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夜晚

来源 :陕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r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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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黑影跃上院墙,轻巧地落进院中。如水月光下,黑影朝屋中走来,屋门不经一推,如入无人之境。刘九如想喊喊不出声,反击却没有能力,逃跑已来不及,绝望之中只感觉到恐惧如大山般压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黑影手中的那把利剑直指咽喉———
  啊呀!刘九如大吼一声,挥汗如雨。眼一睁,一下子跳下床来,顺手拉着了电灯。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从床上窜出来,顺着墙壁往上爬,一点也不在乎刘九如瞪眼发狠,一转身就钻进了天花板中。厅堂里的老式座钟刚指上四点,这个钟早已不打点了,也难为它,已为刘九如服务三十多年了,还是黄菜花陪嫁过来的产物。父亲房间的门虚掩着,刘九如轻轻推开,听到父亲粗重的鼾声,刘九如转身便把房门关上了。
  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刘九如大吃一惊。摸摸自己的咽喉,感觉还真有点痒痒的难受。难道刚才真的发生了什么?刘九如恍惚了,心想自己真的忘了关上大门,让窃贼光顾了?院内一片黑暗,拉开屋外的电灯,见院门紧闭,白天留下的农具还靠在墙角里睡觉,风把纸屑卷在四周的角落里,有小草从水泥地缝隙里生长出来,小青蛙们慌乱地从灯影下跳过。一切正常,院内依旧杂乱无章。
  再次躺在床上,床板被翻得吱吱乱响。刘九如打开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4时30分,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呢。这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一下,刘九如打开一看,是提醒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却是黄菜花的。昨晚他在九点就睡觉了,把手机也关了。这是他的习惯,睡觉就关手机,除了与老婆黄菜花和儿子定期打打电话外,平常很少和外办联系了。刘九如心头忐忑不安,那么晚了黄菜花还打电话来做什么?莫非孙子有什么事?刘九如最担心的就是孙子胖胖,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一年不知要上医院多少回。儿子和媳妇在南方打拼,终于在那边买了房子和车子,黄菜花顺理成章地去了那边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偶尔通个电话,唯一的话题还是胖胖。
  刘九如赶紧回拨了那个电话,多时无人接听,刘九如的头皮发麻,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忽听里面吱嘎一声,响起黄菜花发火的声音:“发么事神经,这么早打电话把胖胖的觉都吵醒了。”刘九如赶紧压低声音说:“昨晚你打电话做什么,胖胖没什么事吧。”黄菜花说:“我打什么电话,没事浪费钱。”刘九如说:“明明是你的号码呀。”黄菜花这才哦了一声,说可能是胖胖玩手机时乱拨的吧,好了,挂了,昨晚陪胖胖玩得太晚了,困了。
  话筒里面的黄菜花哈欠连连,刘九如只好挂了电话。抓起床头柜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着。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一边咳嗽一边穿衣起床。外面还没有天亮,刘九如在洗漱时真实地感到咽喉痒痛,张开口对着镜子想探视里面的究竟,可除了满嘴黄牙和一条大舌头,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真的中了梦中黑影大侠的一剑?
