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林帆并不爱我，但我还是跟他上了床。
　　那个时候，我刚结束了一段恋情，来到一个全新的城市，开始接触一个全新的行业。每天背着包穿行于大街小巷，一双眼睛扫描仪似地搜罗着奇闻逸事，他们管这叫“扫街”，认为这是一个打造名记的良好开端。而我们这种满街乱转的，通常被人美其名曰记者。
　　作为一个刚从校园里出来不久的稚嫩女子，我似乎并不适应这种工作。前辈们说，所谓记者，需要一双比老鹰还敏锐的眼睛、比兔子还灵敏的耳朵和一双善于奔走的狗腿，才能写就一手好稿。
　　这个南国小城，太阳无比毒辣，我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流浃背，精心采写的稿子老被编辑退稿。编辑秦丹不无怜悯地对我说：“苏俏，你写的东西还嫩了点，火候不够。”
　　秦丹也不过大我两三岁吧，却早被打磨成一副知性女子的范本模样，有着精致的面容和恰到好处的微笑。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游刃有余地工作，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可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举目无亲，如履薄冰，惶恐每时每刻向我袭来，无孔不入。
　　林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接近我的。作为一个曾阅过风月的女人，我自然能从他灼热的眼神中看出欲望，尽管他竭力掩饰。我小心翼翼地和他周旋，不过分靠近，也不过分冷淡，尽力把握着若即若离的分寸。
　　老实说，林帆太不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标准，他貌不惊人且瘦不拉叽，喜欢在办公室大声喧哗，而我素来钟情性格沉静的男子。但是林帆在工作上却令我刮目相看，他写稿之快和质量之高常让我仰望。
　　我需要林帆，只有在他面前，我才像个女人。领导把我当骡子使，同事把我当竞争对手，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我是个漂亮丰盈的女人。所以我需要林帆灼热的眼神将我点燃，让我记得自己还是个有人疼惜的女人。
　　
　　2
　　
　　我和林帆之间，就隔着那么一层纸，这层纸薄得一捅就破。
　　在我进入这个城市一个月后，我们终于成功地捅破了这层纸，成功地完成了对彼此身体的所有试探。
　　我一直认为，一个女人愿意和一个男人上床，不说彼此相爱，至少要有一点点爱意，或者说假借爱的名义。
　　那场小雨适时地制造了一点爱情的假象。
　　一个黄昏，林帆带我出去采访，往回赶的时候恰好下起了雨。雨很小，恰到好处的毛毛细雨，适宜刚相恋的人在雨中漫步。我仰起头，享受着细雨扑面的凉爽。突然间，我感觉雨停了，抬头一看，原来是林帆宽大的手掌罩在了我的头顶。
　　我无来由地心一酸，眼泪倏地掉了下来，漂泊异乡，这难得的柔情竟让我产生了消受不起的感觉。林帆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指，很温柔、很温柔地为我拭去了脸上的泪滴。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泡到很晚，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话，倾诉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我告诉他我的彷徨，我的无助，我的迷惘，还有寂寞，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寂寞。我声泪俱下，楚楚可怜，林帆趁机拥抱我，我毫不客气地将眼泪和鼻涕擦在他雪白的衬衣上。
　　我们一直喝到酒吧打烊，夜色阑珊。林帆说，太晚了，不要打扰和你合租的同事了，今天就在外面住吧。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那个夜晚，林帆的表现丝毫没有令我失望。才走进宾馆房间的门，我的唇就被他不由分说地堵住，我被他狠狠地扔在床上，狠狠地揉捏，在高潮的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肋骨，嵌入了他的身体。整个夜晚，我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后来我想，林帆是蓄谋已久，我则是顺水推舟。他利用了我初来乍到的惶恐，我利用了他觊觎美色的欲望，我们只是一对各怀鬼胎的狗男女，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一晌贪欢。
　　
　　3
　　
　　意想不到的是，我和林帆居然如此默契。床上如此，工作上亦如此。
　　表面上，我们是日渐合拍的好搭档。我本来就有几分小聪明，在林帆的调教下，很快登了堂入了室，迅速成长为这个行业新人的佼佼者。林帆常常取笑我说，不出两三年，我就会抢了他的位子。
　　而背了人，我们是最亲密的情人，寻找一切机会将彼此融化，尽情地享受着鱼水之欢。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亲密，只停留在床上的那一刹那，林帆从来没有向我隐瞒过他另有所爱的事实。那个女孩子我也曾见过，娇娇怯怯的，一副我见犹怜未经风霜的模样。所以，我和他之间从不言爱，我们只是疯狂地做爱。
　　当林帆伏在我身上满足地喘息，当我的稿子频频见报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其实，才女张爱玲早就说过：通往男人的心通过胃，通往女人的心通过阴道。我不可能对一个每个星期至少和我做一次爱的男人无动于衷。
　　一次做爱后，林帆突然将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声若游丝地问了句：“苏俏，你爱我吗？”
　　我差一点要脱口而出：爱！但我终于还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脊梁。
　　
　　4
　　
　　直到那次百年难遇的雪灾发生后，我才确定我是爱林帆的。
　　冰雪封路后，作为报社骨干，林帆被派往重灾区湖南郴州深入采访。
　　林帆走后，我再一次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慌中。如果说先前的恐慌源于对这座城市的陌生，这次的恐慌则源于我对一个不应想念的人的想念。
　　我和林帆联系的唯一方式是通过网络，因为手机信号不好，讲话总是时断时续的。可是有时候去了重灾区，他常常连网都上不了。
