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夏天的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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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陈渐:七零末生人,现居北京。曾为编辑,现为编剧,一直是作家。作品有《大学桥》、《地狱传媒》、《弗洛伊德禁地》、《地下有耳》、《帝世纪》,最新作嘉历史悬疑小说《西游:大唐泥犁狱》刚上架热卖中,很開心来到《最推理》,希望我的小说带给大家愉悦的阅读感受。
  1
  6岁那年,我爱上了花园里的灰砖墙。
  三层的大房子,并不像妈妈的童话里讲的那样,是公主和王子的乐园,它那么大,房间那么多,经常晚上在我哭醒的时候,走了好久才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有一次,摔了跤,哭了好久,妈妈才听见。还连累妈妈被爸爸骂,说她全职在家,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妈妈哭了。
  可是爸爸不知道,妈妈很忙的,她经常穿着漂亮的衣服開车出去,总是在爸爸回来前才回家。我问妈妈为什么不陪我玩儿,妈妈说,就像我有小朋友玩一样,她也有大朋友呀。妈妈说得对,可是,我其实没有小朋友玩的。这里的房子都很大,都很寂静,只有漂亮的汽车和漂亮的阿姨来来往往。妈妈要求我保密,说这是她和我之间的小秘密。我喜欢和妈妈之间有小秘密。
  自从搬到了这座大房子,爸爸和妈妈就离我好远。幸好,我还有那只比熊犬吉米陪着我,就像高叔叔陪着爸爸,它跟我形影不离,相比较,妈妈更加孤单吧。
  直到我发现了花园里的灰砖墙,那里真是一个乐园。有一排碧绿的大叶黄杨,和几棵像伞一样的紫薇树,那年夏天,它们撑開绿荫,我就和吉米在阳光下玩叼球游戏。那时候,我刚刚開始认字、学画画,光滑的灰砖墙就是个小黑板,我用粉笔在上面画画。热辣辣的太阳公公,翘起嘴角的月亮姐姐,栅栏外蹒跚学步的小朋友。还有偶尔落在我头顶的可爱的小鸟。当然,也少不了总是拿可怜眼神瞅我的小吉米……
  爸爸工作很忙,从周一到周五我见不了他几次,甚至有时候我晚上睡着了他才回来。对我来说,只有周六和周日才是真正快乐的时光。爸爸在家陪着我,妈妈也不出去玩了。于是,我就在灰砖墙上写下周一到周日,每天把有趣的事情记在上面,爸爸回来的时候,就讲给他听。转眼间,那面墙上,或写或画,密密麻麻都是我的小日记。
  当然,除了我,没有人能看懂。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是爸爸妈妈陪我玩的大日子,早晨我一睁眼,就带着吉米急匆匆跑到灰砖墙前,要记录下这一重大事件。我要在周六的下面,画上两个小人儿,中间再画上一个小小人,牵着手,去公园。当然,后面必定跟着一只小狗。
  可是……到了灰砖墙前,我愣住了——整个星期五,连同下面的粉笔画,都被擦掉了。干干净净,仿佛水洗过一遍。而其他的还在。我看看天空,昨天没有下雨,下雨也不会只冲洗掉星期五;也不是周阿姨干的,她每天七点半来做家务,晚上八点离開。我起得太早,她还没来呢。而昨晚她走的时候,灰砖墙上的粉笔字还在。
  星期五的那天,其实没有值得留恋的事情,只有下午的时候,高叔叔来过一次。他那双大沙滩鞋放在门厅,我从来没画过鞋子,就画在了灰砖墙上。然后我就和吉米玩叼球去了,高叔叔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到底是谁干的?
  我有些垂头丧气,回到房子里,妈妈刚起床,问我:“宝贝,早餐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我闷闷不乐,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知道究竟是谁擦掉了我的画。妈妈笑着拍了拍我的脸蛋,让我去刷牙,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妈妈的手指缝里,似乎有些粉白色的东西。
  那是粉笔末!
  “妈妈!”我尖叫起来,“是你擦了我的星期五!”
  妈妈愣了,然后恼怒起来:“什么星期五,小孩子尖叫着说话好没礼貌,知道吗?”
  我不依不饶地说:“可是妈妈,你为什么擦了我的星期五?我的大鞋子画得很漂亮的。”妈妈不露痕迹地攥了下手指,低声说:“这是妈妈和你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我抬起头,看见爸爸穿着睡袍,站在楼梯口上,打着哈欠问:“谁又惹我的宝贝儿子了?”
  妈妈笑了笑,拿话搪塞了过去。看来这真是我和妈妈之间的小秘密。我不禁有些得意,星期五被擦的事件,立刻抛到了脑后。
  这一天,爸爸和妈妈带我去了朝阳公园,玩得很哈皮,只是我很郁闷地发现,吉米比我还要哈皮,上蹿下跳,乐不可支。看来它比我还要期待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恼火,今天是爸爸妈妈陪我玩儿,它怎么能玩得比我还開心?
  一回到家,我就兴匆匆地直奔灰砖墙,我要记录下这快乐的一天。
  到了墙边,我不禁愣住,星期五的下面,画了个大沙滩鞋!和高叔叔那双一模一样,和我画的一模一样!就仿佛它从未消失过。
  这是谁又把它画了上去呢?不是周阿姨,因为我们今天没人在家,用不着她来做饭,清洁卫生;也不是爸爸,他没看见过那双大鞋子;难道是妈妈?妈妈为了安抚我,重新画了上去?
  一定是这样。我当即去找妈妈。妈妈在厨房里,做她拿手的蔬菜色拉,我拉着她来到花园。看到墙上的大鞋子,妈妈仿佛很害怕,脸色有些苍白,她恼怒地问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又画了上去?”
  不是妈妈画的?我疑惑了。而妈妈听说不是我画的,她似乎更加害怕,举起双手拼命地在墙上擦,把粉笔画抹得一塌糊涂。
  妈妈正要骂我,这时爸爸在二楼愉快地和我们打招呼,妈妈脸上露出笑容,朝着爸爸甜甜地笑了笑,说我和你儿子闹着玩呢。正做色拉,他非要把我拽到花园里。
  妈妈的惊恐让我有些不安,晚上睡得也不安稳,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沙滩鞋的粉笔画。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妈妈那样害怕,也很想知道它究竟是谁画上去的。可是我不敢再问妈妈。
  到了周一,高叔叔開车来接爸爸上班。爸爸吃早餐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心事重重地走出门去,在院子里和高叔叔说话。我抱着吉米,趴在二楼的阳台上,发现妈妈的情绪有些激动。
  “那双沙滩鞋粉笔划,是不是你画上的?”妈妈问。
  高叔叔很纳闷:“什么沙滩鞋粉笔划?”
  “就是你脚上的鞋子!”妈妈恶狠狠地说,“别急着否认。周六那天我们全家人都不在家,你有没有来过?”
