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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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像是总害怕爹娘吵嘴的缘故,只要睡起一睁开眼,或者放学回来,就要嗅嗅家里的气味对不对。有时候,爹娘热火朝天地忙着活计,聊着闲嗑,心里就像开两扇门,觉得这一天的光景是好的,自己也跟着乐乐呵呵的。有时候,家里死了人一样闷,爹娘的脸子都挂着霜,心情自然也就沉了,像天也昏着,地也暗着,又无处躲藏。
   刚过完清明,娘说,清明忙种麦。所以,清明一过完,她就跑去麦地里,张罗着翻地、打麦畦、下种子。可在做这些之前,有一件大事得先了了,那就是给地灌水。
   干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一到春天就裂口子,娘说只有水,才能让那些口子愈合。娘说,你得早点去占井。她是和爹说的。
   榆村的麦地都是连片的,到种麦时,大伙抢着占井,谁先占了,谁先灌。我爹说嗯。早晨起来,却跑到河边去看鱼贩子们讨价还价,最后还弄两根鱼回来,扔在锅台上。
   我是从一阵死寂中醒来的,也或许是被我爹的旱烟筒子呛醒的,反正,我醒来时,我娘不在,我爹耷拉着头,弯着身子坐在炕沿儿上抽烟。我不知道为啥,每次看到我爹这个姿势,心里就会害怕,会生出一蓬乌云,遮得心不顺眼不顺。
   娘呢?我说。
   我爹没吭声,吧嗒吧嗒抽几口烟,起身走了。我猜准是我娘把他骂了,鱼也没给他炖,直接丢到泔水桶里去了。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蹬上秋裤,穿好秋衣,再看看钟点,是该上学了。大凤今天没来找我,应该是嫌我天天起晚,不愿意等我,就自己先走了。我在脸盆子里扑拉几下,脸也顾不得擦,从锅里拎出一块饼子,背上书包,奔着学校去了。出门时,泔水桶里果然躺着两条鱼,还活着,直扑棱。
   上学,要路过我家那块麦地。
   我看见我娘守在地头上,那样子是占到井了,只等上一家灌完,她就可以把水渠直接挑到我家的麦地里,让那哗哗淌出来的清流,愈合我家麦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可我娘的脸抽巴着。
   那样抽巴的脸我也害怕。我想绕开我娘走,捧着饼子啃,头也不抬。有很多时候,我不想跟我娘说话,也不想跟我爹说话,我想让他们忘记我,就像从来没有生过我一样,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我娘还是看见我了,她叫我的小名,这让我的耳朵根子刷一下就红了,我真怕这名字被哪个淘气的孩子听去,到学校以后,会传得满操场都是,那样,所有的同学,大概连早操也不必上了,光顾着捂着肚子笑,直笑成肝腸寸断才会罢休。
   我小名叫菜团子。我娘说,生我那会儿,她正站在锅台边焯干菜,一个菜团子刚攥出一半水,她的肚子就较劲了,等到她挺着那股疼,把一锅菜团子攥完时,我就跟个菜团子似的,骨碌一下从她的裤脚里掉出来了。她生我之前,已经生过两个丫头了,都是没活过七天就死了,所以我娘以为我也活不长,从裤脚边上把我捡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土,脐带一断,往炕上一扔,再懒得管了。她是想到了七天又让我爹丢我到坟场里喂野狗的,可七天以后,我还好好的,身上不黄不紫,哭起来比牛犊子还卖力,我娘就把我用破袄裹了,往我爹跟前一推,说活了,给个名字吧。我爹说生了儿子,名我给。丫头蛋子,你挑个顺嘴的叫就行。我娘白我爹一眼,和我爹堵气说,顺嘴的?菜团子顺嘴,还能叫菜团子?我爹说,挺好。
   他们就一直叫我菜团子。好歹他们还算有心,到我上学时,总算给我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字,以至于学校的老师同学,都正儿八经地叫我的大名,菜团子,也就很少有人还记起了。
   可我娘始终不忘,她喊,菜团子,你瞎?见到你娘闷头过?
