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革命死了,死在中心医院的手术间里。
　　医院刘正和院长摘下手术手套,脱下手术衣,默默地离开手术室。雷革命的手术,本来是要由刘正和亲手操刀的,他是胸外科权威,虽说当院长后,很少再做手术了,但雷革命的手术他非做不可。
　　雷革命是不是死于甲型流感,那要打个问号,因为来不及检验就进手术室了,但直接原因肯定是死于肺出血,他的右肺下叶有一块指甲大的弹片,在那里已有五十八年,是美国飞机轰炸留下来的纪念。
　　十年前,刘院长还是外科主任,曾经主张动手术取出那弹片,雷革命笑着拒绝了,说这个光荣要带到棺材里去。当年的刘主任叮嘱,不取也可以,但一定要注意少生气,尤其不要暴燥发大脾气,那弹片是个定时炸弹,太激动就是点燃引信,若是发生肺出血,那是要命的。雷革命哈哈地笑道,老子活到六十八了,哪时怕过死!离休了,要呷有呷,要穿有穿,大事不管,小事不探,为何要发火,为何要动气?你小子手痒了,想要拿你雷伯伯的肺练手罢。
　　刘正和是雷革命当连长时的搭档刘指导员的崽,在一次抗洪救灾中,老搭档牺牲了,刘正和的母亲接着又病故。雷革命义无返顾,领养了刘正和。
　　雷革命不信邪,刘正和也没办法,后来当了副院长,又提了院长,十年眨眼就过,没想到十年前的话应验了。这天下午,雷革命突然送进了医院,正在开院务会的刘院长接到了雷震的电话,说他老爸不行了,出气不赢,嘴里鼻孔里流血。刘院长急忙宣布休会,跑到急疹室,要了副听诊器,稍一检查就明白了病情,肺出血!刘院长大叫,快送手术室,准备血浆、麻醉、氧气,把外科的人集合拢来,快,快,快!
　　刘院长没有快过死神,雷革命来不及麻醉,便停止了呼吸。
　　守在手术室门口的雷震,一把抓上从手术室出来的刘院长的手问,我爹呢?刘正和甩开雷震的手,抹了抹眼泪反问,你又惹他生气了?气得迸裂了肺?我早就和你讲过,老爷子不能生气,他的肺里有块弹片!雷震脑海里一片空白,老爸去了,不是自然地死去,是气死的!刘正和见雷震不吱声,恨恨地跺一脚说,你啊你啊!老爷子死不瞑目!
　　雷震是市劳动局医保处的副主任,主管基本医疗保险协议药店的审批和监督。那协议药店分二块,一块是普通药店,一块是特定药店,所谓特定药店是医保处特别核定的药店,市内只有两家,医保处核定的特殊病、大病和离休干部的基本医疗费用指定由这两家药店供药。雷革命是离休干部又是伤残军人,基本医疗用药当然只能到这两家药店购药。按照就近的原则,雷革命指定由那家“贵族大药房”供药。
　　雷革命每次进“贵族大药房”,药店的贾老板肯定要亲自来接待的,捧茶让座,问寒问暖,特别地客气。雷革命属无限额用药的特殊人物,加上儿子雷震又是管药店的,贾老板自然生怕雷革命不满意。只是这雷革命平常很少购药,推荐些液体钙、深海鱼油、卵磷脂之类他从来不接受,总是买点感冒类药品,每次刷医保卡百来块钱。面对着这棵结满钱的摇钱树,贾老板眼巴巴地干瞪眼,便放话说,谁要有本事让雷革命花钱买保健品,单独提成百分之二十。可惜,漂漂亮亮的营业员一个个败下阵来,不管你是嗲也好娇也好,雷革命一律疯疯癫癫地说,老子呷得饭就是最好的保命丹,呷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品,老子本来没病,若是呷出个病来,你赔得起?!贾老板只好苦涩地打哈哈,你这样的老革命,少见哪!