  “来过。”高叔叔委屈地承认,“可那是董事长让我来的,他有一份文件忘在公司,让我取回来放到门厅。”
  妈妈怒不可遏,正要说什么,这时候爸爸吃完早餐,走到院子里。妈妈只好闭嘴。爸爸仰起脸,笑呵呵地朝我打了个招呼,坐上高叔叔的车,去上班了。这时候妈妈才知道我在二楼,她看着我,那眼神突然令我有些害怕。连吉米都唧唧叫着往我怀里钻。
  这一天风平浪静,我和吉米玩着叼球游戏,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钻到墙角的紫藤树荫里睡着了。直到下午的时候,朦胧中听到汽车声,我才被惊醒。透过紫藤的缝隙,我看见妈妈从房子里出来,隔着栅栏门和人说话,仿佛还在争吵。反正妈妈的语气很激烈。那人影被花墙上的紫藤挡住了,我看不清楚,我用手扒開紫藤,勉强 看见大街上停着一辆车的尾巴,图案是带翅膀的8。
  那是爸爸的车呀!难道是爸爸回来了?可是他怎么不进门,和妈妈隔着栅栏门说话?我想出去找爸爸,可是太阳热辣辣的,浑身懒洋洋地不想动,干脆一头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黄昏,我睁開眼睛才想起爸爸曾经回来过的问题。这是一桩大事,因为他居然没有来看我。我有些恼火,拿起粉笔,在星期一的下面,麦当劳午餐的下面,画了个小汽车,当然,车屁股上是带翅膀的8。
  妈妈喊我洗手吃饭了,我抱着吉米来到厨房,她看见我浑身泥土,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不是要挨骂就是要挨打,一溜烟地跑了。到了二楼,我急忙把自己摆弄干净,顺便把吉米也丢进浴缸洗了洗。然后来到阳台上,这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绕过繁茂的树丛,来到灰砖墙前面。
  我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妈妈!
  妈妈走到灰砖墙前,上下看了看,忽然伸出手,使劲地在墙上擦起来,把小汽车上那带翅膀的8擦掉了。
  “妈妈!”我尖叫起来,“你又擦我的画!”
  我不顾一切地跑下楼,到了花园里。妈妈站在我面前,严肃地盯着我:“以后不准在墙上乱涂乱画!”
  “是你让我在这里画的。”我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你不让我在屋里的墙上画,给我买了粉笔,让我在这里画的。”
  妈妈有些恼羞成怒:“我说不准就不准,你这孩子怎么跟妈妈强?”
  我哭了:“你说话不算数,还偷偷擦我的大鞋子,擦我的带翅膀的8……”话音未落,妈妈的脸色突然变了,扬起手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很疼。我哇哇哭了出来。妈妈好像余怒未消,扬起手还要教训我,正在这时,汽车声响起,高叔叔出现在栅栏门外,拉開车门,爸爸走了出来。
  听见我的哭声,爸爸很诧异,看见妈妈扬起的手臂,急忙跑了过来,抱住我问:“你怎么打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有些尴尬,叹了口气,说我每天在花园里乱滚,刚洗的衣服就弄得又脏又乱。也不注意卫生,连手都不洗就拿东西吃。爸爸笑了:“小孩子不都这样过来的嘛,小时候我家里穷,还拿尿和泥蛋子。比他淘多了。要为这都挨打,你老公的腿早被你婆婆打断几百次了。”
  我钻在爸爸怀里,不解地看着妈妈。大人怎么能说谎呢?我恼怒起来,尖叫:“不是这样的!妈妈擦了我的大鞋子,还擦了我的小汽车!”
  妈妈脸色突然变了,惨白惨白。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偷偷地溜了一下眼光,瞥了栅栏门外的高叔叔一眼。高叔叔低下头,钻进了汽车,悄悄地走了。
  爸爸严肃起来,问我:“宝贝,妈妈怎么擦了你的大鞋子和小汽车?”
  “我画在墙上的,”我指着灰砖墙大声说,“可是妈妈都给我擦了,还不让我在墙上画。”
  妈妈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爸爸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我:“妈妈为什么给你擦了呀?”
  “因为……”我正想说,忽然看见妈妈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些哀求。我忽然想起来了,这是妈妈和我之间的小秘密,于是有些垂头丧气,嘟囔着,“我也不知道。”
  爸爸笑了,妈妈如释重负。
  2
  其后的几天,日子平静得让人打呵欠。可能是夏天的太阳毒辣,连吉米都懒洋洋的,叼起球来也没精打采的。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開车出去的也少了,只是星期四那天,她在下午出去一趟,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停车的时候,我看见她又打開车门,从车座上拿出一捧玫瑰花,走到大街上,扔进了垃圾箱。妈妈喜欢钻石,不喜欢花吗?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并没有多想,随即就抛開了。
  那天对我而言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被晒得发懵,居然没有去灰砖墙上画画,在凉爽的城堡内玩耍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我打着呵欠起来,发现爸爸已经上班了,早晨仍旧凉爽,才带着吉米去花园。
  —不知道是谁,在我的灰砖墙上画上了两个拉手的小人。一个小人长发披肩,乍一看竟和妈妈如此相像,手里还拿着一捧花。另一个,居然像极了高叔叔。
  我瞪着灰砖墙,挠着头,半晌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在我的地盘上胡写乱画?我不得不说,这幅画其实是我想画的,当时因为天太热,才没有行动。况且,我可没想到这捧花是高叔叔送的。
  我想起前几天凭空出现的沙滩鞋画,忽然有种恐惧,难道我的家里还藏着一个隐形人?他在和我捉迷藏?
  正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沉重的呼吸。浓重的鼻息喷在我的头顶,丝丝凉意。我正想着吓人的事情,猛地一惊,几乎想尖叫。转回头去,才看见妈妈愤怒的眼睛正盯着我。
  “这是你画的?”妈妈几乎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问我。她的表情就像是吉米被激怒时的模样。
  我被妈妈的表情吓坏了,拼命摇着头。妈妈不信,她似乎有些崩溃了,哭着说:“你这孩子……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再画了!不要再画了!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这是要毁了妈妈啊!”
  一幅画,怎么会毁了妈妈?我丝毫不理解,但妈妈这样哭让我感到害怕,我抱着她:“妈妈,我以后再也不画了……这真的不是我画的。妈妈,这个小人是高叔叔吗?”
  妈妈忽然愣住了:“对,儿子,你昨天在家里一直没出去。那么是谁看到我和小高在一起?”
  我很高兴妈妈不再怀疑我了,可是妈妈似乎更恐惧了。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推開我,用双手在灰砖墙上拼命地擦,又找了个花铲在上面刮,直到把墙壁刮出深深的沟壑,然后又拽过来水管,打開喷头,把墙上的一切都喷得水淋淋的。我惊恐地看着,妈妈似乎在发疯,狂躁,崩溃,一身一脸都是掩盖不住的恐惧。
  “不要再画了!”妈妈吼完,跌跌撞撞地回了屋里。
  我抱着吉米,愣愣地盯着我可爱的灰砖墙,这时候,阳光透过紫藤,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墙上。整齐的墙面惨不忍睹,到处是沟壑,瘢痕和污秽。我的乐园就这样毁了。我忽然有一种愤慨,对那个和我捉迷藏的隐形人的愤慨。正是因为他的莽撞,才让我的画板变成了这个模样。
  妈妈不让我画画,我拿起粉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你是谁?
  写完后我狠狠扔了笔,我再也不想惹妈妈生气了。一整天我都很烦闷,吉米感受到我的情绪,想法子讨我的欢心,后来我一脚把它踢了出去。它才夹着尾巴躲開了。
  第二天,我仍旧到花园里缅怀我的灰砖墙,让我惊讶的是,就在墙上,“你是谁”这三个字消失了,却多了几个别的字:爱你的人。
  爱我的人?那是谁?我扳着指头数,肯定不是妈妈,否则她也不会刮了我的灰砖墙;爸爸呢,也不会,他那么忙,早出晚归,怎么肯陪我做这个无聊的游戏?当然还有远在国外的爷爷奶奶,还有坐飞机也得飞很久才能见到的外公和外婆。我摇摇头,那就更不会了。当然,周阿姨和高叔叔都说过他们爱我,可是好像也不会是他们。
  那么说,我家里的确还有一个隐形人。
  我很默契地擦掉那几个字,写上:你在哪里?
