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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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五月,就能闻到地里麦子的香味了。那香真是奇妙呀,淡淡的,轻飘飘的,一丝一缕的在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不经意间,就闻到了,等你耸耸鼻子,却又没了。就像偶尔划过天空的鸟儿的影子,让人逮不住。
  那段日子,是我们家里最忙碌的时候,母亲将门前的场院打扫干净,平时看起来平平整整的院子,等一打扫干净,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就像村里张麻子的脸。父亲就从屋后挖来黄土,填在那些地方,和母亲用石夯夯结实了。他们打夯的样子很滑稽,像是两个人互相对拜,屁股一撅一撅的。平完场院,父亲又从地边砍来构树,剥掉构树皮让母亲修补打麦用的连茄。母亲编织连茄时,阳光在她手上一跳一跳的。
  父亲呢,穿着一条大裤衩子,弓着腰,像一只虾一样,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磨镰刀。阳光破碎的影子,在他身上晃出一坨一坨的白点,就像鸟拉的屎一样。
  那时候,金毛从树上逮了一只蝉,那只蝉的叫声比刀子还锋利。金毛企图用手捂住蝉的嘴,不让它叫。可声音还是从他手里淌了出来。淌了一院子。金毛就有些生气,他将那只抓蝉的手高高举起来,狠狠地将蝉摔向了地面。眼看那只蝉要砸在地面上了,它却一振翅膀贴着地面飞了起来。飞到了我家房前那块麦地的一棵白杨树上,它好像是要和金毛作对,依旧在叫。
  地里的麦子还是绿乎乎的,有些太阳晒得足些的地方,已透出了一层淡淡的黄来。那黄就像是刚出生小鸡身上的绒毛,淡淡的,若隐若现。再过二十天,或许半个月,地里的麦就能收割了。
  金毛家就在我们家的斜对面,他家场院里有几个人正坐在葡萄架下和他父亲说话。那几个人不是村里人,面孔陌生得像张白纸。金毛父亲是我们村的村长,那段时间,他们家总是来些不明不白的人。金毛母亲甩着两只大奶子正在忙着给他们沏茶倒茶。金毛说,走,我们到河里洗澡去。天气太热了,我们俩便顺着门前的那条土路,向村外的小河跑去。刚跑到院子外的樱桃树下,我们听见金毛父亲喊,赵锁子,赵锁子。我们回过头,就看见我父亲从核桃树下直起腰,手里提着那把正磨着的镰刀,走进了太阳地里。他找了个村长能看见他的地方站了下来。那把刀已被父亲磨得雪亮,太阳光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
  村长说,赵锁子,过来喝茶。
  父亲说好的。父亲以前不爱理村长,自从我姐到了镇里工作,他就在村长面前挺直了腰杆。
  父亲便放下手里的刀向金毛他们家走去。
  那天很倒霉,我和金毛在河里洗澡时,不知道哪个挨刀的把我俩的衣服给藏了起来。等我们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岸时,却怎么也找不见衣服了,我们两个就赤裸着身子,在河岸上找,太阳把河滩上的沙子晒得滚烫滚烫的。我们的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那天中午,等我们找到衣服回到家里,太阳都已经偏西了。核桃树的影子长长地躺在院子里。父亲仍旧坐在核桃树下,不过,他已不再磨刀了。母亲也坐在了核桃树下,两个人就像是庙里的两尊佛,谁也不说话。金毛家葡萄架下的那几个人也没了踪影。父亲看见我,像一支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向我冲过来。
  你跑到哪里去野去了?说着他手里的树枝就向我的屁股扑来。尽管母亲扑过来挡住了他,我的屁股还是被他手中的树枝狠狠地揍了几下。
  母亲说,你有气也不能拿孩子出呀。然后又对我说,别整天疯跑,你得向你姐学,争取以后考大学吃公家饭。
  “這个狗日的!”父亲扔了手里的树枝,回到核桃树下,他掏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那愤怒的脸顿时氤氲在了一片烟雾之中。我看见,这个时候,金毛正坐在他们家的葡萄架下,手里举着一块月牙似的西瓜正在啃。核桃树下,父亲咕噜咕噜地放出了一串屁,我知道父亲一定是生气了,他一生气就要放屁,一串一串地特别响。
  那天晚上,天一黑,父亲就出门去了,父亲临出门时,从箱子里翻出一盒烟揣进了衣兜里。父亲走后,村子里的狗就叫了起来,天气燠热,我把屋里的灯草凉席铺在核桃树下,虫子们在夜里似乎都醒了,发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叫声。没边没沿的黑把远处的山房子树木都湮没了。偶尔地有风吹过,吹落一片树叶,正好掉在我的脸上。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他走进院子时,脚步凌乱而慌张,他一脚踢翻了院子里的一只凳子,凳子把一只脸盆砸出咣当当的一溜响。窗子一下子亮了起来,那光好像要从窗子里溢出来却又没溢出来。父亲站在猪圈边解开裤子尿了一泡尿,空气里立马飘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
  父亲进屋时,我听见母亲说,商量好了?
