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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民国四年，南社柳亚子、高天梅等文人在西湖雅集，吊冯小青墓，以诗文唱和，所作诗文皆收入《三子游草》中，并于同年出版。此次文人活动是历经三百余年“冯小青现象”之余响。文章考证了《三子游草》的基本唱和情况，在此基础上，分析民国文人关注冯小青其人其事的焦点，探析民国文人解读冯小青事之内涵，进一步比较南社文人笔下之冯小青与明清文人之不同。
[关键词] 冯小青；《三子游草》；南社文人；冯春航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3）06-0120-04
明朝万历年间有才女冯氏小青，其事流传甚广，生平事迹可见于多部文人笔记。冯小青生于扬州，年十六嫁与杭州冯生为妾，冯生正室因妒不容，故独居孤山梅屿。冯姻亲杨夫人劝其他适以脱困，小青不允。十八岁时病逝。逝后，她生平所作诗、词及《牡丹亭评》一卷遭冯妻焚毁八九，残篇被后世文人编辑成集，刊刻出版，称为《焚余》，并流传至今。
在冯小青去世的同年（明万历壬子年）仲秋，戋戋居士以其生平作《小青传》，从而拉开了明清两朝延续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的序幕。在此期间，文人以冯小青其人、“冯小青事”为主题进行的规模较大的诗文唱和共四次，始于清代乾隆年间，终于民国四年。
以诗文相唱和，是中国古代文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与交友方式，指文人以诗文相互酬答的文学行为。一般说来，唱和诗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酬和的诗，只就来诗的旨意回答，在用韵方面无限制；另一类是限韵，就是‘和’诗需要根据所赠诗篇的韵脚来用韵” [1]（P260），而限韵的和诗，又可分为三类，据明徐师曾《诗体明辨》卷一四所论：
和诗有三体，一曰依韵，谓同在一韵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韵，谓和其原韵，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韵，谓有其韵，而先后不必次也。[2]
诗文唱和活动的出现是“冯小青现象”发展成熟的标志之一，集中体现了当时文人从自身的思想、情趣、价值取向出发对冯小青其人其事的评赞与咏叹。相较戏曲、小说等一些通俗作品而言，文人之间的诗文唱和摒除了说教意味与教化的实用性，更表现了文人最真实的感情与喜恶。
民国四年，南社柳亚子、高天梅等文人雅集，凭吊冯小青墓，并以诗文唱和。这次文人活动是“冯小青现象”中有资料可证的最后一次规模较大的文人唱和，其作收入《三子游草》②。
一、 《三子游草》基本情况考辨
民国乙卯年三月，柳亚子、高天梅、姚石子等南社文人西湖雅集，坐巢居阁，吊冯小青墓；会名伶冯春航题名小青墓，并演新剧《小青遗事》。南社诸人遂以此为主题，各题诗作词撰文。这次唱和是南社早期的重要雅集之一，也是历时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之余响。雅集的唱和作品收录于《三子游草》，并于同年七月双星渡河之日成书出版。
《三子游草》包括：王祖庚《序》，高吹万《序》，柳亚子、高吹万、姚石子《三子游草》，柳亚子《湖海行吟草》，姚石子《浮梅草》、《续浮梅草》，合集《西泠缟贮集》、《孤山环佩集》。其中，以冯小青事、冯春航题名小青墓、新剧《小青遗事》的演出、文人吊小青为题的诗文如下：
《三子游草》：吴沛霖《吹万居士嘱题三子游草，为成两律》（七律），柳亚子《冯春航小青墓题名》，高吹万《武林十日游记》、《至柳亚子书》。
《续浮梅草》：《为冯郎春航题名小青墓作》（七绝）。