   我一口饼子噎在嗓子眼儿,怯生生叫娘。我娘说,瞧瞧你们老李家这一窝子,从老到少都这么烟不出火不进的德行。你爹死在屋里头了,太阳照腚锤子了,也不来占井,我起早扒瞎把井占下了,他还不来挑渠。我说娘,我又要迟到了。我娘说滚吧滚吧,死丫头蛋子不顶人用,家里外头耍我一个。她扛起锨杆子回家去了。
   从麦地往我家走,要下一个陡坡,我往陡坡上爬,我娘沿着陡坡下,渐渐,我看不见我娘了,我娘也看不见我了,我娘是回家找我爹挑渠,而我的早课注定又迟到,我懒得看老师的脸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躺进树坑里眯瞪去了。
   四月搭头的天,又蓝又暖。杨树柳树刚刚泛绿,枝条软得像婶子的腰,在细风中一摆一摆的,只那么几下,就把我摆迷糊了,眼睛一闭,睡了一个头晌。后来,是大凤从学校跑回来,在我爹我娘面前扯着嗓门嚷嚷我为啥没去上学,我娘才东翻西找,扯着我的耳朵,从树坑里把我揪出来。我娘点着我的鼻子骂,说你还真拿自己当菜团子了?一辈子上不了大台面的东西!
   我爹和我娘在麦地里挑水渠,我趴在地头写作业。
   我们家的地挨着我婶子家的。我婶子坐在我旁边的树根底下,说你家灌完,就到我家了。我没吱声,我婶子的话,我向来不吱声。我见我婶子,总有耗子见猫的感觉。
   我婶子说,你娘是生个小哑巴吗?我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读着语文书上的童话故事,证明我不是小哑巴。我婶子撇撇嘴走了。我知道我婶子心里咋想的,一定是嘟囔着,死丫头蛋子,不就认识两个字吗?我婶子不识字,这一点,她跟我娘一样。榆村人说不识字的人没教养,这话,我不爱听。我觉得我娘除了骂我狠些,骂我爹狠些,在别的事上,都是挺有教养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教养是个啥东西。

2


   下黑时,我爹和我娘把麦地灌完了。我爹和我娘往家走,我斜挎着书包在后头跟着,我看见我婶子和我叔把水渠挑到他们家地里去了,还听见我娘说,今年打麦畦,可得打在他们家前头,要不,那两口子准又多占咱的地。我爹不吭声,也不知道为啥,只要我娘提起我叔我婶子,我爹就不吭声。
   晚饭是嘎达汤就小咸菜,我爹一端饭碗就说,有鱼不吃,光啃咸菜,真是差劲的娘们。我娘说,照你这么没正六,早晚连咸菜也吃不上。我爹说,我咋了?我娘说,你要是有天天去河边看人家卖鱼的工夫,不如自己也弄块网箔插上,弄些小鱼小虾回来,喂鸡还能多下几个蛋。我爹立马不接话茬了,他向来只愿意看打鱼的热闹,总说自己发不了水里的财,所以从来不打打鱼的主意。伺候庄稼地他倒是一把好手,不管地里种啥,都不能缺一棵苗,不能多长一根草,从种子下地那天开始,他就跟村里那个扛着扎枪看青的四虎子杠上了,成天在地里遛。只不过,四虎子遛,是怕猪狗牲口毁了禾苗,村人偷了果实。我爹是专门从自家的地头遛到地尾,专门看着垄沟垄台的蒿呀草呀的,但凡粮食以外那些不知趣的种子一发芽一露头,我爹保准连根拔了它们。缺了苗,他就补,实在补不齐,就往庄稼空里带豆角,到了秋头子,豆角一嘟噜一串攀着庄稼往上爬,一边收获粮食,一边收获青菜。就算豆角老了也不怕,我娘会把干豆角摘下来,扒出里面的豆子,做饭豆。反正,我们家的地,是榆村最干净的地,是榆村最不被浪费的地,这一点,连我叔我婶都服。    我叔我婶服的人不多,尤其是能把庄稼地侍弄好的人,在榆村,还真没谁能入他们的眼。他们要是见谁家的地比自己的地长势好了,到了庄稼拔节抽穗时,总会混过四虎子的眼睛,抽冷子钻进人家的地里去,苞米,弄它一麻袋扛回去。谷子,趁着月亮地也能剪一口袋沉甸甸的穗子。葵花,搓粒,裤脚子一扎,从裤腰往里一把一把塞,有时候,把大青虫子都塞到裤衩子里去了,一聚敛聚敛贴在肉皮上拱,我叔我婶能忍着疼,忍着痒,愣是一声不吭。我娘说,你叔你婶那副精神,要是赶上和日本鬼子打仗,当汉奸绰绰有余。
   这话,也不知是咋传到我婶子的耳朵里的,气着我婶子了,一见我娘她老早就是一口呸,呸得我娘一愣一愣的,也不好问人家为啥呸她。倒不是我娘多怕我婶子,是我娘知道,在和我婶子吵嘴这件事儿上,她是永远也占不到便宜的。
   我婶子和我娘吵嘴,甭管吵赢还是吵输,我婶子都会哭哭啼啼跑回家,跟我叔说,嫁你是干啥的?到了你们家,我是来受气的吗?那娘们算老几,凭啥拿我下眼皮?我叔是最见不得我婶子受屈儿的,只要我婶子哭天抹泪几句苦秧子念下去,我叔势必要跑来我家,找我娘理论理论的。
   我叔的理论,从来不讲理,他会指着我爹说,你那老婆,该教训教训了。我爹就会数落我娘,说你当大的,还能不能有点大的样儿?