  父亲说,商量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却是睡在床上。从窗户里溢进来的阳光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床对面大衣柜的镜里有一棵桃树,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正在那棵桃树上跳上跳下的。叫声却在窗外。我从床上跳到地上,跑出门去,院子里空荡荡的,没见父亲,也没见母亲。几只鸡在核桃树下刨来刨去寻找着吃的东西。在院子里的水池里洗了一把脸,跑到灶房里一看,冰锅冷灶的。拿了一块昨天剩下的馍一边啃着一边走出门,就看见金毛一颠一颠地从门前的路上向我跑过来。他的手里举着一牙西瓜,就像是举着一牙红色的月亮。
  金毛一边跑一边说,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快跟我走,去看你爸你妈。说着,他把那牙西瓜递给了我。
  我说,我爸我妈怎么了?
  金毛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一边吃着西瓜,一边跟在金毛的屁股后面,从这条路下去,就是村里的公路。我们下到公路上,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我们家的那块麦地边围了好多人,两台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推土机的两旁还站着一些臂膀上文着龙的人。我父亲坐在一台推土机前面,母亲坐在另一台推土机前面,摆出一副螳螂挡车的架式。在那两台铁疙瘩面前,我的父母显得是那样的可怜和渺小。金毛的父亲,也就是我们村长,和昨天去他们院子的那几个人也站在那里抽烟。我和金毛走近时,金毛的父亲说,赵锁子,你怎么不讲道理呢?昨天不是和你说好了吗,怎么睡一个晚上你就反悔了。再说,你这块地三月份就给你签了租赁合同的。租金你也领了。从签合同那天起,这块地就是人家的了,人家要在人家的地里做什么是人家的事,你怎么还挡着不准呢?   金毛父亲的话刚说完,我父亲的屁股没夹住,突突突地放了一串响屁,我感觉他屁股底下的灰尘都被他的屁冲起老高。村里人就都笑了。我的父亲就这样,只要生了气,就会放屁,一溜一串的。有人扔给父亲一支烟,父亲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着。脸上也扯起了几丝笑,很得意的样子。好像放屁是个多么光彩的事似的。有人就说,村长说的是屁话,这地是租出去了,可当时不是说好了的,等这茬麦子收了后,再动工的吗,地里的麦子眼看就熟了,再过十来天就能开镰了。当农民的苦苦巴巴的就指望着这呢。说铲就铲。就不能等个十来天,等这茬麦收了,再开工?这是你们说话不算话。
  这块地是村里最好的地,种麦麦穗长得长,种玉米玉米棒子长得大。连同地里的草也比其它地方长得茂盛些。不仅是我们家,村里好多人家一年都指望着这块地产粮呢。
  村长说,等十来天,你知道等一天人家的损失有多大吗?能抵这十块麦子!耽搁得起吗?再说了,我们天天喊穷,好容易引进一个项目,你们却总是推三挡四的。再这样,谁还愿意来我们这儿投资建厂?