  吃早饭时,刘九如把他昨夜的梦境讲给父亲刘八仔听,没想老爷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让刘九如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止住笑,说:“你做了老子年轻时的梦了。”刘九如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刘八仔便不再说,继续吃早饭。刘八仔在村里年纪最大,88岁,走路要靠手杖帮着。不过,头脑十分清醒,年轻时在外闯过,见过世面。他最瞧不起就是儿子整天窝在家里,把人生时光都白白浪费了。父亲脾气怪,年纪越大越怪,他从不在刘九如面前多说话,但与村人闲聊时却可以忘记回家吃饭。
  早饭后,刘九如想到村委会的诊所里去看看。
  诊所里已经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小孩子在挂点滴。医生姓周,他的老婆做护士,夫妻店。周医生用一个东西压住刘九如的舌头,另一只手拿电筒照往里面,叫他喊啊啊啊。然后坐下来,问了一些日常饮食和生活习惯问题,在处方纸上写着什么,说:“咽喉炎,打两天点滴吧。”说着就进药房配药,拿出3瓶输液交到老婆手中。刘九如本想说不打针带点药回家吃,可人家不看他脸色,更不听他意见,女人走过来撸起他袖子,针头扎下去,由不得你再去想说别的什么了。
  一个上午就在诊所里度过,回家的路上刘九如真像个病人似的的趔趄而行。
  刘八仔在院中的树荫底下翻看着一个手抄本,据说这是他年轻时从一位高僧那儿得到的,上面有图有文字,他从不给别人看,包括自己的亲儿子刘九如。但对于孙子,刘八仔却网开一面,亲自把书送给孙子手中,那时孙子刚考上大学。孙子是否看懂了这本书,别人不得而知,刘九如只听到儿子把手抄本还给刘八仔走出门时小声嘟嚷了一句:“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刘八仔的眼睛非常好,看书不用戴眼镜。刘九如进来时,他只当没看见,一副深沉其中的样子。
  夜晚再次来临时,刘九如突然心慌气短。
  遵照医嘱,他暂时不能抽烟了,晚上只有正襟危坐在电视机旁,总感身上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刘九如仰起脸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脑中浆糊糊一片。灯影把身子放大刻印在墙壁上,像一个入侵的怪物,把天花板上的蜘蛛吓得躲藏进了丝网中不敢乱动。刘九如的手不由向桌子上的烟盒摸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敢点火,使劲吸了两口,放下了。电视里还在放着广告,刘九如站起身,走向刘八仔的房间。
  刘八仔从不看电视,除了看那个手抄本就是听收音机。先前用坏了一个收音机,县城都没有卖,乡下更没有,刘九如还是托人从市里买了一个,老爷子看得很重,生怕摔坏了,用一个布袋子装着,随身携带,很少离手。刘九如坐在老爷子的床沿上,说:“又在收听国家大事呵。”刘八仔说:“你就只晓得看這个剧那个剧,没有一点儿男人气概。”刘九如心头不快,近来老爷子老是看他不顺眼,说他没出息,整天窝在家里。其实,刘九如何尝不想去外面打工呢?只是老爷子年纪大,让他一个人在家,一则自己不放心,二来村人也要说闲话的,老爷子不但不领情,反而瞧不起,刘九如真是委屈极了。
  收音机里面的节目播完了,又在播广告,而且还是性病广告。刘八仔并没有把声音扭小或者换个台,他靠在床头边,闭目静听。刘九如忍不住了,说:“爷,这样的广告有什么好听的,吵死了,换台。”刘八仔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挥挥手说:“不愿听就出去吧,老子听个收音机还要你的安排呀,走开。”   刘九如没有生气,老爷子快九十岁的人了,在这世上是做客,怒骂都由他去吧,让他开心多活几天就是对他最好的孝敬。他走出来,轻轻把房门关上。昨晚忘了关上大门,今晚他没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大门旁,拉着电灯看看大门关严实了没有。大门栓全部上了,想必贼想进来也要多费工夫,除非像梦中的侠客那样功夫了得。这时,刘九如想应该看看院门关好了没有,打开大门,看见星光满天,微风吹拂,体内陡然升起一股精神之气,越升越高,直冲脑门。
  打开院门,刘九如梦游一般飘进了乡村的夜色中。
  晚上九点钟,城市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而在乡村中却是沉寂一片。不知不觉中,刘九如走出了自己的家园,走进了一个白天熟悉晚上陌生的村庄。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现在却很少见到光亮,即使传来几声狗吠,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做做样子,被人断喝,乖乖地溜回主人家屋前。刘九如知道,别看整个村庄有几十幢房屋,其实有一半都是空着的无人居住,只有在过年时才派上了用场,热闹一回。在一户窗前,刘九如猛然停住了。
  女人:“明天,你把牛早点带过来嘛,把那块田整完,好早点播种下去。”
  男人:“今晚我把田也耕了种也播了,明天还要呵。”
  女人:“死嘴!听见一个响动,好像是巴掌拍在了男人的屁股上。”
  男人:“今晚我在这住算了,省得明天又要来。”
  女人:“不行。明天是我请你来的,要算工钱的。”
  男人:“算不算哪个晓得,你我的账能算得清?”