   我娘是没处哭诉的,我娘抹再多的眼泪秧子也没用。不管是当着我叔的面,还是背地里,我爹总跟我娘说,那是我亲兄弟,踩着一个娘的肩膀头爬出来的,要个啥里表嘛!
   我娘也不是没哭过,一哭就拿我抓法子,哭着哭着就会说,要不是生你个死菜团子,这日子我是一天也将就不下去了。
   我爹呢,好像也正是因为我娘生下了我这个死菜团子,就觉得能把我娘拴得死死的了,就算她把天哭塌下来,他也懒得在她面前说句软话。要哭就哭嘛,累了你自然就不哭了。
   我娘哭过那么几次之后,真的再也不哭了,我娘在哭的过程中总结出一个经验,要么忍,要么狠。否则,想在这个家挺直腰杆子活,比种下高粱却结出谷子还难。我娘选择了忍。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家的麦地连着我叔家的麦地,我们家的玉米地也连着我叔家的玉米地,我们家所有的地,都挨着我叔家的地,年年一到种地的时候,秋收的时候,两家就要闹别扭,闹得轻时,地头地尾碰到了,扭头过去,当是谁也没看见谁。闹得重时,吵起来也没一定。
   就说那年收玉米的时候,早上的太阳刚一放红,我娘眼瞅着我叔套上马车,在马车上装好夹板,又在夹板上围上榆条帘子,奔着玉米地去了,她就毛丫子了,用泔水舀子敲着猪食桶喊我爹的名字,说洪贵洪贵,可不能再磨蹭了,再不赶紧去苞米地里看看,那恶鬼的娘们指不定手爪子又刺挠了。
   恶鬼,是我叔的代名词。恶鬼的娘们,是我娘送给我婶子的昵称。
   我爹慢吞吞撂下筷子,从屋子出来,去马圈牵马,先套驾辕的老骒马,再套拉帮套的新马崽,刚训的,还不太上手,所以,即便有些力气,却只能拉拉帮套。
   等把这一切做完,再绑上夹板,围上榆条帘子,我娘锁好门,两个人赶着马车上地时,太阳已经有一竹竿子高了。庄稼院的活儿,都是贪早不贪晚的,一竹竿子高的时间,差不多能从地头走到地尾了。所以,等我爹我娘进地开始掰苞米了,我叔和我婶子的马车都快装满了。
   我娘总怕我婶子的胳膊长,把手伸到我们家的苞米棒子上来,就跟我爹说,把着恶鬼家的边儿掰。这点,我爹由着我娘。他们就把着挨着我叔家地的那条垄掰。扎进地里半条垄之后,我娘发现,挨着我叔家的那条垄,苞米秆子上空了,那些昨日还竖着的橙黄的棒子,一转眼全没了,光剩下几片凌乱的叶子还夹在苞米秆的胳肢窝里,被风扯着呼呼啦啦直响。
  

3


   我娘一见那些空叶子,心慌了,她说她心慌的毛病就是打那时落下的。也难怪我娘心慌,她伸手扑一个苞米秆子,空的,再往前,再扑一个,还是空的,我娘一直往前扑,一直扑空,她的心跳到嗓子眼了,拍着大腿说李洪贵呀李洪贵,你上辈子是欠那恶鬼的,还是挖他们家祖坟了,这辈子他托生成你兄弟,这么来祸害你呀!