  整整一夜,我都竖起耳朵,收听 着这座城堡里的所有动静。我趴在二楼阳台上,吉米趴在我身边,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花园,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一定要找出这个隐形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眼皮沉重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夜色中传来一丝异样的声响。我一惊,急忙瞪大眼睛,在阴暗的庭院中寻找。果然,一棵紫薇树微微动了动,黑暗中,一个更暗的人影轮廓出现在灰砖墙前。他仿佛只呆了短短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花园里太暗,我没有看到他从哪里来,又消失在哪里。就仿佛一个幽灵,一个隐形人,乘着黑暗的马车而来,又消失在黑暗中。我想下去抓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害怕,仿佛他就在我身边,只要我稍微一动,眼前就会出现一只鬼手,狠狠抓出我的心肝。
  在妈妈的童话里,很多鬼都喜欢抓吃小孩子的心肝。这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一个孩子对死亡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阳光铺满大地,我带着吉米直奔花园,果然,灰砖墙上,多了几个字:你的身边。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汗毛直竖。他在我身边?那就是说,我吃饭时,睡觉时,玩耍时,他都在盯着我?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扰着我。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我擦掉那四个字,写上:我能见你吗?
  那天夜里,我仍旧睡在阳台上,盯着黑暗的花园。但是一整夜都毫无动静,我有些颓丧,看来他是不准备和我见面了。不料第二天,我走到灰砖墙前,却目瞪口呆地发现,墙上写着几个字:明天见。
  一整天,我都在既恐惧又期待的心情中度过,极度的不安让我魂不守舍。这天晚上,爸爸回来得很晚,我躲在自己小屋的被子里瑟瑟发抖,总觉得会有恶魔从天花板上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了去。
  于是我光着脚,跑到了爸爸妈妈的房中,要求和妈妈一起睡觉。妈妈正在浴室里洗澡,她严厉告诫我,我已经长大了,应该独立睡觉。我不管,跳到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可是有一沓硬硬的东西硌着了我。我伸手掏了出来,居然是一沓照片。
  照片上没有人,只有一堵灰砖墙。每一张照片上都拍下了不同的字……你是谁……爱你的人……你在哪里……你的身边……我能见你吗……最后一张上面自然是:明天见。
  我浑身颤抖,一张张翻看着照片,这时有一团阴影覆盖了我。我尖叫一声,抬起头,是妈妈。妈妈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默默地盯着我。
  “妈妈……”我有些不安。
  “没关系,”妈妈安慰我,“你做得对。我也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吓唬你。这是我拍的,本想核对笔迹,但是既然他要和你见面,那就没有必要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妈妈说:“明天,我会出去,留下你一个人在家里。你等着他来见你。”
  “可是,”我低下了头,“我怕。”
  妈妈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他应该是不会伤害你的,同时妈妈会保护你的,相信我。”
  “可是,我还是怕。”我真的害怕,想起要和这个隐形人见面,我就忍不住地颤抖。
  “你想保护妈妈吗?”妈妈问。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那么,就把这个恶魔揪出来,把妈妈从他的魔掌中救出来。妈妈给你讲的童话故事,勇敢的王子不是都这么做吗?”
  原来,在妈妈的心目中,我是勇敢的王子。我是要拯救妈妈。虽然我不是太明白,为何揪出隐形人是救妈妈,但我仍旧勇敢地答应了。妈妈很高兴,这时候爸爸回来了,妈妈仍旧不同意和我一起睡,我只好无奈地回了自己的小屋。
  好吧,还有小吉米陪我。
  那一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恐惧,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连个梦也没有做。后来才想起来,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第二天,妈妈果然出去了。似乎为了给隐形人制造便利,连周阿姨都没有来,整个房子连同花园只剩下我一个人。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街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可是我仍旧觉得寂静,耸立的城堡像是奥特曼打死的怪兽留下的尸体,外面阳光遍地,屋里阴冷幽深。可是我不管走在哪里,身上都觉得冷飕飕的。
  在这阳光下,到底谁会乘着黑暗的马车来到我的面前?
  我不敢藏在房子里,于是抱着吉米躲在茂密的紫藤丛中,眼睛盯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角落。在闷热中熬过了上午,汗流浃背,整个人几乎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吉米也耐不住,想要逃跑。我好歹按住它,不让它走。
  夏天的晌午,比午夜还要宁静,我渐渐地要睡着了的时候,隐约中,觉察到一丝动静。我一激灵,四下踅摸,却没有看见人。正要钻出去找,忽然一阵沙沙的声响从头顶传来,我顿时凝固了—那个隐形人,在我的头顶。
  吉米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想叫。我拼命捂住它的嘴。我知道,在这个空旷无人的别墅城堡,和空旷无人的午后,一个孩子和一条小狗,太容易对付了。妈妈说,很多小孩子在街上走着,就被開着摩托车的人一把抓住,给拐卖了。
  头顶仍旧在沙沙地响,我悄悄仰起头,透过紫藤,看见一只手臂慢慢地伸进来,似乎想抓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然后那只手又缩了回去,我松了口气,从花墙的墙眼往外看,一个巨大的人体,挡住了面前的墙眼——他和我只隔了一堵到处是眼的墙壁,只要一蹲身,就能看见我。
  强烈的恐惧让我难以呼吸,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汗水流进眼睛也不敢擦,蛰得生疼。这时,那只手臂又伸了进来,手上却拿着一只盒子,一抛,扔在了灰砖墙的前面。然后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鼻孔里发出一股哼笑,退后了几步,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看清了他的模样,是高叔叔!
  我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高叔叔远去的背影,原来,和我对话的隐形人是他!也对,重新画上去的沙滩鞋本就是他的,他自然很熟悉;那俩小人拉手送玫瑰花的画,想必也是他画的,也只有和妈妈约会的人,才能画出来。至于在灰砖墙上和我对话,他对我们家,我的花园熟悉无比,还有栅栏门的门禁密码,夜里进来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爸爸的秘书兼司机,怎么会偷偷摸摸在我的灰砖墙上陪我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而在灰砖墙上画个鞋子,画个拉手的小人,为何让妈妈如此害怕?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開动脑筋思考着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就明白了,高叔叔不是在陪我玩游戏,而是在和妈妈玩游戏。可是这个游戏为什么让妈妈害怕?我看不懂。
  我拾起地上的纸盒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不少的东西。刚打開,一张照片飘了出来,是妈妈和高叔叔的合影。好像是在浴室里拍的,妈妈裹着浴巾,笑得很開心,正在往脸上抹着口红。对面的镜子上映出高叔叔的面孔,他端着相机,给妈妈拍照。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盒子里还有一支发卡,一卷小黑色的内裤。我只认得发卡,大概半年前,妈妈经常戴着,后来就不见了。哦,原来是高叔叔捡到了,来还了吗?
  我有些垂头丧气,恐怖的隐形人原来是高叔叔。而他见我的目的是还 给妈妈丢失的东西。这就仿佛看一个恐怖的电影,小孩子鼓起勇气推開尘封了一百年的大门,本以为会看到黑暗的地狱,没想到里面只是一摊水洼。
  3
  妈妈回来的时候,天快要黑了。一看见我,就急忙追问:“那个人来了没有?”