  女人:“表面上的事要做到,不要让人家说闲话。”
  男人还要说什么或者还要做什么,听见女人已把门打开,刘九如立即往旁边的小屋躲避,看着黑影消失女人的屋门轻声关上。这时刘九如才发现自己竟然躲进了人家的茅房里,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脑门,刘九如急窜出来。此时忽听屋门又是一响,刘九如看到女人竟然向着茅房走来。这时要向前走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向后退也更不行,情急之下,刘九如靠近墙角蹲下身子双手抱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泥似的,喘气都不敢大出。女人拉着了茅房里的电灯,正痛快淋漓,刘九如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就跑。身后传来女人一声尖叫。刘九如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了村子跑上了大路,直到本村头的大枫树旁才停歇下来喘气。看看身后,黑雾蒙蒙,连天上的星星都躲藏起来了。
  推开屋门,听见刘八仔鼾声如雷。收音机还在沙沙响着,刘九如顾不得擦了一下汗水,进去把收音机关了。刘八仔翻转身,猛然醒来,说:“做什么去了,满身汗水。”刘九如并不回答老爷子的问话,却说:“睡觉的时候收音机要关,跟你说过多次了。”刘八仔说:“关了睡不着。”说着,又把收音机打开了。刘九如懒得再理他,出来看了一个厅堂里的座钟,时针还只指向十点。睡不着,做什么?打开电视,又无心看,关上。许是刚才发生的事刺激了刘九如沉静的心,他突然像个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起来,不由拿起手机给黄菜花拨了一个电话,里面声音嘈杂,黄菜花说她和儿子媳妇孙子一起在吃夜宵呢,要不要给儿子说话。刘九如说那就算了,也没什么事,你们吃吧,这么晚了,别吃多了。
  挂了电话,刘九如愣了半天神。同在夜色中,却是两个世界。刘九如本来想单独和黄菜花说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睡不着,他想和老婆聊聊天。哪想老婆在那边却是热热闹闹,根本体会不到刘九如的寂寞,更不要说什么安慰的话了。想至此处,刘九如的心渐渐冷却下来,汗水早已晾干,身子也懒得擦,翻身上床。黑暗里刘九如的脑海中老是播放着外村那对男女的对话,渐渐感觉到了身子里有了另一种温暖。
  日头每天都准时起落,白天还好,刘九如有干不完的田地活,还要给自己和父亲做饭,可以端着饭碗来到村头的大枫树底下跟着人们一起唠叨。一到晚上,刘九如就心跳气短,烦躁不安,守着电视机发愣。刘八仔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说他丢了魂,要叫屋前边的三叔婆来喊魂。刘九如最看不惯三叔婆的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唾沫当成香水,能把月亮当成脸盆。刘九如记得小时候姆妈回娘家后,三叔婆总喜欢来找父亲刘八仔,三叔婆总要拿出好多糖果来给刘九如吃,叫他去外面跟小伙伴儿玩。那个时候刘九如最喜欢的人就是三叔婆了,直到有一天姆妈和三叔婆在村头的大枫树底下干了一仗,姆妈把三叔婆的裤子都扒了下来,害得三叔婆在众众目睽睽之下光着屁股跑回了家,好多天不敢出门。姆妈还无故把刘九如的屁股打了一顿,问他还馋不馋嘴?姆妈是当着刘八仔的面打儿子的,她边打边骂着一些刘九如根本听不懂的话,那时刘九如恨死了姆妈,无数次在心里咒骂她早点死去。
  后来姆妈真的死了,是刘九如上初中的那一年。姆妈是在水库里淹死的,有人說是她故意寻死,也有人说她是不小心跌落溺水身亡。姆妈的身子被水涨得圆鼓鼓的,她的娘家来了许多人逼着刘八仔跪在那遗体前,要刘八仔承认是他害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大队张书记出面才解决。刘九如那时不敢靠近姆妈的遗体,生怕姆妈是自己在心里咒死的,怕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报复自己。多年后,刘九如才真正懂得了当年父亲和三叔婆是怎么一回事,刘九如买了一捆冥币和火纸到姆妈坟前烧了,在姆妈的坟前忏悔。
  不管医嘱了,刘九如猛吸起烟来。刘八仔在房里不住咳嗽,大喊:“你是想呛死老子还是自己想死啦,吸烟跟烧窑一样,半点节制都没有。”