   我爹也蒙了,干了一年到头,不就图这点粮食吗?粮食没了,吃啥?花啥?日子还过啥?我爹在马车旁边蹲下去,点着一根旱烟筒子,吧嗒吧嗒抽,我娘说,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呀你,还不去追?我爹没动,继续吧嗒旱煙筒子,我娘急得把牙花子咬得咯嘣咯嘣响,差点动手揪我爹的脖领子了,我爹才把烟屁股往脚板下一塞,碾灭,说,追上说啥?
   我娘说,还说啥?这不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呢吗?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爹说,吵出去,丢人不?
   我娘说,他伸手的都不嫌丢人,你怕啥丢人?她绕过我爹,绕过马车,往苞米地外头钻,说这哑巴亏,我不吃。
   我爹嚯一下站起来,说闹啥闹?钱财没出外国,干活!
   我娘那天真是急眼了,愣是没听我爹的话,从苞米地里蹿出来,赌气冒烟跑到我叔我婶子家去了。那会儿,我叔我婶子正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四齿耙子,在院子里卸马车,我婶子唱曲好听,我叔让她唱一段,她就高门大嗓地唱: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往脸上擦。她这么一唱,正好我娘进来了,我娘一听那腔调,气得肺管子都要炸了,往马车前头一站,说洪泉,钱那么好花?光天化日拿人家的,脸不臊?欺负你哥心不愧?
   我叔把四齿耙子往地上一拄,说你吃饱撑的吧?没头没脑的。
   我娘说,一垄苞米发不了家,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看是你富得流油,还是我穷得要饭?
   我婶子小曲早不唱了,嘻嘻笑着说,早晨倒尿盆,见门前落个老鸹,还真丧气。
   那一垄苞米是讨不回来的。我娘说,讨不回来也要说道说道,得让他们心里知道,别以为谁心里没数。
   可少一垄苞米,起码少收成二百块,我娘总是捻着手指头说,二百块,我菜团子的一个棉袄面没了,过年一套新衣服没了,新书包也买不成了,喜欢了半年的那件夹克衫,也不用惦记了。我娘心里还是疼我的。    可我叔我婶子家里不一样,过年了,买了冻秋梨,冻柿子,一家三口从头换到脚,连袜子都是红的。我叔家的小子小我一岁,骑在墙头上啃着冻秋梨跟我说,巴狗馋巴狗馋,人家放炮,你跟着过年。我娘听了,把我从院子里拉回去,回手塞个冻豆包给我,说啃这个,红豆馅儿比梨甜。
   我信我娘的,觉得确实比梨甜。我娘说,见了人家吃好的,嘴里唾沫要是多了,就转头别看。见了人家穿好的,眼睛要是直了,就掐自己的大腿里子。我信我娘的,不看。掐大腿里子。
   所以,我娘说要赶在我叔家打麦畦之前把我家的麦畦打完,不是没道理的,我叔我婶子,是能想出多占我家地的名堂来的。
   地灌完水,要洇几天才能下犁杖,要不,刚灌好的地,泥头拐杖的,牲口和人都下不去脚。我娘说,洇两天得了,麦畦早打完,早省心。我爹说急啥,洪泉的地灌在后,这回,怎么也打不到咱们前头去。
   我娘心里不安,没事偷瞄我叔我婶的院子,看人家套上犁杖一出门,她那心慌的毛病就犯堵,我娘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因为我叔我婶子,不仅仅霸过我们家一垄地的苞米,还咬过我们家的地。
   这话说起来要讲到一个规矩,榆村人种地的时候,一大片土地,一垄和一垄排着,和别家做邻居的那两条垄,都是有半垄地由两家交替着耕种,榆村人管这叫“咬半”,我家的地挨着我叔家的地,我叔家的地要是上咬半,我们家就是下咬半。可我叔种起地来,却年年咬去我家的半边垄不撒口,这样一算,两年一过,我们家的地,势必要少去一条垄了。我娘不干,我娘找我叔要她那一条垄,我叔不给。我叔当着榆村人的面说我爹命不好,娶个搅家不贤,成天无事生非。
   我娘哪吃得下一条垄一条垄给人咬的亏,去找村干部,让村干部拿上尺子给重新量地,我娘说她就是要量量是她无事生非,搅家不贤,还是那恶鬼我叔黑了心?
