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第二枚月亮

来源 :中学生博览·小说绘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acky122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①]
  我摔跤了。被一截木头绊倒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痛得龇牙咧嘴,好久没能站起来。如果不是妈妈一定要叫我跟踪爸爸,我也不会来到这黑咕隆冬的地方。
  妈妈的话还在我耳边响起:“抓赌的人随时可能进村,你爸爸也许会在今晚被他们带走,你一定要跟牢他。”我忍痛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爸爸早已趁着黑夜逃走了。
  暮色降临,房子、牲畜栏、柴草垛悄然隐退,似乎要给黑暗让出空间。那空间里有无限的虚空,又藏着巨大的深渊,变幻莫测。我似乎闻到了什么,是一种腐烂菜蔬的酸甜味,再一闻,一股草腥气扑鼻而来,还夹杂着粪缸的臭味、烂泥的气味、腐败的番薯味。再走一段,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趔趔趄趄地行走,放大的脚步声在耳边轰响。真想大步奔跑起来,又担心惊扰黑暗中的沉睡物。
  [②]
  妈妈老让我做这样的事,真是烦透了。
  当然,比起屁颠屁颠地跟踪大人这类事情,我更讨厌那时的天竟黑得那么快、那么彻底,根本不给人看清它的机会。没有路灯,有月亮的晚上又是那么少。家里的灯更是奄奄一息,还经常停电。
  我奶奶就盼着停电,这样她就可以把煤油灯点起来,来电了还舍不得吹灭。煤油燃烧的气味有点臭,豆荚大小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根本看不清碗里盛着什么。
  “要那么亮做什么,还能把米饭吃到鼻孔里去?”奶奶却振振有词。
  我对着黑暗的空间扮了个鬼脸,好像另一个和我声息相通的人,正在屋子的另一端看着我。屋子很黑,除了火苗照耀到的那一点地方,也只是影影绰绰的影子与影子或影子与黑暗的交错叠加,其他地方根本看不清。
  外面,天光早已暗淡下来。大地关了门,只从窗户外漏进一点星光,微弱得近乎在一锅子黑米粥里,洒上一点白芝麻粉。门外,野猫在叫,不连贯的喵呜喵呜声,渐渐远去的喵呜声。它正从橘树的树枝上跃下吧,一翘一翘地走,非常骄傲的样子。
  我已经吃完饭。我是家里吃饭最慢的一个,我是故意的。从来没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吃完晚饭的我,不是遵循妈妈的命令去跟踪爸爸,就是像死鱼一样躺在床上,肢体昏昏沉沉、脑子健步如飞。
  夜很深很深很深了……树睡着了吧?鸡冠花睡着了吧?瓦片睡着了吧?蚂蚁睡着了吧?鸭子睡着了吧?世界也睡着了吧?只有我和村外的小河没有睡。它在哗啦拉地流着,我听见自己的血液也在哗啦啦地流着。到了晚上,它们流在一起,它们流得很欢。
  我是在爸爸与我说了那件事情之后,才开始失眠的。
  爸爸说,美国人要造一枚月亮挂到天上去,它的亮度相当于五十六个满月的亮度。也就是说,一旦造月成功,我们的夜晚将会变得和白天一样明亮。
  爸爸对我说:“等到那一天,你就可以在月亮底下写作业了。”他对奶奶说:“到时候,您老人家就可以在月亮底下缝衣服了。”他又对我妈说:“你编草帽的时候,就不用开灯了。”
  他没有对我爷爷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爷爷在晚上根本没什么事情可做。有没有月亮,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爸爸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原来在遥远的美国,竟然有人要帮我实现梦想。可是他们真能造月成功吗?万一那人造月亮砸下来,怎么办?该多大、多重的一个啊!如果砸到屋顶上,非把屋子砸塌不可;要是不小心砸到路人的头顶上,不是要砸死人的吗?难道在天上有一根铁绳子系着那月亮,不让它掉下来?一直一直系着,那到底是一根什么样的绳子啊?它会不会有松动的时候?在一个随时可能坠落下来的月亮底下行走,不是很危险吗?
