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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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爹出生那天,爷爷从三爷爷家大椿树下挖了一棵小椿苗种在自家的院子里。与小椿苗一起种下的,还有他与奶奶,与三爷爷三奶奶对这个头生儿子殷殷的期盼与祝福。

一、他原本不是傻子的


   “他原本不是傻子的。”奶奶踮着她的小脚向我走过来,她手里端着满上尖的一碗饺子,“快去送给你大爹,凉了就不好吃了。”他能有一碗饺子吃就不错了,猪一样的人,还管好不好吃?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碗递到我手里,她便转过身去抹泪。
   我扯住了她衣后襟将她拉转身来:“他怎么成了傻子的呢?”
   “都是你那死鬼爷爷,原本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给打成了傻子。”我的问话勾起了她的伤心,她撩起偏襟夹袄前襟再次抹了一下泪:“死鬼不作好,他死了倒是省心,让我这么大岁数还要跟着操心。”
   大爹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近五十岁的大男人奶奶依然还拿他当着小孩子待,总担心他会冻着饿着,吃饱了还怕他吃的不好。“他就是来讨债的呀,我前世到底也不知欠了他多少。”
   人说人的眼泪都是攒在心里的,攒到盛不了装不下了才会流出来。奶奶的心那么苦,我想,她流出的泪也一定会是苦的。
   “老天爷怎么不让我去替他?打死我也好,他好和壞我都眼不见为净了。”奶奶心里积攒了太多的泪,动辄便会流出来。
   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一副对联:“夫妇本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是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奶奶一向敬佛信命,她不知道有这副联却通这理,总说大爹是她前世招下的冤孽,是她欠下的债,是躲不过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要接着还,什么时候还清就消停了。大爹折腾她,骂她,甚至动手打她,哪怕被打死她都认了。奶奶在大爹问题上是极矛盾的,她恨起大爹来一时会咬牙切齿,简直恨不得他去死,偏偏又最疼大爹,大凡有一口好吃的都会想着他,她抓不着我的时候,就会自己颠起小脚扭呀扭呀地从村东跑去村西送给大爹。
   “早先时候家里那么穷,你爸和你姑几个小时候能活下来幸亏有你大爹帮衬着。”奶奶一边说一边抹着泪,“人家播下瓜种顺溜长出了瓜,插下枣苗也都结了甜枣,老天怎么就不长眼,偏偏让我一个好端端的孩子长成了秕子呢。”
   秕子是外壳圆润而中空的谷子,常被用来形容有头无脑,中看不中用的人。

二、恨在冬天里生根


   到冬天,山里吃的用的东西早已被采收和储藏了起来,只剩下瘦冷的树,衰败的野草还有褐黄的土地。没有了粮食瓜果和蔬菜的山野很难见到人,就连鸟儿也不多见了。
   草窝子里的茅草差不多有半人高,种子落下后,草锞子就干透了,根须也都干透了。我猫下腰,镰刀贴着地皮像割麦子一样割密实的茅草,不多久网包就满了。又多割了一些铺在地上,铺的很厚,坐上去就像在自家草席子上坐着一样,舒适和自然。
   草窝子安静,一丝风也没有。阳光轻轻地落在脸上,柔软和温暖,像母亲手的抚慰。网包在我身后掖着,颤悠颤悠的,像一个暄软的大枕头。
   网包晒热了,茅草和蒿草的香味被晒出来,泥土的一些腥香也被晒了出来,我的惬意,在那样一个时刻,也被晒了出来。
   ……后来,爸做了村支书。
   后来,爸利用手中的权力安排大爹去看山。看山就是守山,像如今的护林员。那时看山不只是护林,还要护着地里成熟的粮食瓜果,也防着家畜家禽进山糟蹋庄稼。看山是闲差,以往只由村里的孤老棒子去做,大爹被派去看山,也就跟几个孤老棒子一样,由村委出钱给养了起来。
   大爹对爸明显徇私的照顾一点都不领情,他照样给我爸起难听的外号,照样满村吆喝、四处宣扬我爸吃私贪污,说我们家的房子是贪污集体的钱和劳动力建起来的,而后扬言说哪天要放把火给我们烧了。
   后来,我们家的草垛果然就在半夜里起了一把火,那夜的火烧的很猛,带着浓烈的柴油味道。有人起夜上厕所,看见了升在空中的火星和火光,还有柴禾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他顾不得尿急,提了水筲冲出家门满村子跑着敲起来。听见急促的敲水筲声,半个村子的人都提了水来扑救,也幸好风向不同,那把火在烧塌了半边厢屋后才给扑灭了。
   我们都知道火是他放的,因为第二天小叔就去找了他,也在他家院墙根下见到一只锌铁柴油桶,里面还有没倒干净的柴油。
   妈被吓坏了,之后几年她都无法睡一个囫囵觉,稍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害怕,她神经衰弱了。
   人们,特别是奶奶总对傻子过于宽容,只要做事不出大格,不出恶果就没人会拿他怎么样,就连法律都治不了他。
   除了家法,而我们家没有家法。奶奶说他是傻子,人是不能和傻子一般见识的,即便他放火烧我们的房子,即便奶奶被他摁在地上掐住脖子两次打的昏死过去,奶奶也不让我们追究,不许报警。因为火没有伤着人,因为我们的正房没有被烧毁,因为她还没有被他打死,更因为那是她的儿子。
   奶奶糊涂,只因为她无原则的包容才令傻子肆无忌惮。
   冬天的山里没有东西可偷,也没有什么是可以破坏和糟蹋的。冬天的山里一无所有,除了荒芜,除了割草打柴的人,除了大爹一次接一次在我割草时出现,山里一无所有。
   大爹穿着油渍麻花的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沿地坡滑下来,一直滑进了草窝子。他扯着我身后的网包问我里面是不是藏着从山里偷来的东西,我说没有。
   他推开我,拾起我放在地上锋利的镰刀三下两下就将妈新编的一只网包给割得四零八落,这已经是被他割破的第三只网包了。网包破了,草撒出来,被他恶狠狠扬向远处。
   网包破了,草没了。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恨那么强烈,一次比一次强烈。他圆瞪着的狠厉双眼,扭曲脸上狰狞的笑,半夜里的那把火,还有看山期间我们家那些活生生被他摔烂碾扁了的鸡头,我都记下了。
   我怎么都无法原谅和饶恕他。

