地叫喊,开怀地大笑。
  “滚一边去。”牛头想用他乌黑的手指伸进锅里夹鱼吃,让失魂手臂横扫了几尺远。
  吃饱喝足了,我们又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
  失魂把剩下的鱼头、鱼刺浇到草地上,又在碗里撒了半碗尿,失魂的尿没有骚味,飘着酒的醇香,牛头吃着草地上的鱼,喝着碗里醇香的尿,嘴里嘟囔,好吃好香。
  如痴如癫在一起嘀咕了半天,突然对我说,喜哥哥,俺们把船偷到湖上玩玩么?失魂抢着说,好哇,我去偷钥匙。这回失魂不敢明偷,什么事好说,这事候三不会答应,他怕我们逃走,我们走了,他一春的收入没有了,疯人院的牌子也要砸。失魂不愧是侦察连出来的,第三天便神不知鬼不觉把锁船的钥匙偷到手。
  我们划着小船,荡着清波,在湖上自由自在地游逛,我们的心随着水鸥飞翔,一会儿掠过平静的水面,一会儿直冲明净的云霄……
  “喜哥哥,你放我们出岛吧,我们冤!”一直沉默不语的 如痴如癫突然双双跪在我面前抽泣。
  “你想害喜哥哥?我把你们推下水喂鱼。”失魂站起来就要动手。
  “住手!”我急忙制止失魂,都是一个冤字的缘,大事我帮不了,现在放他们出岛我能做到。
  望着消失在乡间小路上如痴如癫的背影,我心里滴着酸楚的泪,觉得又回到现实中来了,头沉沉的,脑子开始有些昏乱。
  船回到小岛,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岛上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心里反而忐忑不安起来。晚上,候三单独请失魂喝酒,失魂是醉着让他们抬回来的,失魂从此呼呼大睡,我知道是候三做了手脚,却又不知如何做的。
  几天后,二毛来了。
  我心里嘀咕,还没有满一个月呀。二毛满脸堆笑说,老喜,恭喜恭喜,你的事弄清了,都是牛头陷害你,新来的局长让我通知你去上班,提拔你当股长了。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不再有一丝丝的激动。
  我望着仍在呼呼大睡的失魂,又看了一眼嘻嘻哈哈的落魄,百感交集,人生的痛苦总是愈清醒时愈剧烈,落魄是唯一内心感受不到一点伤痕的人,也是真正快乐的人,失魂呼呼大睡,这时内心也许是平静的,也许在做恶梦,如痴如癫依然要在执著的前途上忍受煎熬。
  世事如烟,往事如梦,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一切都在因果循环之中。
  太阴岛渐渐远去,湖里虽然是满天繁星,却留下了一只孤雁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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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万才:陕西省大荔县人,生于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汉族、农民,陕西省青年自学大学毕业,鲁迅文学院学员。小说选刊明天星工场学员。作品散见于《陕西农民报》《人民文学》《大地文艺》现为,北京大地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作家》特约创作员。    引子    清朝光绪年间,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即便是已经大权在握,慈禧依旧感觉不到多少快乐,每天都是一脸郁闷地上朝,退朝,惹得周围的众人,上至大臣,下到丫环,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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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种忘我忘忧忘烦恼的寂静中,苦苦追求禅画艺术,在这种寂静中陈雷并不寂寞,他是把善写在禅画中,以启迪世人心系佛法,一心向善的禅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用一种心系善良的追求者,也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呼唤善良的艺术大家,从他的作品中能看出他心中的干净、直爽、超脱的意境,人生的苦恼劳烦,所产生的悲苦困顿,忧愁烦恼,都能在善中改变,心情也会在舍得放下中,变得自在而且乐观。  例如“才高九斗富满车,清静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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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西边靠海的平坦地区,有个村庒自古叫金豹村。后因这个村出不少状元,村民得势欺人。才被方圆几十里的几十个村庄,几万村民把它改叫黑豹村。民初时,这个村里还在出人才。不足两千人的村子,竟出两个伪县长,五个国民党团营官员,十几个大中队长。外出当大官的多了,村民们自然个个非同小辈,大多数男人飞扬跋扈,趾高气扬。女人也不一般。在农田作业上,共同建筑的水坝,得先让黑豹村开渠,水满了田洼才让给别村。在生意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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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为是当代中国获奖最多的学者型大画家。