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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嘉萝痴迷橘子味的一切。
校门口奶茶店加冰的金桔柠檬,一款叫作赤霞橘光的香水,室友剥剩下的沙糖桔皮……所有和橘子有关的气息,都是轻甜柔软,让人安心的。
进入大学一个月,学校门口水果店的老板已经能在嘉萝路过的时候熟练地喊出她的名字,老板的儿子含糊不清地跟着喊:“鱼子,鱼子。”
嘉萝觉得好笑,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橘子逗他:“这是什么呀?”
小朋友非常努力地想要发出正确的读音,最后还是止步于一声更加铿锵有力的“鱼子。”
嘉萝很开心地笑出声,也灵敏地捕捉到了旁人的一声轻笑。她扭过头去,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显然目睹了她坏心眼逗小朋友的整个过程。
看热闹还被抓包显然是件挺尴尬的事,在嘉萝望向他的时候,那个男生手忙脚乱地扫二维码付钱,以一种强装镇定的姿势飞快地跑出水果店。
老板在后面喊:“同学,你买的水果没拿。”
于是嘉萝又看到这个男生维持着强装镇定的样子走回来,耳朵通红地拎起东西就走。
那就是她和洗光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他们总是在这家水果店遇到,再后来,有一天洗光走到嘉萝面前,带着一双可疑的红耳朵问嘉萝:“同学,我的手机欠费了,你可以先帮我付一下吗?我再用支付宝还你。”
嘉萝不疑有他,转账以后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洗光将那串数字存进手机,却不小心碰到了拨号键。
嘉萝眨了眨眼,假装没有听到自己手机的振动声。一片诡异的沉默里,洗光就像一只做坏事被抓包的红耳朵兔子,他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好像芝麻堆里的西瓜一样显眼。
2
为什么这么喜欢橘子呢,洗光后来这么问过嘉萝。
嘉萝关于橘子最初的记忆,是外婆家的橘林。那是一个很小的乡镇,如果只是提起它的名字,外地人一定是一脸茫然。
但是小镇的橘子却很出名,小镇一半的居民都是橘子种植户,剩下的另一半,则是橘子汽水厂的工人。
每年寒暑假,嘉萝都会被妈妈送到小镇的外婆家。妈妈总是行色匆匆地将嘉萝交给外婆,然后在小镇短暂地停留一两天,就又回到城里去了。
嘉萝喜欢坐在小马扎上吃橘子,她把白色的橘络和黄色的橘皮分成整整齐齐的两堆,等着外婆和妈妈通完电话之后来夸她。
外婆的邻居家有两个儿子,有次邻居阿姨看到嘉萝这样剥橘子就说:“姑娘家就是精细,不像我们家那两个讨债鬼。”她这么讲的时候,邻居家的小树哥哥正在胡乱地把橘子皮给秃噜掉,嘉萝怀疑要不是橘子皮太苦,他可能连剥也懒得剥了。
在阳光不那么浓烈的午后,嘉萝会跟着外婆或者邻居阿姨到橘园里去玩,她喜欢脚踩在落叶上的感觉,所以她总是在橘子林里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地走着。小树完全理解不了她这种行为的乐趣所在,但是又被阿姨叮嘱“要照顾好妹妹”,于是嘉萝总是能看到他像只猿猴一样在树上攀爬,想起她的时候就喊她一声:“嘉萝!”
嘉萝就很快乐地回答他:“哎。”
夕阳下山的时候,小树会牵着嘉萝的手回家去——对于牵手这件事,小树本来是抵死不从的,他比嘉萝大一点,已经到了会别扭的年纪,但是橘园里总有除不尽的野草,在嘉蘿摔了几次以后,小树就粗声粗气地把手递给她:“拉着我。”
阳光斑驳,嘉萝可以看到这个小哥哥的耳朵全都红透了,他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好像芝麻堆里的西瓜一样显眼。
3
洗光喜欢嘉萝,已经是嘉萝身边朋友都知道的事情。
“你们还没在一起啊?”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嘉萝。这些人里,有嘉萝的朋友,洗光的朋友,还有他俩共同的朋友。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只要一个人有意靠近另一个人,他们的生活圈就会无限紧密起来,好像藤蔓连着藤蔓,慢慢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对于他们的关系,每个人都很好奇,唯独洗光不。
洗光没问,嘉萝心里就悄悄地松了口气,然后又有些影影绰绰的失落。
人一旦有所挂念,对其他事情便会心不在焉——嘉萝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去,崴了脚,脚踝处肿成了一块胖胖的发面馒头。
嘉萝被迫在医院躺了两天,洗光带着莲藕骨头汤来看她,并镇定自若的告诉嘉萝“汤是买来的”,但是嘉萝默默地在心里表示了怀疑。
她和洗光已经认识了一年,一年的时间足够她清楚洗光一些下意识的反应——他每次一紧张,或者撒谎的时候,耳朵就会红透了。
当然,汤的味道也是另一重有力证据——这是一桶甜甜的莲藕骨头汤,洗光大概是把糖当成了盐。嘉萝面不改色地把汤喝了下去,唔,虽然味道确实有点怪异,但她心里还是乐开了花。