  我对在月亮底下写作业没什么兴趣,可我太喜欢天上有两个月亮的感觉了,一定非常美妙,就像宇宙这只老母鸡下的双黄蛋。并且天再也不会黑了,我也不用那么早就被赶到床上睡觉了。
  可是,我仍对爸爸的话将信将疑。在家里,奶奶和妈妈干脆就不相信这事,她们天黑了睡觉、天亮了起床,停电的时候照例点起煤油灯,从来不过问天上的事。
  只有爸爸,每过一段时间,总要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一说。
  “我敢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两个月亮。人家美国人能想到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我清晰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右手上举,食指与中指微微张开,成剪刀形状,好像在发布某项神奇的指令。
  每次爸爸说起这个事,总是那么高兴,比打牌赢了钱还高兴,连眉毛都在笑。爸爸告诉我,这个人造月亮其实是一个塑胶做成的反光镜,科学家要将它装入人造卫星,发射到绕地球运行的轨道上。
  这个反光镜到底有多大?是不是像我们村里的晒谷场那么大?他们是怎么把它弄上去的?难道有一架传说中的梯子通往那里?另外,塑胶做的怎么能反光呢?
  我的问题多得问不完,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未知的事物都搞搞清楚,比如为什么鸟能飞起来,而人却不行?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真的是猴子变来的吗?毛毛虫是怎么变成蝴蝶的?为什么剪头发的时候不会出血?这些问题折磨得我无法入睡。可爸爸根本无法满足我像大人的烟瘾一样强烈的好奇心。
  “我现在无法解释那么多,不过一切都有可能。月亮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们就等着瞧吧。”爸爸大手一挥,从餐桌前起身,先是东张西望一番,趁着妈妈进厨房的当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门外,马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③]
  爸爸又去打牌了,他一上了牌桌,就没了白天黑夜,着迷得把自己都给忘了。他说打牌能让人更加热爱生活,永远不会自杀。一个人只有在打牌的时候,才会觉得一切皆有可能,这世上没有一副牌是重复的……爸爸还想说出更多关于打牌的好处来,却被妈妈厌恶地打断了。
  “打牌、打牌……就知道打牌,也不见你打出个锦绣河山来。还是想想怎么赚钱吧!踩一脚油门,钱就来了。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不愿意?”妈妈在说买三卡的事。
  “叫我像傻瓜一样见人就问:喂,你去不去哪里哪里啊?呵,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爸爸激动万分,好像妈妈马上就要拉着他去招揽生意。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妈妈眉尖紧蹙,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把人像牲畜一样,从这个地方载到另一个地方,难道不是傻瓜干的事?”爸爸一脸挑衅。
  “我知道你怕什么,脸皮子薄啊。你放心,我绝不勉强你。”妈妈冷笑道。
  “我什么也不怕……你说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梗着脖子,转过身去。他生气了。
  见状,妈妈也不敢多说什么,气吼吼地走开了。
  爸爸很有本领,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让人无法辩驳。没错,他看过很多书,是我们家最有学问的人。世界上有学问的人都是这样的吗?自己不喜欢开三卡赚钱,却说那是傻瓜干的活。他喜欢打牌,就要说出一大堆打牌的好处来。
  我并不反感爸爸玩牌,至少在那么黑的黑夜里,他有事情可做了。而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
  那时候,纸牌刚刚兴起,村里十有八九的男人都在玩牌,而十有八九的女人都在反对玩牌。就像拉锯战一样,时不时擦出一些矛盾的火花来,男人、女人为此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长夜漫漫,黑灯瞎火,不打打牌、吹吹牛,我们能干什么啊?”男人们振振有词。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待在家里啊!一家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有什么不好?可你们的屁股就像长了疮,一刻也坐不住。”女人们恨恨不已。
