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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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一个傍晚,母亲送来两罐新腌制的小黄瓜。
  玻璃罐用超市的塑料袋装着,盖子的边缘渗出一些淡黄的汁渍。我在打扫厨房,顺手将罐子放在厨房的一角,下面垫了一张废報纸。
  她略显局促地换上一次性拖鞋,小心地踮着脚走过我刚擦完的地板,犹豫着要不要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告诉她冰箱里有水果,要喝茶的话茶罐在电视旁边的小柜子里,然后下楼取快递。
  再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将厨房收拾好了。倒掉了水池里的残渣,把滤干水的碗放进橱柜,将厨房地板打扫干净,甚至还给厨房窗台上的两盆小多肉浇了水。
  快递是年前买的一盆山茶花树,不久前才发货。母亲帮我扶着花盆的底座,我用剪刀拆开了上面的几层外包装,随着包装一起抖落的,还有许多刚萌发的小花苞。我有些心疼地将那些花骨朵捡起来,铺在花盆的泥土上。我将花盆搬往阳台上的时候,母亲帮我收拾着地上的包装袋和尘土。
  等我们终于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将泡好的普洱茶递给她,很直接地问:“有什么事情吗?”
  她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张了张嘴,抬起茶喝了一口,才开始说话。
  “小凯的单位让我过去一趟,来回得好几天。你爸腿不方便,悠悠没人照顾,我想……”
  “还是因为抚恤金的事情?”我问。
  她点点头,眼里的哀伤止不住地流溢出来。
  小凯是我的弟弟,比我小四岁。一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在一次意外的天然气爆炸事故中去世。爆炸的时候,刚满月的女儿悠悠被他们合抱在怀里,幸免于难。
  出事以后,悠悠的归属成了一个问题。悠悠的外公外婆年事已高,无力再照顾一个婴孩。母亲认为悠悠是弟弟的血脉,理应由男方这边抚养,于是悠悠开始跟母亲一起生活。
  期间我去看过她们一次,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悠悠。她被放置在客厅的彩色爬行垫上,穿着鹅黄色的婴儿服,从地毯的这头爬到地毯的那头,将喝进去的奶又吐出来。灾难似乎没有在她还未成形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母亲诚恳地看着我:“帮我照看悠悠几天,可以吗?”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她有些着急,说:“是怕明生不同意?”
  我用开水烫完茶盏,低声说:“跟他没关系,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看我,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动作和表情都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我。
  “前几天刚领完离婚证,”我回答,“本想过一段时间再说的。”
  她将手里的杯子在茶几上放下,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话。我低下头倒茶,再抬头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我并非刻意向母亲隐瞒离婚的事情,只是觉得不必要而已。但在做离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曾试图找过母亲,想寻求一些建议,像悬崖边的人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只是本能反应而已。但母亲那时并没有意识到。
  元宵节那天,母亲清晨便打电话给我,让我和明生晚上回家吃饭。结婚以来,我和丈夫一般过节都去婆婆家,母亲打来的电话常被我拒绝。但是那天我同意了,我说自己一个人回去,谎称明生有别的事情。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高兴起来,语速变得很快,问我都想吃些什么。我告诉她都可以,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去超市买了一箱车厘子和一些糖果,带到父母家中。屋子大概因为我要到来而完整打扫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显得很干净。进门的右手边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棵橘子树,枝干上坠着一只小小的青色橘子。上次来这里是一年前,弟弟出事的时候。
  母亲迎我进门。父亲坐在轮椅上,换上了红色福字的绸缎棉袄。悠悠则坐在地毯上,正准备将一只蓝色的海马玩具往嘴里塞。