   尺子总是最讲理的。量完了,村干部给我娘撑腰杆子,说洪泉呀,你哥不好说啥,你也不能拿着你嫂子这么戏耍呀。我娘哇一声哭了,我娘说自己十九岁嫁到榆村,两眼迷黑,快十年的光景,总算听到一句公道话。
   我婶子因为地被村干部又判给我娘了,就在秋头子掰苞米的时候,又把那一垄地的苞米掰回去了。我娘说,倒让他们更便宜了,还省了种子化肥,连铲地的力气都省了。我爹由着我娘磨叨,他吃准了我娘是斗不过人家的。他也吃准了他那叫洪泉的兄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亏着的。他说,家丑不可外扬,吵来吵去,谁都不光彩。
   我叔和我婶子不光在我们家这不能亏着,在全村人面前都不能亏着,记得有一回下雨,我叔扛着锄头往家赶,路过大凤家门口,大凤妈说这要是走到家,你就淋透了,还是进屋避避雨再走吧。我叔就进到大凤家避雨去了。等到雨停了,从大凤家出来,一迈门槛,踩住了大凤家那条哈巴狗的尾巴,那狗回头啃他脚脖子一口,弄得血盈盈的,我叔当时把狗踢个倒仰,没好说啥,回家去了。可转天我婶子找上门去,说是我叔去镇上打了疫苗,花好几十呢,说要不是大凤妈喊着我叔进屋避雨,哪会出这样的事?
   大凤妈把那好几十给掏了。过后,大凤跟我一起上学时,气恼恼地说,你叔你婶子可真不是玩意。
  

4


  说一千道一万,我叔我婶子那麦畦到底是打到我家前头去了。我娘早看晚看,却做梦也没想到,人家半夜睡不着觉的工夫,把麦畦給打了。那天,我爹和我娘吃过早饭,套上马拉的犁杖去犁地时,我叔家的麦地,已经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泛着油亮亮的光了。我娘顿时觉得脑袋嗡一下子大了,赶忙踩着去年种过的垄台,从东数到西,又从西数到东,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我叔家的麦畦,正好打在我家的一条垄上。我娘立刻像中了毒邪似的,指着我爹说,下犁杖,下犁杖,给我豁了它!
   我爹牵着马笼头,像被谁施了魔法,点了死穴一样,望着那条笔直还冒着地气的麦畦,一动也不肯动。我娘说,你死人吗?人家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大气不敢出?我爹还是没动,但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像他抽烟时偶尔燃起的一束火焰,烤到他的颧骨,他忍着疼痛,狠狠将那火焰掐灭。他吆喝一声驾,马迅速拐进地里,我娘一把扶正犁杖,把犁铧扎进那条麦畦里,带着湿气的泥土,瞬间浪一样向两边翻开。我娘看着那些在脚下翻腾的泥土,抿起袖子,使劲在眼上蹭一把,长长出一口气。
   犁杖从麦地的这头走到麦地的那头,又从麦地的那头走到麦地的这头,来又去,去又回,整整花掉一个上午,我爹和我娘总算把那片麦地犁好,总算看见我们家的麦地也泛出油亮亮的光,在日头的烘烤下冒着地气,一晕一晕散出泥土的味道。他们心满意足,坐在地头,一边歇马,一边歇他们自己,他们还在歇的时候商量了一下,说既然把麦畦挑了,那就趁热打铁,午饭也不要吃,赶紧把挨着我叔家的那条麦畦修好,也不多占,就修它个当当正正,公公平平。
   他们就开修了。修到天黑日头落,才拖着两条泥腿回家。
   我爹和我娘一进门,连做饭的力气也没有了,幸亏,我已经会做饭了,虽然我还不到十岁。
   我做的是小米粥,我娘一边喝粥一边说,这事儿,能消停吗?然后,倒头睡过去了。
   晚上,我娘睡得不好。我爹睡得也不好。他们总是睡着睡着翻一下身,重重叹一口气。我害怕那样的叹气声,好像被人塞到烟雾里一样憋闷,又好像被塞进一个一点一点变小的房子里,有四面墙一起朝我挤来。这样的感觉,我和大凤说过,大凤说那是缺氧了,得养花,因为花释放出的都是氧。
   我挺佩服大凤的,觉得大凤比我知道的多。可大凤说不是她知道的多,是她在城里上班的二叔知道的多,她二叔得空就打一通电话给她,问她缺本子钢笔吗?缺了,会让通村的大客车捎回来,顺便带几本大凤得意的书。
   于是,大凤送我两盆花。一盆是月季,一盆是仙人掌。
   那两盆花很耐养,皮得要命,就算总也想不起浇水来,依然会活得旺盛。我把它们摆在窗台上。我觉得憋闷,就抱着那花,像饿了三天的孩子闻见邻居家的炖鸡肉一样,大口大口吸气。大凤说,那就是吸氧。    窗外的星星若隐若现,月亮洒下一层朦光,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在窗台前,看见月季的花苞正一片一片绽放。我爹和我娘的叹息依然凝重。我抱着月季,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狗突然不是好声叫,我爹和我娘便抬起脑袋朝窗外张望,可玻璃上黑黢黢的,啥也望不见,我娘让我爹起来看看,说别是偷马贼,偷了马,以后的活就没法干了。马是我们家的宝贝,我爹向来对马比对我上心。他披上一件外衣下地,摸着黑,一只脚穿进鞋里,另一只脚还在地上划拉,就听见哗啦一声,紧接着,一个砖头从我头顶飞进来,砸在北墙上。我和我娘尖叫起来,我爹扑到碎掉的窗户前,朝外头喊,谁?