  我点点头。妈妈仿佛很激动,“你看见他的样子了吗?他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看见了。是高叔叔。”我没精打采地说。一场有生以来最恐怖的冒险,居然是替妈妈领了失物,这让我没有成就感。
  “高——”妈妈的身体僵硬了,脸上露出浓浓地恐惧,连嗓子都沙哑了,“他找你做什么?”
  “他不是来找我的,是找你的。”我懒洋洋地把地上的盒子踢给她,“归还你丢的东西。”
  妈妈疑惑地蹲下去,打開盒子,忽然浑身一抖,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她脸上没有表情,木木地,手指死死地攥着照片和小内裤,指节有些发白。
  我吓坏了,急忙抱着她喊,好半晌妈妈才缓过神来,朝我笑了笑:“没错,妈妈以为丢了,没想到居然被高叔叔找到了。他没跟你说什么?”
  我摇摇头,说他没看见我,丢下东西就走了。妈妈点点头,告诉我,她有些累了,休息一下,让我自己玩儿。周阿姨会来做饭。然后就丢下我,自顾自上了楼。我很担心她,因为她走起路仿佛浑身都没有力气。我病了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要告诉爸爸。这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到了楼上,她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说。
  我茫然看着她,使劲点头。可是,丢的东西找回来,不是应该高兴吗?
  这让我很不解,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是搞不明白的,我只好抱着吉米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好像是纸片和毛发烧掉的味道。
  这一夜,天空没有那么黑暗,漫天的星星镶在头顶。爸爸回来的时候仿佛很累,睡得也挺早,我孤独一个人,仍旧抱着吉米趴在阳台上。旁边的花园仍旧黑暗,但我知道,今夜不会有隐形人了。他归还了妈妈的东西,已经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朦胧欲睡的时候,吉米忽然挺直了身子,露出警觉的神情。我奇怪地看着它,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楼下有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门厅里走了出来,左右打量一眼,抬头看我的房间时,我急忙一缩头,她没有发现。但我已经看清了,是妈妈。
  妈妈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好像在犹豫,随即悄悄打開栅栏门,急匆匆走上了大街。我浑身一紧,吉米感受到我的异常。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妈妈出去干什么?我决定跟踪。
  当然不能带吉米了,我把它关在屋里,悄悄出了门。经过爸爸妈妈房间时,我听见爸爸的鼾声隐约传来,他总是这样,打鼾吵得我睡不着觉。
  门厅的玻璃门并没有关紧,我不假思索地溜出去,直到走上空旷无人的大街,兴奋的劲头过去,才感到一丝恐惧。妈妈鼓励我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我给自己打气。
  大街两侧的法国梧桐很茂密,路灯昏黄,路对面就是滨河公园,到处是一团一团的暗影,浓的淡的,有些像山峰有些像怪兽,有些……干脆就是张開一张大嘴。方才妈妈就进入了这张大嘴。
  我后悔没有带吉米来,还可以壮壮胆,但这时已经没办法了,再犹豫,妈妈就要看不见了。我穿过马路,提心吊胆地走进滨河公园,竹子摇曳,发出哗哗的声响,到处都是虫鸣,还有风吹过大石头的缝隙,发出的呜呜声。
  难以遏制的恐惧在我心中滋生,正在黑暗里摸索,忽然脚底一阵疼痛,一摸好像被玻璃或者石块刺伤了。我正想大叫,猛地看见不远的凉亭里有两个人影,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嘴里黏黏的,咸咸的,是脚上的血。
  是妈妈。妈妈正在和那人说话:“东西带来了吗?”
  “没有。”那人说。是高叔叔。
  妈妈这么晚和他见面干什么?我有些奇怪。这时候妈妈仿佛很生气:“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在我儿子面前画那些东西?你到底要做什么?”
  “画什么东西?我什么都没有画。”高叔叔说。
  妈妈很不耐烦:“好了,别说了。我出来一趟冒着风险。以前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东西还给我,咱们两清。”
  “我也想两清。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高叔叔说。
  “我也过够了。”妈妈叹了口气,“我只想问你,这么多年,你保留着这些东西,是因为当初的爱,还是那时候就预谋勒索?”
  高叔叔沉默片刻,说:“对你来说,它们还有区别吗?”
  妈妈想了想,苦笑:“没有。说吧,什么条件?”
  “没什么条件,我只想远远地离開你们,去过自己的生活。董事长有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高叔叔说,“我是一朝深陷,后悔也来不及。”
  “一朝深陷?”妈妈冷笑了一声,“仿佛你是被迫的一样。好了,不要说的那么凄惶了,有什么条件你提。”
  “五百万。”高叔叔说。
  “你疯了!”妈妈的声音高了起来,然后又压抑下去,“你明明知道,我家虽然有钱,可这个数目不是我想拿就能拿出来的。董事长在钱这方面不小气,但也绝不会让我掌握如此大的数目。”
  高叔叔的声音很坚定:“董事长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做个有钱人,只有钱才能保护我,让我跑得足够远。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但并不是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妈妈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叹了口气,低声说,“小高,咱们俩之间,不要留下这样的结局好吗?”
  “你想要什么结局?”高叔叔愤怒了,“你要和我恋爱就恋爱,你要嫁给他就嫁给他,嫁他之后你又不允许我离開,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做贵妇人,而我做你们的奴隶。你还想要多美好的结局?”
  妈妈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在犹豫:“这样吧,给我一周的时间。”
  “我等得及。走吧,眼下你是我的财东,我可不希望你出来太久露出破绽。”高叔叔说完,转身离開了凉亭。妈妈一个人浑身无力,靠着廊柱,很久都没有动一动。
  我得赶紧回去,在妈妈回来前躺到床上。因为她每晚临睡前都要检查我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强忍着脚底的疼痛,一边纳闷地响:五百万是什么东西?为何妈妈这么为难?高叔叔要走了吗?他似乎是因为怕我爸爸,这真让人琢磨不透。
  循着来路,我悄悄上了楼梯,回了自己的房间。经过爸爸妈妈的房间,我却没有听见爸爸的鼾声,想来是睡得沉了。
  回到房间,吉米欢快地迎接我,好奇地嗅我的脚。灯光下,我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脚底染红了地板。我忽然想起来,恐怕路上,楼梯上,到处都有血迹了。如果不擦掉,妈妈肯定能发现我半夜出去过。我从抽屉里拽了一包湿巾,溜出门去,把所有沾染上血迹的地方抹了个干净。直到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肯定是妈妈回来了,才忙不迭地溜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装睡,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院子里有轻微的声响,我有些奇怪,跳下床从阳台看下去,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进了门厅。仿佛是妈妈。
  嗯?那刚才的脚步声是谁?   第二天,爸爸上班之后,我到花园里和吉米玩,却发现妈妈早已经在那里站着。她呆滞地盯着灰砖墙,我侧过脑袋,发现灰砖墙上多了几个字:第二份礼物即将送到。我撇了撇嘴,这又是高叔叔写的,反正这礼物不是送给我的。
  我默不作声地走掉了。这一整天,妈妈魂不守舍,也没兴趣穿着漂亮衣服出去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偶尔,我还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如果几天前,我肯定会安慰她,但现在,我有更感兴趣的问题。昨天晚上,妈妈之前,到底是谁进了我家?
