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别

来源 :江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ongfus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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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朱老师托梦
  这一天,据报道是北京三十年来最冷的一天,零下17摄氏度。
  小区的供暖好像得到了酷寒到来的消息,比往常更勤奋地工作着。
  子夜时分,暖暖的被窝暖暖的屋里,朱老师悄悄地来到我身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托付给我一个梦。我在黑暗中睁开眼,那个梦清晰如在眼前:
  朱老师对我说:“我就要走了,你帮我去放一群小鱼儿吧。”梦中,小桥绿苔和清澈的河水似曾相识,一群被释放的小小鱼儿顺着水流,欢快自由地游向远方,留下一圈圈涟漪。她微笑着指给我看,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一个新生婴儿仰面天空,甜美地笑着。
  白天,张抗抗(朱老师的女儿,著名作家)从杭州发来短信,她母亲病危,已经送进了杭州浙医二院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
  我惊坐而起。全身突然冷得发抖,摸摸索索抓到了手机。马上订机票。双手却发颤不听使唤,一个“送出”的指令总是难以实现。朱老师是来告别的。她要走了。泪水盈满了双眼,再也看不清手机屏上显示的提示。马上去机场,一定会有机票。我相信,爱常常会是一种奇迹。
  我喃喃自语:“朱老师,等我…… ”声音微弱而遥远。
  二、朱老师和小鱼儿
  杭州、建德、月亮坪、江水、沙滩……在记忆深处叠现,穿过时间隧道,纷至沓来。
  我与朱老师在江边沙滩上散步,我挽着她的右胳膊,她用左手抚着我的掌心,手掌上传来心底的温暖。
  我与她一同参加《浙江日报》文艺副刊的笔会,笔会在建德的月亮坪举办。
  那是20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日子。早上,我从绍兴到杭州,拖着一只行李箱往浙报赶。远远看见写有“浙江日报”的大客车已经发动,著名报人李君旭站在车前,正抬着胳膊看表。
  李君旭是这次笔会的总领队,他高大的个子,有着播音员似的男中音。见我走近,他扯起嗓门吼:“全车就等你一人了!”那时我是个文学青年,对文学大咖非常崇敬。李君旭盛名远扬,周恩来总理去世后,他创作的《周恩来遗嘱》在民间广泛流传,对“四人帮”的下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然他为之付出了锒铛入狱的代价,直至“四人帮”被打倒,他才扬眉吐气出了监狱,收获了荣誉与光环。
  我不敢看他,涨红脸缩着脖,一声不响钻进了汽车。
  车上坐满了人,随行的周老师正在清点人数。他面色严肃地责怪道:“喏喏喏,绍兴嘠近还要迟到!”感觉满车微愠的目光刺向我,我尴尬而狼狈地寻找座位。
  “来我这儿坐吧!”一个温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像遇到救星似的转过身去,第一排的位置应该是留给德高望重长者的专座,声音正是从那儿传来的。没错,就是她,给我解围了!她皮肤白皙,高高的双颧中间耸着挺直的鼻梁,一双细眯眯的眼睛,透出善解人意的温暖目光,朴素的短发熨帖地拂在耳边,掩饰不住她年轻时的靓丽。我心跳加速,她会不会就是那个久负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刚调到《江南》杂志社的朱为先老师?我有些紧张又很期待地转身朝她走去。
  没错,她就是朱为先老师!她挪着身子,招呼我坐下。她个子不高,有恰如母亲的厚实身体和丰硕的胸。怕我挤,她又往里挪了一下,一边宽谅地说:“一大早从绍兴赶过来很辛苦的!长途汽车哪有那么准点的!”
  她的话暖到了我的心窝里,我暗自庆幸遇到了一个懂得体谅我的人。我抹了抹脑门上沁出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是呀是呀,昨天想早睡还是没早睡,就怕迟到还是迟到了!”