  我问候父亲,他朝我点点头,比我上次见他时更显苍老。母亲抱起悠悠,指着我,教她说“姑姑”,悠悠嘴里只是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母亲示意我抱一抱悠悠,我朝后退了一步。她脸上显露出尴尬的神色,转身将悠悠放进沙发旁边的安全椅内,学着婴儿的声音和悠悠说:“宝宝要乖噢,奶奶去做饭饭。”
  母亲进厨房忙活起来,父亲专心地看着电视。我坐在一旁,闻着这个屋子里熟悉的类似于棉被发霉的气味,还夹杂着刚打扫过的清洁剂的气味。屋子里老老少少,画面看上去非常温馨,却并没有让正月的气候更暖和一些。
  悠悠坐进安全椅后一直咿咿呀呀地吵闹,似乎觉得椅子内并不舒服,大概也不够自由,开始在椅子狭小的空间内用力摇晃。我害怕她因此而摔倒,于是扶住椅子的一侧,她的小手开始轻轻掰我的手掌,张着嘴发出模糊的声音,偶尔掉落一些口水在我手背上。我拿起她胸前的口水巾擦了擦她的嘴巴,握着她抬起来乱动的小小的手,肉嘟嘟的,很烫。她的手在我掌心里挣扎了一圈,脱离了我的控制。我看着她,她突然又抬起手,轻轻握住我的食指,几乎是同时,我将手缩了回来。
  晚餐很丰富,大都是一些松鼠鱼、东坡肉之类的家常菜。母亲专门将一碟豆腐圆子放到我面前,大概以为我喜欢吃。我尽量将每道菜都吃了几口,除了那盘番茄炒蛋,因为我对鸡蛋过敏。
  就像母亲在饭桌上突然提起自己已经五十四岁,而像我对于她年龄的一无所知一样,她对于我的了解,从喜好到饮食,也几乎一无所知。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决定不向母亲提起我准备离婚的决定。
  母亲让我住一夜再走。“房间我都已经收拾好了。”她说。我拒绝的时候,她的笑容很陕黯淡下来。
  “那我给你装一些过年前腌的豆腐乳还有腊排骨吧,你带上。”她又说。
  她去厨房忙活起来,碗碟瓶罐相互碰撞的声音和她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我走到厨房边,告诉她不用装太多。
  她背对着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声嘟囔着要找的东西,像是学生背诵课文似的。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小凯,这个水酸菜要不要也装上一些?”
  话说完,她突然就沉默下来,忙乱的双手静止似的悬在空中。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该说些什么,然后我看见她的双肩剧烈耸动起来,尽管她在极力克制,但啜泣的声音还是越来越清晰。我陪她站了一会,最终还是走开了。   她提着装好的东西从厨房出来时,鬓边的几缕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用水冲洗过了脸,但眼睛还是有些红肿。我没有直视她,只是默默接过那个装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黄色手提袋,不小心碰到了沙发的一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父亲怀里睡着的悠悠被响声惊醒,大声啼哭起来,父亲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哄。
  母亲把我送到楼下,我说:“你进去吧,我走了。”母亲点点头,站在楼梯口没有动。我走了几步,朝她挥挥手,她说:“开车小心一些。”我说:“好。”又走了几步,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动,我说:“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有空多回家吃饭。”我打开车门的时候,听见她在背后大声说。
  路上很挤,到处都是熙攘的人群,小孩子被扛在大人的肩头,手里拿着金箍棒样子的烟花,两颊被冻得红扑扑的,涌向广场放烟火。远处的天空透出红色的光晕,是要下雪的预兆。我沿着护城河边开,人群渐渐稀散起来。车内的暖气很足,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将车窗放下的时候,空中突然绽放起了烟花。伴着巨大的声响,绚烂的花朵映照在水面上,随即消散,另一片巨大的烟火又开始接续绽放。我减缓车速,母亲装好的瓶瓶罐罐在后座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突然哭出声来。
  九年前的国庆节,和丈夫领证半年后,我才告诉母亲。丈夫当时还试探地问我,我和父母是不是有血缘的那种。我告诉他,我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关系不那么亲近。
  剛出生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母亲。父母是公职人员,当时要严格遵守计划生育,所以我一在乡下卫生所出生,被发现是女孩儿的时候,就被直接送到了外婆身边。
  从我记事开始,我一直和外婆共用一个房间。水泥地的房间里,刚好摆得下两张并排的床,下床的时候要注意动作幅度,不然就要踢到对面的床板。长年累月挂着的帐子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窗户很小,外婆几乎不开,房间里充斥着发霉的气味。