三、他不吃我也吃不下去

   奶奶把煮熟的饺子全都盛到一个大碗里,没有剩下一个。她对我说:“你要看着他吃完,然后把碗拿回来。”
   我眼睁睁看着一大碗饺子被大爹一个人吃掉,吃的嗝饱胀气,一个都没有给大妈,也没有给我,也没有问谁一声。
   我拿着空碗回到奶奶家时天落了雪。奶奶接过碗,拂去我身上头上的雪,之后她坐下来烧火煮水。“你上炕去暖和暖和,我把剩下的饺子煮给你吃。”我没有上炕,我看着面板上码放着不多的生饺子,如果我吃了,她就没得吃了。我说:“我妈做了饭,我回去了,你自己吃吧。”她拉住我的手不放,“我已经吃过了,这些饺子是留给你的。”
   去大爹家之前我已经算计过了,面板上那些饺子根本就没有被动过,她吃了什么?
   奶奶是妈的婆婆,也是她的小姑姑。我想起了妈让我给奶奶送饭时说的一些话。
   妈包了饺子或是擀了面条都要盛出一碗。“去送给你奶奶,要看着她吃完再回来。”跟奶奶让我送饺子给大爹时说的一模一样。妈是怕奶奶自己不舍得吃去送给大爹,奶奶这样说又是不想要谁吃呢?是她的孙子孙女还是大妈?
   像大爹那样狼性的人,肉到嘴边又怎么会让别人吞进肚子里去?哪怕是他的妻子儿女也都不能,奶奶明明是知道的,怎么还要放心不下?
   奶奶生了七个孩子,除了大爹,其余六個儿女都是孝顺的,每一家送点东西去就足够她吃的。儿女们结婚后奶奶就一个人过,她不愿意去跟孩子们一起住,就算去了也住不下几天,因为她心里还悬着一个大爹。奶奶说,就算被打死了,那也只是还他的债。她对儿女们说,你们顺着我的心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我送东西给老大吃你们也都不要有意见,他不吃我也是吃不下去的。
   妈像奶奶担心大爹一样,她怕奶奶一个人生活会糊弄和亏待自己,只要做了好的饭菜就要我给奶奶送一碗去。我有时候气奶奶糊涂不想去送,妈就说:“你奶奶也是没法子,每个孩子都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哪一个过得不好当妈的都会有心思。”

四、不小心成了傻子


   青春期是人生最脆弱的一个时期,也被称作人生的“心理断乳期”。大爹十五岁进入了青春期。
   爷爷家的地不多,秋耕时节忙完了自家地里活后爷爷就带着大爹去帮村人耕地,地的主人除了付工钱,中午还要招待扶犁人吃饭。饭一定要做最好的,饭不好,扶犁人不尽力,地翻浅了会影响来年庄稼收成。大爹跟爷爷一起给人耕地,却不能跟爷爷去吃饭。管饭只管大不管小是村子里多少年沿袭下来的规矩。
   “压犁多用一分力,拉犁额外三分工”,意思是扶犁的人多用一分力压犁,拉梨的人就要多用三分的力气来拉犁。
   大爹十五岁那年的秋天,粮食收下来后天再没落过一滴雨,土地干硬的跟石头一样。东家知道地不好耕,做饭时就分外花了些心思。爷爷吃的高兴了就多喝了几口酒,一高兴回头压犁顺手就加了把劲,只是他忘了给他拉犁的是人而不是牛。那年秋天的地本来就硬,爷爷一加劲,大爹就拉不动了。大爹觉得爷爷一点都不体谅他,好酒好菜他一个人吃,回头却拿他当牲口使唤,性子一上来他就撂了挑子,坐在地埂上赌气不肯起来。
   吃人家的嘴短,好酒好菜吃了,不好好干活怎么说得过去?爷爷好说歹说说不动大爹,气得他一脚将大爹踹倒在地,大爹后脑磕在了干硬的地垄上,那以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连眼神都变了。
   奶奶抹了抹眼泪:“谁不是打十五六岁时候过来?你那死鬼爷爷就那么下得去狠手打孩子啊,可倒好了,打坏了儿子,他自己也没能活长。”
   “他也是被那一脚给后悔死的。”奶奶又抹了一把泪。“他死了倒省心,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却留下一个连人味都没有的傻子来祸害我和你爸几个。”
   “还不如当初就便打死他得了,也省得他出来祸害人。”奶奶边说边落泪。
   她一双昏花老眼流出了更多的泪。