  她安慰道:“业余作者不容易的!没关系,咱们赶上就好!”她将咱们加了着重音,好像我们相识很久,轻松地驱走了我的紧张与尴尬。
  江水鼓噪着,推起另一轮波浪。饭后自由活动,朱老师提议一起到江边散步。
  “最美的事儿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此时,月亮像一个水晶球一样,游走在深蓝色的玻璃上。
  朱老师正在向我讲述《海的女儿》:“……当海是非常平静的时候,你可以瞥见太阳,它像一朵彩色的花,从它的花蕊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她的普通话带德清口音,声音细软柔和,在月色下、在水的上空轻轻荡漾。我惊讶她的血液里好似流淌着童真,整个身心都被童话滋养着。
  波浪渐渐平静,水浸湿了我们的鞋底。我们正要离去,见沙滩低处,浪潮经过的地方,有小小的荧光跃动,一跳一跳的,接着这小小的光点就消停了,稍息,又起劲地跃动。那点点银光是这么细小,那么微弱,就像融在沙滩里似的,一般人很难察觉。朱老师眼尖,好奇地拉着我往那光点跳动的地方走去:“去看看,那是什么小精灵。”她的双腿与身体相比略显纤细,双脚小巧,支撑着丰满厚实的身体,下坡的步子就显得有些摇摆。我抽离她的手,站定着,说:“我去吧,万一有个意外我跑得快。”她咯咯笑着,没有理会我,兀自朝那光点跳跃的地方走去。
  她像孩子似地蹲在地上,用手小心地捧起沙滩上的小生命——那是一些银色的小鱼儿,被一波波的浪推上了沙滩,江水退去,它们被搁浅在这儿,作着生命的努力抗争,小小的身体,在月色的映照下,跃动着点点荧光。
  “回到大江里去吧,你们的妈妈等着你们呢!”她怜悯的口吻像是这些小生命的妈妈,眼神专注而充满慈爱。我们一起把小鱼儿捧在手心,走向江边,轻轻地把它们放入水中。
  抢救完跳跃的生命,我们把那些已失去生命的小鱼们埋在密密柔柔的沙子里,隆起了一个小小的沙堆儿。“这里就是它们的家。”朱老师放心地说着,一边将沾在手上的沙粒清除干净。
  完成了这些,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月亮停在天空不走了,水晶盘一样挂着,旁边好多闪闪的小星星。”回去的路上,朱老师一路都在背诵着自己的作品。
  这一夜我们宿在月亮坪最好的宾馆。我们俩住进了同一间架在水面上的屋子。屋的地面由厚厚的钢化玻璃铺就,能见到深蓝色的水在脚下流漾,水面不时掀起一圈圈涟漪,那一定是不肯安睡的鱼儿和风的戏水。   夜深了,我轻咳一声,试探朱老师是否已经入睡。她轻轻地回应:“小鱼儿们一定找到家了。”
  我扑嗤笑出声来。我们都无法入睡。
  我说:“朱老师,我一定是沾你的光,住进这么美的屋!”
  她说:“两颗心撞在一起是缘分!只要你的心是美的善的,总会与美好相遇。”
  我们俩同时大笑。这一夜,我们这两个虽然相差几十岁、隔着辈份,却有着同样的近乎孩子般疯癫的“文学爱好者”,讲了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有的是自己即兴编的,有的是童话书里的故事。我们在水声和笑声中度过了一个毫无睡意的夜晚。
  三、孩子
  天还没有放亮。空气与地面好像冻成了一个大大的冰球。我戴上棉帽,蹬上棉靴匆匆上路了。
  清晨的北京机场不像白天那样热闹。我倚在售票窗口,紧张地盯着票务员的表情,等待着她搜票的结果。她才二十出头,睫毛膏刷翘的睫毛下双眼笑盈盈的,给人一份亲和感。我向她大致讲了去杭州的理由:“我必须要买到票,朱老师一定在等我!”我反复强调。
  “哦!”她飞速地滑动着鼠标,很认真地说:“我相信人到临终是有意志的,会一直等着他希望见到的人赶到。那年我奶奶去世前就是这样,我爸爸在新疆,她一直等到我爸爸赶到才合眼!”
  “票会有的,别着急!”她宽慰我。
  稍息,她态度友好地给我出了一张待机票,“有座位的,”她说:“你想见的那个人,一定会等着你!”
  飞机到达了杭州萧山机场,我惴惴不安地拨了婴音的电话(朱老师的小女儿张婴音,儿童文学作家)。电话那头是忙音。不详的征兆闪电一般掠过。
  焦急反复的拨打中,婴音终于接起了电话,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我已经一片混乱,无法判断到底妈妈会怎样……你还是不要来了,免得看到难过……”她抽泣着,说不下去了。电话“啪”的断了,留下一串茫然不知所措的嘟嘟声。
  “我要走了,帮我去放一群小鱼。”我晃了晃脑袋,耳边是朱老师的声音,清晰的梦。
  “朱老师,等着我,我一定去买了小鱼,完成你的托付后,就来见你!”我嗫嚅着走出机场,
  跳上一辆出租车,急慌慌朝绍兴鱼市场赶。
  汽车驶出高速,我感觉一阵阵眩晕。
  建德那次笔会,我严重晕车。我们坐大巴去月亮坪镇上采访,朱老师早早给我占了前排的座位,见我上车,她起身让我坐靠窗的座位,从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塞在我的座位旁,小声地说:“备着点,要吐时用,实在不行还可以打开窗户!”
  之前,我对自己已有身孕浑然不知。早上起床,一连串的呕吐,还以为是这几天连续坐汽车颠簸所致。朱老师不知从哪里去要了酸菜和辣萝卜条,她像个孩童一样顽皮地笑着,把酸的和辣的放在左右手,要我挑选,我抓起了辣萝卜条就塞进嘴里。她眯笑着眼,侧着脑袋,看着我狼狈地咀嚼,端给我一杯水。
  傍晚,我们去爬山,朱老师问我:“我去替你请假,你别去了吧?”
  我皱了皱眉问:“为什么?”心下思忖,莫不是是她年龄大了,爬不动山,让我陪她去散步吧?
  她没有理会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观察你两天了,你大概是怀孕了!”
  我愣愣地站着。我实在没有任何做妈妈的心理准备,我工作不稳定,我要当作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
  我嘴角撇出一个疑问,歪着脑袋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丝毫不在意我的态度,亲切地说:“我看你连着呕吐两天了,情绪也不稳定,这哪像是一般的晕车或是水土不服。要知道,我可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呀!”
  我咬着嘴唇,固执地加入了登山的队伍。我就要去跳就要去跑,自然流产就省事了!