  我说,金毛,你爸是个叛徒呢,向着别人说话。
  金毛见我骂他的父亲,脸都憋红了,半天才回了我一句:你爸是瘪孙。
  虽然我的父亲此时的样子像个瘪孙,但我还是一脚踹了过去,金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屁股把地上的灰尘砸起老高。他哇哇地哭了起来。咯哇咯哇的,就像是夜里田里青蛙的叫声。金毛的哭声很快就被突突突的推土机的声音湮没了。我抬起头,看见那辆推土机,正在加大油门,一点一点地向我的父亲碾压过去。父亲坐在那里像个勇士纹丝不动。现场一下混乱起来。几个臂膀上文着龙的人跑上去抬起父亲像荡秋千一样,把我父亲扔进了麦地里。父亲一下子就被埋进了麦子里。半天才从那片麦林里冒出头来。一场厮打就这样开始了。混乱中我看见村里有几个人都被打倒在了地上,有人企图要去推翻那台推土机,可那个铁疙瘩实在是太重了。金毛的父亲跳上推土机,企图阻止住这混乱的场面,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现场有些失控。这时,我看见我父亲蹲在地上,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石头掷向那个臂膀上文着龙的人呢,没想到,他却将那石块向自己的头上砸去,顿时。血流如注。那血顺着父亲的脸上漫了下来。他站起身子叫了一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那场混战以父亲用石块砸伤自己的头宣告结束,但现场除了我,没有人看见父亲是自己砸伤了自己。父亲被送到了村卫生所,他的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破了个皮。望九医生给他的伤口上了药,又在他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看起来就像是奶奶死的时候他头上裹的孝布。
  那场混战果然有了效果,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了,那些人没有再来。尽管如此,村里的男人们还是放心不下,他们早早地就守在那片麦地旁,他们将手里的棍棒放在身边,然后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打扑克。两台推土机还停在那里,仿佛是两只睡着了的铁老虎。我和金毛一人占领了一台。摆出一副要把它开走的架式。金毛嘴里突突突地叫着,一会儿做出转弯的样子,一会儿又做出车子要下坡的样子。
  我父亲顶着一头纱布,在金色的阳光下,想把昨天被人踩倒的麦子扶起来,可那些麦子就像是病人一样,父亲的手一丢,它们又倒伏在了地上。父亲昨天晚上和几个人就守在这块麦地前,他们担心那些人趁著黑夜他们不在会偷偷地铲掉麦子。现在,这一大片麦子总算保住了,父亲很为他的举动而感到骄傲。我看见他站在那片麦子前,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
  父亲走后,金毛突然狡黠地笑了笑,说,你爹的头是他自己用石头砸的。我看见了,咣当一声,血就冒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自己砸自己呢。金毛的话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直以为父亲的举动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没想到金毛也看见了,并且还说了出来。我抬头看了看那些在树荫下打牌的人,此时,他们玩得正起劲儿,根本没有人注意我和金毛。我说,金毛,闭上你的臭嘴。你要是再乱说,以后就别想再和我一起玩了。
  金毛就闭了嘴。
  太阳有些晒了,推土机也被太阳晒得有些烤人。金毛对着那铁皮上尿了一泡尿,不一会儿就被灼热的太阳晒干了。我和金毛便跑到河边折了些柳树枝给一人做了一顶帽子戴在头顶。我觉得地里的麦子好像比昨天要黄了些。满世界都是知了的叫声。
  第三天黄昏,母亲正在灶房忙着做晚饭,父亲已在核桃树下摆好了小方桌,我知道,父亲这是要喝酒了。父亲平时很少喝酒,只要把小方桌摆出来,注定是要喝酒的。果然,父亲从屋里拎出了半瓶酒放在了小方桌上。那是过年时没喝完的六年西凤酒。酒是姐姐过年回来时孝敬父亲的。当时父亲还说姐姐胡乱花钱。啥酒不是喝,买这么贵的酒。
  已经过去三天了,父亲和村里人天天轮换着坚守在那块麦地前。