  我四下里乱找,忽然在二楼走廊发现了一块淡淡的血迹。这是昨晚我流的血吧?可是我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血迹怎么会跑到这里呢?我用湿巾把它擦掉,然后思考,只有一种可能,是妈妈或者“那个人”进入门厅时,脚底沾上了我滴在门厅里的血。
  我一定能找出这个人是谁。我学着吉米的姿势,趴在地上,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双鞋子,然后在门厅里,发现一只拖鞋的鞋底粘了一块黑红色的东西。血迹。
  那是爸爸的拖鞋。
  难道昨晚在妈妈之前进入屋子的是爸爸?可是他明明早就睡着了呀!我还听到了他的鼾声。嗯,我回来的时候没有听到。那么说,他半夜又出去了?他去了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除了妈妈越来越焦灼,没有什么可以纪念的事情。我越来越不愿说话,爸爸妈妈忙碌的时候,我就抱着吉米躲在角落里,偶尔偷偷瞥他们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秘密。
  周末的时候,爸爸出差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我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不愿和妈妈朝夕相处,有时候和妈妈一对眼神,就有种秘密被人知道的害怕。大多时候,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间,趴在阳台上,在吉米的陪伴下看风景。
  黄昏的时候,高叔叔来了。他戴着一副墨镜,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他熟练地输入栅栏门的门禁密码,进了庭院。看见我在阳台上,他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仿佛很愉快。这时候,妈妈出来了,两个人默默地对视。妈妈向周围看了看,我急忙缩回头,等探出头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门厅。
  我悄悄地出了门,蹲在楼梯拐角偷听。妈妈问:“东西带来了吗?”
  高叔叔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这种对话我觉得无聊,也听不明白,只是在大脑里想象着客厅里的镜头:妈妈和高叔叔彼此凝视着对方,谁也不開口,谁也不退缩,看谁最后坚持不住。
  终于,高叔叔说话了:“带来了。这是所有的东西,没有底片。我今晚就会离開北京。以后永不相见。也不想留下你的东西。我要的呢?”
  妈妈沉默了很久,说:“我只弄到四百万。”
  “不行!”高叔叔很坚决地说,“五百万。差一毛都不行。”
  妈妈有些愤怒:“四百万和五百万有什么区别?足够你跑路,足够你过半辈子的富足生活。你知道我的能量,为了弄到这四百万,我几乎在犯罪!”
  高叔叔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不是我逼你,真的不行。对于我来说,四百万和五百万的区别,就是活命和没命的区别。差一毛都不行。”
  两人似乎都沉默了,好久客厅里都没有动静,这让我感觉无聊,悄悄地回了自己屋里。夕阳垂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趴在床上睡着了。朦胧中,似乎有人推门进来,我以为是梦。
  等我醒来的时候,高叔叔已经走了。妈妈在厨房里洗手,我让她洗了个西红柿吃,边啃边往外走,忽然看见客厅的茶几二层玻璃上,放着一个墨镜。
  是高叔叔的那副墨镜。我告诉妈妈:“高叔叔走了吗?他的墨镜丢在茶几上了。”
  妈妈走出来,看见墨镜,怔了怔:“可能他忘了吧,回头我送还他。”
  4
  花园里一直有一丛美人蕉,開着黄色的小花,妈妈曾经给我讲故事,说它是佛祖的脚趾流的血变成的。我一直不解,为什么佛祖流的血是黄的绿的?不是红色的?但妈妈很爱这些美人蕉。可是最近几天,这丛美人蕉有些枯萎了。
  我以为是夏天太热,就拼命给它浇水,美人蕉很贪婪,咕嘟咕嘟喝水,我足足浇了一桶,但还是没有挽救回它们的生命,某一个凌晨,我看到,它们開始变黄,变枯。慢慢地死掉了。
  美人蕉死的那一天,爸爸出差回来了。他一脸愤怒,回到家里狠狠砸了一个心爱的茶壶。妈妈问他,爸爸恼怒地说:“小高那王八蛋,亏我那么信任他。你知不知道,他竟然假冒我的签名,挪用了四百万!”
  妈妈惊叫一声,捂住了嘴:“那他人呢?”
  爸爸斜了她一眼:“跑路了。这货早就有预谋,签名学得那么像,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拿了这四百万,还不赶紧跑吗?”
  “那怎么办呢?”妈妈忧心忡忡,“这对公司影响很大吧?”
  爸爸烦躁地摆了摆手:“区区四百万,对公司而言没多大问题。只是这口气我顺不过来,养了他这么多年啊,白眼狼。”
  “报警了吗?”妈妈问。
  “当然报了。警察搜查了他的住处,这货啊……”爸爸失神地摇了摇头,“啥都扔在屋里,只带着四百万跑了。嗯,也是,有了四百万,那些破烂要它干啥?具体啥情况,警察也没给我讲,等等吧。跑不了他!”
  爸爸恶狠狠地说。然后两人一起摇头叹气。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妈妈知道高叔叔走的消息啊,可是为什么假装不知道呢?她为什么不告诉爸爸,高叔叔拿着四百万,去了爸爸找不到他的地方?
  虽然很多事情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爸爸妈妈最近比较烦躁,比较明显的就是他们谁也没有心思陪我玩了。
  美人蕉枯萎之后,生命力更强的野草蓬勃生长,侵占了它们的地盘。吉米最近也染上不少毛病,不停地拿爪子挖这些野草。弄得花园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丑陋的小坑,连带自己身上也滚得脏兮兮的。
  妈妈很恼火,因为它到处跑,屋里到处都是土,还得给它洗澡。有一次妈妈到花园里,见它又在挖土坑,气急败坏,一脚把它远远地踢飞了出去。吉米唧唧叫着,仿佛被踢伤了,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心疼地把它抱起来,对着妈妈怒目而视。妈妈心不在焉,没有理会我。
  你为什么不踢我,却踢我的吉米?我将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我知道,在爸爸妈妈的心目中,我根本就是一个柔弱的小孩,我没有力量保护我爱的东西。他们可以剥夺我所爱的一切。
  那天晚上,吉米瑟缩着躲在我的怀里,惊恐的眼睛露出恐惧。我抱着它,一整晚都没有松手。可是第二天,它又不见了。我叹气,吉米,咱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个寂寞的夏天,不好吗?躲在床底下,躲在衣橱里,躲在所有阴暗的角落,让他们遗忘。为什么非要在他们眼皮底下时刻遭受他们的蹂躏呢?
  我知道它一定在花园里,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吉米趴在它挖的坑旁边,一动不动,我喊它也不动。我摸了摸它,身体冰凉,有如花园里的石头。它僵硬了,死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它死了,我怎么办?谁陪我说话?谁陪我度过那些恐惧的夜晚?谁和我形影不离?谁会想着法去讨一个孩子的欢心?吉 米,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让我死掉了一半。
  爸爸听见我的哭声,赶了过来,看见吉米死了。爸爸有些吃惊,但并没有觉得天塌了下来,也没有比高叔叔拿走他四百万更难过。他安慰了我一番。这时,妈妈咒骂着走了过来,她是来找吉米算账的,说吉米偷吃了她在餐桌上的热馒头。看见吉米死了,才冷漠地走了。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别伤心了。吉米是吃了热馒头死的。”
  我很奇怪,热馒头为什么能让吉米死亡?爸爸说:“儿子,你不懂,小狗不能吃太热的食物,他们吃冷东西吃惯了,太热,会翻肠。”
  我真不明白,我一向只是让它吃狗粮的。
  爸爸把吉米埋葬在花园的灰砖墙边上,很浅的坑。如果下雨,吉米会湿漉漉的,活着的时候,一旦身上沾了雨水,它会抖动毛皮,把雨水抖我一脸。可是,如今它只能忍受自己泡在雨水里了。
  我走到餐桌旁,看着餐桌上那盘被咬掉半个的馒头,忽然一阵烦躁,尖叫一声,把餐桌上的东西统统扫在了地上,哗啦啦的破碎声让我看到无比的快意。
  妈妈眉毛竖了起来,似乎想冲过来打我,就像从前那样。我冷漠地盯着她,我想问一句:这么高的餐桌,吉米是怎么上去的?它连上个楼梯都要爬半天!