  我们的队伍进行登山小组比赛,李君旭扯着嗓门招呼:“加油!看谁最先拿下瞭望塔上那面旗帜!奖励就是晚上吃大虹鳟鱼!”我登上一块大岩石,正准备往下跳,一双手拉住了我,小小的软软的手,白皙的皮肤下裸露着青色的血脉。是朱老师。她一直默默地跟着我,我顾自往前冲,却浑然不知她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她吃力地喘着气,“你不能跳,慢慢下来!”她依然微笑着,语气却很坚决。
  我一定是被她感动了,也许还有无可奈何。我从巨大的岩石滑下来,跟着她走,一边踢着脚边的碎石。
  下坡时,我们走得很慢,朱老师走在前面,她挑选那些盖着红色松针的柔软的路走,确认没有危险,就唤我:“走这边!”
  快到山脚,小路渐渐宽阔,地面踩得很瓷实,泥土发红,路两边是笔直的杉树,夕阳透过树缝撒下一片细细碎碎的金色,整个山间散发着森林的甜味。
  我们并排走在一起。她抓起我的手,逗笑我:“你看你看,鱼妈妈来了!”我扑嗤笑了出来。
  我们又挽起手,走在下山的路上。一种母女般的情感温暖着我。我出生在一个医学科学家的家庭,父母亲太忙,把出生不久的孩子一一送出家门,交给奶妈喂养。等我们长大回到父母身边,他们忙着著书立说做科研,常常疏忽了与孩子的交流。我自小就幻想,哪一天母亲能搀着我的手,与她的体温一起温暖呢?朱老师的手小而柔软,我尽享着这双手、这颗心传递给我的满满的爱。
  朱老师突然问我:“你知道抗抗的最大理想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张抗抗——她的大女儿是著名作家,我读过她的小说《北极光》,她描写的人物很打动我。
  路边是婆娑的竹林,在春的季节里,笋尖儿争先恐后挤挤挨挨地生长,繁衍着延绵不断的新生代。朱老师的眼睛迷人地笑弯着:“抗抗小时候,我问她,你长大了最想做什么?抗抗毫不犹豫地说:‘当妈妈’!”
  她瞄了我一眼。我满脸疑惑:大作家小时候的梦想竟是当妈妈?朱老师好像看透了我的疑问,缓慢而沉着地继续着她的话题:“其实我们最伟大的使命就是组建一个家,传承生命,当好妈妈!”她长舒一口气,好像为明白表达出她的观点而轻松了许多。
  “珍爱生命,这四个字并不简单,每一棵草一朵花一条小鱼都是生命,在我眼里甚至每一块石头都是会说话的!”她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我注意到,一只小飞虫正叮在她脸上,她轻轻地挥手让它离开,好像对待一个调皮的孩童。   “当好妈妈很难,但是很幸福!”她讲起了她与她的两个女儿的故事。
  那时候,她在中学当老师,每个月微薄的工资,除了养活女儿以外,还要资助婆家的亲戚,“张白怀去劳动了(注:朱为先老师的丈夫,自1952年起就遭受了不幸,被强迫离家劳动改造),那真是要一分一厘一丝一毫地精打细算着过日子。”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提起这些苦难的往事,好像是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脸上没有阴霾也没有怨艾。
  “抗抗要上小学了,要一个书包,但是最便宜的书包也要几元钱,我就想自己给她缝一个。找来找去,我找出了一块土布,花的,我想还挺好看的。”她羞赧地笑了,“我好不容易缝好了,里面能装好几本书呢。可是,那天放学回来,抗抗挂着眼泪,说同学们一个个比谁的书包好看,都嘲笑她这个土布袋子。”
  “那时候螺蛳是最便宜的荤菜,青菜也才几分钱一斤,那就是我们的主菜。螺蛳汤拌饭就着青菜,又好吃又便宜。我呢,宁可省下饭钱,也要带女儿去看儿童剧、舞台剧、话剧。我还带她们去看过芭蕾舞呢!”她回忆起这些尘埃里的故事,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
  我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生怕她会从我身边突然消失似的。
  “我现在理解了抗抗为什么会梦想当妈妈!”我说。一个从日常生活中抠出钢镚儿带孩子去看话剧的妈妈,想方设法给孩子做美丽书包的妈妈,长长的黑夜的小巷中伴着孩子一路讲故事的妈妈,孕育出两个女作家的妈妈……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样的母亲可以与朱老师媲美,在这样一个母亲面前,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当母亲?
  林间的山洼里,虫儿们使劲鼓噪着。走着走着,我站住了,问道:“朱老师,我还是想不通,你的日子过得这么难,生活对你太不公平了,你怎么还能总是把微笑挂在脸上?”
  一丝阴影掠过她的眉际,她沉思片刻,顺手从路边的灌木丛拈了一片黄叶在手心,揉碎了,又撒手放回泥土,慢声细语地说:“就说我独自带孩子那几年吧,日子虽然很艰难,但是,有可爱的孩子陪伴我,再苦的日子也就不觉得艰难了。”微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有时候,路显得很长很难走,但是你可以用一个个童话故事去填充它,让这条路变得很有意思。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写故事,故事写得精彩不精彩跟作者有关,跟别人没有关系。既然跟别人没有关系,有什么理由对别人绷着脸呢?”
