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繁华拥挤的霓虹街头邂逅我时，当你看见我匆匆地斜眼瞥你一下再优雅从容地与你擦肩而过时，当你发现我穿着简单的长裙蹬着复杂的皮鞋冷漠地穿梭于人群甬道时，请你不必惊讶。我对现在的自己已无异议，我的长久以来积累的改变，冲淡了内心曾经极度的恐惧与惶恐。也许这样的麻木很好，让我不再抗拒真实，不再反映时间的溃烂。那么，也请你不要讶异了。我不喜欢你用这样惊愕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异类，和你们一样，我只是一只每天为了明日的生活挣扎再颓败的甲虫而已。
　　如果你认为我说了太多的废话，我向你道歉，不经意间浪费了你做两道数学题的宝贵时间。那么，我们就开始好吗。别担心，下面的绝不是废话了，我仅仅是在讲一个故事而已，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真真实实的生活剪影。如果你看了，觉得它简直不可思议，那很好，我会庆幸挽救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让你不至于步我的后尘走我的老路。为此，也许你得感谢我。
　　好了，我们真的该开始了，也许你该泡一壶咖啡的，跟我一同咀嚼苦涩。不放糖的，也不必加注牛奶。
　　
　　过去时：沙丁鱼罐头的日子
　　
　　我的妈妈很爱我，但她不在我的身边。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跟我的哥哥被亲爱的外公分放在婴儿车的两侧噘着奶瓶推出去晒日光浴。我的哥哥当然和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我妈妈是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的现代公民。他是虚长我86天的表哥。我们的感情很好，只是表达的方式有些奇特罢了，外公一定是很怀念那段童言无忌的时光的，以至于在我们长大后他仍然常常讲起那些被放在婴儿车里发生在襁褓中的小故事。
　　妈妈要上班，这点我可以理解。可是对于婴儿时期不能得到母亲的关怀享受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我始终耿耿于怀。小学四年级，我独自在外求学。在杭州那所被称为贵族学校的校园里除了独立我什么也没有学会。妈妈在此期间来杭不上五次，我因此很幸运地成为较早获得解放争取到自由的一批人士之一。哥哥曾经和我同窗苦读于杭，但半载之后终光荣告病还乡。
　　初中一年级，妈妈和爸爸一同赴杭打创事业。我被送往外公家居住。一个人住在那间刷着粉色涂料的房间里，每天早上啃着面包拎着牛奶骑五分钟的单车到学校上课。妈妈每星期给我打一个电话，有时有事，也打两个或三个。接着，三年一晃而过。我初中毕业。念高中的时候，要骑十多分钟的路，我来不及啃面包就跑到学校的食堂里买炸排充饥。妈妈仍然留在杭州，有时会忘了在周末给我打电话。
　　常常会有人问我：“你想妈妈吗？”我微笑。
　　我记得我摇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日子，容不下思念。
　　
　　现在进行时：我不再相信
　　
　　班里的夜自修总是很吵，坐班的老师像块木头一样坐在讲台上无动于衷。在值日班长的两声徒劳的“安静下来”之后，班里的噪声再度沸腾。
　　我消磨了整整一节课做出一道关于波形的物理综合题。结果一对答案，发现一开始的解题思路就错掉了。于是我很悲哀，把笔一扔就趴下去睡觉。可是不幸的是我根本就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静下心来，别提睡觉了。这时徐黧涵凑过来问我：“你不舒服吗？”她的声音粘糊糊的，很潮湿。我头也不抬地摇了摇：“太吵了，很烦。”徐黧涵不再出声，我知道她是不会烦的，她曾经在所有的人都热火朝天地谈论HOT、NRG的时候依然可以漠然地背英语单词。
　　回家的路上华灯摇曳，我混沌的脑子被风洗得清醒了许多。一个人慢慢地骑着车，感到安心。放学铃响起的一刻，我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不理会身后哎哎乱喊的徐黎涵。我也不知犯了什么邪，最近她老动不动就跟我急，还像个老妈子似的罗罗嗦嗦。我尽量避开她，尽管我没有朋友而她是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我仍然保持距离。妈妈打来电话，内容重复累赘：“你要好好念书，听外公外婆的话，别让我担心……”听一句话听了几年，我很腻，但一直一直还是盼望妈妈的电话，盼望握着亮晶晶的话筒温习那句千百次在耳边萦绕的感觉。那里有着妈妈精致的温柔和包装的华丽。穿透耳膜。
　　我没有思念，但依旧希望。
　　把自己关在刷了粉色涂料的房间里，放震耳欲聋的朋克。天空蓝得像一种疾病。这是谁说的？有时候我会用厚重的被子裹住全身在里面放声大哭，让积蓄许久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滂沱。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不知道自己为了谁哭。我只了解这样的宣泄方式很好，既不过激也不迟缓，可以避免自己的过份麻痹。把整个人搞得虚脱一样疲惫，我欣赏病态的事物。因此，我拒绝亲近徐黧涵。拒绝玷污她的明媚与纯粹，她的透明与澄净。我只是个习惯黑暗的孩子，哭泣地站在悬崖的边缘，看见仅有的一线光亮从身边无声息地擦过，伸出手，却始终抓不住。等着它越走越远。连叹息也再来不及，我驻立着，没有追逐。