  刘九如没有理会刘八仔,吸完烟后,感觉到身子轻轻飘飘,他打开院门,飘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去外村,而是在像个巡逻队员一样在本村游走。村子从南到北一溜儿有一百多米,建房没个规则,都是随意乱建。刘九如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全村六十多户人家,有三十多户全家外出,也就是说,全村有一半房子是空着的。而居住的屋里,大多都是老人与小孩子,偌大的一个村庄,一到夜晚,完全没有了生气,沉寂无声,偶尔传来小孩的哭叫,便可传遍整个村庄。
  在水生的屋门前,刘九如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拿出手机一照,却是一只小童车。肯定是白天水生的孙子玩丢在门前没有拿进去。屋里没有灯光,显然他们早已睡下了。刘九如把童车放在屋前的门坎上,免得让一清早上学的孩子拿走。前面的房子是寡嘴的,三层,上面盖了琉璃瓦,门窗全部是铝合金,院内可以停下好几辆小汽车。这是一幢全村最好的房屋,寡嘴不但把家里的房子建得很有气派,而且在县城也买了房。不过,他们全家都出外了,这么一个好屋就空着,一年也住不着一二回,让人感到很可惜。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刘九如心跳了一下。接着这个念头像电影似的来回放映,把刘九如心头弄得非常亢奋。深沉的夜空下,没有谁去关注刘九如的举动,也没有人能去阻止刘九如的行动。屋院外有棵泡桐树,刘九如轻巧地爬上去,接着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院中。大门上了锁,后门被从里面锁上了,刘九如转了一圈没有收获。但很快,刘九如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厨房只有一层,而且紧挨着大屋。借着旁边一棵桂花树的弹力,刘九如像个年轻后生一样敏捷地爬上了厨房屋顶。屋顶上有一个侧门可以进到大屋二层楼内,让刘九如感到意外的是侧门竟然没有锁上,外面的把手一扭,竟然打开了。
  难道是寡嘴走时疏忽大意忘了锁上?
  其他各个门上的钥匙都插在锁孔上,刘九如兴奋地登堂入室,他甚至还把寡嘴卧室里的床头灯打开了,仰靠在那松软的被子上小憩一番。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彩电,刘九如上前打开电源,没有信号。柜子上有一台DVD播放机,刘九如把电源插上后,屏幕立马有了画面,可看了不到几秒钟,却把刘九如浑身的血液都给沸腾起来。画面上的男女皆赤裸,而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寡嘴和他的老婆。寡嘴的身子黑不溜秋,而他的老婆则白白胖胖,两人战斗得汗水淋淋。年轻时,刘九如在县城的地下室里也看过这种录相,但那里面的男女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且那时是用录相机放的,清晰度根本不能和现在相比。早听人说寡嘴在外面风流快活,没想到回家也要和老婆玩这种自拍,而且还录下来作纪念,刘九如是万万想不到的,怪不得有人说有钱人就是任性。这个碟片肯定是寡嘴走的前夜和老婆重温旧梦时放的,劳累后用摇控关上电视和机子后沉沉睡去,碟片也忘记取出来。片子有半个小时,其清晰度很高,刘九如把寡嘴老婆身上的几颗痣都数得清清楚楚。
  刘九如口干舌燥,卧室里当然不会为这个不速之客准备茶水,但卫生间里有自来水,刘九如冲着水龙头猛喝了几口,又把头埋在水龙头底下淋了个湿透。但并没有缓解刘九如浑身的躁热,后来干脆把全身的衣服脱了个精光,痛痛快快地淋了个冷水浴。
  出来时,月光竟从云底里亮了出来,刘九如这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夜已深,村庄几乎很少看到灯光了,整个村庄沉睡在一片月光中,朦胧而又神秘。
  到家后,刘九如照例去刘八仔房间,看看老爷子睡了没有。拉着电灯,见刘八仔已蒙头大睡,没有鼾声,也没有收音机的沙沙声,房间沉寂如水。刘九如感觉有点不正常,一丝慌乱先从脸上显现出来,接着脚下一鼓劲,嗖地窜到刘八仔的床前,掀开被子一看,大出他的意外———床上没有刘八仔的影子,里面只有他一件棉袄卷成人的形状蜷缩在枕巾上,睁着乌黑的大眼看着刘九如。刘九如一拳打在棉袄上,大喊:“爷!爷———”
  深夜里的声音像破碎瓷器般的尖锐,带着颤悠穿透墙壁拐着弯儿冲向夜空,更像三叔婆叫魂样的恐怖而怪异。没容刘九如再喊出第三声,他的后脑壳被一个物件砸了一下,不重不轻,又痛又痒,接着,刘九如听见收音机的沙沙声,还有刘八仔的一声轻喝:“老子又没病,叫魂啦!”