  多嘴多舌的女人真讨厌,男人们只把她们的话当耳旁风。
  我看着一张张纸牌被一只只黝黑的手逐一认领,有人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有人唉声叹气。很快胜负已定,纸牌重回桌面,被整理、被清洗、被齐刷刷地反扣在牌桌上,等着被再次认领,成为一副好牌或一副烂牌有益或有害的组成部分──只要你不累也不困,这个过程就可以无限地玩下去。
  谁也不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爸爸不知道、眼镜叔叔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在摸牌的时候,嘴里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一边摸、一边叫,叫着心目中纸牌的名字──那左右整个牌局的关键一张。整个气氛由此变得热烈,这是少数几个夜晚中我的见闻,让人难忘。
  可绝大多数的夜晚,我都没有这样的幸运。爸爸不会轻易让我跟到那地方,说那里不是小孩子该去的。除了我的嚎啕大哭偶尔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外。
  [④]
  当又一个跟踪之夜来临,我决定不再执行妈妈的命令。我假装跟着,却半途返回,我实在厌倦了这样的差事。一看到我进门,妈妈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编织活也忘了做。
  “你爸跑了?往哪个方向跑的?”妈妈开始紧追不舍。
  “我哪里知道,两眼一抹黑,站起来一看,人就不见了。”我丧气地说。
  “在哪里跟丢的?”她越来越像电影里盘问奸细的高官。
  “在磨房外面吧,天太黑,没看清楚。”我敷衍她。
  “怎么又是那个地方……”她似乎有点不相信。
  我在毫无疼痛感的膝盖上揉了又揉,却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这个晚上,妈妈破例没有赶我上床。她一会儿叫我去大路上看看有没有陌生人进村,一会儿叽哩咕噜地说,不知道今晚会有哪些人和爸爸一起玩,最好眼镜叔叔不在场。因为他老婆为了玩牌的事,已经喝过一次农药了。
  “你说他老婆,那个山里女人还会不会做傻事啊?”妈妈问我。
  “应该不会吧。”大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啊!我讨厌回答这种问题。
  “她那种一根筋的女人,真是难讲。”妈妈忧心忡忡。
  村里的女人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喝农药,实在是农药太好找了,家家户户都有。电视里很多女人一和丈夫吵架,也喝农药。我真不知道农药有什么好喝的,又臭又苦……肯定是苦的吧?
  但我不再想农药的事,我在想月亮。月亮……那枚人造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挂到天上去。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试图寻找新月的影子,可天上一片寂寞,除了那轮弯月,瘦叽叽、寒棱棱,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要的是满月:圆的、亮的,不凋谢、不毁灭,夜夜如此、四季常青……我是那么相信,这世上将会出现这么一枚月亮。
  为了不错过第一次看见它的机会,我开始仰着脖子走路,大白天也如此。常常走着、走着,就把脖子抬得老高,让人担心那脖子可能会像被风过度吹拂的芦苇秆子一样断掉。因为我的走路姿势,他们给我取了许多绰号:鹅小姐、呆子、豆芽菜、接水喝的人。还有更难听的,我都不好意思说。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照例仰着脖子在田埂上走,边走边微张着嘴。忽然一只大鸟从头顶上空飞过,那堆稀烂的、让人恶心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我的头发上。从此,我的绰号“吃鸟屎的人”就被固定下来了。
  我还是不打算告诉他们关于月亮的事。我愿意忍受这些羞辱,以便有一天报仇雪耻。那就是当那轮完美无缺的月亮从我头顶升起的时候,当他们惊呆了的时候……我将告诉他们,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当爸爸在牌桌上把一件件衬衣磨得稀烂的时候,我却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寻找月亮的影子。不仅在天上找月亮,还在池塘里找、水田里找、镜子里找,凡是圆的、透明的、有亮光的,都被我当成了月亮。这件事情让我吃尽苦头,撞得鼻青脸肿不说,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跌到茅坑里,弄得一身臭。
  伙伴们总是取笑我:欸,你干么老是仰着脖子?你的脖子快要断了!难道你还想吃鸟屎不成?欸,大家快来看这个要吃鸟屎的人!