  那天晚上,确实如李君旭所说,我们的饭桌上端上了一盘诱人的虹鳟鱼,上菜的服务员说:“这虹鳟鱼难得吃到啊,是我们富春江的特产,周恩来总理来这儿时,我们做的也是这种红烧虹鳟鱼。”
  我专挑了鱼的眼睛,我要做妈妈了。我暗自发现我已找到了做妈妈的理由。我举起筷子。吃了鱼眼睛,孩子的眼会很漂亮。我孩子气地想。桌对面,朱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四、作者·编者
  杭州萧山机场到绍兴的路并不遥远,如果车开得快一点,用不了半小时就到了。但我觉得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此刻朱老师躺在重症监护室,她是不是一定能等到我完成她的托付,听我讲放生小鱼的故事呢?
  汽车下了杭甬高速进了绍兴。
  那时还没有家庭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高速。我翻译了第一篇纪实小说《狗与它的主人》。翻译完后,我寄给朱老师,请她帮我发表,随后的日子,便掰着手指计算着哪天可以出版了。
  有一天,朱老师忽然出现在绍兴,站在我面前。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当她笑容可掬地连着喊我的名字,我才确信这是真的。
  我们沿着鲁迅故居前的青石板道走,一弯小河沿着不宽的路向前延伸,河面上有一挂挂小桥,河道窄窄的,河壁的岩石长满了青苔。我们步上了小桥,踏入小巷,青石板的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美妙的声响。她说:“你翻译的这个故事太感人了!”
  故事讲述的是主人与他的两条狗的故事。
  清晨,老人带着他的两条狗去森林里散步。出门时太阳还是金色的,树尖儿像燃了火一样。忽然,林间暗了下来。顷刻,雷电大作,大雨倾盆而下。主人急急地带两条狗出了树林。在下山的路上老人心脏病犯了。道路崎岖,路途遥远,两条狗狂吠求救。山上空无一人。情急之中,两条狗艰难地用嘴咬住老人的衣角一点点往前拖,用身子使劲拱着老人的身体一步步往前推,连拖带拽,硬是把老人带出山,送回了家。在邻人的帮助下,老人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朱老师用手比划着说:“翻译小说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首先要把故事读懂读透,包括作者的风格,语句的特点,然后根据你的理解来进行再创造。”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放慢了语速说:“我觉得哦,”她又停顿了一下。朱老师一向很少批评人,更不要期望听到从她嘴里讲任何负面的语句了。我心一沉,便问:“朱老师,稿子是不是枪毙了?”
  她几乎笑出了声:“你别紧张,这么好的故事我怎么舍得把它枪毙呢?”她往前走着,我跟上她的脚步,她回望我一眼,说:“你的翻译太拘泥于原文的字句了。我知道中国人与美国人在文化上是有差异的,如果你不能理解原小说的文化内涵,一个字一个字直译会太牵强。”听朱老师这么说,我心里更加肯定:翻译稿被枪毙了!
  “从你翻译的整个故事来看,原作中主人与狗应该是父亲和孩子的关系吧?咱们中国人往往不太理解这一点,‘狗和人怎么会是父与子的关系呢?根据我的理解把你的翻译稿改动了一下,包括称谓,我专程来绍兴找你,就是怕自己改错了,特地来向你求证,并征得你的同意!”她停下步来,抿起嘴,很诚恳地望着我。
  这个夜晚,听说朱老师来了绍兴,好多业余作者都带着自己的作品来看望她,围着朱老师,听她谈文学:“黑暗的那一面当然可以写,但是作为作家还是要多写真善美,让人们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希望!”她用肯定的语气说:“文学的本质就是愉悦并鼓舞人们!”她的整张脸都洋溢着笑容,这笑容一直延展到她大大的耳轮!
  五、寻找
  汽车终于到达绍兴。我急急地赶去市场寻找小鱼。
  大云桥农贸市场,门口活跃着一排鱼摊虾摊。我仔细地寻找,乌鲢鱼鲫鱼螺蛳青黄鳝还有鳗鱼,就是没有朱老师托梦给我的那种寸把长的小小鱼,甚至连体态小小的泥鳅都见不到。   我沮丧的往市场深处走,心底问道:朱老师朱老师,买不到小鱼是不是可以买些大鱼呢?好歹也是鱼啊?
  我分明看见朱老师微笑着对我说:这世界上分工很清楚呀,大鱼可供人食用。还是尽量找小小鱼吧,那些拇指长短的鱼苗们,它们还没长大呢!