  十五岁的时候,外婆去世,我户口本上的父母,也就是大伯和伯母催促父母接我回去,直到那时,我才正式回到县城的家。
  在父母和弟弟眼里,我像是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这在每次一起相处的空间里格外明显,他们随性地谈话,开玩笑,我则紧张地听着,不知要从哪里加入他们的对话。后来我试着融入他们,可以自然地插入几句话之后,我觉得好像有了那么一些归属感。可是,当手指头被刀片划伤的弟弟自然地在母亲面前撒娇,母亲亲呢地安慰他时;或者碰到父母吵架,弟弟可以一把将书摔在地上,大声说烦死了,而我只能像路上的旁观者一样,默默低着头经过,不知所措地躲进那个一半是仓库一半是床和桌子的房间。我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是没办法重建的。
  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时,我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痛苦与哀伤。我与他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大概就是高中半个月回家一次的碰面,和工作以后偶尔的家庭聚会。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未叫过我姐姐,大部分的称呼就是,“喂”,“嘿”,“让一下”。
  大概与此有关,我对婚姻一直有着强烈的渴望。我和丈夫相亲认识两个月后便决定结婚,他怕我后海,跟我确认了很多次。我告诉他,我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家庭,建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乐园。
  起初我们并没有买房子的打算。他是一所乡镇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则在同一个乡镇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做收费员,我们在镇上租住了一问民房,虽然居住条件不太好,但我们收拾得很温馨,总算有家的感觉。
  两年后的五月,我们的儿子康康出生。只有三十平的民房里挤着我们一大家子:我,丈夫,婆婆,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我和丈夫开始利用休息时间去县城里看各种楼盘,最终选定一片紧挨着幼儿园和小学的楼房,均价三千一平。我们选中了三楼,是个小户型,三室一厅,共七十三平米。
  一年后,房子交付完毕。取钥匙看房的那天,我和丈夫牵着手,看着空旷的水泥框架,幻想着以后每一个角落的样子。休息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网上搜寻各种家装图,搜索关键词类似于“小户型家装”“北欧风格装修”“日式装修”等等。我将喜欢的装修图片存储起来,甚至在电脑上建了一个专门的文件夹。丈夫则更加努力地到处给学生补课,节假日也不休息。
  我们总在忙碌一天之后,并排躺在床上,轻声抱怨现在住的民房有多糟糕,然后我给他看那些装修图片,他皱着眉,觉得太素淡,不喜庆。我嘲笑他审美老土,他也只是笑。
  房子装修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情,如果请装修公司来设计和装修非常贵。我们分别地找水电工、泥瓦工,一样一样来。我和丈夫根据休息时间交叉去看工人装修,尽量告诉他们我们想要的样子。一连三个月,我们看着防水一点点做好,米色的地板砖贴满整座屋子,随后是每个房间白色的门,铃兰花形的吊灯,它们一点一点形成了家的样子。
  然后是各种家具。整整半年时间,我们都在陆续购入各种必要的家具,我喜欢雕刻着木兰花花纹的实木床,实用却不太美观的棕褐色大衣柜,还有丈夫需要的宽大而舒适的书桌,米色带贵妃榻的布艺沙发,还有橡木的茶几和电视柜。
  我们专门选了康康两岁生日这天搬进新家。康康显然很满意,尤其是我在客厅中央铺的那块毛绒绒的加厚地毯,还有地毯一侧我专门给他搭的,印着喜羊羊的小帐篷。一整个晚上,他乐此不疲地在地毯和帐篷之间来回玩耍。
  我把最小的那个房间布置成康康的卧室,希望他一出生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卧室里铺满了淡黄色的壁纸,墙角有郁金香的印刻花纹,显得非常温馨。为康康购置的小床在此刻看来要比他小小的身体大得多,但他的成长速度非常惊人,刚买的衣服袜子,不久以后便小了一号。我想很快,他就会长成一个能自己穿衣刷牙,自己入睡起床的大孩子。那时候这个小小的房间应该就不够他住了。
  因为房子离上班的乡镇还有十五公里,我和丈夫最终咬牙买了一辆车,最低配的奇瑞QQ。加上房贷,我们每个月的还款压力很大。丈夫大概每周回家一次,而我则每天开车往返,工作上的事情不算顺心,每周一次的考核也很严格。尽管如此,回家看到康康,抱一抱他,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当然,康康身上偶尔还会夹杂着婆婆没处理干净的尿味儿。   搬到新家半年后,我因为一次重大的工作失误被开除。丈夫建议我先不要急着找工作,婆婆身体不太好,我正好可以在家专心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再出去找些兼职做。自那以后,我开始自己带康康。