  刘九如揉搓着脑壳转过身来,苦着脸问:“你刚才去哪儿了?”刘八仔不回答儿子的问话,而是脱衣躺上床,然后反问道:“我要问你呢,逛到哪里去了?”
  许是受到寡嘴的自拍影响,刘九如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匆忙跑出门,刚近三叔婆的屋前,只见窗户一下黑暗,也就是说,那房间刚刚还是亮着灯。刘九如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再次来到刘八仔的床前,说:“你从三叔婆屋里出来?”
  刘八仔哼哧了两下,说:“是又怎样?”
  你还不死心。刘九如眼睛望着别处,他看到墙壁上有只蚊子在乱飞,一不小心,被墙角的蜘蛛网缠住,挣扎了几下,不动弹了。
  我让她给你叫魂呢,你真是不知好歹。刘八仔已把头缩进被子中,声音嗡嗡响着,就像刚才乱飞的蚊子。
  我不相信!刘九如摇着头,慢慢踱出门来。身后传来刘八仔凶恶的声音:“老子的事不要你乱管,先管好自己吧,半夜三更出去游魂,要不是我找三叔婆喊魂,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蹲着哩。”刘九如走出去的步子想转回,想想又止住了。自己的魂儿丢了,难道父亲刘八仔的的魂儿也丢了吗?
  明天去找三叔婆去。
  又是一个艳阳天。吃过早饭后的刘九如感觉身子有点懒慵,田畈里也不想去了。可能是昨晚浑身燥热被冷水一冲,身体有了感冒的迹象。无精打采走出门,脚下不由自主便走向三叔婆的屋前。三波婆在院墻下晒尿布,红红绿绿的在竹竿上挂了一长溜,迎风招展。
  三叔婆的孙女也快有一岁吧,还要用这么多尿布片么?
  刘九如进去时,三叔婆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睛看着他,直把刘九如看得心慌意乱。三叔婆的脸上很瘦,皱纹当然就越发深刻了,许是刚掉了牙,嘴巴瘪下去了许多,但并不影响她说话的发挥:“怪不得今天这么闷热,原来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刘九如咂巴着嘴巴,说:“日头从西边出来就不好么,有的地方还没有日头哩。”三叔婆说:“那是阴间,阎王爷管的地方,阴冷得让人发抖。”刘九如说:“三叔婆这么清楚,想必去过吧。”三叔婆哼了一声:“是人到头来都要去那个地方,你不想去阎王爷会派人来抓。”说着,不理会刘九如,扭着瘦小的身子进屋。刘九如也跟着进来,忍不住捂着嘴巴偷偷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三叔婆披在背后的长发。三叔婆的头发虽然称得上长,但只有稀疏几缕,且已花白,却总像个青春少女一样披肩而下。在刘九如的记忆中,早年三叔婆的头发是剪得短短的,前面有一只彩色蝴蝶发夹卡着,显得精精神神的富有朝气,大眼盈笑,满脸春风,男人们总喜欢多看几眼。
  三叔婆的屋里刘九如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来过,屋是个老屋,有点朝湿,但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三叔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做了三屋楼房,全家外出后,楼房就锁在那里。这旧屋归小儿子,夫妻双双出门打工挣钱,准备在近年内要把旧屋改建。三叔婆带着小孙女,日子也够忙的了。刘九如不坐下,站在堂屋里四处张望嗅着什么,三叔婆不管他,进里面把坐着童车的孙女推出来,逗着她玩。刘九如说:“这屋中有一种气味。”三叔婆笑了:“我知道你是说有刘八仔的气息吧。”   刘九如噎住了。
  “你也该去刘十生那儿去住些日子啦。”三叔婆忽然一本正经地对刘九如说出这话。刘十生是刘九如的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黄菜花就在那儿给刘十生带儿子。
  刘九如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在进这个屋之前,刘九如设想了几个话题来警告三叔婆,让她不要再跟老爷子亲近,免得村人说闲话。三叔婆就是厉害,不但把话题转移了,竟能一语中的地说出刘九如潜藏在心底里的话,这个女人真的像个巫婆一样洞察了刘九如的内心,像梦中的那把利剑一样直指他的咽喉,讓他先行败下阵来。
  “刘八仔那儿我可以帮着照顾一些日子。”
  三叔婆说这话时目光紧盯着刘九如,里面似乎充盈着温柔敦厚的光亮,慢慢地浸染进刘九如的魂魄之中,让他心头痒痒地难受。
  刘九如几乎要缴械投降。
  忽然,有个影子跳了出来,只一闪就不见了。刘九如轻喊了一声:“姆妈!”
  这一声喊,把刘九如的魂儿给招了回来,同样也把三叔婆给惊回到了现实中。
  “三叔婆,你真是个老巫婆!”清醒过来的刘九如冷硬地说出了这句话,没有看老太婆一眼,急走出门。