五、大爹去世了


   妈在一个很深的夜里给我打来了电话,接电话时我在改一篇稿子。我早已习惯了深夜写作,却不习惯妈深夜里的电话。
   保罗·奥斯特在他《一个隐形人的画像》中写道:“没有人会在星期天早上八点打电话来,除非有不能等的消息。而不能等的消息总是坏消息。”
   妈说:“你大爹去世了。”妈的语气一如往日,慢吞吞,无波亦无澜。
   我听清了妈说得是“你大爹去世了”。同时我还听见自己心中一块巨石砰然落地的声音。
   大爹去世了,不是好消息,我也并不觉得是坏消息。他的死和活,于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一件事。我张了张嘴,想对妈说:“那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吧。”话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
   妈说:“明天一早发殡,你要是有时间就回来送送他吧。”
   我离开村子已有些年头,生活中早已经没有了大爹这个概念,回村子时见着他的次数也极少,偶尔碰面相互撩一眼也无话可说,除了可怜的一点血缘我与他实则早已不相干。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
   妈知道我心里有疙瘩,她心里也有。她叹了口气,“放下吧孩子,人的心就拳头那么大,装多了恨是会累的。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人,明白人怎么会做他那些傻事呢?”
   我不想说话,一句话都不想说。人走了还需要说什么?批判与声讨?亦或是原谅,抑或言不由衷祝他走好?
   夜那么静,妈的一声叹息那么清晰,那么悠长。

六、他在妈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以往我是鄙视他的,此时却又矛盾和焦虑着。
   他死了,他的死没有带走我的记忆,一些几乎就要遗失在时光中的情景比以往更加清晰起来。我妈,我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人,那么要强和爱面子的一个女人竟然被他当众打耳光。而且,因为嫉妒他竟扬言要放火烧了他弟弟、我父亲的家,而且之后真的就起了一把火。
   当我知道了抑郁症这个名词后,想起当年妈因为他而成夜成夜睡不着觉,我庆幸妈患的只是神经衰弱而不是抑郁症,庆幸的同时我又很后怕,对大爹的恨又深了一些。    妈六岁丧母,自那时起她就在哭,就连我们姊妹几个出生也没能冲淡她的丧母之痛。她总是觉得自己可怜,而且说我也是可怜的孩子。我永远都记得六岁那年她哭着对我说的一句话:“妈可怜你也可怜啊,人家孩子都有姥姥疼,你没有啊。”她的苦痛自六岁始,我对她苦痛的记忆也自六岁始。
   我是她的头生女,她把缺失的母爱全都弥补在了我的身上。她爱我,我却回报不了她以母爱,我无法去安慰她,也无法接受和排解她丧母多年的哀怨,她动辄的哭泣令我的童年一直就惶恐不安。直到进入青春期。我以为我长大了,开始对她公然抵触和反叛了起来。我不再害怕她哭,我就站在她旁边,冷眼旁观着她,像观看一个小丑拙劣的表演。我对她哭所表现出的冷漠和深恶痛绝终于令她觉悟,有所收敛和节制。
   我以为我改掉了她爱哭的毛病。
   不久后我又一次看见了她在哭,她半边脸疙疙瘩瘩地红着,两只眼泡肿得像一对红灯笼。我很鄙视她哭成的那个样子,我以为她又犯了爱哭的老毛病,我冷冷瞅她一眼,甩门就进了里屋。隔着薄薄的木门,我听见她摆弄家什的一些声音,还有时断时续一些压抑着的嘤嘤嗡嗡哭声。
   直到后来她再也无法正常睡眠时,我才知道她被大爹当众狠狠打了一耳光的事情。
   爸当晚就知道了,他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出门去找大爹算帐,被妈给拦住了。妈恨大爹,却不想让外人看更多的笑话。因为爸是村支书,兄弟俩无论吵起来还是动手打起来都会成为村里人街谈巷议的话题,爸稍作考虑便忍下了。
   爸转身去了杨六指家,跟他谈了半天的话。