  就在这时,我听见轰隆隆一阵响,我拧过头,就看见了姐姐。那轰隆隆的声响是从姐姐手里的那只拉杆箱发出来的。真是陕西地方邪,说鳖就来蛇。我刚想到姐姐,姐姐就出现在面前。我跑上前去,接过姐姐手里的拉杆箱。我叫了一声姐姐。姐姐没理我,她的脸好像还挂着冬天的霜,没苏醒过来。那时父亲也从核桃树下站起了身。他头上的那圈纱布在黄昏里更加刺眼。姐姐看了父亲一眼,叫都没叫一声就拧过头跟着我进了屋。母亲闻声从灶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切菜刀,她晃着手里的菜刀说,死女子,不年不节,怎么跑回来了,不上班了?姐姐也没有理母亲,冷着脸走进了她的房子,咣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紧接着,我听见从门缝里挤出了姐姐的哭声,丝丝缕缕的,像针一样扎着我们的心。
  母亲拍着门说,娟儿呀,到底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你给娘说呀。父亲则像一根枯朽的木桩站在那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股恶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我知道,父亲又放屁了,只是这次的屁没有一点声响。
  姐姐去年大学毕业,考上了县上的振兴计划,被分到了我们县最西边的一个镇子里工作。姐姐成了我们家的荣耀,也成了我们村的荣耀。我不知道姐姐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的哭声把天都哭得一抹黑了。   母亲显得有些无助,她一下一下地拍着门,一遍一遍地叫喊着姐姐的名字,她把自己的手都拍红了,眼泪都拍出来了。倒是父亲冷静些,他去找来了姐姐门上的备用钥匙将姐姐的房门打开。一时间,姐姐的哭声就像安上了扩音器,一下子大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的,母亲放下手里的菜刀,跑过去紧紧地抱着姐姐,说,娟儿,给妈说,是谁欺负我娃了?
  姐姐这才停止了哭。姐姐委屈地抽噎着,她说,妈,我被镇长赶回来了。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把你赶回来?你说,他们凭什么?
  姐姐说,妈,镇长说,我们家要收这季的麦子,我就别去上班了。
  我不明白我们家收割麦子和姐姐上班有什么关系,但我听见父亲在黑暗中长长叹了口气,好像是一块玻璃掉在地上哗地碎掉了。父亲抖抖嗦嗦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支烟来,他把烟叼在嘴上,黑夜顿时被父亲手里的打火机点亮了,我还没看清父亲的表情就又灭了。父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狠狠地抽了一口。说,娟儿,你赶紧给你们镇长打电话说,我不收麦了,我不收麦了。你明天就回镇上去。父亲那口气完全不像是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天黑了,屋里的视线都有些浑浊。金毛家的狗汪汪地叫了几声,在这空旷的夜里显得有些遥远。父亲说,我不收麦了,我不收麦了。
  姐姐说,就那么容易回去吗?
  那天晚上,父亲的酒终究是没喝成,他出门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条烟,还买了两瓶酒去了村长家。父亲就像是一条蛇,被那些人捏住了七寸。一块麦子相对于姐姐的工作来说,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那片麦子,在成熟前,倒在了那两台推土机下。我姐姐回家的第二天早上,那帮人就来了,父亲跟在金毛父亲的屁股后面,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威风了,他一边从身上掏出烟给那些人发,脸上全是讨好的表情,一边指挥着那两台推土机开始铲除那些麦子。我和金毛站在那片麦子前,看着那推土机张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地将我们家的麦子吞噬掉了。那些麦子在倒下时似乎还想反抗,还想挣扎,但很快被随之而来的泥土覆盖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麦子混杂着泥土味道的气味。
  好像是一道堤坝,一旦被撕开一道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就势不可挡了。村里人都站在那片麦地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嘴的肉就这样生生地被人抢走了却没有一个人再敢吭一声气。中午的时候,两只兔子突然從麦林里蹿了出来,它们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要是放在以往,村子里的人一定会去追赶那两只兔子的,可今天,大人们似乎没有心思去追赶它们。我和金毛追赶了一阵,可这两只家伙有着四条腿,我们越追,兔子离我们越远,最后眼睁睁看着它们跑进了树林里。