  朱老师从不愿意让别人对她失望,她更相信自己的生命距离衰老还远。那年她已79岁,虽然患有高血压,已连续多年服用降压药,但她的声音清脆而年轻,她擅长步行、体力尚好,她还想证明自己具有充沛的生命能量。那一次家乡的老同学聚会登山,张老师担心她会过于劳累,劝她不要去,但她执意去了。登山回到杭州后,由于过度劳累而诱发了脑溢血。
  那年我已去了美国。在大洋彼岸,我隔三差五给朱老师打电话。我知道她又去了绍兴,去看望我的女儿,带去了《白雪公主》《海的女儿》和《格林童话》;她像一个外祖母一样,定期给我女儿寄去她编辑出版的一系列《少儿故事》;逢年过节时,她会寄去亲手制作的写满期望话语的美丽卡片。
  可是,这一天我始终没有拨通她家的电话,甚至在后来整整的一段日子,电话那头都是令人费想的无人应答。但是我深信:爱是一种怎么也丢失不了的联系。我一定会找到朱老师。
  我在纽约的图书馆翻到了张抗抗新著的散文集。其中有一篇《苏醒中的母亲》轰然入目,文章讲述了她的母亲突发脑颅出血的前后:
  年近八十高龄的母亲长期患高血压,令我一直牵挂悬心。2002年秋天的这个凌晨,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母亲猝发脑溢血,已经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
  飞机降落在萧山机场,我像一粒子弹,从舱门里快速发射出去。子弹在长长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转弯,而我的双脚却绵软无力,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散了……
  走进重症监护室最初的那一刻,我找不到我的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只是一天,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了管子,头颅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
  张抗抗《苏醒中的母亲》
  我把书丢给管理员,径直疾步去了旅行社,订回国的机票。我的脑袋涨得发痛,原来失联的真相在这里!
  我怎么从没有考虑过疾病会一如常人降落在朱老师身上,为什么我没有不断关照她嘱咐她提醒她,生命老化就是身体器官不断衰竭的过程,她的生命故事当然躲不开衰老的章节!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高血压病?在人生的一系列丧失中,唯有亲朋好友的关爱是必须不断增加的。爱可以原谅一切,唯独忽视不能原谅。
  自责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丝丝地将记忆撕割成碎片,穿过机场的玻璃大门时,没有看清大门的存在,一头撞去,几乎粉碎了我的眼镜。
  朱老师去生死关头游了一遭。她回来了。她真正回来了吗?她还认得出我吗?
  急匆匆地走进农贸市场,一位妇人拦住我,拎着一条鱼干问:“螺蛳青要不要?今年刚腌制晒干的,新鲜的还能见到血丝呢!”
  “我要找鱼苗!”我说:“兴许你能帮到我!”
  妇人摇摇头,失望的口吻:“嘠好的鱼干不要?现在是冬天,哪有鱼苗卖!”
  我心一凉,不甘心地说:“我一定要买到小小鱼儿,是我的老师托梦给我的!”
  我把故事大概讲了一遍。妇人歪着脑袋,将鱼干靠在腿边,同情地说:“临终托付是一定要办到的!喏,门外西北角上,专门有那些偷偷来卖鱼苗啊或者野生动物啥的,也许你能碰上呢!”
  从纽约飞到上海,我搭上了去杭州的大巴。路上,我记起朱老师曾经给过我张抗抗在北京住宅的电话,她说:“你留着,兴许哪天抗抗能帮到你……”
  这是我第一次给抗抗打电话。
  “我妈妈手术后,还在浙医二院住院,我爸爸一直陪着她……”
  原来,找到失联的朱老师并不难,只要有这份心。我从值班处问到了朱老师的床位。穿过楼道的时候,一个精干的老人正在我前面推着一辆轮椅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讲着什么,这中气十足的嗓音一听就是张老师了!轮椅上那个白发老人不就是朱老师吗?我轻轻地跑过去,抓过了轮椅推手……
  朱老师竟然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十分意外。“你呀,我全世界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也不会把你的名字忘了!”她一如既往地编织着最美好的词句,微笑表达着她源于血液的爱。
  我没有想到,她大脑的复原力如此惊人!生物遗传基因研究者说:这是基于基因的强大。病理学家认为是自身努力锻炼的结果。
  这一年她年近八十,经历了脑溢血和开脑颅大手术,手术后昏迷了三天,八天后才开始能说简单的词语。此刻,她注视着我,甚至可以将以前与现在进行比较,她带着欢喜的语气说:“你戴眼镜了呀,比起你以前不戴眼镜的时候,现在看起来好看多了呢!”她的语言依然带着童话感,幽默而具有不一样的情趣。
  朱老师斜躺在钢丝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这双白皙柔软的手已布满了老年斑,虽然微微发颤,我依然感到手心传递的温暖。
  一位护士走到床边分配药品,说:“老太太可讨喜啦!专门表扬我们。明明打针出淤青了,问她疼不疼,她会说你打得可好啦!一点都不疼,还尊称我们为白衣天使。”
  朱老师笑盈盈的眼睛不眨一眨地看着我。我有些伤感,抽了抽鼻子,没有让泪流下来。她的大脑虽然不再有能力思考复杂的问题,不再如当年那样可以替人解决难题,但是她依然本能地坚持着自己性格中最基本的善意——习惯去发现对方的长处,哪怕一丝一毫的优点,也会毫不吝啬地夸奖对方。她总是在鼓励别人,她相信鼓励就是最好的帮助。
  十几年以后的今天,朱老师走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即便不能独自料理生活、甚至在重症监护室进入昏迷状态,她的潜意识中,仍然习惯性地为他人考虑,启发我寻找一种最好的告别方式。
  我终于找到了小小鱼儿。
  一位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蹲在墙角边,他的脚边放着一只大号塑料盆,盆里面是一只特大黑色塑料袋。他簌簌地抖开袋口,小鱼儿们挤挤挨挨,突然涌进的光线使它们蹦跳着溅起了水珠儿。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昏迷中的朱老师依然是有灵性的,瞧,眼前这些小小鱼们,竟然与她托梦给我的那些鱼们长得如此相似!她怎么知道它们藏在这里?科学该怎样解释这种超灵验的感应呢?   六、朱老师和张老师
  “三十元一斤!”卖小鱼的伸出三根粗粗硬硬的手指比划:“一分也不能少,”他吸了吸鼻子说:“这小鱼专门卖给小饭店做油炸鱼的,裹一层面粉再炸,连骨头都是酥脆酥脆的!外地来绍兴旅游的人多,这道菜可热门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吃着小鱼,津津有味地咽了口唾沫。
  原来朱老师托梦是要我来解救这些小小鱼们的!这种小鱼儿,绍兴人叫它们螺蛳青苗,能长到十几斤重一条,肉厚厚的,是晒鱼干最好的鱼种。
  我皱了皱眉。“能不能便宜点?我全拿走!”我把朱老师托梦让我放生小鱼儿的故事,向他大致讲了一遍。
  卖鱼的一愣,擤了擤鼻,手一挥,大不咧咧地说:“去放生呀,那我不多说了,二十五一斤,全拿走吧!”