好像就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她是喜欢洗光的,这个温和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少年。
4
洗光连续给她送了3天骨头汤以后,连给她换药的护士长都总是盯着他们俩笑。
第4天的时候,洗光没有带汤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家里停电了。”嘉萝还来不及开口,带着口罩的护士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然后将手里的饭盒递给嘉萝:“你先喝这个吧,医院食堂的汤,味道也还凑合。”
嘉萝愣愣地想,这家医院的服务态度可真好啊。随后,她就看到洗光对着护士长注视良久,喊了一声:“妈。”
他说:“你不是在眼科吗?”带着口罩也掩不住笑意的护士长摆摆手:“哎呀,你杜阿姨说看到你带着……同学来看病,嗯,你爸也挺好奇的,那个,我就来看一下。” 护士长——洗光妈妈,她一说完就飞快地消失了,就像她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只剩下嘉萝和洗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过了许久,洗光才咳嗽一声:“我爸妈,就是比较热情。”
嘉萝有点想笑,那点笑意却很快湮灭于一些更为沉重的苦涩。她想,这跟她想象中洗光的家庭果然是一样的,他们都像阳光一样爽朗,令人心生向往。
在这种家庭成长起来的小孩,会像洗光一样,毫无保留地付出,不必担心付出勇气的后果。
病房内的气氛不知为何低沉了下来,洗光察觉到了,于是他开始给嘉萝讲她不在的这几天,学校里都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
“宣传部搞了一个关于农业实验的活动,第一名可以在学校认领一块土地。”洗光给嘉萝比划了一下,他是学农业的,这个奖励对他显然是一个不小的鼓励。
嘉萝微笑着听他讲,思绪却茫茫然飘到了别处。她莫名地想起了故乡的橘子园,一颗种子,想要触碰到阳光,要经历多久的黑暗呢?
沉寂片刻,洗光问她:“你什么时候出院,我来接你。”
嘉萝顿了一下,她说:“不,不用了。”
5
出院那天,洗光没有接到嘉萝。
嘉萝在出院的前一天,搭最快的航班,回到了外婆所在的小镇。
外婆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身体一向很健康,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离开得这么突然。外婆的后辈子孙从各个城市回来,吵吵嚷嚷地挤满了整个院子,还嗑了一地的瓜子壳。嘉萝看到自己的父母站在院子的两侧,他们还是没有离婚,表情生疏淡漠。
嘉萝拿着簸箕去扫瓜子壳,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以前握着簸箕的人是外婆,嘉萝总是喜欢把橘子剥得干干净净,外婆有一个簸箕是专门用来收拾橘皮和橘络的,她说,这些是可以入药的。
小时候的记忆,本以为早已忘记,原来一直跟随着她,她长大,它也跟着她长大。
葬礼冗长而盛大,嘉萝在小镇待了3天,到了第4天,她推开门,看到了洗光,洗光身上有尘土的味道,但还是那么清冽干爽,他说:“我担心你。”
真神奇,他说完这句话,那些看到父母也无处可宣泄的悲伤和愤懑,似乎都找到了出口。
他們沿着小镇,走过早已经废弃的橘子园,遇到了很多嘉萝的熟人,包括小树哥哥的妈妈。她老了很多,握着洗光的手,对嘉萝说:“你外婆该放心了。”
她没有注意到那颗和小树相似的痣,当然,那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细节,而且,洗光和小树,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嘉萝想起小树带着她在橘子园里玩耍的时候,少年时期的记忆,在以后回想起来,总是会被刻意地美化,就像小镇对于嘉萝,是柔软的橘子味,是外婆的手,是安全的避风港。
但其实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小镇也是父母失败婚姻的遮羞布,每一个嘉萝被送到这里的假期,背后都是他们俩无休止的争吵和互相辱骂。嘉萝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将白色的橘络从橘瓣上剥下来,她其实可以听到,外婆对着电话那边的妈妈叹气:“过不下去就离了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歇斯底里:“我不好过,也不让他和别的女人好过。”
她的家庭,和洗光,真的是一点都不一样。她自暴自弃地将这些不堪都摊开给他看,连同自己所有的怯懦和退缩。
一颗种子埋在黑暗里时间太久,以至于,居然会惧怕阳光。
洗光却握住了她的手,带着恍悟和了然。他的耳朵又红了,他说:“我的实验成功了,我有了一小块地。”他顿了一下,说:“给你种一棵橘子树,好不好?”
嘉萝没有忍住,哭了,她哽咽着说:“好。”
一颗种子,要怀着多么热烈的勇气,才可以在阳光下结出甜美的橘子呢?大概,就在它决心要触碰到阳光的那一刻吧,然后,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努力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