　　去年夏天,雷革命拿了张刘正和开的处方来,开的是冬虫夏草10克,西洋参10克,党参50克,北沙参50克,三剂,炖老鸭三只。贾老板终于从这棵摇钱树上摇到钱了,三剂药刷卡八千一百二十块。贾老板将抓好的药和刷了的卡以及购药电脑小票一齐交到雷革命手里,笑嘻嘻地说,老革命,你是肺有病哩,冬病夏治,这个方子好,先用三剂,立秋前再用三剂,就更好了。雷革命认为四味中药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没在意问价钱,回家戴上老花眼镜一看小票,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给刘正和打了个电话,说那张炖鸭子的方花了八千多块钱,是不是药店错算了一位数?刘正和说,冬虫夏草要二千来块钱10克,三剂就要六千块,大数相差不大。老爷子,你操那么多心干嘛,你那肺上的毛病是为国家舍命留下的,国家全报,你吃得起。雷革命瞧了一下小票说,国家的钱也是钱,他这个冬虫夏草是二千六百八十块10克哩,你给我问清了,我要的是明确的数。刘正和答应了,说去药房打个细数出来,再告知。雷革命想一想,还是不对,又上了街,跑了几家药店递出处方打价,冬虫夏草最高的是10克一千八百二十块,最低的是一千六百六十块,三剂药最高是五千六百块,最低是五千一百块。接着刘正和的电话来了,说冬虫夏草10克一千九百八十块,三剂药总计六千零二十六块钱。
　　雷革命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把雷震叫回家,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雷震叫着屈说,老爸,你千万莫动气。我向你保证,一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并且将检查处理的结果报告你这个老纪委领导。
　　雷震果然行动迅速,一个星期就拿了二份材料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雷革命手里,一份是价格检查报告,一份是处理结果。检查报告列举了六大类药品普遍存在高于市场价格的问题,处理结果是罚款五千块,勒令按市场价格供药,警告其再出现价格虚高,撤消特定药店资格。雷革命看了自然高兴,拍着雷震的肩膀说,这才像老子的崽!不过雷革命不晓得,当晚雷震请刘正和陪他喝酒,喝了个烂醉。
　　雷革命后来也去“贵族大药房”看了看,买了些药又到其他药店比较,价格相差不大了。贾老板对他更是客气,只是那些营业员个个紧张,装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那些晓得了这件事的药友,暗地里跟他打招呼,不愧是老革命,不愧是老纪检,这件事做得好!雷革命笑着说,晓得我名字的来历么?跟着解放军跑时我没名字,只有个小名三毛,老班长讲还是用个学名罢,你姓雷,来参加革命,就叫雷革命好了。从那天起,老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生命不息,革命不止!
　　雷革命按刘正和的方子呷了三只老鸭,去年冬天感觉好多了。今年夏天,刘正和要他再按方呷几只老鸭,雷革命答应了,不过掂量那药太贵,心疼国家的钱,终于没有去抓药。转眼又立了冬,甲型流感来势凶。这天上午他参加市里一次国际形势报告会,回家便感到喉咙干,咳嗽,胸闷。下午他打了刘正和的电话,刘正和再三问发不发烧?他也量过体温,说不烧。刘正和说派个车来请他去医院看看,雷革命笑了说,你忙你的,不烧就不是甲流,我自己去买点药呷就行了。
　　雷革命按刘正和电话里下的处方,到“贵族大药房”买了四盒“莲花清瘟胶囊”,单价十六块;二袋“板蓝根冲剂”,单价九块,合计刷卡八十二块钱。回家路过另一家药店,雷革命进了门去核价,“莲花清瘟胶囊”单价十二块,“板蓝根冲剂”单价六块八。
　　雷革命火了,嘴里念着“黑店”,返身又跑进了“贵族大药房”,将手里的药往柜台上一丢,叫道,给老子听着,你们昧了良心,卖的是黑心药!本来贾老板笑脸迎了上来,听了这话便变了脸,厉声说,你讲话要负责任!我这里明码实价,哪点黑了心?!市场规律,愿买愿卖,你不要,退货就是。雷革命憋得脸成了猪肝色,吼道,好一个愿买愿卖,仗着你有后台,明目张胆杀国家的黑,侵占国家财产,你等着,不关了你这个黑店,我不姓雷!贾老板冷笑说,凭你,凭你那个崽?!捡个石头去砸天罢!
　　雷革命气得眼睛都发红,一把抓上柜台上的药,冲出“贵族大药房”,风一吹又清醒了些,他又转进另一家药店,掏钱买了同样的药,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径直到劳动局医保处找雷震。
　　雷震大吃一惊,赶紧倒了杯热茶,将雷革命拉到他坐的靠背沙发椅上坐下。雷革命手发抖,那茶水洒了一半,淋湿了衣襟一大片。雷震边拿手纸擦水渍边说,我的个爷,你莫急,不就是多几块钱一盒药?我去管就是了。雷革命喝了口热茶,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去管,是马上管,证据确凿,关了这家黑店!雷震瞧瞧雷革命的脸色说,你恐怕是病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再来办这件事。雷革命横了雷震一眼说,老子还死不了,要死也要先办了这件事!雷震没有办法,哀求道,爷老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事不能说办就能办的,你不要急好不好?!雷革命哼了一声说,去年的处理决定还算不算数?你既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立即下文撤消这家特定药店。雷震逼急了说,我的个爷,去年那个事我得罪了一大片人,年底考核差点丢了职务,你做好事,不为你自己身体考虑,也为我的前途考虑考虑!雷革命嚯地站起来,将手里的茶杯摔到雷震身上,叫道,捡个石头去砸天!砸天!难怪!你们都为自己考虑,哪个为国家考虑?!老子不靠你了,找纪委去!雷震一楞,正想拦阻,只见雷革命突然鼻孔嘴里冒出血来,摇摇晃晃又倒到了椅子里……
　　雷革命死了,气死了!刘正和洒泪挥笔写下一幅挽联:一身正气气贯长虹归九天,两袖清风风拂黄泉入大地。在那幅挽联下,市里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来了,贾老板混在领导们之间,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走近雷震时,悄悄塞了个鼓鼓的信封进雷震的口袋里,低声说,实在对不起!雷震瞟了前边已走过的那个领导一眼,木然地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