  全职带孩子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耐心其实很差。康康的性格有些顽劣,也许是我太过于骄纵的原因。他喜欢将玩具弄得到处都是,我每次收拾完,都要告诉他玩什么再拿出来,不玩了要收到箱子里。但他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挥着小手表示不满,有时还会直接将手拍在我脸上。如果我提高音量,他便开始哭闹,不知从哪学的,躺在地上来回扭动,怎么也不肯起来。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坏习惯,比如朝人吐口水。我纠正过他很多次,甚至还动了手。因为很生气,我出手有些重,他的脸上瞬间红了一大片,哭得撕心裂肺,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嘴里只是重复喊着妈妈,妈妈。我抱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愧疚。
  康康出生之后,母亲来看过几次。出生和满月的时候,带来一些鸡蛋红糖什么的,总是坐一会儿就走。只是一次,我因为康康的事情主动麻烦了母亲。
  康康三岁的时候,刚上幼儿园小班。上学没几天,他就染上了水痘。我没有得过水痘,没办法近身照顾他,婆婆当时又生病住院,我便只好求助母親。
  母亲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来我们家了。她整天在康康的小房间陪着他,喂他吃饭、吃药,陪他玩游戏。等康康睡着了,她又来安慰焦虑的我,告诉我没什么事,只要不抓破,脸上就不会留疤。
  “以前小凯得水痘的时候,没忍住抓破了脑门上的几颗痘痘,现在都还有几个很明显的小坑呢。”母亲回忆道。说完,她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弟弟葬礼那天,我同母亲一起去墓地。墓地在离县城不远的一处山上,周围松树茂密。母亲很多天吃不下饭,几乎没有力气走路。
  我扶着母亲,家中两个健壮的男性亲戚抬着父亲的轮椅,缓慢地爬上每一道台阶。骨灰盒被灰褐色的泥土渐渐掩盖的时候,母亲还是忍不住恸哭起来,整个人像滑落的石块一样瘫倒在地上,我蹲下还是扶不住她,只好跪在地上,用双腿承接她的整个身子。弟弟和他妻子的墓碑紧挨着,墓碑上的照片将他们的婚纱照分作两半。母亲靠在碑前哭喊到嗓子干哑,仍旧不肯走,只是不停重复:“我的儿。”
  其他人陆续走后,我扶着母亲在墓碑旁的台阶上坐下来。母亲几乎虚脱,整个地依靠在我身上。我喂她喝水,她喝一口,又吐出来,然后突然抱住我的肩膀,用几乎已经嘶哑的嗓子哭着说:“小娟,我们都没有了自己的孩子。”
  四年前的夏天,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幼儿园的校车在经过一处施工区的时候突然侧翻,车内有十个孩子,其中三个死亡,康康是其中的一个。半个月前的五月九号,他刚刚过完四岁的生日,我给他做了一个喜羊羊的蛋糕,怕长蛀牙,只许他吃一块。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面对他小小的身体,他曾顽皮地捧着我脸庞说妈妈不要生气的小手已经没有了温度;还有我总是忍不住亲吻的他的小脚丫,总是亲一口然后说臭,他就会生气,现在那对小脚已经是冰冷的青紫色。我总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或者只是恶作剧,我抱着他,亲吻他,告诉他我给他买了新的乐高,他就会突然睁开眼睛,说:“妈妈,你又被我骗到了。”
  幼儿园给了赔偿金,当地新闻的头条是:幼儿园给予家属高额赔偿金。我不知道这个高额是基于什么而给出的标准,但在别人看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幼儿园取消办学资格,并赔付了足以让它们负债很多年的赔偿金,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父母们应该学会接受悲伤,再进一步就是无理取闹,或者贪得无厌。
  我没有工作,丈夫只是普通的乡镇中学教师,因为失去孩子而得到的赔偿金似乎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周围的人总是这样窃窃私语。丈夫听到的时候只是沉默,然后在那段时间学会了抽烟,一支接一支。我每天过的浑浑噩噩,有时一觉睡到中午,想起还没叫康康起床,跑到他的房间,发现是空荡荡的一片,连他的卡通床单都被叠放在一旁,我就开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时候,我煮着东西,然后坐在康康的小帐篷里忘了时间,锅和电磁炉全都烧坏了,厨房的屋顶一片漆黑。
  失去康康的日子里,时间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意义。