  刘九如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村诊所。
  里面还是人满为患,小孩的哭叫证明着乡村旺盛的生命气息,留守的小孩子基本上都是老人带着,孩子只要有一点小毛病,他们便立刻送到诊所来,生怕耽误了时辰出现意外,无法向外面的儿女们交待。挂点滴的皮条和瓶子排了一长溜,有的还挂在了墙壁上,把小小的空间挤得热气腾腾。刘九如这次没有让周医生看病,而是直接向他要了一盒感冒药。周医生的老婆过来说:“吃丸药见效慢,还是吊两瓶吧。”周医生也停住要去拿药的脚步,望着刘九如说:“我老婆说得不错,还是吊针好得快,感冒看似小病,要拖长了时间,也可以变成大病哩。”刘九如笑笑,连着摇头,说:“我只要一盒感冒药就够了。”周医生便沉下脸来拿给了一盒药,刘九如急急地走出来,生怕他老婆来撸他的袖子。
  那天晚上刘九如服下丸药后早点睡了,倒是刘八仔起来了两次,在刘九如房前站了会儿才回去。
  白天浑身倦软,接连三天,刘九如晚上都是早早上床休息,没敢出屋门。直到把那盒丸药吃完后,感冒的症状才渐渐消失,浑身上下的劲儿好像又回到了身上。
  吃晚饭时,儿子刘十生的电话打了进来。刘十生隔个个把月会例行公事般打个电话给刘九如,无非是叫他在家干田地活儿不要太累,问一下他和爷爷的身体情况啦,当然这次也不例外。简单说过这些后,刘九如问你妈在吗叫她接个电话吧,刘十生说妈带着胖胖出去啦要不我叫她晚上给你打过去,刘九如忙说那就算了,又没有什么事,别浪费了话费。不过———刘九如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听到里面嘎嚓一声,挂了。刘九如感觉到嘴巴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热辣辣地痛起来。
  这天晚上刘九如的心情并没有前几天那样平静,他不时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或者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好像生怕错过了约会的时间。他来到院子里,看到天上月亮高挂,地上自己的身影如破碎的树叶般微渺,心头充塞着一块沉重的砖头,非常难受。
  自然而然地,刘九如的身影飘出了村外。
  随心所欲地来到了一个小村庄。
  刘九如记得这个村庄的名字,距离自己的村子有七八里地了,刘九如为自己一下子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而感到惊讶。本来就小的村子,灯光更少了,月光照在沉寂的村落里,倒增添了不少生气。刘九如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只建了一层的毛坯房前。屋墙边堆了好几码砖,显然,是屋的主人准备在屋上加层的。刘九如嗖地一下窜上了砖堆,顺手一扒,轻松地跳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村前银光闪闪的池塘,还有远处一条灰色的简易公路。那是小村唯一的出路,许许多多的后生们就是从那里走向村外走向他们谋生的都市,谁也阻挡不住他们通往外面的脚步,那是全村的希望所在。
  楼面通向屋里的楼梯前只有一块编织袋遮掩着,刘九如点着一支烟,就着烟火的光亮,刘九如顺利地走下楼,走进了这个简陋的屋子。让刘九如想不到的是厅堂中的桌上还有饭菜,这让他感到吃惊,想退步回去。这时,隐约间从后面一个地方传来人的哼哼声,让刘九如更觉慌乱,脚下竟然软塌塌的不能动弹。
  “做个好事吧,帮我打个电话,你要拿什么东西尽管拿去吧。”
  声音从厅堂左侧哪个门缝中传出,是一个老太婆在说话。
  刘九如屏住呼吸,还是不敢动弹。
  我晓得你在厅堂里,做个好事,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吧。电话机在角柜上,上面的墙壁上有他的电话号码,求求你了。
  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刘九如轻轻推开那扇门,里面竟然有灯光,5瓦的灯炮上满是黑烟和蜘蛛丝,前面又没有窗户,外面几乎看不到里面的光亮。这是一个厨房,一个老人倒在地下,面前有摔碎的瓷片和饭粒。可以推想,老人是在盛饭时摔倒了,而且是骨折,爬不起来。刘九如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先退至黑暗之处,让咚咚的心跳平静下来。这时,他感觉到手指一痛,原来是烟头燃尽了,他踩灭烟火,悄悄退至楼梯前,转身抬腿向上走。
  身后的哼哼声变成了大声的呻吟,伴着那绝望的声音:“好人啊,帮我打个电话吧,我知道,你不是贼,你是菩萨派来保佑我的。”