七、谁都不用哭


   我和堂姐扶着小脚颤颤的奶奶走进了院子。天阴了下来,积雨云压得很低很低。
   大爹挺在一扇门板上,奶奶摸着终于安静下来“老大”冰冷的脸,她浑浊的老泪一串串地落下来:“冤家呀,我欠你的总算是还清了。”
   奶奶落着泪,却对一大家子人说:“谁都不用哭,他折腾了一辈子,自己遭罪你们也跟着他遭罪,他现在消停了,他去另一个世界是享福,你们也能过清净的日子了。”
   奶奶的话正是头天晚上我想对妈说的话,只是那时我没有说出来。
   躺在门板上的大爹再也不闹腾了,他安静地像一个睡熟了的孩子,他脸上和额头那些狠厉的皱纹全都舒展了开来,让人想起他年轻时候的英俊。奶奶的泪一串串地滴在他脸上。他无法知觉奶奶泪的温度,生前死后他都无法体会奶奶的爱与痛。人世冷暖毁誉他全然不知。
   奶奶不要我们哭,她却搂着堂姐和堂妹抖索着身子哭作一团。“可怜的傻儿子啊,全子丢了,你到死连个摔盆子送终的人都没有啊。”
   奶奶哭的老泪纵横,她念叨着傻儿子,哭全子无端丢失。她哭的那么伤心,一家人也都跟着哭起来。我也落下了泪,是被奶奶哭带出的泪,也为十八岁堂弟的音讯全无。
   雷声隐隐,风渐渐地急了。

八、全子哪去了


   全子是大爹的老生儿子,他长得像大爹,高高的个子,相貌比大爹还要英俊,学习成绩也很好,他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没有遗传他们一点的缺点。
   大妈婚前带来的那个女儿为避开混世魔王一样的继父一早草草地嫁了人,婚后不久便跟家里断了来往。之后,全子辍学了。
   家里有了全子的帮衬,日子一天天地看好了起来。日子好了,全子却失踪了。
   大爹在十八岁那年跟奶奶分了家,全子十八岁离开了家。这到底是不是一种因果循环因缘报应呢?全子失踪了,他两个未出嫁的姐姐很着急。我爸和两个叔叔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关系帮助查找,在报纸和电台也发布了寻人启事,最终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几年后,大妈在说到他们儿子的时候还用含混的话这样问我们:全子哪去了,怎么老不来家?
   大爹就像是没心没肺一样,从来就不曾问起过他儿子的下落,似乎他与全子全无干系。
   全子的嘴很甜的,也很会来事,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还因为他是大爹家的根,是林家的男子汉,生在弱势的父母家,父亲叔伯几个都特别疼爱、眷顾着他。只是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半大小子突然有一天会丢了。妈想起来就心疼地落泪。想那个小小的全子我心里也是黯黯的,眼前总浮现出他憨憨的笑,还有他亲亲地叫我姐姐的声音。
   全子很依恋我,之前他曾拉着我的手问我:“姐姐,我爸老是打我妈,二叔打不打我二婶?”我说:“不打呀,我爸从来不打人。”他说:“你家多好啊。”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到了那么多的渴望和神往,我心针扎一样疼起来,我搂住他说:“全子,你这么好怎么就不托生去一个好的人家呢?”
   几年后我听到一个令人心惊的传闻,说社会上有一帮人专门诱骗半大的孩子,之后摘掉健康的人体器官高价贩卖去国外。对于全子的失踪,我们也想到了这个最坏的结局。
   后来又有人说某某人在韩国见过全子,他坐着高档轿车,身边保镖成群。见到这人后他停下车来,你不是周家沟的XX吗?我是结子沟村的,姓林,现在是亿万富翁的唯一财产继承人。回去你只要对结子沟村人说我姓林,他们就知道我是谁了。
   这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谁相信人生会有那么好的境遇呢?当然,如果是真的,那么这個林是我的堂弟无疑了。