《西泠缟贮集》：文人唱和合集，有陈樗作《观剧杂句为春航作》（五绝）、《偕春航游孤山有感》（七绝），杨聘之《赠柳亚子二律》之二（七律），王保桢《观剧赠春航》（七绝），丁三在《题西泠扶醉照片寄亚子，用吹万韵》（七绝）、《端午后五日偕冥飞展庵冒雨放棹孤山，小青墓下为立春航题名碑，且访越流春航二子。春航此来奉母命至天竺礼佛，午后拟去滬坚，留之盘桓竟日，口占志别，寄示亚子》（七律）。
《孤山环佩集》：文人唱和合集，南社文人唱和冯小青诸事之诗文多录于此。此集共收录23位南社文人诗词49首，其中词14首，词牌均为[少年游]；“冬心三体”诗一组；七绝27首；七律5首。
以内容而论，《孤山环佩集》中的诸作均为和意，细而言之，可分为四类：
其一，陈虑尊作词《少年游·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而后越流、吹万、幼芙、少文、心芜、意园、微庐、梨梦、不识、展庵、鄂不、澹庵所作以[少年游]为词牌之词，白丁之“冬心三体”组诗，梨梦、仲觚、天风、寒蝶、石子所作七绝，鄂不、不识所作七律均和此词之意，以“春航题名小青墓”为题。
其二，冯春航作《偕越流冥飞不识展庵，同过小青墓口占》七绝，吹万和之。
其三，春航又作七绝《忆孤山》，阶平、小云分别和之。
其四，勉之作《观春航演《〈小青遗事〉有感》七绝六首，与《西泠缟贮集》中越流作《观剧杂句为春航作》、漱岩《观剧赠春航》和意。
以用韵而言，集中诸作亦可分以下两类：
第一，以[少年游]为词牌的十四首词除内容上为和意词，和陈虑尊《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一词之意而外，越流、吹万、幼芙、意园、微庐、梨梦、不识、展庵、鄂不所作十首为用韵词，用陈词之韵，韵脚为“真”、“神”、“身”、“魂”、“人”，先后不次。少文，心芜所作两首为次韵词，少文《和越流为春航题名小青墓韵》一词和越流《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家长公》一词之韵，用韵为“身”、“神”、“人”、“真”、“魂”；心芜《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和吹万韵》一词和吹万《和陈虑尊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之作》一词之韵，用韵为“神”、“魂”、“真”、“身”、“人”，先后次第皆因之。
第二，在三十五首诗歌中，高吹万七绝《前在虎林拟观春航演〈小青遗事〉，不果而返，而小青一剧始演。今见勉之数诗，令人凄然神往，爰即步春航，过小青墓作韵题一绝后，聊以读憾云耳》一诗和冯春航《偕越流冥飞不识展庵同过小青墓，口占》之韵，用韵为“徊”、“哀”、“来”；阶平七绝《次韵寄春航》两首、小云七绝《次韵春航忆孤山，闰呈亚子、虑尊、越流、不识、展庵诸先生》一首均和冯春航《忆孤山》一诗，用韵为“州”、“游”、“舟”。 二、文人关注焦点浅析：交替时代的避世心态
南社柳亚子、姚石子等文人在西湖雅集，唱和冯小青事之时，正值民国四年，而这段时日恰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之承前启后的交替时代。就大处而言，这一时代的改变不同于任何一次的改朝换代，它不仅仅是一朝一姓的更换，而是制度与思想的深层次变革，这变革意味着中古时代的结束与新时代的起始；从细处而言，清末民初之一时，革新与腐朽并存，国家内乱不断，外患日重，且新旧事物、思想、潮流相互影响，交织混杂，此进彼退，社会的复杂程度前所未有。具体而言，南社是清末至民国年间著名的民主进步文学社团，社名取“操南音不忘其旧”之意，发起人为同盟会会员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社中众文人虽然一心求民主革命，但与传统亦不能全然斩断，表现在这一次的雅集上，则以众多旧体诗、文的创作，旧式文人的情趣、思想传递为证。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此次雅集的诗文作品呈现出独特的风格，以下分别言之。
1苦中作乐的文人笔墨
