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的手(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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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见过的出手最快的人。
  武侠层面上,快手之快,看得着的是结果,看不清的是过程。劳动层面上,过程和结果都一目了然。
  她是普通农村妇女,自从村里有大雪压背的故事之后(指妇女们在海涂上弯腰捉蛏子,大雪纷飞之际,效率起见,只有背上的积雪太重的时候才肯直身抖落),我面对她们生出了一股敬意,察觉中间有的是藏龙卧虎之辈。快手的出现就是意料中的事。
  她的手快是有来历的。据她说从记事起,只要跟人一起做事情,她就下意识地一定要比别人快。后来,果然比别人快,直到哪里都比别人快。好像从那时起,她不小心拐进了全封闭的快车道,不到出口下不来了。
  这个纪录保持到现在还未被打破。若是武侠高手之流,该起独孤求败之叹,盼望着被更快者打趴下——结果往往如愿。
  我面前的快手一点也不关心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状况。她只关心自己的手,使我担心她不会被别人的快打败,只会是被自己的手打败。或者说成也是快,败也是快。
  快手现在四十出头了,标准的大婶,曾经的S形身材被岁月仔细填平后继续填着,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纹并粗糙起来,这是明摆着的。奇怪的是,我从来没看清她的手。它们总是处在运动之中,似闪电划过我的眼,转瞬即逝,我能记住的只是后继的雷声,也就是由结果延续而来的影响力。这已经接近武侠。
  快手的手这么快,近年来每至晚间,她的双臂就开始不舒服。半夜三更醒来,仰躺着张开双臂垂到地上。后来,她突发奇想在床沿两侧放两个盛满凉水的水瓮,睡到难受得醒过来的时候两臂伸进凉水里,感到舒服多了。有车的人听起来一定像在给过热的发动机降温。
  快手快的肯定不止是手,人们这样形容她的身影移动之快:听她讲上半句还在百米之外,下半句人已经在你面前了。相当骇人。
  尽管是采取了种种办法,她仍旧在三更半夜起来找活干,因为双臂极度不舒服,仿效长期浸泡在酒缸里的人以酒解宿醉。而且一到白天,她的手依然快速地运动着,地头、家务、零工。现在,不是比谁快的问题,她的手已经慢不下来。
  她不喜欢黑夜,呆在家里,只能躺着睡觉。她喜欢白天,喜欢去有人的地方,喜欢动手,尤其喜欢集体劳动的场景。她找的都是繁重见长的计件活儿,像理鱼工,附近镇里有的是水产品加工厂,到处湿淋淋的,充斥着浓重的腥味,冰在融化,机器隆隆作响……打短工的多,相对收入高。
  这时候她的手散发出了耀眼的光彩,引人注目。这个劳动的领域内,全靠着手法,多年以来她保持在每天都是第一名的状态。相比之下,她的面孔身段身份性格已经不再重要。
  如果手快是从小养成的好习惯,加剧她快的后续原因还有,她嫁了个特别慢性子的人。如果在地头,他干会儿活,就会停下抽根烟,拄着锄头柄,若有所思。假使遇见人,干脆将锄头放倒,坐在柄上与之进行深入交流。他干活很仔细,讲究,加上前面漫长的铺垫和中间穿插的很多停顿,速度慢得惊人。
  自然的均衡法则在此显露无异,如果她嫁的也是快人,大概会形成一个龙卷风家庭,使别家望尘莫及。如果他娶到的也是同类人,组成相反的蜗牛一家,情形同样不可想象。
  因为对方的慢,她不能不快,甚至更快,相形之下他也更慢,或许干脆放弃,努力慢到底。
  用上宿命论,她打小立志比别人快,等于是在为另外一个慢人做好準备。生活就像一条必经的长路,成为一家人的两位相向而跑,其中一个少跑的部分,必然由另一个跑得快的人弥补。