他的绘画作品学术价值高,收藏价值空间大,他的绘画风格通达古今,刻意创新,境界妙逸、大气、厚重,笔墨语言简纳、舒朗、流畅。作品内容以反映北方少数民族生活及重大历史题材著称于世。选择西部高原及内蒙古大草原生活入画,是刘大为在特定环境中体验出的绘画意境,高原生活洗练出刘大为特有的艺术风格,展现出他长于表现西部风情的绘画内容,这是刘先生刻骨铭心的生活积累与深思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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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所居住的奓村不算大,村民也不算少,村民们各有各的爱好。  狗娃是其中的一位村民,自从狗娃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而名落孙山,狗娃平日除辛勤耕作好自己的那几亩责任田外,狗娃还有一样嗜好,就是爱看、爱唱、爱学秦腔戏。  你只要一听见秦腔戏声来了,就知道是狗娃来了。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家住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人没来,秦腔声先来了。  这准是狗娃在唱,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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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匠是特意选在早晨八点来钟的当口离开家门的。  这当口,太阳高照,满岭的雪、满坡的树、满村的路、满院的人……都在熠熠的光彩中闪亮。皮匠认为,这就是透明度,这就是自己所欲求得的透明度!既然要以一种昂首挺胸和洒脱大气的姿态离开家门再离开村子,就应该在村子和村人面前大大方方地透他个底儿明!叫那些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们都来看看,看看本人这就走了,走去了一个你们子孙三代连想都不敢想去的地方!  其实,早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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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王致富将油坊残毁的设备全部半价处理给了别人。从此,王致富又过起了平淡的农耕生活,和村上大多人一样,日出而做,日暮而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没有灾害降临了……    1    说来刘大炮也有一段让人羡慕的历史,可硬是被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刘堂黄给荒芜了。刘大炮说话大声大语,身材高大魁武,五大三粗,为人性格粗旷豪放,给何老五家顶匹子地那年的五黄陆月天,锄二遍地时,他起了个五更,吃了早饭,掂个大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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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的时候,风也就凉凉的,黑暗里有淡淡的天光,连灰尘也是静静的。   灯下,随手翻阅,目光匆匆的溜过,一个短暂的停留,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的流传,因其传情,常常,同一首诗,同一个人,在二十岁和四十岁时读,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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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二次登临罗山了。常言道:一个地方要有盛名,光有人物还不行,还要有山有水。位于中国金都——山东省招远市境内的罗山风景区就是这样环山抱水、鸟语花香的仙境。  向往遥远的奇山异水,倾心距离之美,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在我看来,遥远风景的诱惑不外乎是年轻人一种特有的躁动,一种不满现状的感觉,一种向更高远目标跋涉的动力。而近在身边的罗山风景区对于我们既诱惑于美丽,又诱惑于传说,更有动人情怀的风景,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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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著名画虎名家刘化雨从小就热爱画画,十岁时参加画展,业内人士称他为绘画“神童”,前途无可限量,青年时与虎结缘,专门画虎,后结识画虎艺术大师慕凌飞,被收为入室弟子,得到幕先生亲自传授画虎技法,成为“大风堂”第三代画虎传人,从此潜心研究画虎技艺,渐渐登堂入室,成为当代中国新一代画虎名家,国画艺术家李丁龙,为刘化雨题贺“神州虎王”艺术大师张旭题贺“天下第一虎”恰恰说明刘化雨将中国画虎艺术发扬光大,讫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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