  我和丈夫的感情从那时候开始出现裂痕。尽管我们本来的感情基础也不深,结婚不过只是合适的原因,但他确实是一个诚挚和可靠的人。康康刚走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从学校赶回来陪我,听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要是我坚持亲自接送康康就好了”,或者是“要是给康康换一家幼儿园就好了”,甚至是,“要是不送康康上幼儿园就好了”。一开始他总是耐心地安慰我、劝导我,尽管他每天上课,还要往返于家和学校,已经非常累了。我想,是我持续的不见好转的痛苦让他加重了负担,他开始几周才回一次家,后来干脆是一两个月。
  丈夫收起了康康的所有东西,一并锁进了他的小房间里,甚至自作主张换掉了很多家具,他在试图让我走出悲伤。原来的上司听说了我的事情,告诉我,收费站最近有个岗位,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回去继续做原来的工作。丈夫建议我接受,他说,工作的时候可以忘掉其他事情。我回收费站工作了一个月,但却总是失误,最大的困难是,我已经没办法随时对着窗外过路的司机微笑,或者说几乎忘掉了怎么微笑。最后我还是没能坚持下去。丈夫有时也会试探地说,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我总是装作没有听见。
  就像他的学生一样,丈夫已经把我归为不再上进的一类,解决办法就是放弃。丈夫放弃了我。一年前,他第一次向我提出离婚,他告诉我,他被消耗地太痛苦了,他需要新的生活。我失声哭了出来,他拍着我耸动的肩膀,告诉我,房子和赔偿金都会留给我,如果需要的话,车也可以给我。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赔偿金,此前我们都刻意避开不提及。我明白,他这次是真的想要新的生活。我止住哭泣,沉默下来。我们结婚的这几年,时间就好像快进似的前进,我们生活的起伏被急遽地压缩在这几年时间内,过早地耗尽我们的悲欢,过早地耗尽了我们之间的感隋。
  不久后,我的弟弟和他的妻子在那次天然气爆炸中去世,丈夫得知消息后,没再提起离婚的事情。直到今年年初,他再次提出离婚,坦诚地告诉我,他和学校新来的女老师有了感情。   结局已经再清晰不过。
  元宵节的时候我去了一趟父母的家,他们刚从失去弟弟的悲痛中稍微缓和过来,因为悠悠的存在,呈现出一种不忍破坏的温馨。我那時本想问一问母亲,我要是离婚了,好不好。但我最终没有开口。
  今年三月初,我和丈夫去民政局签字盖章,结束了八年零四个月的婚姻。而后几天,母亲恰好来我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母亲启程后,我将悠悠接了过来。
  我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将悠悠的婴儿床一起搬过来。
  悠悠躺在我的一侧,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她起初只是睁着眼睛不肯睡觉,后来便突然哭了起来。我只好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个多小时,她才肯闭上眼睛。可我一将她放在床上,她便会惊醒,开始哭泣。我只好再次抱起她不停地走动,最后困极了,就抱着她坐在卧室里的单人沙发上睡着了。
  悠悠到家里的第三天,终于能够不哭闹地睡觉,但是半夜还是会惊醒,随即哇哇大哭起来。我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喂她喝奶,或者是给她哼童谣,但总是不奏效。
  这样连续折腾几夜,白天我的精神状况就非常坏,做事的时候经常出神,给悠悠冲奶粉的时候倒进冷水,或者抱着悠悠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幸好她没有从沙发上摔下去。
  悠悠很黏人,她在玩耍的时候,如果我离她太远,她便开始哼哼唧唧,如果我仍不去她身边,她就开始啼哭。我做饭的时候,也要把她放置在厨房不远处,让她能看到我。她玩着喜欢的玩具,会一直很安静。她喜欢玩的东西不多,都是带过来的一些娃娃公仔什么的,有时可以玩上一整天,专注力非常好。她也喜欢自己翻一些儿童绘本,指着图上的动物咿咿呀呀地说话。
  母亲让我多教她说话,悠悠一岁多了,还是说不清最简单的字词,母亲有些着急。我起初试着教她认字,很简单的“大”“小”之类的,她学的很快,但发音就是非常模糊,不仔细辨认的话根本听不清楚。在她兴趣好的时候,我总是教她重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之类的词。
  有时悠悠会做一些危险的动作,比如把头突然靠向地面或者旁边的茶几,我制止了几次。有一次我没注意,她一头撞向地面,虽然有地毯的缓冲,但脑门上还是肿了很大一块,她哭得停不下来。这时候我开始打量这座房子,突然觉得有些过分的冷清。浅色的家具,大片空旷的客厅,蓝色的几何花纹的地毯,几乎很少暖色的东西,整个房间有种冰冷的感觉。
  我试图增添一些东西,比如重新买一块毛绒绒的地毯,给茶几套上厚厚的套子,防止悠悠再撞上去,米色的沙发套可以换成暖色调的。我这么设想着,竞有些兴奋起来,甚至可以买一盏暖色的落地灯,在地毯的一侧可以放置一个大大的泰迪熊玩偶,悠悠可以靠在它身上。对了,可以把康康以前的小帐篷找出来,悠悠肯定很喜欢。