  令我忧虑的是,她前面的快将来有可能会由后面的不快来补偿。跟她一起理鱼三长年的大娘,现在已近六十,过年以后再也没有回工场。她们是一对有名的快手,在冷冻行业里联袂行走,所向披靡。活儿干得利索又可靠,后者在速度上仅仅屈居于她,两个都是各家心仪的劳力。惺惺相惜的一对,久未相见,有所挂念。那天到大娘家里去看望,回来后表情凝重。听她说,大娘的双臂已经逐渐不能动弹,就像那些入库以后渐渐冻结的鱼。在家独居的时候,想洗个澡都很困难。有一次好不容易脱下洗好澡,却再也无法自己穿上衣服,为此裹着被单号啕。年纪不算老,恐怕也只能到养老院里终老了。
  这使我又扯上宿命论,以为她们的手一辈子允许最多动几次,像是机器,出厂的时候被设计好了,否则何以连金属也会疲劳。我们的手也许没有超出生命的使用限度,但她们一定是过量使用,所以必须慢下来。不适是明确的提示,以倒计时的形式告诉人接近了极限。
  理鱼人群里有不少快手,因为只有快,才有相当的利润,一天光是需要搬动的量就让人吃惊。还需要斩头去尾去肚去鳞……每一动作都离不开手,很快的手。这边工厂也需要快手,经常是订单要得急,有时机器一开动,为免空转,需要不停地喂料下去,像个吃不饱的怪物。做鱼丸,切得快而干净,这边还是生鱼进去,那边就是雪白喷香的熟鱼丸滚出来。一切都很快,越来越快。但机器永远比人快,但机器永远不具备人手这样的精细和灵活。
  很多年了,她的手一路狂飙,连连超速。现在,疼痛的红灯亮起来,药品开始像罚单一样地多起来。
  生意好的时候,她多时一天能赚500元,计件时代,一切清清楚楚,以两分一斤计算,意味着她要搬动几万斤重的鱼。坚硬的,寒彻骨的,对鱼的整理动作不计在内。所以人间算计得太干净,有时候意味着无半点余地。
  如果快手们一开始是自发形成,计件江湖的流行——或者说时代的需要绝对是一种强效催化剂。人跟机器直接交手的,机械性动作之后只有两种后果,一种是产生当下的高速运转,一种是带给将来永久的停止——其实就是一回事。
  如果在城市,在流水线,快是成建制,是演变中的一种异化,那么在乡村,快手是散兵游勇,是传奇。她那双手的赚钱功夫一直为周边人所称道,不仅加工厂喜欢招她,人们也喜欢跟她搭伴干活,找她帮忙。
  每当自己的双臂难耐苦痛的时候,快手也会抱怨一下人生,觉得就是因为嫁了个慢性子丈夫,自己才会这么劳碌。这时候,她当面流下了泪水,随即飞快地擦去,起身去忙活,不一会就听到她与别人在高声笑谈。倒是我不能一时释然,几乎构想出一连串的场景,包括在她的闪电手下,她家的新房子一砖一瓦地立起来,与人家平起平坐,她家的地头整齐,庄稼只有比别人长得更为茂盛……   说来机会凑巧,近年来,一边是水产品加工厂进行整合,厂家少起来,另一边是留下的规模厂家,开始更多以机器代替人力——这有点像功夫在与枪炮的对决中终究败下阵来。
  前后夹击,非同小可,我正为此而举棋不定,主要是不知该庆幸还是忧虑。今天,就看见她甩着两条胳膊一阵大风似的刮过我面前。捕风捉影,确切听到了另外一种怨言:理鱼的活不好找了!我要到县城去,听说针织厂里有的是活!
  先天下之老
  现在的人对于老字特别敏感,恨不能把它灭了。也是,再怎样用力保鲜——若你不到,忍住不老这件事终归没有发生。
  仅凭观感分类,大概只有陌生人才幸免于老。熟悉的人老得慢一些,半生不熟的人老得飞快。在城市,直径一公里内会产生许多这样忍不住就老去的人:洗衣店老板娘、早餐店伙计、邮递员、环卫工人、门卫师傅……
  与之相遇点头可,不点头亦可,不用担心唐突佳人或被责备礼数不周。
  小区前面的街道上,不止一家洗衣店。掌门的都是大嫂级别的人物,至少带着一个孩子。经营得比较稳当,店铺就会慢慢生出住家的气息。在你走来过去的时候,孩子从当初被热水壶一样总是小心端在手上转悠,几眼眨过可以放下地直立行走,成日蹦蹦跳跳也不碎也不倒。有一天,竟然趴在柜台上做起作业来。我目前入洗的这一家,上门取衣物偶尔老板娘不在柜台,这家胖小子就会仰头叫一声:有人!饱满的童声,元气沛然,使我噤若寒蝉。开始的几次误以为喊谁的名字,后来听出是特殊的接头方式。活学活用,下次不见老板娘,更不见胖小子,放心呐喊:有人!