   狗叫声依旧,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爹紧步去追,一到门口,被我娘喊住了,我娘说,人家在暗,你在明,闷棍砸在你头上,都没处抓人去。我爹顿了顿,木了似的杵半天,回到炕边来说,咱们能得罪谁呀?我娘把呆住的我塞进被窝里,给我掖掖被角,说除了那恶鬼,还能有谁?风从那碎掉玻璃的窗口呼呼灌进来,我娘说完那句话,狠狠打一个激灵。我爹顺手捡起屋角的一块塑料膜,和我娘一起,把窗窟窿钉上了。
   他们坐了一夜,天就那么亮了。我娘抹着眼泪去灶房做早饭,我娘说没见到人影的,找去人家也不会认。我们家又陷入沉闷,每个人都好像被捏住了喉咙,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我叠被子,抹柜盖,擦窗台,还特意给大凤送我的那两盆花上水,扫地,洗脸,梳头发。我爹在马圈里喂马,他把上好的谷草里放上苞米面和少许的盐,用水搅拌匀乎,就坐在马槽子边,看着马吃料,自己抽闷烟。我爹到底有多少说不出的话,都是顺着那烟飘走的,谁也不知道。
   我们家的早饭向来简单,我娘忙活了一会儿,就把桌子放好,碗筷端上来,粥和馒头一样一样出锅,我娘让我唤我爹吃饭,可嗓门大得能喊破天,不等我出门,我爹就回来了。坐在饭桌前,我们都捧着饭碗,不再说话,满屋子只有吸溜吸溜喝粥声。我们家的门就在我们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里,被一脚踹开了。
   我叔来了。我叔气势汹汹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了,嘴上骂骂咧咧扬起胳膊甩过来,他手里拎着马笼头,头一下,抽在我娘的脸上。又一下,我们家的盘子碗筷粥盆和馒头都掀到地上去了。再一下,屋子里能碎的都碎掉了,我眼见着大凤送我那盆月季和仙人掌从窗台上滚下来,泥土和折断的枝叶散落一地。
   我叔扬长而去。
  

5


   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场凌乱,能比被我叔砸过的家更难收拾了。那些碎掉的碗碟和玻璃片,只需笤帚轻轻一扫,便清除干净了,可我叔那恶鬼一样的影子,却总也驱之不散。
   我叔一走,我蹲在那两株从花盆里摔出的残花面前,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我觉得我的氧气没了,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被憋死了。我想把那些残枝再栽进花土里,我听大凤说过,那月季和仙人掌,只要随便弄个枝杈养起来,就会扎根发芽。
   我重又找两个泥盆回来,装上土,插上花秧,把它们摆在阳光能够照进来的地方。我爹垂着头,抽着烟,坐在一片狼藉里,看我忙来忙去。
   我娘出去了。过了好久,她回来了,像是没有力气了,倒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她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把另一个胳膊横在脸上,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家里很快就来了好些人,我爹的三叔四婶子五姑七大爷,教书先生和村干部,挤了满满一屋子。他们都是替我爹我娘来讨伐我叔我婶子的,他们说这洪泉太不像话了,长兄如父,这么闹,会遭报应的。我从没见过我爹掉泪,可他们那样讨伐我叔我婶子的时候,我爹掉泪了。我爹红着眼圈说,菜团子,烧水。
   我烧了一大锅水,从碗架子里掏出僅剩的几个饭碗给大伙泡茶。往屋子里端茶水的时候,饭碗不够了,我站在人群里囧着,我希望我娘能从炕上爬起来,告诉我接下去该怎么办,可我娘从炕上爬起来了,却看也没看我,对着那些人说,我把长辈们请来,就一事相求。我要换地,把那恶鬼换得远远的。
   这话一出,我爹那些七姑八姨的傻眼了,连村干部的眼睛也直了,跟谁换?你自家兄弟他都这么整,挨了别人,谁能得好?