  “七斤九两!”过完秤,他边扎口袋边说,“你那位朱老师真是有灵性,我不是每天都带小鱼来的。”
  鱼儿在手上沉甸甸的。朱老师的面容在我眼前闪现,在月亮坪的沙滩上,我们捧着小鱼,将它们送回了家。
  手臂开始酸胀,我把装满水和小鱼的大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暗自思忖:寻找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只要明确自己要寻找什么,就一定能够找到。我抬头四望,现在,哪里去寻找这些小鱼们的家呢?
  从菜场出来就是绍兴的主要街道解放路,穿过马路就到了鲁迅铜像广场。一路上回味着卖鱼者说的话:这油炸小鱼骨头酥脆酥脆的。我不禁黯然神伤,要不是朱老师托梦,这些小小鱼儿的命运就惨了!
  路上,想起了朱老师的爱人张白怀老师。前不久我到杭州去看望朱老师的时候,他们正在吃中饭。饭桌上有一盘清蒸鱼、一碗豆腐、一碟切得很细的油菜。张老师正在给朱老师喂鱼,目光里满是柔情与怜爱,如同一位专心饲喂婴儿的爸爸或者兄长。
  “鲫鱼最有营养,肉细嫩,可惜就是刺多一些。”他一边说,一边极其小心地用筷子将鱼拨得细碎,然后蘸上汁送进朱老师的嘴里,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小心哦,实在还有刺就吐出来。”
  朱老师孩子似地点点头。
  张老师转过脑袋对我说:“年纪大了,我的眼睛也不行了,真怕看不见的小刺卡到她。”
  朱老师是抗战后期参加革命的进步青年,享受离休干部待遇。按政策,死亡线上回来的朱老师,在丧失了独立生活能力之后,完全有条件长期住医院或养老院,把每天的生活起居交给医护人员处理。她的两个女儿考虑到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二十几年劳动改造的艰苦岁月,使他患上了腰肌劳损,骨椎损伤等顽疾,有时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便多次提出让父亲和母亲分开两个房间,夜里请家里的保姆陪伴母亲,以便使父亲得到好的休息。这个建议却被张老师生气地拒绝了。他圆瞪起眼,亮起嗓门喝斥道:“我就是她的专职护理和陪伴,晚上起来服伺她大小便是我应该的。别跟我啰嗦这些!”那神情分明告诉大家:我在朱老师在,朱老师在哪我在哪!他必须要亲自照顾她,给予她最贴心的护理。
  十几年来,张老师每天无微不至地守护着朱老师,几乎寸步不离。为她喂饭、分药送药,上洗手间、陪她走路锻炼体能……即使两人都病了一同住院却不能同住一个病房时,他也会想方设法求医生把他的床位安排在朱老师隔壁的病房,随时倾听朱老师的动静。每天只要一输完液,他就赶紧下床,守候在朱老师的身边。年年月月,从不间断。爱是一种长情相伴,是一种相依为命,子女只能无言。
  朱老师八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前往庆生。
  酷暑天,张老师不在家。我正惊讶,只听脆亮的声音从走廊外面传来。正是张老师。他推开门一边脱鞋,一边迫不及待地讲着今天的时事:“希拉里一年365天三百天穿梭在世界各地,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真不简单!”
  听见他说话,朱老师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电视机播放着时事,画面上正是希拉里访问亚洲的场景。我问朱老师:“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朱老师大声地说:“当然知道,克林顿的老婆希拉里呀!”我惊讶地感叹,如朱老师这般高龄,又动过脑颅手术,如果不是张老师每天和她互动,还有小女儿婴音每天回家来看望她,给她念童话故事,朱老师的记忆和语言表达能力大概很难恢复得这么好。
  张老师喜欢与朱老师说悄悄话,他给她讲故事,讲时事,分享他的感悟,让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朱老师,依然在有声有色的日子里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张老师在八十七岁高龄那年,着手整理自己和朱老师大半生的作品,出版两人合集《双叶集》。那么厚的一本书,若是从这边翻开,是张老师的照片和作品;若是从另一边翻开,就是朱老师的照片和作品。分不出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就像他们相依为命的人生,互为表里。
  张老师一边照顾着轮椅上的妻子,一边继续他的激情写作。在92岁高龄那年,他以每天写一千字的速度,完成了他的长篇新作《摇晃的天目山——天目钱塘八年抗战纪实》。“那时我在《民族日报》当记者,亲身经历了浙东地区的抗战,如果我不写出来,这段历史就成空白了!”