  刘九如再次点着了一根烟,转身停住,烟火明暗间,他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饭菜,儿时熟悉的场景浮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刘九如重回到厅堂,借着烟火光,看到角落里的柜子上果然有部电话机,上面的墙壁上用黑笔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刘九如拿起电话筒,并没有拨出那个手机号,而是按了120三个简单的数字。
  打完电话,刘九如把厅堂里的电灯拉着,大开屋门,他不敢继续停留,急急跑了出去,跑出了村庄,跑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汗水一层层地冒出来,坎坎坷坷的小路让他跌倒了几次,但依然没有阻止住刘九如奔跑的脚步。直到夜空中传来悠长的呼喊声,像一堵从天而降的墙壁拦住去住,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
  九如哎,回来哟———
  三叔婆喊魂的声音穿透月光在夜空中回旋。
  回来了———
  刘八仔的跟音略显沙哑,但同样悠长而执着。
  九如哎,回来哟———
  回来了———
  这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刘九如一看那个熟悉的号码,不由蹲下身子,抱头大哭。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陈玉龙,男,江西都昌人。已在《青年文学》《雨花》《青春》《天津文学》《鸭绿江》《广西文学》《清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飞天》《佛山文艺》《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约20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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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了  是时候该和这场雪好好谈谈了  我们已经习惯了黑暗  为什么要为我们送来光明  多痛心疾首  这耀眼的白  让罪恶清晰  诡计明了  将拍摄的这顶苍穹的白色礼帽  永久存放于朋友圈  是不是就表示在我的内心  还有一团光亮保持着良善的本质  那么多人的脚印一排排踩在雪上  多像寒食节为谁在白纸上拓下的纸钱  对任何圆满的事物我都不忍心破坏  所以,在凌晨之后  等大地被清洁工,晨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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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白天看见我。悬浮的  磁棺上火苗布设棋局。假装枝头  被举起,那阵鸟鸣  遥远地像另外的天体,没有向我  跑动,一剑封喉的消费者  夜突然就黑了  乌鸦的定力并不见好转,它们压低  叙述,和我形成对峙  我的生命仿佛一场重病  在药剂的出出进进之中,  被抹掉了名字  那顶着光环的汉字,在隧道小跑  一次漏风的朗诵  让我重新回到一切发生的本身  单曲循环  可以把自己休整成一种状态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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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草  在大山最柔美的腰肢上,  做一个绿油油的动词  将天空洗蓝,把爱藏在清风里,  与牛羊一起  守护着小村的前生和今世  冷了,有炊烟  暮色降临,星星打开灯盏  从泥土深处搜寻春天的消息  将些细的悲欢年复一年反复耕耘  清晨初见,如有露珠相伴  那是一种朴素纯净的情怀  从梦里回到了人间  天上星  世俗之心修行的圣洁道场,  每一个闪烁  都是一颗菩提之心  为苍凉尘世点燃的美丽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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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敞开的,写作亦如是。但我们从未能准确概括生活与自己的关系,有时候,我们误判生活,有时候,生活误判我们。生活的多种可能性总是出乎意料地荡漾在每一个个体心中。对大多数人来说,我们与生活的关系,就像一个年轻人与未婚妻的关系,各种滋味耐人寻味。作家呢?