  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已经不知从何说起,我已经习惯把秘密留在心中。爸爸拉住了妈妈,两人默默地望着我,我转身离去。
  “这孩子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妈妈说。
  爸爸忧虑地点头。妈妈说:“要不要我带他去找找徐医生?”
  “用不用我去?”爸爸低声问。
  妈妈说:“不用,你最近事情太多,别把自己累坏了。”
  爸爸叹了口气。
  去看医生吗?我冷笑,医生能透视我的胸腔,但他能看出我内心的秘密吗?
  下午妈妈就開车带我去了医院。徐医生给我做了些检查,一直用微笑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打鼓,难道他真能看出我内心的秘密?直到最后,他说:“可能是夏天天气太热的缘故吧,过了这个夏天,就会好的。没什么病。”
  妈妈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
  看完徐医生,妈妈并没有带我走,而是让我留在医院,她去找另一个刘医生。我心里有些恐慌,难道这个医生能看到我内心的秘密?极度的不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偷偷贴在玻璃门边,向里面偷窥。妈妈正和刘医生对坐,递过去一张纸片,刘医生看了看,有些呆滞,一直摇头:“不行!不行!这样坚决不行!这孩子……”
  果然是在说我。我心里怦怦跳着。
  妈妈有些哀伤:“这孩子是我的命,我不知道能照顾他多久,我只希望,有一天,哪怕我不在了,他也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这样做我会失去—切……”刘医生艰难地说。
  妈妈笑着:“可是你也会拥有一切。况且,是否会失去一切,还只是个未知数,但只要你答应,你就会拥有一切。”
  刘医生身体有些颤抖,却不再说话。妈妈也不再说话,起身走了出来,我赶紧跑回走廊的长椅子上坐下。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前的马路上停着几辆警车,爸爸那辆带翅膀的8也在。妈妈脸色有些苍白,平静地将车驶入车库,带着我走进客厅。
  客厅里,坐着几个警察叔叔,爸爸在一旁陪着。见妈妈和我回来,警察们站了起来,爸爸解释:“这几位警官要找咱们谈谈小高的事情。”
  妈妈点点头,告诉我上楼去,别下来。我没有听她的,沉默地走出了客厅,然后在门厅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背对着他们。爸爸和妈妈看着我,目光里似乎有些无奈。
  警察叔叔笑了笑:“夫人,高华威伪造签名挪用公款潜逃一案,目前有了些进展,我们特意来找二位沟通一下。”
  妈妈点点头:“你们说。”
  警察叔叔问:“夫人和高华威很熟吗?”
  妈妈点了点头:“他是我老公的秘书和司机,经常见面。”
  “我是说从前,在您嫁给您先生之前。”
  妈妈没有说话,爸爸也沉默着,警察叔叔只好说,“我们调查了高华威周围的人际关系,发现,在您嫁给你先生前,你们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
  妈妈望瞭望爸爸,爸爸没有表情,她点点头:“谈不上是恋爱。当年我们是一起进的公司,都是新人,彼此相互关心一些,可能在别人的眼里,就算是恋人关系吧。”
  “了解。那么您和您先生结婚后,你们还有过类似从前的关系吗?”
  妈妈翘起了嘴角,冷漠地说:“你是指控我背叛我丈夫吗?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没有。这种言论我希望你们有证据支撑,否则你们在法庭上会很难看。”
  警察叔叔点点头:“我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因为我们在高华威家里,找到了不少您的照片,虽然是偷拍,但显然对您仍旧很关注。所以需要了解情况。那么,在他失踪的那天,您有没有和他见过面?”
  “没有。”妈妈平静地说。
  我站起身走了,谎言,赤裸裸的谎言。我不愿让自己听到更多的谎言和秘密。客厅里他们仍旧在谈话,我走进花园,蹲在吉米的坟墓边,忧伤地回忆着从前的日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后有人问:“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转回头,是那个警察叔叔:“看望吉米。”
  “吉米?”警察愣了愣。
  “是我的小狗。前几天,它死了。妈妈说它偷吃了餐桌上的热馒头,爸爸说它翻肠死了。”我告诉他。
  警察沉默了片刻,说:“是那条比熊犬?”
  我很惊讶他居然也知道我家有比熊犬,不禁有些兴奋,我们開始坐在草地上,聊起了吉米的往事。警察叔叔一直皱眉深思,看了看我:“小朋友,我想把吉米挖出来。可以吗?我想把它的尸体带回局里,做一下检查。嗯,我们可以送它一个小棺材。”
  这个小棺材让我開始感兴趣。说起来惭愧,我这时才想起来,人死后是要睡在棺材里的,吉米就这么埋在地下,连个布包都没有,它会多冷啊。
  那天,警察带走了吉米的尸体。
  爸爸妈妈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们离去,神情都很阴郁。从那时候開始,妈妈对我開始变好了,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说要多陪陪我。我没有反抗,让她抱着,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依恋她的怀抱。
  几天后,那些警察又来了。仍旧坐在客厅里和爸爸妈妈谈话,但是这次他们让我也参与,上次陪我聊天的警察叔叔告诉我:“吉米的尸体我们检查完了,它不是翻肠死的。它是中毒死的。”
  “中毒死的?”爸爸很吃惊,“我们家怎么会有毒物?”
  警察笑了:“这个有待查证,现在,咱们去花园里看看吧。”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妈妈看见我,朝我温暖地笑了笑:“宝贝,你别去。回你的卧室。”
  我点点头,回了二楼,仍旧趴在阳台上朝下看。
  一群人来到花园,到了灰砖墙那边,警察叔叔指着地上的野草:“这就算吉米挖的小坑吧?嗯,朝这里挖下去。”
  我睁大眼睛盯着,这时才发现,吉米居然围着枯死的美人蕉,挖了一个长长的圈。现在,警察们就从这个 圈挖了下去。他们挖掉了野草,挖掉了美人蕉,在地上刨開个坑。我好奇地盯着,他们在挖什么?
  妈妈脸色苍白,但脸上一直带着骄傲的笑容。她抬起头,忽然看见我在观看,急忙高声喊:“宝贝,别看!”然后朝楼上跑了过来。
  爸爸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呆呆地不动。警察叔叔摆了摆手,两个警察跟着妈妈上了楼。妈妈到了我的房间,把我从阳台上拖了回来,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委顿在地上,一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如果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能坚强起来吗?”