  应声而至。
  随着洗衣店和孩子的长成,为母亲的脸也在一年年起变化,以看得见的速度。
  柜台后一律是几只庞然大物般的洗衣机,一侧挂着成排衣服,叠着成堆的被褥,永远不增不减。特殊情况下稀疏,必定是关门的预兆。这些密集的衣物有时候竟使我绝望,因为联想到完成两个字。但从此结束洗涮这种盼望跟盼望生命结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偶尔想想也罢了。要紧的是在他们身上看清了世界每天需要好好洗洗这个事实。
  我当初搬到这个小区,接下去肯定要干的事情是就近选定一处作为家庭定点洗衣房。换季的时候与之打交道特别多,所以每回相见总是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长的不至相忘于江湖,短的不至于熟络。
  这样的时段刚好让人保持感觉新鲜目光敏锐,常常发现对方脸面上的细微变化。而后这些变化堆积,仿佛一帧帧画面接续,最后形成不断老化的印象——几乎是见一回老一回,无法不引出所有关于人生短暂、时光流逝的感慨。事后回首这段过程,发现自己好比是在一朵花面前,将多时端详的结果通过快镜头在脑海中重放,一遍遍经受盛衰。
  从洗衣店里拿回的干洗衣服,需要晾过,让附着其上的气味散去。这是一种明显让人想起化学的味道,也是洗衣房的标志性气息。
  初见这家店的老板娘,她的脸白嫩而有光泽。黄种人脸上的这份光泽常常让人想起玉、象牙,质地良好风格低调的好物,在成为黄脸婆之前,一直光华隐然。
  最先淡去的就是光泽,一层一层地淡下去,使我不可遏止地想到洗衣房内弥漫的化学气味。一定是它使人褪色,均匀地掺杂在时光里,外涂内服,效力倍增,我就眼看着这位对面的少妇,容颜一年年老化。每次遇见她,就好像遇见一面落地镜,免费观照天下女子随流光萎谢的事实。
  与成人的萎谢相比,任何时段的创业本身却是孵化成长的过程,即使是一家小小的洗衣店,看起来亦如鸟雏出壳,在开始做的时候特别艰难。这种小铺面,初始的模样就是一枚鸟蛋,大头朝下竖立在街路一侧,人来人往之面前。除了在开业的当天清晨,人们被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吵醒,接下去并不知道也不关心里面是何货色。因此这枚由理想下出来的蛋宣告面世之后,关键是要用力,自己将壳啄破,才能让脑袋、身子完全露出来,拍拍翅膀,张望着面前的世界,同时努力吸引着这个世界的眼球。
  新开洗衣店的门面总是挂着吊儿郎当的几件衣服,仿佛主人因此而少衣缺食,使人觉出寒碜。这是一个失望与耐力拉锯的过程。有好几个月,我经过街对面新开的一家洗衣店,看到它门庭冷落车马稀地撑了好几个月,关门落锁了一阵子,又开张,冷落如故再几月。这阵子才开始羽翼稍豐,被衣物渐渐填满,门前也有了顾客进出,活泛起来。而它旁边的一家水果店,开而关,关而又开,折腾了几回,依旧荒无人烟。我看它是撑不下去了,像那些啄不破壳的雏鸟,胎死腹中。
  这是严酷的事实,小本生意,开始的时候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类似水果店的情形,在洗衣店领域不是没有,场面应该显得更为悲怆一些。因为水果店还有水果在,缺的是买走它们的人,洗衣店一开始连铺底的都困难,很适合在此上演凄凉的情景剧——没有衣物占满的洗衣店,家徒四壁,零落得很。人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门前人流多如过江之鲫就是不肯鱼贯而入,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周边人的衣物基本上名花有主,也是爱莫能助。
  等到站稳脚跟,变得有吸引力,我们的衣物零碎就被慢慢吸引过去,像吸铁石周围布满了铁屑。隐在铁屑背后的我们就此与这家洗衣店生发关系,不定期地造访,形成固定线路。尤其是前面说到的换季,大批的衣物带着主人,像候鸟飞越南北。有时候想,就是亲人朋友也没有探望得那么守时那么勤快。