  我被弄得双颊通红、尴尬万分,心里恨死他们了。
  [⑤]
  这天晚上,爸爸照例一吃过晚饭就不见了人影。他一出门,天色立马暗下来。我等着遵循妈妈的指示去假意“跟踪”他。她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似乎并不知道爸爸已经溜走的事实。我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任何指示,一身轻松。
  家务完毕后,妈妈开始在白炽灯下编草帽。我搬条板凳坐在她边上,偶尔帮她拿点小东西。她也不赶我上床睡觉,似乎很高兴有人陪着。   凭直觉我知道那个晚上已经很晚了,我困得眼皮子一个劲地往下压,可妈妈还是没有提睡觉的事。我也不提。我还没有过整晚不睡觉的经历,我非常想知道天是怎么一点点亮起来的,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天空一点点变得明亮。就如我很想弄明白,童话里的魔鬼是如何化做一股青烟,钻到锡瓶里去的。
  妈妈的草帽终于编好了,最后一点蒲草都被她塞进帽檐里,如此完美。她用一个手指头顶着这顶充满蒲草气味的帽子,转了又转,非常得意。
  就在她转动那顶草帽的时候,有声响从村庄的中间位置传来,急急地,夹杂着哭声、喧嚷声。随之有狗吠声、脚步声、物体的撞击声,越来越多芜杂的声音慢慢汇聚进来。我妈把草帽一丢,奔了出去,我紧跟在她后面。
  天太黑了,有微弱如影子一样稀淡的灯光,从“吱呀”打开的窗户里泼出来。有人站在窗里张望,询问一声,得到一声含糊的回答,又一声不响地关上了。
  妈妈牵着我的手在逼仄的弄堂里摸索,好几次脚底打滑差点摔跤。我们互相搀扶着,先是来到蒋光头家,再寻到长脚阿常家。
  从阿常家底楼房间里渗漏出的灯光暴露了一切。没有警车、没有围观的人,大门敞开着,兰竹菊横七竖八躺在绿色天鹅绒桌布上,是一个仓皇撤退的现场。
  谜底很快揭晓了,眼镜叔叔的老婆再次喝了农药,家人发现的时候已口吐白沫。现在,他们正抬着她去镇上卫生院洗胃。就是说,当她的男人和我爸他们正热火朝天地打牌时,她却在家里偷偷地喝农药。她肯定是不想活了。在我们村庄,还没有人第二次喝农药而不死的。
  我被妈妈拽回家躺到床上,已是后半夜。我把被子死死地蒙住脑袋,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被横着抬出去的样子。她的胳膊像长长的枯树枝那样垂下来,她拖在地上的长发被抬她的人踩到了,也毫无察觉。她会在第二天清晨,由拖拉机运回村里。天一亮,他们就会在村口搭棚子,她冰冷的身体在出殡之前将被安置在那里。有人会在那里哭嚎、有人会在那条路上撒纸钱,女人的亲属还会来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头痛得厉害,坐不起来,对妈妈说不想去上学了。她竟然同意了。一碗红糖煮蛋端到我床前,红彤彤的,就像打碎的落日。她叫我赶紧吃了,继续睡觉。
  我问她爸爸在哪里,她面无表情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眼镜叔叔的老婆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河那边走过来。她的长辫子一甩一甩的,看起来很高兴。她逢人就说:我回来了,我不死了。我以后再也不管他的事啦。
  奇怪的是,梦里的我很清晰地知道她已死去的事实,于是就很想问她:你不是喝了农药么?他们都把你抬进棺材里了,你都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还洗衣服呢?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梦就醒了。
  傍晚时分,爸爸回来了。他眼睛通红,看上去非常疲惫。只吃了半碗米饭,他就说吃不下了,他要睡觉了。
  妈妈把他扶到床边,帮他脱了衣服和鞋袜。他马上就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来。
  接下来很多天里,爸爸一直在睡觉。白天睡、晚上睡,好像他在梦里有忙不完的事。
  [⑥]
  “爸爸快起来吧,好吃饭了。”我站在他床边。
  “爸爸快醒醒,你都睡了好几天了。”我摇摇他的胳膊。
  他打开半只眼睛,皱了皱眉头,马上闭上了。
  “你们先吃吧。我不饿。”他转过身,把被子往上拉,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在爸爸睡觉的那几天里,眼镜叔叔把他的女人埋在一个山坳里。几天之后,他把儿子托给别人照顾,自己跟着一个建筑队外出打工了。
  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再出门打牌,他完全可以找到更有默契的玩伴。事实上,也有人或明或暗地邀请过他。
  这一夜,昏暗的灯光下,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再次提到买三卡的事。还说长脚阿常和蒋光头都找到工作了,听说工资很高,我们也不能“落后”。
  听到昔日牌友的名字,爸爸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伸了伸脑袋,又低下了。
  妈妈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他,马上鼓动起来:“你是他们几个里,最聪明、最有前途的。我们不打工,我们要做小老板、赚大钱,怎么样?”