  记得当我后来成为一名记者,再次见到张老师时,曾不无崇敬地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倾力而为,真是我们当记者的榜样啊!”他朗声大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男人的责任嘛!”
  朱老师六十大寿时,我们相约见面,人生一个甲子过去,讲起与张老师青年时代的爱情故事,朱老师依然带着甜美和羞涩:“他那时是记者,去杭嘉湖一带采访,住在我父亲家里,我和他特别谈得来,我们有相同的理想。后来他果然千辛万苦地回德清来找我,我就跟他走了……”
  朱老师与张老师的爱情生活历尽坎坷,在朱老师最需要臂膀支撑的时候,张老师却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很多年里,只能在周末才能回家团聚。
  “我最痛苦的是,当他终于回到家里,抗抗不认识他,看着他就是不肯叫爸爸。”朱老师这样说的时候,眼角挂着泪珠。
  巨大的精神苦痛与生活重担,并没有压垮青年时代播种的爱情,双目相视电击般迸发的生命火花,历尽劫波经久不衰。几十年的坎坷生活,他们不仅共同养护了一个温暖的家庭,还培育出了一双杰出的女儿。   七、游走的小鱼
  过了解放路就是矗着鲁迅铜像的文化广场。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半。冬日的南方,没有阳光的天,阴冷而潮湿。我查了一下微信,没有来自抗抗和婴音的信息。已陷入昏迷两天的朱老师怎么样了?我心急如焚。但愿她能等着我。我相信她一定会等我,等着听我讲放生小鱼的故事!
  我着急地寻找着放生小鱼的河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鲁迅路路口。脚下的青石板路虽是近年修葺的,却再也踩不出当年那“咯噔噔”的古老乐声了。猛然记起这里就是朱老师来绍兴看我时,我们手挽手走过的地方。
  塑料袋装着水,装着七斤九两的鱼,手提着它越来越沉重了,小鱼儿们在沉闷的环境中,安静得连一点儿挣扎声都没有。感觉自己正肩负着一份未完成的神圣托付,我的双眼湿漉漉的,泪眼蒙眬中,感觉朱老师始终都在我身边,支撑着我,给我力量,这使我不再觉得手中物的沉重。
  这不就是我要找的河吗?我倒抽一口气:眼前这条小河与梦中的河流如此相似。不宽的河道,河壁布满青苔,清澈的水流动着,在拐角的石礅处转个弯儿,荡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顺着流向,朝鉴湖水系奔去了。
  我惊叹梦境的再现,朱老师真能托梦么?抑或对她思念太深,日有所想夜有所思而产生的梦境?有研究者说,这是一种OBE现象,是回忆、幻想、猜测和期望相结合的产物。
  生命常会有超出想象的能量。宇宙有太多的未知性留给后人研究。记得电影《回到未来》的结尾台词:“路?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路。”高科技、黑洞理论、未来设备从没有先导指引。我分明看见朱老师走向了远方。
  我找了一个河埠,顺着石阶而下,解开塑料袋,将鱼儿和着水缓缓地汇入河流。这是一个几千条小小鱼们组成的大军团,它们迅速地潜入水底,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方的水源入水口,不知是不是有水泵助流,水由南向北流得很急。我正朝着鱼儿们游去的方向默念,忽见,一条不到一寸的小小鱼儿逆着水流往回游来,由于水急,这条小鱼不得不沿着河壁,费力地缓慢滑动着小小的身体。游到我眼前时,这条小鱼竟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流水推动着它,使它的小小躯体在水中飘忽不定,它费力地往河壁靠,以便不被河水冲走,能看见它的小尾巴在清澈的水流中费力地不停地抖动着。
  我心生诧异与感动,这条不足一寸长的小小鱼儿游回来干什么?它是代表大军团游回来致谢的么?要我带去对朱老师的感谢和祝福?如果我没有亲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小小的鱼儿怎么会有灵性呢?我手忙脚乱地掏着手机,拍下这小小精灵的见证。
  挥挥手向鱼儿们告别。我如释重负——解救生命!临终告别原来可以用这种爱的形式进行。
  小小鱼们终于轻轻地游走了,不起一丝波澜。天依然阴沉着,好像下雪的前兆。九点过了。我随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快!去杭州浙医二院!”
  八、重症监护室、插管、眼泪和告别
  汽车开往杭州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我接到了抗抗的短信,她说:“10点,我在医院东侧门大厅里等你!”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没有提及朱老师,那么,朱老师一定还在等我!