  我冷漠地看着她。妈妈的眼泪沾了我一脸,她不住地亲吻我,抱得我几乎要窒息。
  这时候,警察叔叔走了进来,看见我,犹豫了一下,说:“夫人,我们该走了。”
  妈妈没理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宝贝,牢记妈妈的话:等你长大后,去找刘医生。这句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爸爸,知道吗?这是宝贝和妈妈之间的最后一个秘密。’’
  又是一个秘密。
  然后,妈妈又一次亲吻我,含着泪,含着笑,慢慢地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朝我摆摆手:“宝贝,妈妈走了。”
  我默默地凝望着她。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但我知道,她这一走,会很遥远,很遥远……
  那一天,警察在我的花园里拉起了警戒线。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挖出了高叔叔。原来他没有走,被埋在了我的花园。
  从此以后,三层楼的城堡里,只剩下了我和爸爸。爸爸很忙碌,很疲惫,下班回来,就坐在沙发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有时候他会和我说两句话,但从不谈论妈妈。更多的时候,他端着手里的酒杯,我望着桌上的酒瓶,整个夜晚就这样过去。
  5
  这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警察又来找我们。他们和爸爸坐在沙发上聊天。
  “杨总,关于您妻子杀人案,很快就会開庭。但是我们发现,在这桩案子里,还有一个凶手。”警察说。
  爸爸很意外:“你是说,杀死高华威的凶手,除了我妻子,还有另外一个?”
  “不是。我的意思是,杀死高华威的凶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您的妻子。但是如果您的妻子被判处死刑,那么杀死她的凶手,还有另外一个。”
  “谁?”爸爸惊讶地问。
  警察凝视着爸爸,说:“就是那个在灰砖墙上画画的人。灰砖墙上现在虽然没有画了,但是在您妻子的供述中,它们还是很鲜明的证据。”
  爸爸迟疑地看了看我:“灰砖墙上的画?你是说我儿子?”
  “不是您的儿子。是您。”警察说,“如果您的妻子没记错,曾经有一个星期五,您儿子在灰砖墙上画了一个沙滩鞋。那是高华威的沙滩鞋。因为那天,他看到高华威的鞋子放在门厅的鞋架上。于是您儿子把它画在了灰砖墙上。”
  “那又怎么了?”我爸爸冷漠地说,“小孩子胡写乱画而已。”
  “没错。但是您妻子看到后,却偷偷把它擦掉了。因为那天,她和高华威在屋子里偷情,如果被您看到,您会很奇怪,周五上班的时候,自己的秘书来自己家干什么呢?您妻子擦掉之后,您儿子和您妻子争吵,您妻子哄他说这是两人间的小秘密。事情原本就这样过去了,可是谁也想不到,第二天,高华威的沙滩鞋,又被人画在了上面。”
  我爸爸笑了:“这种小事……当然是我儿子画的了。”
  “不是他,您儿子看到后去找您妻子,您妻子当时也以为是他画的,险些打他。您儿子现在就在这里,要不要问问他?”警察说。
  爸爸失神了半晌,说:“不用。”
  “当然,现在那幅画已经不在了,我们无法指证是您画的。但我们可以假设是您画的,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爸爸笑了:“你这个假设很有趣,对呀,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警察也笑了:“当然您不会是陪儿子闹着玩。那么我们接下来看,您妻子看到后当然很吃惊,因为那天她还以为是高华威画的,就给他打电话,可是高华威否认了。您妻子有些发慌,不是高华威画的,不是您儿子画的,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天他们偷情的真相!于是第二天,她紧急召见高华威来到别墅,高华威知道事情紧急,開着您的车来了,连栅栏门都没进,两人隔着门分析这个事情。恰好,又被您儿子看见了……小朋友,你为什么在灰砖墙上画了个带翅膀的8?”
  我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信口说:“紫藤挡着,我只看到爸爸的车屁股。”
  “原来如此。”警察叹了口气,“您妻子发现得早,立刻就给擦了。于是后来,您妻子和高华威见面,就躲着您儿子。可是有一次,他们在外面见面,高华威送给她一捧玫瑰。您妻子虽然把玫瑰丢进了垃圾箱,可她却发现,她和高华威见面的场景,被画在了灰砖墙上!您妻子当然无比恐惧,她知道有一个人一直盯着她和高华威。”
  爸爸很好奇地问:“那个人是谁?”
  “我们假设是您。”警察说。
  爸爸无语。
  “其实我们并没有证据确定那双沙滩鞋和那小人拉手的画是您画的,因为它们都被擦掉了。可是随后,您儿子因为好奇,在灰砖墙上留言:你是谁?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在墙上也留言:爱你的人。”
  爸爸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警察接着说:“您儿子更加好奇,留言:你在哪里?您留言:你的身边。随后您儿子留言问:我能见你吗?你又留言:明天见。”警察掏出一沓照片放在茶几上,“杨总,我想现在您不必否认这是您的留言了吧?画湮灭了,可是阴差阳错,这些字却被您妻子拍了下来。因为她想核对笔迹,看看那个隐形人到底是谁。所以给我们留下了唯一的证据。”
  爸爸看着那些照片,苦笑:“我没想到会有这些东西。嗯,这个我不否认,字是我写的。我是想陪儿子玩。”
  警察笑了:“或许算是个理由吧。但是它起到的直接效果,是让您的妻子陷入无比的恐惧和焦虑之中,她已经确信有人在暗中对付她,但她不知道是谁。每天都很恐慌。她怀疑是高华威,但是高华威不承认。于是她就等待着第二天,那个隐形人和您儿子见面。”
  爸爸沉默了片刻,问:“他们见了吗?”
  “见了。”
  “是谁?”
  “来的人是高华威。”
  爸爸松了口气:“既然是高华威,那事情就跟我没关系了。”
  “不,跟您有关系。当时,高华威送来了一张纸盒子,里面是他和您妻子偷情时的照片,落在他家的内裤和发卡。您的儿子把盒子送给了他的妈妈,您的妻子。这回,您的妻子真的害怕了。”警察说。
  爸爸沉默着,仿佛在思考:“照你这么说,是高华威拿这个来威胁我妻子,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给儿子留言要和他见面,来的是高华威,或许只是凑巧。又或许,是高华威知道墙上的留言,故意选择那天送还盒子。”
  警察摇摇头:“杨总,高华威的确是用它威胁你妻子,但它不是巧合。高华威必须那天来送还盒子,他不得不在那天来。”
  爸爸笑了:“瞧你说的一本正经的,哪一天还不一样难道有人威胁 他?”
  “没错。”警察一本正经地说,“的确有人威胁他。”
  “谁?”
  “你。”
  爸爸脸色沉了下来:“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这种严厉的指控,我希望咱们在有律师在场的时候谈。”
  警察叔叔点头:“这是您的权利。我既然这么说,就是有确凿的证据,高华威在网上有博客,送盒子的前一天,他在博客上写了一件事。”
  爸爸眼皮跳动,已经不愿意再说话。警察笑了:“您看,我一说这个时间您就很敏感。博客的内容我们打印了下来,您可以看,简单地说,就是他和您妻子偷情的事终于被你发现了。他以为,按照你的脾气,他必死无疑。但没想到,你却对他宽大发落。只要求他将私藏你妻子的东西还回去。然后承认灰砖墙上的画是他画的,向你妻子勒索五百万。他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借他的手勒索自己的妻子,但对高华威而言,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警察把打印下来的博客文字递过去,我爸爸瞄了一眼,苦笑:“没错。我可以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让高华威勒索她,是要让她受到自己所谓的爱情的惩罚!嘿嘿,她不是爱高华威嘛,我就要让她看看,高华威是个什么东西!我要让这场多年恋情在她面前撕裂!”
  “仅仅如此吗?”