  脑海里出现康康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突然沉寂下来。悠悠从地毯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趴在地毯上,握住我的食指,就像康康曾经这样握着我说“妈妈我饿了”一样。我的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悠悠感受到我的情绪,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再也无法忍住的哽咽,哭了出来。“对不起,”我说,“康康,对不起,妈妈没有要忘记你。”
  晚上哄悠悠睡着之后,我站在了小房间的门口。白色的门上挂着我亲手制作的小猪佩奇十字绣,门把手上落满了灰尘,我很久没有擦拭过。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灰尘味扑鼻而来。
  他的小床上堆着拆卸下来的小帐篷,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他的玩具被整齐地装在两个大大的塑料箱子里,几只小猪玩偶被挤压地变了形。我轻轻打开箱子,一只红色的小皮球突然弹了出来,那是我在幼儿园门口给他买的。还有一叠厚厚的儿童读物,声母卡被折叠起来,还有学认动物的识字卡,就在这张床上,我用玩具哄着他,教他学会了“老虎”“狮子”,甚至还有我第一次听到的“貘”。当时我还贲陉,为什么幼儿识字卡会有这么难的字。牛皮纸箱里是康康的一些衣物,那件有老虎耳朵和尾巴的连体衣是他最喜欢的,但我只给他穿过一次,因为他总要尿尿什么的,那件衣服很难脱下;那件褪了色的缝着太阳花的黄色毛衣,是一岁的时候母亲给他织的,因为他说穿着舒服,于是那个冬天我总给他穿;还有第一次给他买的牛仔裤,他不肯穿;粉色的穿到幼儿园被小朋友笑话的小T恤……
  我把康康的物品一样一样拿出来,再整齐地放回去。整理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小的本子漏到了箱子的一侧。那是一本32开的素描本,我买来给他涂涂画画。第一页是我们一起画的房子,周围铺满了花瓣,他那时候说:“妈妈,我们给这个大房子取个名字吧。”再往后翻几页,是我没见过的图画,大概是他自己待着的时候画的。其中一页似乎画的是一个人,虽然不成形,但能看出短头发,穿着裙子,没有穿鞋子的脚画的尤其大。我屏住了呼吸,在床板上将那幅画慢慢平展开,在装订线的一侧,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个小小的字,妈妈,汉字上面还注了拼音。
  我的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落到那片画纸上,用彩笔涂成红色的裙子慢慢晕染开来,我着急地用衣袖擦拭着,白色的袖子上染了一片淡淡的红。我抱着那本画册,躺在他曾睡过的小床上,泪水不停地落在床板上,滴滴答答。
  母亲给我打了电话,说早上刚回来,下午就过来接悠悠。
  我将悠悠的衣物和玩偶收拾好,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候给她洗了一个澡,换上我给她新买的淡黄色外套。她闻着自己身上橙子味的沐浴露,模糊地发出“香”的发音。这个字我这几天经常说,她记住了。我陪她坐在地毯上晒太阳,她抱着绘本来回翻。
  母亲提着一堆东西过来,都是小凯单位给她和父亲的一些慰问品,有螺旋藻、钙片、蛋白粉什么的。“我和你爸不会吃,都拿来给你,都是好东西,多补补身子。”她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去厨房给她做饭,她推辞说不用,还要回去给父亲做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用很严肃的语气说:“饭已经煮好了,还走什么。”母亲有些无措,我缓和了语气,说:“爸爸的等会我用饭盒装一些,你给他带回去。”   母亲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抱着悠悠认图画书上的字。锅里的油滋啦滋啦,还是能听见母亲教悠悠说,“蓝天”,悠悠只会发出“天”。母亲又教她,“白云”……
  我炒了黄瓜虾仁,悠悠很喜欢吃,但母亲却没碰。我以为她是吃不惯,几番推辞,她才说,她对海鲜过敏。我将夹起的虾仁放回碗里,彼此沉默了一会,我说:“我鸡蛋过敏,上次去的时候,你还炒番茄鸡蛋。”母亲看了看我,表情有些复杂:“怪不得你上次没有吃,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番茄。”
  “那扯平了。”我说。母亲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笑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母亲突然從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装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母亲。
  母亲说:“是小凯的照片,他们单位洗给我的。我拿回去总忍不住翻,给你爸爸看见了,又要伤心。他难过又不说,总一个人怄在心里。”
  我把牛皮纸袋打开,有一本厚厚的相册,还有一张绿色的农行卡。