九、他原本是好孩子


   奶奶背过身去缠脚,那条长长的带子被她忽前忽后地甩来甩去,几分钟后她向我转过身来,伸出粽子一般尖尖的小脚将摆在我身前的那双尖尖小小的黑平绒布鞋给套了上去。
   我看了一眼细脚伶仃的奶奶,便学大爹的口吻笑着喊她:“小蹄子尖尖,下地升天。”那原是大爹骂她脚小和尖,诅咒她去死的一句话,我不懂,只觉得她的小脚好玩,便学了他说。
   “小死丫头,好人不学净学他花皮叼嘴。”她嘴里骂着,手也伸出来做出要戳我额头的样子,却满脸满眼带着笑。
   她转身走到铜盆前,将手里换下来的裹脚布放进盆里,俯身端起在我面前扭呀扭呀地走起路来。她走路的样子很怪却很好看,我被她扭呀扭呀的样子给迷住了。    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她,她回过身来冲我笑了,眉眼间尽是溺爱。“奶奶走路好看吗?”我撇着两只脚学她走路的样子给她看:“你看,就是这样的。”她说:“才不是你那大脚片子走路的样子呢。”她叫我大脚片子,我嘟起嘴不高兴了,她就放下铜盆,回身抱起我扭也扭也地走到炕前把我放上去。
   她也脱鞋上炕守我坐下,两条细腿交叠盘起,粽子般尖尖的小脚顺势就蜷进了她的膝窝里。
   我对她的脚好奇起来,扑过去伸手就拉出了一只,“我看看你的脚。”她脸上立马露出一丝惊恐,“不行不行,很丑,不能看。”边说边伸出手死死地将那只脚给攥住,攥在她手里的脚几乎就露不出头来。
   奶奶的妈妈据说是清王室里的格格,是一个大脚女人,那个大脚格格自己不裹脚却给奶奶裹了尖尖的一对三寸金莲,三寸金莲令奶奶有着风拂杨柳般迷人的走姿,却使她生活的极不方便。
   小脚尖尖的奶奶不能够走多远的路,也不能下地干多少活,除了农忙季节下地帮爷爷干点细碎的活,其他时间她都呆在家做家务、看孩子。奶奶生了七个孩子,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靠爷爷一个人已经无法填满一张张嗷嗷待哺之口。奶奶很发愁,望着最大的,只有十三岁还没有长大的大爹,奶奶心里不忍,却没有别的办法。“咱家太穷了,你是老大,别上学了,下来帮你爹种地吧。”那时的大爹是一个乖顺懂事的孩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他还是听奶奶的话下学了。
   大爹下学那年只有十三岁,小学都还没有毕业便跟着爷爷去山里种地。家里的地是山沟薄地,浇水施肥全要靠人一担担地往山上挑,而且产量也不高,打下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大小一家人糊口,大爹就学着别人去山里开荒种一些粮食。地里的活干完了不等大人吩咐他自己就跑去山里打柴,然后背到集上卖了换一些钱粮补贴家用。
   奶奶心疼她还没长成便被当做大人使唤的儿子,哄睡了最小的孩子后便踮着一双小脚绊绊磕磕地上山了,背上硕大的粪筐压弯了她的腰。
   大爹看奶奶瘦小的身子背着硕大粪筐吃力的样子很心疼,对奶奶说:“以后你就别出来了,山里的活有我和爹干。”这样暖心的话爷爷没有说过,十三岁的大爹却说了。日子是苦的,看着懂事又能干的儿子,奶奶心里是甜的。
   奶奶怎么能忘记从前知冷知热的那个儿子呢?
   直到去世,奶奶都不能忘记大爹十三岁那年接过她背上粪筐时对她说过的话,奶奶说:“老大原本不是傻子的,他原本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奶奶边讲边流泪。奶奶为大爹流了太多的泪,只是她没有说,只是我们不知道,直到大爹去世三年后她才对我们讲了出来。三年了,三年的时间是足够让一个人淡忘另一个人的,只是奶奶忘不掉,到死都无法释怀。

十、他跟奶奶分了家


   奶奶说爷爷是因为打傻了儿子把自己给后悔死了。我没有见过爷爷,对爷爷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我知道奶奶跟了他并不幸福,因为我听奶奶说过一句话,她说:“直到那个死鬼死后我才过上了好日子。”
   我不知道她跟爷爷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但爷爷死后奶奶依旧没有过上好日子,因为还有大爹,十五岁以后大爹再也没让奶奶省过心。
   爷爷本来就有哮喘病,打傻了儿子,悔恨交加的他没过两年就去世了。爷爷没了,作为长子的大爹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但他却没有顶起那个家来,他仅存的一点心智不够他分辨是非善恶。他再也不甘心一家人都跟他沾光,爷爷死后不到一年,十八岁的大爹拿着当年队上开资所有的钱同奶奶分了家。
   父亲说,那时家里穷的都快揭不开锅盖了,他有了钱就拿去城里下馆子,还学城里人的样子买了一双皮鞋穿。他趿拉着澄亮的皮鞋推车上山、刨地、挑粪……
   趿拉着澄亮的皮鞋挑粪、推独轮车泥里水里下地干活,那些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情节,活灵活现地在我傻子大爹身上上演着。
   大爹拿走的是一家人全年劳动所得,奶奶只是看他傻,怕他一个人过不好才不顾全家人反对把钱全都给了他。二百块钱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不少的数目,像大爹那样花钱却也花不了多久。钱花光了他就卖粮食,粮食卖完了挨饿了才想起奶奶来,就去奶奶家蹭饭。大爹分出去,奶奶一人带着一群孩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常常吃了上顿接不起下顿。尽管一家人都吃不饱,奶奶却还不能放下傻儿子,即便要饭也会分他一口。
   奶奶一直记得大爹十三岁那年对她说的话,无论他多么浑,她心里都记着十五岁之前的那个儿子,说他本来是很好的一个孩子。
   奶奶是恨爷爷的,我却拿不准她恨不恨大爹,恨他还会哭吗?

十一、只有“杀猪巴子”