   一屋子人正锵锵得热闹,我叔和我婶子来了,脸红脖子粗的,他们门也没进,门框子两旁一倚,一边一个,门神似的贴在那。我婶子叉着腰说,自家的事儿都摆明白了吗,编排我,当大瓣蒜来了?一个个倚老卖老的。
   这一句倚老卖老,把一屋子人都气着了,他们下地的下地,起身的起身,一溜烟往外走,说洪泉咋娶了这么个货色,把李家的门风都带坏了。他们一个一个从我叔我婶子的眼皮子底下出了我家的门,我婶子一口一句慢走不送,把他们打发了。我娘趴在没有玻璃的窗户上朝外喊,你们别走呀,别走呀,事儿还没摆清楚呢。可是,他们还是走了,摇着头跟我娘说管不了了,管不了了,这年月,倒反天纲了。
   人走光了,我婶子得意起来,说找谁都没用,麦畦豁了,就算你种上麦子,结了麦穗照样是我的。
   我娘咬着嘴唇,巴巴看着我爹,说洪贵,你说句话呀?
   我爹手指头上夹着旱烟筒子,划一根火柴,刚要点上,却又把火灭了,他站起身,闷着头说,洪泉,你说说,我这做哥的,从小到大哪儿对不住你?
   我叔说,你鬼迷心窍了,你老婆说啥你信啥?
   我爹说,窝里反让外人笑话,你就不嫌丢人?
   我叔说,活成你这窝囊样才叫丢人。
   我爹把手里的烟攥成一团,碎屑顺着指缝往下掉,忽地抬起手去打我叔,我婶子一拦,巴掌落在我婶子的脸上了。我婶子一愣,呼天扯地嚎开了,说这是不让人活了,大伯哥打兄弟媳妇了。
   我爹说啥也没料到我婶子来这招,气得眼前一黑,人倒在地上了。我叔和我婶子一见这阵势,转身往外走,我叔走着走着还回头扔下一句,说就这么一副不经事的子。
   我爹一倒下,我们家的天塌了。我娘赶上马车拉着我爹去镇上看大夫,今天去了,明天去,后天还得去,我爹始终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人醒过来了,话语比从前更少,人也日渐消瘦。我娘每天早上起来做饭,都用二大碗给我爹蒸上三个鸡蛋做成的鸡蛋羹,可我爹总是贴碗边吃掉一半,把另一半端端正正剩下来,说太多了,肚子装不下。我娘最怕我爹吃头不壮了,她说嫁给我爹的时候,看中的就是我爹一顿能吃三碗饭,还总也不挑食。她说能吃的男人才能干,活得才久长。我爹这肚子突然间软硬都装不下去,我娘也跟着蔫耷了。麦畦打好了,麦子却顾不得种,等到忙过我爹的身体时,再想去种麦子,时令又不等人了。那片麦地荒下来了,我爹说,种不成麦,就种别的吧。    谷雨时节,开始种大田了,我娘马车赶得顺溜,犁杖也扶得好,会打垄,会点种子会培土会压磙子,我爹不能下地的日子,我娘照样把地种得有模有样。我娘跟我爹说,你就在家好好养着,地里啥活都不用你惦记,你在炕上躺累了,就去村干部家门口坐着,咱不求别的,把地换了就成。我爹说嗯。
   这回,我爹没再跑去河边看鱼贩子讨价还价,这回,他真听了我娘的话,天天去村干部家的门口坐着,只要村干部一出门,他就迎上去,跟人家说,我不给村里讨麻烦,把地换了,我就不来你家门口坐着了。村干部摇摇头绕过我爹,我爹也不追,还老老实实在人家的门口坐下去,等再遇见人家时,把那话原原本本又说一遍给人家听,半个月下去,村干部连自己的大门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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