  “怎么做小老板、赚大钱?”“爸爸心不在焉地问道。
  “开三卡。”妈妈再次旧事重提。
  “那个东西少说也要上万块吧?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爸爸淡淡地说。
  “这个你不用管,我可以去借。”妈妈充满鼓励地看着爸爸。
  “向谁借?再说,那么多,以后怎么还?”爸爸仍是疑虑重重。
  “……不用担心这些,很快就可以还上。我可以跟车卖票、收钱,你只要去考个驾驶证。”妈妈兴奋地说。
  爸爸不吭声。后来,他还是接受了妈妈的提议,只要她把买三卡的钱借来,他就去考驾驶证。
  [⑦]
  一个春日的早晨,爸爸到底开上了三卡,从这个小镇开到另一个小镇,在数个小镇之间往返,接送那些赶集的人、贩卖商品的人、游手好闲的人。一天之内,要在相同的道路上往返数十次。
  我妈说,爸爸开三卡的样子很帅,特别是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夹支烟的时候。妈妈则兴高采烈地收钱、找钱、数钱,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常常很早出门、很晚回家,用“披星戴月”来形容比较合适。
  这一个傍晚,奶奶早早做好了晚饭,热腾腾的米饭已经上桌,还有三、五样不同种类的小菜,荤素搭配,让人看着垂涎欲滴。自从爸爸开上三卡后,我们家的伙食大为改善。我和奶奶坐在饭菜的香味里等他们回家。
  天已完全黑下来,三卡单调的“突突“声,一直没有在院门外响起。我蜷缩在椅子上,聆听着、期待着、想象着。
  “怎么还没回来呢?菜都要凉了。”奶奶一会儿探身张望,一会儿把那些盛菜的盆盆碟碟逐一摸过。她搓着手,嘴里念念叨叨:都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呢?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爸爸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妈妈在屋子里团团转。   那边的事情正在激烈地进行中,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无可改变的大事件,而这边的人却什么都不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似乎都是这么发生的。
  那天晚上,爸爸一进门就说:“我们出事了,三卡跌到沟里去了。”
  身后,妈妈鼻青脸肿地进来,沮丧地说:“估计要报废了。”
  爸爸又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居然没事,只破了点皮,站起来就能走。上来才知道那是一个水库,再过去几步就没命了。”他一边往嘴里填东西一边说,好像在转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奶奶听得眼睛都直了,不相信事情可以那么凶险。那天晚上,她一直哆嗦着身体,有点说不出话来。
  爸爸开始狼吞虎咽,妈妈则抽抽噎噎地哭上了。不知是心疼那三卡,还是因为害怕──她的额头肿了,脸颊还有血迹,估计随着那三卡一路打滚着跌下去。
  哭完后,妈妈说:“再借钱买一辆吧,我不相信咱们家的运气就那么差。”
  爸爸低声说:“还是去工厂打工吧,那样没有风险。”
  奶奶也在边上说:“还是去做工吧。”
  妈妈不吭声。她不甘心爸爸和长脚阿常、蒋光头他们一样,她更不想让他们接近爸爸。或许是一种嫉妒吧──这是我的猜测。
  后来,三卡进了废品回收站,爸爸开始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有几个白天还参与了几场牌局,可一到晚上,他就乖乖地回家。
  他开始帮妈妈做家务活、手工活,田里的活也揽着做。爸爸变得勤快起来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全家既为此感到高兴,又有点吃惊。
  [⑧]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爸爸坐在院门口吸烟,看见我进门,马上把烟掐灭,站起身,看着我:“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背着书包,绕过他进屋。
  “你妈去镇上拿活了,晚饭我来做吧。你要吃点什么?”爸爸问我。
  “随便什么啊,都可以的。”我嘴上胡乱应着,心里实在诧异,爸爸以前可是从来不做饭的。
  在我做作业的时候,爸爸系上妈妈的围裙、戴上妈妈的袖套,在灶台间忙开了。那柴棒有点湿,松针半绿半黄,弄得整个屋子里全是烟,呛得我直咳嗽。
  妈妈回来了,她拿回更多的活,同时也拿到了钱。她抽出一些递给爸爸:“喏,给你买香烟的。”
  爸爸没有接,迟疑着说:“我想着这烟能不能戒了它,挺费的。”
  妈妈顿了顿,没有接腔,爸爸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顿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妈妈负责添柴,爸爸在灶台前忙活。妈妈说着镇上的事: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谁家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她看见镇上商场里的双门冰箱,有一个人那么高,很气派。
  爸爸说,等有了钱,我们也买一个吧。妈妈说,她早就想买一个了。说到这里,他们就笑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已经是秋天了,那可能是最后一个适合乘凉的夜晚。爸爸的竹椅子没有放平,一直“咯吱咯吱”地响,他也不管,只顾躺在上面摇啊摇。他和妈妈在聊冰箱的事。他们准备到时候自己做冰棒吃,肯定既好吃又解渴。一地的毛豆壳、花生衣、橘子皮和瓜子壳。一张《参考消息》卷了边,丢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看。
  树叶哗啦啦响,好像被顽童的手拨弄着,一路拨过去,拨到夜的深处。
  “爸爸,那个月亮的事……你还记得吗?”趁着妈妈进屋拿东西,我飞快地说道。
  爸爸做了个微微起身的动作,身体仍平躺着,那么平坦。
  “月亮,哪个月亮?哦,你还记得这事呀?”爸爸笑着说。他怎么能那样笑?