  我紧张起来。从夜半两点开始折腾了,从北京赶到绍兴再到杭州,行程漫漫,一路提心吊胆。身上穿的是随手拎起的皮衣,帽子是一顶只适合在北京戴的长毛帽子,一双长到膝盖下的大棉筒靴。
  从月亮坪笔会后,我和朱老师经常见面。一次,我带着新写的短篇小说《乡村厂长》去见她,穿着一件新买的蓝底印花夹克。她一眼扫见了我的新衣,笑着说:“衣服很雅致哦,就是有个饭渍。”边说边起身去找毛巾,给我擦拭。
  我低头才发现,右边衣角有点小小的白点,那是早上喝粥不小心溅上的。我自己都没注意,倒是被朱老师发现了。我脸一红,暗暗警醒自己,优雅是一种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更是一种文化气质。应该像朱老师那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质地的衣服,都要穿出整洁和优雅。
  杭州到了,我摘下棉帽塞进包里,掏出梳子拢了拢头发。打开手机上的镜子,早上走得太急没化妆,面色惨白,我拿出腮红,点扑了一下。每次见朱老师,不管她病情如何,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我不能以邋遢狼狈的模样去见她。
  我一眼见到了抗抗,她站在浙医二院住院部门口,双眼在过往的人群间穿梭,脸面上显示着焦虑。她在等我。美和爱都是一种传承,抗抗从她母亲那里传承的正是那种美与优雅。尽管面临母亲临终的灾难,她依然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随意穿的布鞋与全身的暖色穿着浑然一体,给人一种镇定与温暖。
  我看了一眼抗抗,想问又不敢问,心情忐忑。
  “朱老师……”我张了张口。
  抗抗眼神黯淡,忧伤地说:“我想,她是在等你……”
  我在心里默念:“朱老师,我赶来了!你托梦让我去放生小鱼,我做到了……”
  跨出电梯,重症监护室门口是三三两两集聚的患者家属,有人在低头抽泣。楼道里消毒水味夹裹着寒冷。我打了一个寒战。婴音面色惨白,流着眼泪从监护室里走出来。她解下口罩,好像被噎着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终于轮到了可以进去探望几分钟的机会。我想象着朱老师脸上是否还挂着笑容,听我讲小鱼游走的故事。
  穿过一道白色屏风隔成的小巷,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这是临终告别的大场地么?或者直白地称为临终陈列展?几十张,也许上百张铺着白色床单的钢丝床,床上都是走到生命边缘或尽头的重病患者,他们正在竭力配合各种各样的仪器,与疾病作最后的抗争。
  机器的轻微搏动、病人们戴着管子呼噜噜地喘息吐气与呻吟,这些声响聚集在一起,像沉闷的雷声,从看不见的远方隐约传来。这最后的告别竟如此仓促狼狈与匆匆,像是一场为上百个临终病人集体安排的遗体告别。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脑袋穿过心田一直冰到了脚心。
  随着引领我终于看见了朱老师,她的双眼紧闭,陷入深度昏迷,面部毫无表情。一根导管从机器上塞进她嘴里,通向她的喉咙。她对于我的到来已全无知觉。   我低下头去,贴近她的脸,但我感觉不到她的呼吸,更看不到她的微笑。认识朱老师三十四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生气”“漠然”的样子。我宁可相信,她心底依然在发出温暖而轻柔的呼唤,却被这根冰冷的长管子阻隔了,她显得多么无奈无助而又无力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一声声叫着朱老师,她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哪怕看我一眼。她脸上那种死寂般的安静,令我战栗。
  一种直击心灵的哀伤与悲楚占据了我的全身。朱老师,难道你不想听我讲小鱼的故事了么?
  朱老师,你怎么成了这样?你明明走进了我的梦,托付我去解救那群小鱼,让这些鲜活的小生命有生存下去并活泼泼成长的权利……
  我突然一眼瞧见了盖在朱老师身上的白被子,白被子的下方没有掖住,露出朱老师的一只右手,这只手我们曾经无数次挽在一起。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它。我感觉这只手比以往更柔软了,依旧微热着传递着她的温暖。我轻轻地抓住它,放在我的手心,让我的血脉和她流在一起,产生更多的热量,也许她会感到一点暖意。我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里有一丝丝的颤动。她一定知道我来看她了,她一定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违背过承诺,我读懂了她托梦给我的生命意义。
  此时她的手与我的手交融在一起,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要告诉她,连小小鱼儿也知道感恩,它逆流游回来驻在岩壁,为的就是传达小小鱼们的感恩之情。
  可是,朱老师却再也听不见我的话了。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悲伤的情绪排山倒海似的浸湿了我的整个身体……
  这时,抗抗走出了医生办公室,走到母亲床边,向母亲俯下身来。她轻轻拭去了挂在母亲左眼角的一滴眼泪。这滴泪明明白白地诉说着她大脑深处依然存在的意识和情感。
  我重又登上了飞机。距我昨天飞来杭州,相间不到24小时。飞机启动的时候,我接到了抗抗的短信——11:39。也就是说在我离开半小时后,朱老师离去了!
  朱老师告别了她所热爱的世界。昏迷多日,她没有留下遗言。但她在最后一刻是有意识的。我相信。她一直在等着我。她一定听到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也一定感知到小鱼们快乐地游走了。她因此心安心舒了无牵挂而去……
  飞机轰轰地震动着机身,穿越长长的跑道腾空而起。瞬间,重重叠叠的云海将人世间的景象隔离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洁白的云团里,我望见了一个圣洁的灵魂,正冉冉升入九天之上,蔚蓝色的天空中,闪现着她灿烂的微笑——那是朱老师的告别,是她送给亲人们最好的告别!
  从高高的天空俯瞰地面,我看见了我和朱老师手挽手走过的月亮湾。金黄色的油菜花开遍田野。我们蹲着身子,小心地捧起被浪冲上沙滩的银色小鱼儿,将它们放回水中……
  朱老师的童话仍然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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