  那些天,我们村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那片麦子被推土机铲平后,接着就有几台挖掘机开了进来,开始在那块地里挖坑。几辆大卡车拉来了红砖和水泥。很快,一道围墙就砌了起来。围墙并不高,但我和金毛要架着人梯才能看得见里面的东西。只有那根高高竖起的水泥杆子,抬起眼就能看得见,水泥杆子上吊着个大灯泡,天一黑,它就亮起来,把大半个村子都照得亮闪闪的。村子里的狗就一夜一夜地叫。
  父亲也被安排在工地上干活。尽管是搬砖扛水泥,但一天下来能挣80元钱,比起种地来说,划算得多。和父亲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的还有那些麦子被推土机推了的人家。这让那些地没有被占、麦子没有被推土机推的人很眼红。
  那段日子,父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头上的伤疤还没好,就完全忘了痛。他卖命地给那些人干活,中午天热得跟个蒸笼似的,知了的叫声里都喷出了火苗,他也不愿停歇,他脱光衣服,任太阳把身上的皮肤晒得油光水亮。有时候,一场水泥扛下来,他就像是个泥猴。晚上回到家里,他在水龙头上接了根水管,让我拿着水管往他身上滋。金毛的父亲每次洗摩托车就是这样弄的。滋完父亲,我又拿着水管子去滋猪圈里的猪。把猪滋得满圈里跑。父亲则换上干净衣服,跷着二郎腿很悠闲地坐在核桃树下抽烟。有一次,我还看见他吐了一个烟圈,那烟圈在夜晚的灯光下悠闲自在地飘了好长时间才散了。
  父亲能挣钱了,母亲就像伺候干部一样伺候着他。她扭着腰在核桃树下摆放好小方桌,再把酒瓶拿出来也摆在小方桌上,菜还没炒好,父亲就吱吱地喝起酒来。好长时间没有听到父亲的屁声了。有一次,金毛还跑过去掀起父亲衬衣的后襟,说,屁呢?惹得父亲哈哈直笑。他说,现在我不生产屁了。
  夏天一晃就过去。太阳也褪了烧,像一具疲倦了的身子疲软了下来。张麻子屋后有棵柿子树,树上的柿子红得就跟小灯笼似的。有几只柿子被鸟啄食过,红得有些发紫。被鸟啄食过的柿子特别甜,金毛要爬上树去摘那柿子,我说,你不能去摘柿子。金毛回过头说,为什么?你是不是想等我不在时一个人好偷偷地去摘?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父亲说过,但凡树上的果子熟透了还没有人去摘,一定是有问题的。果然,金毛刚爬上树,树上就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金毛连滚带爬地从柿树上跌下来,身上还爬着几只野蜂,他被蜇了几口,半边下巴就肿了起来。走路时,脖子扬得高高的,看起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说,你把你的脖子挺得比你妈的奶子都高。
  那个时候,村子里那块麦地完全变了个模样。就像十八岁的少女,变得简直我们都有些认不得了。父亲他们用红砖垒起了一个几十米长的砖窑,那窑的里面人推着手推车都可以跑来跑去。做砖用的机器也拉了回来。父亲说,那机器很厉害,这头吃进去土,那头就能吐出砖来。新一轮征地又开始了,是征收做砖用的黄土地。这次征地就不再像之前那样费事。金毛的父亲躺在他家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大嘴里叼根烟,村里人纷纷去找他,求他能把自家的地征了去。金毛常常偷偷地带些好吃的东西与我分享。他能说出每种食品都是谁谁送的。有一次,他还说,他们家前天来客人喝的酒就是我父亲送给他们的。他还说,当时他父亲不收,差点把我父亲急哭了。我说,看把你能的,当个鸡巴村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砖场的机器已安装好,砖窑也砌好,只等着那砖机吐砖了。那条运土的传送带像一条高速路一样,一头连着砖机,一头连着远处的一块黄土地。砖场还专门给父亲发了新的工作服,一身灰,父亲穿在身上在我家院子里走了走,屁股一翘一翘的。   那些日子只要放了学,我和金毛就往砖场跑,好像砖场也给我们发工资似的。我们偷偷地钻进新砖窑里,等村里几个女生钻进来时,我和金毛做出吊眼斜睛的样子,故意把舌头从嘴里长长地伸出来,吓得那些女生哇哇直叫。