  对于店家,顾客是日积月累。一旦人头地头熟络,活儿就越干越顺手,洗衣店衣满为患,的的确确成为一个小康之家了。下班后,送衣物或取衣物,看见女主人,她的脸上总是生发新的笑容;那孩子,不是在做作业就是在玩;男主人公,时常与人闲谈。小规模的洗衣店大多是夫妻店,从前台看,妻子为店主,因为收发工作都是她,从后面看,就难说了。洗衣里的熨烫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也是后台的工作,还是大丈夫施展身手的地方。但平时路过,多有机会看见他坐在门外,妻子坚守阵地——柜台。留给人一连串的印象:洗衣——洗衣店——洗衣店老板娘,她在洗涤中慢慢褪色。在此如果把男女的容颜比作彩色织物,男子的容颜是其中朴素持久的,女子的容颜则是鲜艳易损的那部分,让我如此的印象深刻。   洗衣店万一要换门面很少会换到很远的地方,否则拖在身后的一长串顾客无法带走,这比养蜂人将蜂群转场还要讲究。人在某些方面是能够做到长情的,比如生活中的口味习惯,甚至行走路线方向。选择了哪家常常就此固定下来,成为其中不远不近的一分子,也成为客源成为财富本身。想到自己若被遗弃竟是别人的损失,甚至所有的老都已在别人身上,这是否感觉好些?
  我成为某家洗衣店一分子的时间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一眨眼就是好几年,除非自己搬家。因此那种老去的连续剧常常一看好几年,又因为搬过好几个地方,主角也就换了好几个,也就是说有好几位女子的容颜在我面前由盛转衰。见一次老一回的过程如此生动形象清晰明了,最后我认定自己完全没必要再去照镜子。但回想她们的笑容,一直明朗,忙碌也如昔。
  衰老没有遗忘她们,是她们遗忘了衰老。
  拿到洗衣店的都是外套,不怎么贴肉,但还是带有个人气息。原来洗剂的气味如此霸道嚣张,也不无好处,至少掩盖了人类的气息,再加上吱吱直冒的高温蒸气作用,成功地完成洗涤。从这些旧衣上再闻不到不同人的私密气息,连同洗衣人的手泽也一并不见踪影。于是密密麻麻地挂着叠着,整齐、挺括,散发出统一的工业化味道,相当于新产品出炉,使所有人心安理得。
  这是一种干净体面的结局,虽然过程并不透明。因为干净与体面的前提向来是脏与累,这一点不需要被看见。
  众生仰望
  当我想起——痛了才想,坏了才想。
  多少人是依靠这些坏处痛处才显示出存在的。修理界人士——修理我们所属东西的人和修理人类自身的人,后者作为医生,与前面还是有所区别。
  当你穿上了白大褂,怎么样?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在脑子里复述青蛙王子的故事。
  一只青蛙,绿皮的那种,悄悄蹦到村里的一位姑娘家,她美丽善良。青蛙脱下蛙皮,藏严实——这很重要。等他直起身,已经是位衣着得体的英俊青年了。来此是为埋头干活,直到天色将暗,找出蛙皮再为蛙类。周而复始。
  眼前的医生没有回答,但十分娴熟地穿上了白大褂,像另一层皮肤,与我想象中的青蛙王子迅速接上了头。这不是说他穿上了就变得有多帅,而是从普通人当中被区别开来,甚至平步青云。
  此刻,这个房间内,他是医生,其余都是病人。我也是。我们分成了不对称的两个阵营,服饰特征鲜明,人数多寡迥异。
  一个小地方的普通医院,依旧保留着互通有无的关切。大家在同一门诊室内,分享着各自的病情,虽然素不相识,也像遥远的星星于陨落的征途中努力互相辉映。幸运的是,门诊室内的病大多不致命,所以气氛倒也正常,也就是双方和平相处。此时他刚套上的那层皮肤具备了神奇,因为大家集合起来等着他修理,专心致志地,心甘情愿地。
  假设中间偶有变故,气氛急转直下,估计这身白大褂看上去就会像巴以之间的隔离墙,瞬间又硬又冷,让双方都想将之推倒。
  想象中的变故,使我从青蛙故事里抽身回现实,他将白大褂穿上身就变得像是贴标签行为,迅速标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在外人眼中,这依然没有脱离魔法的神奇。