   杨六指是方圆三里五村唯一的屠户,个头高力气大,谁家的猪要出圈了便将他叫去,他看好了,双手冲着猪肚子一抄,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咣当一声就被掀了个四脚朝天,他单腿跪上去压住猪身子,扯过绳子三缠两绕便麻利地将猪捆好,说:“抬走吧。”
   他一声“抬走吧”,便宣布了一头猪的死刑。
   杨六指原本叫杨六志,因为他左右手分别有两个大拇指,左右脚也分别长了两个大脚趾。村里人闲了与他说笑:“你的手指头脚趾头都是六个,不如就叫杨六指得了。”他听了很高兴,竟然当真去改了户口叫杨六指。
   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其实一早就由天定了,六個手指头的杨六指其实就该杀猪杀牛,六个脚趾头就该捆猪和降牛。将杀好的猪和牛剔骨分解一半的力气来自拇指,尤其是捋猪和牛的肠子。一个大拇指使一分力,杨六指两个大拇指就做两分功,两个拇指平排出动就等于一时间就捋了两遍肠子。
   六指另一个好处就是剥花生,剥花生靠的全是拇指力气,剥多了拇指肚会疼。这类问题对杨六指就不成为问题,他一个指肚剥疼了再换上另一个。杨六指的大拇指都从根部分叉生出了两个,两个拇指同时动起来就像吞吐着的蛇信子,怪异,可怕。最初时看见他的手我很害怕,还有些恶心,他见了就对我说:“你婶一开始见了我的手指也害怕,对媒人说不想跟我了。我必须得想办法让她喜欢我的手指呀,我就死皮赖脸地去帮她们家剥花生,我只用两天时间就把她家一囤子花生全给剥出来了,然后她就嫁给了我。”    我不信,“那你怎么让她接受你的六个脚拇趾呢?”
   “结婚前我没给她看脚呀,到看见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想不接受也得接受了。”他還说,“六个脚趾抓地稳,几百斤重的大肥猪只要被我抱住了就别想挣脱掉,你婶百十斤重的小人儿就更挣不脱跑不掉了。”话说完,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自己忍不住先哈哈笑了起来。
   笑过后爸说:“那你算算术就更有优势了。”他便一本正经严肃起来:“不行不行,我臭脚,拿出来会熏倒一群人,算算术没用,没用。”
   杨六指在我们家从不脱鞋漏脚,我们没有被他臭脚熏倒过,却被他的话再一次笑倒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杨六指脸上长着一愣一愣的横肉,人块头又大,天生着一副凶相,三里五村的人没有谁会去招惹和得罪他,买下的肉偶尔缺斤少两也没人去和他计较。人们对屠夫天生会有一份敬畏,一则想在他的刀下讨点好肉,更多的是怕他的长相,怕屠夫的杀猪刀。能狠下心杀猪杀牛的人心都是狠辣的,惹毛了说不准就会被他当做猪或牛给捅上刀子。
   人们私下里不会叫他杨六指,只叫他“杀猪巴子”。“杀猪巴子”是大爹给杨六指起的外号,光从字面上看就是不善的一个称谓。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爹只怕“杀猪巴子”杨六指,而杨六指怕我爸,因为我爸是村支书,这是天地间一物降一物普通的道理。
   杨六指到我们家时妈正在做饭,爸在灶下烧火,杨六指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隔着玻璃门喊了声二嫂直接就推门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系着很长的一条黄油布围裙,从脖子一直耷拉到脚踝处,胳膊上的袄袖头也是黄油布的,袖口处颜色偏深,是被猪和牛血染深的。他脚上穿一双黑色高筒水鞋,一迈腿油布围裙就与水鞋摩擦出“豁拉豁拉”的声音。杨六指一手提着一刀肉,另一手掐一挂鲜红的生猪肝。他看着正烧火的爸说:“二哥,今天杀一头猪,给你留了点精肉和下货,我怕赶不上你家饭没有脱杀猪服就赶紧过来了。”
   他将手里提着的猪肉猪肝丢进锅台上的盆里,“二嫂,这是新鲜的肉和下货,你炒个菜我陪二哥喝两杯。”
   自从爸干了村支书我们家吃肉几乎就不用花钱买,因为杨六指隔十天半个月便会送来。看见他我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有时候吃着他送来的肉我会开心,有时候会因为不喜欢他身上味道而不开心,我最不喜欢就是他仗着送东西来就大咧咧地坐下来与我同桌吃饭。
   大了才明白为什么他给我们家送东送西去我却总不喜欢他,他的气场与我们家截然不同。
   他来送肉送猪下货有时会给小黑带根肉骨头,有时会带一截猪大肠,但小黑从来都不买他的帐,他一来,小黑一声不吭就夹着尾巴远远地避开去。我妈说狗是通灵的,能看见人眼看不见的东西。杨六指是屠夫,虽然他只杀猪杀牛不杀狗,但狗能嗅到他身上氤氲着的杀气。
   爸便是冲着他身上那股杀气才安排他去治大爹的,就像只有如来佛能压住孙猴子,只有孙猴子能降服牛魔王。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派了杨六指出场。“杀猪巴子”杨六指寻着一次机会,拿出杀猪的力气狠狠地教训了大爹一顿,从那以后大爹才老实了下来。杨六指摁着他说:“再让我知道你去惹五婶和二哥烦,见一次我就打你一次。”他五婶是我奶奶。
   杨六指送的肉不是白吃的,爸派他去治大爹也不会白指使他,那里面有他同我的父亲,一村之长之间权力与利益的默契。
   “二哥,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老大与老杆子家的不清楚。”