  眼看砖场开工典礼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下了一场雨。那场雨稀里哗啦地下了好些日子,地被雨水泡透了,树上的树枝也喝足了水分,看起来沉甸甸,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我们家的鸡天天钻进猪圈里骑在猪背上没精打采地打瞌睡。空气中到处充斥着一股霉腐的味道。下雨的日子父亲倒是挺高兴的,他天天跑到砖场那几间工棚里喝酒打扑克,等待着雨能赶快停歇下来,他恨不得有个开关,抬手一摁,雨就停下来,太阳就出来。以至于母亲把饭做好了都喊不回他。
  雨总算是停歇了下来。父亲被安排在砖场运砖,把机器吐出来的砖坯用板车运到晒砖的地方码起来晾晒。板车是崭新的,父亲还是擦了又擦,把我们家里的油倒了半瓶子到那轮轴上。可天都晴了几天了,工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父亲和村里被安排到砖场上班的那些人就去找金毛的父亲,金毛的父亲就说,再等等吧,也不是娶新媳妇,急什么急,该开工时自然就开工了。可这一等就再没了下文,金毛的父亲也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天天站在他家的葡萄架下打电话,后来骑着他那辆摩托车去城里找过几次,每次回来,父亲就跑到他的家里问什时候开工?金毛的父亲说快了快了。
  这一等,两个多月就过去了。砖场的空地上草就疯长起来,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几只野狗就心安理得地在新砖窑里安了家。有一次,我和金毛竟然看见那两只野狗竟然在草丛里追出了两只野兔。我不确定那两只野兔是不是夏天时从麦地里跑出去的那两只野兔。
  关于砖场的事,其实早就有了传言,有的说,投资建砖场的那个老板好像犯了什么事被抓了,也有的说,那个老板开始建砖场时各种手续就不全,再加上砖场污染太大,上面不让他开工。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砖场老板那个当领导的靠山,倒台了。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开始的时候父亲对这些传言根本不信,为了建这个砖场,老板花了多少钱?架也打了,麦子也毁了,现在连工都没开就停产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还是做着上班拿工资的梦,天天没事了就去砖场,他不再打扑克喝酒,只是去那里等消息。直到几个月后的一个早上,他去砖场时,没见了那个看场子的外地人,围墙的栅栏门上吊着一把大铁锁,他才如梦方醒。完了,這回砖场是真的开不了工了。
  那时,已是初冬季节,太阳红光光的,没有一点温度。父亲站在砖场的栅栏门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梦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地没了,这班也上不成了,父亲好像担了个担子,两头都空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父亲回过头,看见几只狗正在窑前的空地上懒散地晒着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几只狗已和那两只野狗打成一片了,有时候,它们甚至连家也不回,就和那两只野狗睡在窑洞里。
  父亲又开始生产屁了。那天,他将家里好长时间没有用了的自行车搬了出来。自行车上面落满了灰尘,轮胎已经瘪了,辐条上都生满了锈,父亲把自行车翻过来倒扣在院子里,他蹲下身子握住脚踏板准备转动车轮时,突然就放出了一串屁,声音响亮而干脆,好像是在撕一块粗粝麻布。几只正在他身后寻食吃的鸡被吓得扑棱着翅膀一阵乱飞。它们是被父亲的屁吓着了。
  这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就骑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和村里几个人出外去找活干。他们穿着砖场发给他们的那身灰不拉叽的衣服,早上出门,晚上回来。每天的收入,母亲不问,也根本不用问。父亲回到家,如果坐在我们的破沙发上一言不发,那指定是这一天扑了空没挣到钱。如果挣了钱,父亲就会从兜里掏出钱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数,好像多数一遍那钱就能增多似的。直到母亲说,行了,别数了。他才停下来,把钱递给母亲。
  打零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保障,就跟一个倒霉的渔夫一样,十网九空。