　　张隐被处分的消息传开后，我简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我跑到政教处旁的黑板下，看见白纸黑字鲜红的印章含着张隐的名字在阳光中膨胀，越胀越大。张隐失踪了，处分布告贴出的第二天张隐的位子就空了。下午的第一节课，他的父母焦急地在教室门口张望，班主任领着他们去了办公室。可是张隐还是没有回来上课，也没有回过家。一连三天，我一放学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拎着书包披着校服满大街地喊张隐的名字。城市的天空还是清澈依旧，角落里高大的樱花树温情地洒落着粉白的泛着光影的花瓣。张隐失踪了。那段时间我好像崩溃了一样。不停地翘课不停地哭泣。张隐的那双愤怒惶恐的眼睛一遍一遍地从脑子里掠过。交织在黑暗的阴影里溃烂变质。
　　张隐的父母报了警。警民一条心，他很快就被找到了。当衣着光鲜神色疲惫的张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他的泪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纯净明亮，不含一丝杂质。跟小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明亮的眼睛让我感到不安，我轻轻地问：“你怎么能这样？我很担心你。”“对不起。”他把眼睑垂下来，“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打架闹事，喝酒吸烟，但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在乎，在乎曾经的优秀辉煌，在乎现在的劣迹斑斑。我觉得，觉得自己已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张隐最后还是被开除了。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朋友开的酒吧里做事。我劝他回家，他摇了摇头，说：“回家干什么，没人管我”。我说不是啊至少你还可以见得到他们，即使不在一起了，总归见的到的是不是，你失踪的那天他们还一起来学校找你，一起报的警，真的张隐。张隐似乎一愣，但随即站起身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那又怎么样。我的奶奶，再也回不来了。”
　　张隐是我从幼儿园直到高中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都是成绩好好的乖乖仔，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个疼爱他的奶奶。高一那年，奶奶生了病，躺在床上咳嗽气喘。张隐放学回家就端茶送水地照顾奶奶。可是，爸爸妈妈突然离婚了，甚至没有一点前兆。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奶奶拉住张隐的手喘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撒手归天了。于是张隐开始喝酒抽烟交女友结烂仔，逃学打架赌博闹事。他说他要报复。
　　妈妈打电话来，劈头就骂我，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老师把我在学校的种种劣迹都告诉了她。她因此头一次在电话里大声叫骂，她骂我是一个不求上进没有将来的废物。我哭着喊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我不要再相信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我发誓永远都不要再哭。收拾好东西，我决定去投奔张隐。
　　在那间嘈杂的Disco酒吧里，我和张隐卖酒调音磨碟，闲的时候就蜷在角落里疯狂地喝酒，在舞池里疯狂地蹦的。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我对张隐说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再也不。
　　多么希望 生活水只是如此而已 偶尔开心 偶尔刺激 偶尔贪玩不羁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 天空会变得清晰 大地将会更干净
　　天天生活天天不再自己。
　　妈妈站在酒吧门口喊我的名字，我呆在那里忘了反应。她走过来拉我的手，她说：“跟我回家吧，我带你回家。”
　　走进教室，我看见徐黧涵的明媚澄净的脸，同学们吵成一团，值日班长徒劳地在叫“安静下来”。徐黧涵微笑着给我一大叠的本子：“我帮你记的笔记，好好地看。”
　　妈妈陪了我一年中1/4的时间，我们每天缠在一起很珍惜很珍惜。张隐的父母给他买下了一间漂亮的Disco酒吧，他很惬意地当小老板。我去那里喝过一杯香蕉汁。
　　妈妈回杭州的那天，我送她。她拎两个大大的包神采奕奕。我说妈你是不是很舍得，她反问你说呢。我没有说话。
　　突然眼眶很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