十二、他把快乐提前收割


   饭菜做好了,杨六指脱下围裙和袄袖头,卷作一团靠着墙根放下了。“二哥,我跟你说,你家老大跟老杆子家媳妇真的不清楚。”
   我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不信,我妈也不信。见我们都不信他的话,他便举起一手说:“骗你我不是人,我好几次看见他提着东西去老杆子家,我还听别人议论过。”杨六指与老杆子家住在一条街上,两家隔没多远,大爹去老杆子家必须经过他门口。
   唐代诗人罗隐《自遣》诗写的很潇洒,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说:今天有了钱就不要留到明天去花,明日的忧愁就放到明日再去愁吧。大爹就是典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今天手里有一块钱,他绝不会留一分到明天花。
   农村的女孩子务实,嫁人要的是穿衣吃饭,过安稳的日子。像大爹那种拿钱下馆子,穿着皮鞋上山种地的人,好女孩没人肯嫁他受罪,不好的他还不想要,他傻是傻,好色的本性却同正常男人没有多大区别。一直到三十岁,我大妈,一个比他大两岁带孩子的女人才嫁给了他。大妈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人善良,朴实能干。只是,她是个半语人,脑瓜也不同常人一样灵光。自从有了泼实能干的大妈,本来就好吃懒做的大爹彻底做起了甩手掌柜。
   大爹什么都不做却要当家,大妈一开始不愿意,最终还是被他的拳脚棍棒给打服了。
   奶奶是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她心疼大妈,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她打打不过大爹,骂也骂不得,骂急了他连奶奶都会一块打。
   由傻子当家的日子永远都过不好。别人家种了小麦都会储备起来保证全年细水长流,他们家则不然。别人家都要等麦子熟足时才收割,他们却在麦子八九成熟时便开始成片收割,吃嫩麦子的结果就是小麦比别人家欠了两成收成。剩下来不及吃完便老了的麦子之后被磨成了白面,一段时间内他们就集中吃白面,白面吃完了,当连粗粮也不能果腹的时候,日子就要靠弟兄姊妹家家送米粮接济填补。
   大妈话说不清楚,心思也不够细密,她却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只是她说了不算,大爹说麦子可以吃了,大妈就乖乖地去地里剪麦穗,不听话就要挨打。

十三、被人当猴耍


   妈把杨六指的话跟奶奶说了。奶奶称妈为老二家的,她说:“我也听说了,以后你们谁都不要再借钱给他,一有了钱他就买东西去给那个狐狸精吃,八成被当猴耍了。”
   奶奶说:“老二家的,你什么时间去敲打下那个媳妇,别当咱林家没人一样。”    大爹常去我们家借钱,也不多借,每次只借十块八块,而且他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守信,从不赖账,一旦有了钱马上就会还上。即便不还,妈也会借给他,而且不时地会给他们送點吃的用的去。
   从听了奶奶话后妈就不再借钱给他,连门都不让他进。进不了门借不到钱的大爹就站在街心骂人,辱骂我早已去世了的姥姥。
   姥姥出身当地名门“一门三尚书”的李家,嫁给姥爷后一直不受公婆待见,终日郁郁寡欢的姥姥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姥姥的抱憾而终,自小没娘就成为妈心头不可触碰的一块伤疤,想起来就掉泪,见人家闺女抱孩子回门她也会触景生情。“英啊,妈可怜你也可怜,人家的孩子都有姥姥疼你没有啊。”
   童年里我常听她唱一首《小白菜》的歌:“小白菜呀蔫蔫黄呀,俺从三岁没有娘呀,跟着爹爹还不错呀,就怕爹爹说后娘呀……”唱着唱着就哭了,她的歌声哭声给了我童年很大的压力。十几年的时间,无论她什么时间唱什么歌,在她尖尖细细的歌声里,我都能听出哭音来。
   姥姥是妈一生最尖锐的痛,是她心头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大爹是妈的姑表哥,他知道妈的痛脚在哪儿,妈不借钱给他,他就恶言辱骂我姥姥,句句都戳她的心。
   妈不跟他论计,她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就关起门一个人伤心落泪。尽管她恨大爹,却不愿意看着自家人被外人欺负耍弄,哭过后她收拾了下便去了老杆子家。
   妈只就事论事,并不想节外生枝,确定了老杆子不在家后她才不客气了起来:“老大的东西连他妈都吃不到,他跟你什么关系,凭什么送东西给你吃?”妈窝着一肚子火,情绪有些激动,还因为爸是村支书,她的语气就有点盛气凌人。
   老杆子媳妇摆辈称我妈二婶,称大爹是大爷,说起话来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理亏。“二婶,大爷好几次在街上调戏我,我被缠的没法子了,就逗他说,只要你给我买好吃的我就跟你好,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谁想到他会当真?”
   正说着,街门被推开了,妈回头就看见了手里提着两条鲜鲅鱼站在门外的大爹。看见我妈,大爹没有吱声,朝妈杠了杠头放下鱼转身走了。
   “二婶,我跟大爷真的没什么,我只是逗他玩的,像大爷那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跟他好呢?”
   这样的结果是妈早就预料过的,大爹果然被这个七精八怪的媳妇给耍了。
   回家后妈把事情跟爸说了,爸先是笑了:“想不到他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倒还有一肚子花花肠子,人真是各吃一经。”
   爸很赞成妈去找老杆子媳妇的做法:“是该去敲一敲她,别让她以为老大身后没人,打狗也该看看主人是谁。”爸教我们防备社会上一些人,他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剃头匠的剪子婊子的笑,二把忤子不可交。”大爹就是爸说的那种“二把忤子”。
   从那以后老杆子媳妇再也不敢吃大爹的东西,还对大爹说了实话。大爹本来就不是一个熊茬子,硬生生地要老杆子媳妇把吃进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叔本华说:“如果一个人的自身个性相当低劣,那么所有的乐趣都会变味,就像把价值不菲的美酒倒进被胆汁弄得苦涩难受的嘴里一样。”大爹如此,老杆子媳妇亦是如此。