  标签就是神奇的东西,从很多视角看过去,它都很广大,可以将人完全标签化,只见标签不见人。不过依然存在着某个或某些视角,看出它是大得不充分的,有标签之外的东西裸露着,无辜得脆弱无比。
  很直观的,眼下这张医生的脸,是没有隐藏在白大褂里的,就算加上医用口罩,还会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说起来,我最欣赏他们摘口罩的姿势。右撇子们从左耳摘下口罩的一侧挂绳,一张脸就露了出来,而右侧仍挂在耳朵上……从优雅地伸手,到婴儿般纯洁的表情露出——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现其他的,再到口罩单侧轻微的晃悠,蜕变过程里的瞬间,梦幻、动人。
  下一秒钟,细看这张脸,这双眼,跟门诊室内的其他人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我一开始就看出他有淡淡的黑眼圈,瘦高个,后来就看见他皱过次眉头,中途微微地笑过几回……他的左手指头包了一块创可贴,使我再一次浮想联翩。
  那天诊室内一如既往的拥挤但不紧张。忽然——这一定是有双子星出现,因为有两位中老年女病友惊讶地喊出了对方的称谓。多年未見,却相逢在看病的途中,岂止人生何处不相逢,活脱脱是同病相怜。不激动是不道德的,双方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半,在狭小饱满的空间内高频震荡,几乎遮蔽了医生的频道。我看他抬起头,停止了问诊,最后建议双方出去寒暄。
  接下去,他在对付手头的病历卡。可能被折叠存放太久,这本卡一副倒霉相。打开之时,他的鼻子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估计有股积年霉味跑出来。更滑稽的是病历卡折线处坚强不屈,根本无法被医生在短期内安抚到位。每写几字,他就拿手压一下,又写,又压一下,颇有默片时代的喜感。
  病历卡要妥善保存啊。听他低声说。
  哈哈,病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位壮年男病友。我从来不生病的,这本东西好不容易才翻出来,他说。口气里有不加遮掩的自豪,大家都羡慕不已。当他转过头来,近旁几位会心一笑。
  我确定自己闻到了肉包子的气息。肉包子这种大众点心,向来也是吃者好吃,闻者难闻,具备一种自得其乐的香味。
  现在,这种香味惠及我及前面三个人之后,毫无惧色地窜到了医生的鼻端。这与他久闻的消毒水味恐怕格格不入,就像菜市场里蓬勃的市井气息突击到了医院冷峻的手术室。这回,他的眉头而不是鼻子皱了起来。
  在医院里吃饭啊。
  是啊,早上赶过来,早饭都没吃呢。
  他吁了口气。
  呃……病友后来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吃着一边退了出去。包子味恋恋不舍了好一阵子才告隐退。
  这些微澜过后,一溜如水,时间与人流都平顺地滑过,直到一个人冲进来。
  医生,我的报告单出来了,喏!
  他接过来放在一旁:等我把他看完。
  我是前面号,应该我先看。   你是的,但我不给他开好检查单,他今天恐怕来不及检查了。
  但是,我是先来的!
  ……
  大家看着他们,全体缄默,表情莫测高深。
  结局是:医生这边明显加快了手头输入的速度,结果有几个字母不得不重打。
  比起这位病友的到来,后他而来的这位显然引起了全体的严重关切。她一进门,直插医生诊桌旁,活像有支暗箭从不知处飞来,精准地钻过人群的缝隙命中靶心。我这样描述是有事实依据的:桌上一本本病历卡正鳞次栉比,代表着先来后到的合理次序。她将自己的往头里一塞,尽管动作快如闪电,还是有人被蜇似的叫起来:要排到后面的!