生活应是连接她和写作的中介,从熟悉的生活经验出发,写到一定程度,有了新的发现和思考,从写作中审视生活更不为人知或被人有意忽略的部分,这大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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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  这么多年了  今天,我终于发现  这曾  暴虐的风  急躁的风  吸血的风  催生的风  被雨打断了骨头  摇摇晃晃的  落在草尖之上  露水撕开了袖角  等待它笑出了声音  让软软的风  弱弱的滑落  野花  这是从夜晚  落下的星辰吗  活在草丛间的身影  闪闪烁烁  我多么幸运  你的眼神把我的  眼神拯救  我要让你们活成  我诗句里的惊艳  让一切痛苦  拥抱你明亮的光环  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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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武侠小说古已有之,武侠小说家们用如椽大笔建构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心中世界———江湖,在这个相对独立的地带中,大侠们肩负着匡正秩序、维系平等的重任,英雄们侠肝义胆、快意恩仇。邪不胜正是江湖中人所期待的理想图景。这是一个自由浪漫的“理想国”,其自在自为的文化本质十分符合人们对社会的期许和想象。武侠小说家所醉心营造的江湖也因之让无数读者为之沉醉不已,心生向往。  阿英的中篇小说《江湖行》虽以“江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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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韦君宜这个名字是在1978年,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修改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生活的路》的时侯。为什么说“知道”?因为我是一个小作者,稿子的事有编辑联系,一般情况下是无缘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出版社总编辑的。  当时全国著名的关于知青问题的昆明会议尚未召开,千百万知青还在农村“战天斗地”。刚刚侥幸回城的我用这部书稿发出了他们的第一声呐喊。这微弱但不失真诚的呐喊,并不能为人们所容纳。一家又一家的出版社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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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山  黎明与落日,只隔了一柱孤烟的距离  铁戈入梦,我是你的马前小卒  未料到相见恨晚,虚拟一场结拜  捻土为盟,遥尊旌旗无数  稳住阵脚,押运十里芦花。  而我以锄为刃  抵挡杯盏倾入土中的醉意。  衣冠都是留给东风的念想:  偷偷种下一捧旧土  再捕了几声鸟鸣和虫语  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接近兴亡  煮吧。那仪式与家园相隔咫尺,  众生埋伏,如婴儿鼾睡  煮吧。煮些涛声出来,煮些东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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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阿英小说的创作实践,其最大的特色便是以新写实小说为书写形态,对凡俗庸碌的日常生活进行“尽可能客观地叙述和呈现”,并在看似平淡客观的叙述之中,凭借文本细节的加工细摩及象征、隐喻等书写技巧的熟稔运用,使得小说的话语空间言简而意丰。与此同时,作者又不仅仅止步于“零度情感”的自然主义式书写,而是将自我反思与他者审视的日常体验纳入故事之中,并超越故事本身表达了作者自身对于人文精神的坚守。精英与平民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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