  “那个月亮怎么样了?”我的声音轻极了,就怕妈妈出来听见。
  爸爸愣了愣,笑着说:“科学家们应该还在研究吧!别担心这个,等我们有钱了,把家里的灯泡全部换成一百瓦以上的……”
  灯泡怎么能和月亮比?那是月亮啊。秋天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乱飞,我胡乱拍打着,一只也拍不到,简直气极了。
  “报纸上没说他们研究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上天?”趁着妈妈还没出来,我一口气说完了。
  “这个嘛,报纸上没说。他们最近好像都在说怎么挣钱……”爸爸剥了一颗花生,扔进嘴巴里。
  妈妈捧着一盆子玉米出来,她的脸在微弱的光影里,慢慢移过来,一颤一颤,有种重叠的效果。我担心刚才的话都被她听了去,等一会儿又要嘲笑我了。
  “吃完这个,可以睡觉去了。”妈妈把盆子往我面前一丢,拿了一个大的给爸爸递去。
  “今年的玉米真甜、真糯……饲料厂的工作已经说妥,过几天就可以去上班……”他们的声音懒洋洋、轻飘飘,一路滑跌,向夜的深处直线滑过去。他们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这一刻,我恍恍惚惚。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赶我上床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我的话还没说完。
  而爸爸,那个躺在竹椅子上的爸爸,在这样的夜晚,怎么就不说点别的?
  夜彷彿更深了,村街上小孩的叫声渐渐远去,远到一个没有光亮的屋子里,被大人藏起来了,听不见了。我起身,慢腾腾,原地挪动步子,抬头望向那漆黑的天穹,没有月亮,也没有梯子。明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还是怀了无限热望,连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爸爸、妈妈在说话,那声音依然轻飘飘、虚晃晃,仔细地听,又什么也没有。有一刹那,我和爸爸的目光隐约接上了,天那么黑,一切光亮转瞬即逝。
  我看着想象中爸爸的脸,一步三回头,走进那间没有月光的屋子里。
  天黑了,我要睡觉了。
其他文献
前文提要:  海员吴奇拜托海边杂货铺里的高三女生周诺帮忙转寄一封信,好心的周诺答应了,由此展开了接近一年的书信往来。周诺的好朋友章鱼和章鱼喜欢的女生蒋晓晨是另外两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的进展并帮着忙。  吴奇一出海就是一两个月,半年才回家一次,他的父母早已离异,父亲去世,母亲另外成家,他在陆地上没有家。信是寄给他母亲的,母亲听力不便,书信是最适合交流又不打扰母亲现有家庭的交流方式,为了
期刊
韩伟师范学院毕业后,来到一县城中学学校教书。他教的是高中一年级。  韩伟第一天到班级来上课,在教室门口就看到了一幕恶作剧——教室的门略微敞开,门上放着两把笤帚,一个女同学急忙奔往教室,一把笤帚落在她的身上,又滚落到地下,而另一把笤帚则挂在了她的头发上,笤帚就和长发搅在一起,伸手去摘,没能一时顺利地摘下,全教室的同学立刻哄堂大笑,最后还是另外一个女同学前来救助,才得解脱。  韩伟站在讲台前,脸上写满
期刊
[男孩的老照片]  徐欣在同桌刘森浩借给她的书里偶然翻到一张照片,一看就知道照片有好些年了,照片里的刘森浩似乎还是个小学生,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就是整个人小了几个号,还蛮可爱的。那应该是一场家庭聚餐,每个人都很开心,桌子上还放着蛋糕,徐欣盯着照片,一脸思索状。  “浩子,照片里的你看起来好奇怪啊,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就是不太对劲。”徐欣对坐在旁边的刘森浩说道。  “因为太小了吧,照片里的我刚满十岁。”
期刊