十四、最后的狂欢


   五月底的傍晚太阳依然很大,站在门楼下我看见大妈挎着一只大柳条篮子向村西走去,没过一会就折了回来,她臂弯上那只大篮子装满了黄里尤透着青的麦穗。看见我时她笑着冲我挤了挤眼,“呐,一篓子麦穗,跟我去吃啦。”大妈费力地咬着字,要我跟她去吃。
   我没有跟她去,我知道大爹肯定在家里等她,我看着她挎着篮子一拐一拐地走远,走进家门。
   我的口水流出来了,回家我对妈说:“咱家也买磨推撵蒸吃吧。”妈说不,麦子还没到收割时候就剪下来吃是对日子的作贱,好日子是要打算着过的,否则就要挨饿受穷。
   我知道妈说的是对的。
   回到街心,我抬眼向大爹家望去,街中段他们家三间灰头土脸的破瓦房被邻居左右高起的房屋夹住,就像被两只猫摁住的老鼠,透出了令人心酸的仓惶、无助和猥琐。
   我还看到有炊烟从他们家烟囱里扭扭曲曲地冒出来,带着撵蒸的馨香、舒适和甜蜜,飘进了我的鼻孔。
   事实上没有炊烟,我也不曾闻到什么,一切都是我对大妈那一篮子麦穗的怀想。是馋虫在作祟,它把我的眼光拉到几百米外大爹家不大的院子里:
   一盘磨支在院子中央,一盆煮熟脱了皮的麦粒放在磨顶上,颗颗麦粒浆汁饱满,像婴儿咕嘟着鲜嫩的唇,散发着无比诱人魅力的光。一家人边说笑着边推着磨边伸手接住从磨眼处落下来、蚯蚓一般细长的撵蒸,然后被塞进嘴里,滑入他们饥渴了一年的胃。
   那是他们一年一季的饕餮盛宴,一场过不多久的撵蒸狂欢。

十五、全子是被逼走的


   全子失踪十多年后大妈依然问我:“你知不知道全子哪去了,怎么老不来家?”
   大妈每次见到我都会含混着这样问,她知道我是警察,对我的能力她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大爹却从不见问起他老生儿子的下落。
   我知道全子不是无端失踪的,一切都是大爹。他聚拢了那个家,却又亲手将它给拆散打碎了。
   堂姐说,我弟肯定还活着,肯定要比在家了活得好。
   堂姐说:“小弟不是失踪了,是他自己走的,是被我爸打走的。他其实早就露出了离家出走的意思,没想到他真的走了。”
   “有一次我爸打我妈,小弟挡着不让他打,你知道我爸下手有多狠吗,他把小弟的嘴给打豁了,连鼻梁骨都打断了啊。”堂姐说,“虎毒还不食子,他真的往死里打啊。”
   就在那个秋天,全子失踪了。
   堂姐对我讲这段的时候满眼满脸都是泪。“我姐走了再也没回家,小弟也被他逼走了,也再没回来,如果不是还有我妈,我和我妹也都会走的。”

十六、有一支笛子


   那棵小椿树没有往高里长多少,长到半截长弯了。大爹傻了,弯了的香椿树被爷爷连根刨掉晒干烧火了。
   1963年,村里来了一位磨刀老人,近半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早来晚去在村里给人磨剪子戗菜刀,空闲下来就从腰间摸出一支笛子来吹。那一年大爹22岁。
   1963年,他每天去村口迎那个磨刀老人,将他肩上磨刀用的长条凳子接过扛进村。他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磨刀,听他吹那只通体黝黑乌亮的笛子。那段时间他就守在老人身边,像常人一样沉静和理智。每天一早他都要去村口接老人,傍晚扛着长条凳子将老人送去村外,送出很远。
   大约半个月后,村子里的再没有需要磨的刀和剪子了,磨刀老人离开了。那一天大爹扛着长条凳子跟老人一起走了。大爹走了,村子里安静了半年多,半年后大爹回来了,他的腰间挂着磨刀老人的黑笛子。
   大爹依然生活在村子里,磨刀老人再也没有回来。
   大爹会吹笛子了,吹得竟令人惊讶的好,他的笛声里时而有潺潺水流过,时而有小鸟在清幽空谷里的啼啭,时而又喑哑低沉,如泣如诉。吹笛时他完全没有平时的油赖相,他轻皱眉头若有所思的表情安详而专注,在那一时刻他和他的笛声是令人敬慕的。
   半年期间发生的事他从来不说,所有人都问不出来。
   大爹丢了半年又回来了,全子丢了再没有回来,磨刀老人也没有回来。
   盖棺之前,奶奶叫堂姐找来他唯一用心去珍爱的那支黝黑乌亮的笛子,掰开他一只手,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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