  母亲小声说:“这是小凯的补偿金。”
  我把银行卡还给母亲:“钱我不好保管,还是你自己放好。”
  母亲不接,说:“你就当帮我存着。”
  我不肯。母亲突然哽咽起来:“拿着它,总像是我害死了小凯。”
  我没有说话。悠悠抬头看着奶奶,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抱过悠悠,哄着她,不哭不哭。
  母亲哭了一会,我给她递纸巾,她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渐渐缓和下来。
  “这几天我天天梦见小凯,”母亲说,“梦见他追在我后边,像小时候一样,说,妈妈,你不要忘了我。”
  我没有说话。
  “我也害怕,”母亲把头转向阳台,“高兴的时候,我都不敢大声笑。”
  悠悠在我怀里挣扎着,指着地上的图画书,要去地毯上玩,我把她轻轻放到地毯上。我想到,与悠悠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有时我总刻意与她疏远,仿佛是一种自我惩戒式的赎罪。
  我看了看母亲,说:“我知道。”
  母亲回头看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悠悠爬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指,指着图画书上一个短发女人,下面的词语是:女人。悠悠指着那两个字,说:妈妈。
  我别过头去,不让她们看见我的眼泪落下来。
  我送母亲到楼下,她坚持不要我开车送她,说自己打个车就好。我没有强求。我看着她们上了那辆黄色的车牌尾号是89的出租车,朝她们挥了挥手,笑着看她们离去。
  那张绿色的银行卡被我锁到了抽屉里,和康康的那张放在一起。和银行卡一起锁上的,还有那本小小的画册。在画册的第一页,我和我的儿子康康,一起画了一座房子,在房子前面,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周围铺满了花瓣。我在房子下面写了两个字,注上拼音,教他念: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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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逢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个什么滋味。昨天晚上他尝到了,翻来覆去的像炸油条,硬是折腾出了一身汤汤水水的臭汗。他抻着被子用脚挑着扇了几次风,通身凉爽了许多,皮肤却一下子紧巴起来,身子似乎忽然缩小了一圈,鼻洞内似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爬动,酥酥痒痒的,弄得老逢像爆米花般进发了几个山摇地动的喷嚏,震得窗玻璃簌簌作响。老婆翻了个身嘟囔,这待地震啊,动物有些反常。老逄知道老婆的意思,但他没理这个茬儿,由平躺改作侧卧,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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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日  折弯了的管弦乐  多像你吃过了吗的庸俗问候。  这种低俗的想象  在平时  多不好意思说出来。  如果这最后一日,还不说  难道要等明年说吗  今天不说  这一年简直就是一个空白。  因此在今天  在文字洁癖盛行的一年里  在最后一日  说出——  折弯了的管弦乐  真像一次庸俗的问候或隔夜饱嗝  然后我安心地睡去  再在深渊里复出,痛快地记下  比秒射更荒谬的一次口语高潮  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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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鲁迅在《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两文中提出,将“立人”的思想,主张以“尊个性而张精神”和“重独立而爱自繇”作为新文学发展的核心开始已有百年的时间,而中国文学在这一时期也拥有了新的书写对象,建立了新的文学表现形式,形成了新的文学价值观,构建了新的审美原则。  在鲁迅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新文化运动对“人”和“妇女”等一系列问题的发现,例如下文首先要谈的《伤逝》,就是在该时期易卜生有关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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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做旧了的生活,提醒我每天要看一下镜子  从貌似另一个人的脸上  提炼一生的不安。