正上着网,同学群里突然爆出消息,老郑有孩子了!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详情。界面几乎被刷屏,千篇一律问着同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的事啊?男孩还是女孩?  爆料人好心地提供情报,一个月前,郑嫂生了个男孩。  郑嫂是老郑的老婆,老郑,是我们高中的班主任。  实在没想到当年那个痴愣傻呆的老郑如今都要当爹了。我不由得暗笑,那个傻大个子哪里会当爸爸!  [1.]  老郑本名郑坤,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兼
期刊
——“如果……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  ——“我会想念你,在余生所有失去你的岁月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你。”  [01.树与少年]  高考在即,毕业班照例延长晚自习时间,每天下课都很晚了,天色如倾覆下来的一瓶浓墨,偶有一两颗星子在夜幕里寂寥地闪烁。  父母工作忙碌,我不像其他女孩子,放学了有家人殷切地候在校门口,嘘寒问暖。我独自抱着笨重的书包走在回家路上,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直
期刊
嘉琳推荐:唐小诗到底是不是有病啊?名侦探柯南的粉丝肯定会一边看一边杀伤脑细胞了,结局一定会出乎你们的意料,嘿嘿~~  [01]  唐小诗最近变得神神叨叨的,整天戴着一副褐色的大框眼镜,盖住了她那张不大的脸的三分之一,行为诡异地穿梭在校园的各大娱乐场所。例如:某场晚会的排练现场。  中午最热的时段,同学们成群成群的去了食堂,偌大的排练场上,寥寥几个学生却依旧在重复练习着一幕幕简单的场景。这时,唐小诗
期刊
长长的时光像一段执念,我以为走不出的是繁密沉闷的森林,却不过半笼盈盈月色。  [美国是哪个星球]  八月的时候,月色会透过我窗前那棵桂花树凝在院子里,桂花的醇香引得我思绪乱飞,忍不住打开了窗,一双透亮的眼睛正无邪地望着我。  小瞳踮起脚递了一把桂花过来,我接过桂花冲她笑。我说,小瞳,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又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真的吗?  “真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我说着从窗台翻了出来,陪
期刊
小宁推荐:我们都是不完美的孩子,但我们都能在绝望的时候遇见惊喜。  [1]  五月的第一个周末,上午,沈小樱走在滨江公园的红枫树下。  附近有很多人捧着一块印着“家教”二字的纸牌,等待顾客光临。沈小樱来找贾良辰。贾良辰周末会到这儿来和公园里的老头儿下棋。  一个阿姨叫住了沈小樱:“同学,你能辅导初中的语数外吗?”  沈小樱正想说我不做家教,阿姨却说:“我看着你就觉得亲切,我女儿一定会喜欢你。”  
期刊
春艳推荐:暗恋经常只是一个人的事,却留下了那么多让我们共鸣的故事。淡淡的忧伤带着夏天的味道,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曾经的青春年少。  [1.鱿鱼丝的鸟语]  “My heart beats her waves at the shore……”我把泰戈尔的《飞鸟集》藏在语文书下,轻轻地读出了声。时间是下午第二节课的尾巴,戴酒瓶底的数学老师依旧不厌其烦地挥舞着三角尺,午后三点的太阳斜斜地在黑板上打下大片的晕影
期刊
广丽推荐:朋友的情谊呀,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那些岁月我们一定会记得,朋友的情谊呀,我们今生最大的难得,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  老鬼同我在村子里一同长大,我们没穿同一条裤衩,但我们穿同一件内衣那是真真切切的,老鬼喜欢霸气侧漏型的御姐,而我喜欢文艺淑女型的萝莉。所以按照人生轨迹的发展方向,我和老鬼打出生起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我们都是有梦想的,老鬼希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而我却希望自己能够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