　　一次和林帆视频聊天时，通过电脑屏幕，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眉毛头发都是亮晶晶的，像笼了一层霜花。我惊奇地问他，他笑呵呵地说，那就是霜花，因为天寒地冻，没有暖气。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南方小城的冬天并不寒冷，何况我的脚下还踩着取暖器。但我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冒起，铺天盖地，我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林帆惊奇地问我怎么了，我哆嗦着回答他没什么。不待他追问，我迅速伸出颤抖的手取消了视频聊天。
　　伏在电脑桌上，我无声地抽泣着。我不想告诉林帆，因为爱他，所以在那一刻我感同身受，感觉到了他的寒冷。我倔强地拒绝在他面前袒露我的脆弱。
　　半个月后林帆平安归来，像个凯旋的将军。
　　报社为他举行了庆功宴，所有的同事都向他敬酒表示祝贺，只有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他。同事们怂恿我给他敬酒，我走到他面前，竟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目光，我只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来掩饰突然间变得滚烫的双颊。
　　那夜，还是在宾馆的房间里，我们再次沉沦于欲望的泥沼。他是鱼，我是水，我们畅游在情欲的海洋中，抵死缠绵。
　　当一切都静止下来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反复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那声音无比清晰，却又因为无人回应而极其单调。
　　这次，是林帆转过身去，他说，睡吧。
　　我盯着他的脊背，像盯着一个难以解答的谜，我不明白，这个男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时而柔情绵绵时而冷酷无比，他到底爱不爱我？
　　
　　5
　　
　　谜底很快揭晓，以近乎残忍的血淋淋的方式。
　　当然，在那场闹剧中，我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的，正因为置身事外，我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春节前夕的一天，我结束采访后刚走进办公室，便发现一切都不大对劲。平常安静的办公室突然变成了闹哄哄的马戏团，一群人正津津有味地围成个圈在看热闹。
　　我凑上前去一看，刹那间惊异得差点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演马戏的主角居然是秦丹和林帆那个娇娇怯怯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现在可一点都不我见犹怜，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正牙尖嘴利地在斥责秦丹勾引她老公。平素看起来人淡如菊的秦丹也毫不示弱地回应着，眼看着剑拔弩张，一场大战就要开始。
　　我的头轰地一响，又一响，像有蜜蜂嗡嗡嗡在耳际飞，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把这件事和林帆联系起来，又一番细想，才知道林帆原来也是个和我有关联的人。
　　大伙儿都半真半假地劝慰着，林帆在紧急关头终于现身，他哭丧着一张脸，连哄带求地拉走了他那个宝贝女朋友，一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可看热闹的人还意犹未尽。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同事们都在私下讨论着林帆和秦丹的私情，原来，他们之间的暧昧早就由来已久，那个时候，林帆还是个新人，秦丹则是一手提携他的老员工。
　　我听着他们的议论，冷汗涔涔地从额头上往下流。我暗自庆幸，幸好今天我没有成为闹剧中的一员，变成给众人观看的猴子。想着想着，我的胃里不禁一阵痉挛，我再也吃不下摆在面前的任何食物。
　　
　　6
　　
　　自那以后，我和林帆之间那种似乎浓得化不开的暧昧倏地烟消云散了。
　　我们变成纯粹的同事关系，我们不再一起采访，更不再用身体取悦彼此。
　　每次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总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怯懦。而我已经完全成长起来，变得足够强大了，没有了他的帮助，我照样精明干练，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再碰上他时，我总是客客气气地向他打招呼。
　　我不再彷徨，不再惶恐，不再卑微。我用尽全力，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变成了秦丹那样的女人，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工作起来游刃有余。对此，林帆功不可没。
　　报社新来了一个实习记者，他叫韩俊，刚从大学毕业，有着洁白的牙齿和青涩的笑容。他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每天手足无措地不知道干什么，很像我刚来的时候。
　　他叫我苏姐，喜欢跟着我出去采访，他低头看我时，眼里有深深的依赖和浅浅的爱意。
　　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家里喝酒。手机响起，是韩俊的电话。
　　我对他说：我一个人很寂寞。
　　他在电话那端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说：我来陪你好不好？
　　我挂掉电话，斟一杯红酒，慢慢地喝着。我知道，不久，这里又将上演一场暧昧。
　　职场中人，总有人逃脱不了暧昧的轮回，或许是因为，暧昧分明变成了一种会传染的病毒，在这世上放肆地传播，于是，你、我、他、她，都心甘情愿地中了暧昧的毒，又变成下一个暧昧传播者，永无终止。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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