  第二年开春,窑场的那只母狗产下了一窝崽。一共6只,个个都胖嘟嘟的。每天放学,我和金毛就要去那里看。大狗们都卧在窑上晒太阳,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攀爬上去的。6只小狗则在窑前的空地上相互嬉戏着,有一只小狗竟然一直追着自己的尾巴咬,就不停地在原地转着圈。往年这个时候,地里的麦子都要开始抽穗了,父亲总是在地里不是忙着除草,就是在给麦子灌溉施肥。如今,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个破败的砖场。砖场那道栅栏门上的锁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撬了,里面的枯草有半人高,一丛一丛的。我和金毛常常往草丛里扔着石块,我们一直企图找到那两只兔子,却一直没找到。金毛老问我,那两只兔子会跑到哪里去呢?我说,幸亏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要不然,早跑到那几只野狗的肚子里去了。
  砖场的那几间简易房,自从看场子的那个外地人走后,就再没有人去过。那里曾经可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父亲和村里人在那里打扑克喝酒,做着当工人的美梦。现在,那简易房的门也不知被谁卸了,那只用来烧水用的柴炉子歪斜在地上,柴灰洒得到处都是。屋子里空荡荡的,就跟洗了的胃似的。砖场那个做砖坯的机器还新着,上面的绿漆还鲜亮鲜亮,却是缺胳膊少腿的了,能拆卸的地方都被拆卸了。有一次,我和金毛也企图拧下几个镙钉,可费了很大的劲儿,一只也没能拧下,就两个人抬了一块大石头砸向那台机子,现在,那个被我们砸豁了的地方还豁着。
  父亲开过年就走了,他和村里一帮人一起出远门挣钱去了。一起走的还有金毛的父亲。他们走时还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把红红的炮子皮炸得满天飞。他们走时还是穿着那身灰不拉叽工作服。红红的炮皮落在灰色的衣服上看起来特别的显眼。我和金毛从地上找了几个没有燃过的鞭炮,点着一个,叭地响一声,再点着一个,又叭地响一声。
  父亲和村里男人们走后,村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好像一切的热闹都蛰伏了起来。母亲也跟丢了魂似的,有几次,她把饭端上桌还让我去喊我父亲吃饭。我也觉得父亲没有出远门,他就在我们家屋山花用锯哗啦哗啦地锯柴,就坐在猪圈边一边抽着烟看着猪嗵嗵嗵地吃食,就在核桃树下弓着腰吭哧吭哧地磨刀。等我跑出去一看,院子里什么也不见。只有几只麻雀一蹦一跳地在院子的地上寻食吃。父亲不在家,麻雀都胆大了起来。   后来,金毛的母亲就在他们家的葡萄架下支起了桌子,村里的女人们没事就跑到那里打麻将。她们白天打,晚上也打,母亲有时也去,坐在旁边一边打毛衣一边静静地看。金毛的母亲就和我母亲开玩笑说,你别光是看,也学着打打麻将,打完麻将临睡觉时再整几口酒,就不再想臭男人了。母亲就抿着嘴笑,说,我才不想呢。
  我家核桃树上的叶片越来越大了,还开出了像毛毛虫一样的花来,天气也越来越热,我和金毛到河里试了试水,还有些凉。等水不凉了,我们就可以下河去洗澡。
  有天晚上,我们正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播出一条新闻,说是某地发生矿难,十几个矿工被埋井下,这十几名矿工均来自我们县。电视里说,现在正在对遇难矿工的身份进行核实。
  看了这条新闻,母亲从床上蹦到地下,像一道闪电似的冲出门去。她一口气冲到了金毛家。不一会儿,金毛家的院子就叽叽喳喳响起一片女人的声音。她们担心这十几个人里面会不会有自己的男人。女人们面对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总是缺少主见,一阵慌乱之后,倒是金毛反应快,他提醒他母亲,让快快给他父亲打电话。金毛的母亲这才拍了拍脑门,哆哆嗦嗦拿起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却没人接听,嘟嘟的电话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每个女人的心。有的女人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空寂的夜晚,那哭听起来就特别的瘆人。远处窑场的狗这时也叫了起来,一声赶着一声。
  过了一会儿,金毛母亲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赶紧抓起手机,里面传来了金毛父亲的声音:这么晚了,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金毛母亲说,你在干什么呢,咋那么嘈杂?