  她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总之毫无反应,想必知道别人动口容易直接动她的病历卡不太容易。这时,医生伸出拿笔的那只手——此刻在我眼里像神来之笔,将那本越位的病历卡从队列头部放到了尾部。
  后来的要放到后面。
  我又不知道从哪里排起的,以为这就是后面。这位很有准头的病友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她说的可信度很高。曾见过有病友将病历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一排病历卡之中,犹如枯叶蝶成功隐身进一堆落叶里。估计除了医生最终拿到喊出名字,连其自己也未必清楚到底混入那支队伍了。
  因为十分之无聊,我站在诊室的窗口向下看。临街,可以看到不断地有人走进医院大门,散向各个诊室,成为医生面前的病人。
  同时,人们从反方向走出医院。街上人来人往,队伍更甚庞大,一下子就將他们同化。想必,病暂时还在身上,他们已还原成了正常人,重新汇入生活的滚滚洪流。
  每次到医院,总会产生消极感。现在,我对医院的消极感又一步步充盈。引发这种消极感的因素很多,不提那些深层次的东西,比如涉及生命的,涉及时间的,在此不值一提——提也没用。我的消极感主要来自于表象,即在这个门诊室,普通的领域内,也会产生上帝一样的存在。除穿上了白大褂登基的他,其余都归于数量意义上的大众。这整整一个上午,就脖子以上而言,众生经历了仰望这种特殊疲累过程,同时一遍遍强化着仰望的训练。
  终于,桌上的病历卡数目从涨潮到平潮转而退潮,病友随之稀少下去,诊室还是那个诊室,这下变得宽大起来。呆在里面,感觉自己像个胖子一直困在紧身衣服里,结果短期内减肥成功,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举手投足甚至喘气都变得舒畅不少。这种感觉好得熟悉:当年我在拥挤不堪的慢车厢里,终于熬到其他旅客都下车了。最后一站路,车厢里只有我,高兴得将好座位挨个坐一遍。
  一个医生和最后一个病人,数量上终于对等,前无人堵,后无人赶,也不存在众星捧月,大家的神经从紧绷状态中缓和了下来,差不多是瞬间松懈。轻松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医生,他将病历拿过去,没几下就翻到了。这让他开心起来。
  我门诊那么多年,印象很深的是有个病人,他将自己的病历翻好递给我。不是我翻不动。有些病历前面很多页写过了,还黏连在了一起,翻了没到,又翻还没到,时间就白白浪费。
  他显然不是有所指,但我有点遗憾那个人不是我——其实遗憾刚才没做第二个。
  按流程看完,下班时间已过了一些。我看他脱下了白大褂,挂上靠墙的衣钩,一个转身,从救死扶伤的医生变成普通大叔。
  魔法解除,标签扯下,一位王子又变回一只青蛙,半分仙气也没有了。我竟然无端地生出失望,似乎担心有什么东西跟着失效,起码打了折扣。等他走出医院大门,跟先前那些病友一样汇入街上的人流,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了吧。微不足道到仅仅是某人,某位父亲或儿子、某位丈夫、某位朋友……某个公民。
  但刚才,他还在一屋子的人面前扮演了权威的角色,充当公共秩序维护者。当然,最主要的是模拟神一样的口气,判定一屋子的人当中,谁该住院,谁该打针,谁该吃药。幸运的,什么都不用,原样返回,高兴得如同特赦。
  因为事关最重要的人类身体,这场造神行动,集体的,一过性却又反复,扩展到类似场面构成无处不在。单就此处依稀留有神迹的,有那些针剂药剂,由他开出来,再被众人在余下的时间内使用,这叫遵医嘱。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那个故事里,青蛙首先要脱下与生俱来的蛙皮,才能变成王子。脱下的蛙皮是用姑娘家磨房里的石磨盘压着秘密保存。如果它被发现、窃走,王子不能按时变回青蛙,他只有在王子的躯壳里等着消耗而竭。
  这真的发生在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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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国际阳明文化节闭幕仪式结束才下午两点半光景。修文文化部门同志问我们,要不要到三人坟、天生桥一带去参观。他们热情好客,很愿意带我们到有关王阳明文化遗迹处去看一看。对于这样的热情,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便欣然前往。  驱车出修文城往西偏北方向前行,半小时多些,在谷堡乡的某一处村落,见有“三人坟”指示牌。我们正准备下车,陪同同志说,先看天生桥,回来再看三人坟。到了天生桥,他们又说,前面不远处有蜈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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