  “难道还有别的?”爸爸冷笑。
  警察不置可否,继续说:“于是,那天晚上,您妻子和高华威在滨河公园的凉亭里见面。高华威按照您的要求,向您妻子索要五百万。您说得很对,在那种情况下,爱情的确在您妻子的内心被撕碎了,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您妻子受到惨重的打击。而您妻子在公园里感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时,您悄悄到了灰砖墙前面,写上了:第二份礼物即将送到。继续嘲弄您的妻子。”
  我回想着那一天,当我从公园回家后,还有一个人在妈妈之前进入房子。原来是爸爸。虽然我早已经从他鞋底沾的血迹上知道是他,但一直以为他是在陪我玩耍,现在才知道,他是在陪着妈妈玩耍。
  “当第二天,您妻子看到墙上的留言,知道必须弄到五百万,于是開始紧张的忙碌。”
  爸爸问:“你的意思是,公司被挪用的四百万,是我妻子弄走的?不是高华威?”
  警察沉默了:“关于这点,笔迹专家已经证明是你妻子,但是她仍然不承认。不过这点并不妨碍咱们继续推理下去。滨河公园之夜的第二天,你就找借口出差,我询问过你出差的地方,那份事务并不是必须董事长亲自出面。同时,我们发现,当时总公司的账上,也正好有四百万。因此我怀疑您是故意留给您妻子一个肆意妄为的空间和机会。”
  爸爸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我是故意在账上留了四百万,让我妻子挪用给她情人?”
  警察叔叔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爸爸冷笑着问。
  “因为……”警察叔叔慢慢地说,“你要报复她!”
  爸爸笑了:“你见过一个丈夫报复妻子,却故意让她挪用四百万的吗?”
  “在我从警的生涯里,没有。”警察苦笑,“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桩天衣无缝的谋杀案。您用灰砖墙上的画,彻底摧毁了您妻子和高华威之间的爱情,让他们之间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和贪婪的勒索。您再逼迫高华威,他必须从您妻子那里勒索到五百万才肯放过他。而同时,您又只留给您妻子四百万,您妻子肯定以为,高华威拿到四百万应该可以满足了。可是,高华威知道,差一百万是不可能获得您的饶恕的,所以他必须逼迫您妻子弄来五百万。在这种情况下,您妻子怎么想?怎么做?她去哪里再弄一百万?相恋七年的爱人,贪婪到如此地步,四百万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她无路可退,憎恨,愤怒,伤心,绝望在她内心遏制不住。于是,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一杀了他!同时,她也杀了自己。”
  爸爸沉默不语。警察说:“杨总,这就是您的计划,对他们二人的惩罚。”
  “您妻子把高华威埋在花园里,那丛美人蕉的下面,恐怕你很快就发现了吧?”
  我隐约听懂了,原来美人蕉之所以枯死,是因为妈妈在它们下面埋葬了高叔叔。那天,我给美人蕉浇水,它们整整喝了一桶,咕咚咕咚的,原来不是美人蕉在喝,是高叔叔在喝。
  “可是您假装不知道,一直配合我们的调查,直到可怜的吉米,因为闻到地下尸体的味道,一直刨土,被您妻子毒死。我们产生了怀疑,查出了真相。”
  我瞪大了眼睛,吉米是被妈妈毒死的!妈妈,你毒死我一半的生命。
  爸爸疲惫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要否认,你们肯定不会相信;但我也绝不会承认你这些虚构和假设。你们今天来跟我说这些,是要逮捕我吗?可是仅凭一沓灰砖墙照片,一份高华威的博客,我不觉得法庭会支持你们。”
  “您说得对。杨总。”警察叔叔也在叹气,“我不得不承认,您这桩谋杀真是天衣无缝,这是这么多年我见过的最精彩的罪案,您将人心算到了极致。即使我有更多的证据,也无法给您定罪。我今天来给您做这些推理,不是要抓你。而是要告诉您,您终于报复了您的妻子和秘书,可是您得到什么了?还留下什么了?”
  爸爸眼中涌出了泪水,把我拉到面前:“我还有他。我们从此后,能够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冷漠地依在他的怀里,心里想着那条死去的小狗。吉米。
  “最后一件事。”警察说,“杨总,那四百万,我们至今没有找到。您妻子拒绝承认。”
  “算了。”爸爸忧伤地说,“让她带到坟墓吧。”
  6
  那天之后,很快就人了秋。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妈妈的下落。只是有一天,爸爸两眼通红地回来,喝了很多酒,然后開车带着我来到医院,找刘医生。刘医生分别给我和爸爸抽了一管血,爸爸眼睛红红地告诉他:“刘医生,你是我三十年的老朋友。这个鉴定,对我太重要了,一定要——”
  刘医生庄重地看着他,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很多天之后,刘医生来到我们家,爸爸接待了他。刘医生递给他一张打印纸:“杨总,遗传基因相似度99.99%。”爸爸双手颤抖地看着,忽然抱着我嚎啕痛哭。很伤心,很伤心。
  刘医生默默地看着我们,忽然朝我一眨眼,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转身离去了。在爸爸的怀抱中,我忽然想起妈妈临走前的话:等你长大后,去找刘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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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叫赵紫怡。  一个不折不扣的阔家少妇,她的先生是红星娱乐公司的总裁,在一次选秀现场,她结识了比自己年长足足三十岁的他。  这个地球上几乎没有男人能够抗拒她的美艳。一个媚眼,就足以令男人们神魂颠倒,她的先生也不例外。  他们第一次上床后,她的先生就答应同前妻离婚。两个月后,她得偿所愿,他们结婚了。  一场场面奢华的婚礼并不能掩盖这段婚姻的畸形,中年人在性事上的疲软,毫无前戏的匆匆了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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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五官端正却相貌平平。他身强体壮,个子也很高,却没有一点威严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大概挺直的腰板是他唯一的特点了。他给人感觉很像电视剧里的那个父亲。不对,应该说像电视剧中聚集的群众演员,总之并不显眼。  好像要下雨。小松连次一边時不時抬头看看那阴郁的天空,一边径直朝我走来。  他提出在这儿——涩谷的宫下公园见面。这里目前只有两对小情侣在散步,所以即使我们没见过面,应该也不会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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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要过去。农场今天过大年。随著“随手拍之‘最’惊喜”的火热进行,农场最近很需要繁忙,懒惰很久的四月被女皇从冬眠中拉扯出来,想了解更多得奖的捷径么?想知道最近编辑部里的各种八卦么?不要走开,“衰人农场”今天精彩呈现!  “咚咚咚.四月;咚咚咚。四月;咚咚咚,四月!”  颤抖的四月披着被子来开门:“大冷天的,这是谁在cos谢耳朵!”  夕女皇叉着腰站在门外:“我代表广大读者来催促你,再冷不能关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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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我们的客户好像特别劳累。”福尔摩斯一边看《泰晤士报》,一边对我说。  我早已习惯福尔摩斯突然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像现在,窗外的贝克尔街正飘洒着灰色的小雨,明明没有谁来找我们。  我静心听了一会儿,顿感惊讶不已。  “啊哈,你是对的,有人在门口徘徊,响声不大,我听不懂其脚步声,但是步伐很快,上楼的声音很急促。”  福尔摩斯把报纸顺手放在一旁,面露微笑:“命案!不过还是不要先入为主。地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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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阿孟和小野发现了神秘的村庄,暂时安下心来,他们结识了村长阿牛,淘气又善良的少年虎子,还有充满神秘感的美女巧巧,也发现了挂满了骷髅头的恐怖树林……  第六章 瓜林  6-1  夜晚的鸦山显得格外苍凉,天空被厚实的云层遮盖着,看不见星月的光芒,放眼所见之处不见生息,只有裸露的石壁与干枯的树枝。  我和小野坐在洞穴中央的火堆旁边,八成的村民已经入睡了,只剩下我和小野以及阿牛、虎子还有白天在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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