  金毛父亲说,加班呢,老板为了赶工期,大家都在加班。
  听了这话,大家才算松了口气。
  那件事之后,我的母亲常常夜里就睡不着觉,像个游魂一样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有时很晚了她还拿着扫帚哗啦哗啦地打扫院子。那天晚上,我起夜时还看见她手里握着一只酒瓶坐在核桃树下喝酒。月光朦胧,母亲就像是个醉了的影子,看起来是那样的孤独。那件事之后,我常常一觉醒来,身边没见了母亲,我想,母亲又是到核桃树下喝酒去了。
  有天早上,我和金毛去上学,突然发现砖场的围墙竟然塌出了一个豁口,那豁口就像是没有门牙的嘴张在那里。再过几日,那院墙又会塌出一个豁口。到后來,那围墙几乎到处都是豁口。
  那天放学,我和金毛去窑场看那几条小狗。现在那几条小狗已长大了不少,它们也能爬上窑顶了去了。有时候它们也从那些豁口跑进去钻进草丛里。窑场里又长出了新草,一蓬一蓬的,比去年的还密实。我想那两只兔子也许回来了,便和金毛从地上捡起石块往草丛里砸。我们没砸出兔子,却砸出了一个人来,那人把头从乱蓬蓬的草丛里抬起来时,吓了我们一跳。是我母亲。我的母亲正在那里除草呢。我的母亲把那里的草除了,开出一块地来。
  母亲在窑场开出了一块地,其他人也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也纷纷跑来抢占地盘。一时间,冷清的窑场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几天时间,整个窑场就七零八落地开出了许多块地来。那些地看起来就像是缝在窑场上一块一块的补丁。地里的砖块水泥块被她们细细地捡了出来,撒种、施肥、浇水。时间不长,地里竟然长出了细细的幼苗。砖窑场那块长满蒿草的地方又长出了一片绿乎乎的庄稼来。我从家里找来了萝卜的种子,也把它撒在了地边上,现在竟也长出了胖乎乎的幼苗来。等萝卜长大了,可能那两只兔子就回来了。我想起那首儿歌:小白兔,乖又乖,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下转第80页)
  (上接第20页)
  河里的水终于可以洗澡了。树上的知了又开始叫了,“知了——知了——”那时,我们学校放了暑假。我和金毛天天去河里洗澡。有一天,我从河里洗澡回来,看见父亲坐在我家的那棵核桃树下,他穿着一条大裤衩子,弓着腰,像一只虾一样,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磨镰刀。阳光破碎的影子,在他身上晃出一坨一坨的白点,就像鸟拉的屎一样。
  我以为我看花了眼,喊了一声爹。
  父亲抬起头,脸上扯起一丝笑。是的,父亲真的回来了。
  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金毛的父亲。我没看见金毛的父亲,却看见金毛的母亲翘着一对大奶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和金毛一起把他们家的那只花公鸡撵得满院子乱飞。
  村里大羊的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摔坏了腿,父亲和金毛的父亲是送他回来的。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在他们的房间里叽里咕噜地说到半夜,开始的时候,我还听见他们的笑声,后来,两个人不知因了什么似乎吵了起来。再后来,我隐隐听见了母亲的哭声。
  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就把父亲带到了砖场去看她开出的那块地。那时,地里的辣椒已长得有半拃长了,一串一串的,南瓜也有小碗大了。母亲给父亲摘了一条黄瓜,父亲站在地边把那黄瓜咬得咯吱咯吱的一片响。母亲说,你真的还要走?父亲说,就这片地?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母亲是想用这块地留住父亲,但父亲在家只呆了两天,还是和金毛的父亲一块儿走了。父亲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雨。母亲站在蒙蒙细雨里,一直到看不见父亲了,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父亲走的第二天,天上还下着雨,我和金毛也跑到地里一人偷了一条黄瓜。我们坐在一片细雨里,把黄瓜咬出了一片脆响。我种的萝卜长出了长长的缨子,那两只兔子却再也未出现过。窑场的那些野狗一只也不见了踪影,下雨天,它们一定是躲在窑洞里面睡大觉呢。
  金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咬着黄瓜,一边对我说,等今年过完年了,他就要走了。
  我说,你能去哪里?
  金毛说,他父亲说了,等今年过完年后,他父亲就要带着他母亲进城,他呢,也就去城里上学了。
  我说,进城了就不再回来了?
  金毛说,不知道。我爹说,回来也没的地种了。
  我想了想,说,金毛,我们是好朋友是吧?等你们进城后,就把你母亲开的那块地送给我们家吧。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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