痛楚的人  时常微笑,从镜子上空  摘下安慰的花环  多年之后,我已经舍弃了对镜自照  脸上有斑点、黑痣,皱纹逐年累加  头发掉了很多  用帽子遮掩。活着是世上最大的镜面  不仅是我,众生都在其间  顾盼、轻蔑,相互当作看不见  而我清醒,每一张脸,都有相像之处  不是额头和嘴角  就是眉毛、鼻子和眼  至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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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是什么雪?  预示冬天即将结束,还有诸多的消融和生长。  残雪的《家访》《卖废报纸》等都写到了她的慢慢长大,还有成长的过程。真是一组好散文。你读,我们都坐在石墩上听——那一瓣一瓣落下的花呵!  还有《雾中的牛》,俞胜说,四十年的时光也像是一道浓雾,而正在把这浓雾吹得渐渐消散的唯有思念。  思念的力量这么神奇?  思念是火,可以燎原,也可以是水,能把所有的升腾覆盖和压抑。这是作家给我们的一点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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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到以缅甸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是这篇《黑鲤》。在这篇小说中,我得以结识一位缅甸籍的汉子。  以廓大的海面、高远的天幕为背景,作者在他的调色板上调出鲜亮逼人的色彩,灰色、粉色、红色、淡青色,配以灯塔的永恒之光,太阳的“入侵式彩染”,这油画般浓郁、凝重的色调,涂抹出来的海域风光,令人大饱眼福。让我想起邓刚的《迷人的海》,“蓝色的海,黄色的岸。他像一个酱褐色的海参,慢慢地爬着,从冷如冰窖的海水里,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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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找到王强。  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开口说。两栋楼宇的缝隙问挤过来的太阳光,越过窗口,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半光明,一半昏暗。父亲恰好坐在明暗分界线上,坐成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我看着父亲一半明朗一半晦暗的脸,对他说,行李、干粮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出发。父亲偏转头看我,整张脸陷入晦暗。我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打开里层,抽出一张窄窄的暗黄色的火车票,在父亲眼前摇了摇,说,你看,车票都买好了。父亲接过车票迎着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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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时,我刚好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洞山洼的小村子里。村子背靠着资源丰富的舜耕山,山上肥关的青草壮实了我们的牛羊,绵延的松林提供了一日三餐的燃料,自然生成的石头因为是极坚固的造房材料而充裕了叔叔大爷们的腰包,当然,这些都是大人眼中依山而居的好处。于我一个正处于对外界事物产生浓厚兴趣年龄的孩子而言,山的重要之处在于,我可以站在它的顶上眺望北面的城市。一年之中,也有几次可以跟着大人翻过山头去城里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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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中夏令新  立夏已过,小满将至。门前的枇杷由青转黄,屋后的蜀葵高过人头,这些都是让人愉悦的事。  这时节最愉悦的事情,还是去浦溪河边听布谷鸟的歌吟。  布谷鸟就是大杜鹃。今年第一声布谷鸟鸣是立夏那天听到的,彼时我正步行于上班途中,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是施工中的工地,我的耳朵却敏感地捕捉到高处回荡的钟声——布谷、布谷……两声一度,清晰而有穿透力。  真好啊,又听到一年的布谷鸟鸣。  停下来,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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