南社众文人，身在旧时代的末端，新时代的起点，与同盟会等反清的革命团体联系紧密，爱国之心，时时露于笔端，此次雅集之诗文亦不例外：
阿侬生小本多情，同梦同衾爱更生。万种绸缪何处说，算来何用逐浮名。极目前途岂有涯，未酬素志奈为家，相将共矢平生愿，栽遍中原爱国花。（《湖滨与粲君合影系以三绝》石子）
对家国之重视、对时局之关注、讥时评世之文笔是历来文人的传统，然南社文人之爱国，往往与民主、革命并存。据柳亚子《南社纪略》记载，民国四年“社务是很平静地进行着。但在国事方面，却很不平静了”，具体而言：“自从二次革命失败以后，袁世凯残民盗国的手段，着着进行，到了这一年，帝制野心，更加暴露。日本帝国主义者窥其隐衷，遂乘欧战的机会，想独吞中国……这是光复以来第一次的国耻，民气沸腾，达于顶点。”[3]（P72）此民族危难，山河飘零之际，南社文人之西湖雅集，亦不能不有笔墨流露，隐约透露出国事日危的无奈与焦急：
正是风翻弱絮天，幽兰丛里吊婵娟。应恐前生是倩影，卿须怜我我怜卿。小青《答杨夫人书》有云：“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又有句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为冯郎春航题名小青墓作》 石子）
偶从艳迹留鸿爪，岂独伤心为小青。同是不堪身世感，卿嗟命薄我飘零。（天风）
国事不堪，文人自身命运亦多有不忍言者，在文人看来，三百余年前的小青悲剧，与当下的时局、文人命运暗合，当前情景 ，可谓“正是风翻弱絮天”，而这样的暗合，又不能不引发文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同是不堪身世感，卿嗟命薄我飘零”。
据柳亚子言，南社“在西泠印社举行过南社杭州临时雅集，在孤山冯小青墓畔为春航勒碑纪念，胜概豪情，自命不可一世”，然在此种时代背景下，柳子等人均是“手无寸铁的书呆子，只好抱着满腔孤愤，寄沉痛于逍遥”，因此，南社此次诗文唱和，其实只是在动荡乱世中，文人无力于现实，又于心不甘的心理体现，“实在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吧了”[3]（P73）。
2山水美人的欣赏视角
西湖雅集是文人“寄沉痛于逍遥”的体现，隐隐约约，颇有几分避世之意。从具体的笔墨而言，却更多地承袭了传统文人在观照冯小青其人其事时的视角与心态，体现出带有距离感的欣赏与感叹，十分明显：
邗沟一夜月，却照钱塘路。何处最销魂，松柏西陵树。冯小青（《观剧杂句为春航作》 越流）
残山剩了舞衣身，修夜剧伤神，寒食清明，人间天上，来拜墓中人。 画图省识春风里，面目岂全真，不道临流，梅边月下，依约旧时魂。（《前调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家长公》越流）
从上两首诗中，可以看出文人的目光始终是带着一定的距离。冯小青于他们而言，是一个“他者”，文人的形象隐藏在诗中，与小青的形象相对立，“人间天上，来拜墓中人”一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这两种形象的对立性。
与此相同的是，文人对在《小青遗事》中扮演冯小青的名伶冯春航的评咏，也或多或少地带有这种距离感：
西泠一勺荐寒泉，愿结他生未了缘。亚子与春航邂逅于小青墓舞罢霓裳花下醉，就中眷属亦神仙。（《题西泠扶醉照片寄亚子用吹万韵》不识）
钗光钿影数娉婷，墓草萋萋悼小青。天赐奇情矜柳子，地留片石宠冯伶。诸公好事能题句，一客为花苦系铃。览卷别添惆怅恨，年来秋雨黯西泠。（《吹万居士嘱题三子游草为成两律》之二泽庵）
文人在诗中以“愿结他生未了缘”来形容柳亚子与春航的交往，颇有几分道光年间文人咏叹陈文述与冯小青时的口吻；虽然冯春航参与南社活动，亦有诗文参与唱和，但文人在提到他的时候仍以“冯伶”呼之，这显然不是一种认同的态度与平等的接纳。同样的笔墨在《三子游草》高吹万之《序》中更加明显：
抑余尝致亚子书云：‘君之痴于春航，与不佞之痴于西子，其情正未尝不同。’而亚子答书则曰：‘春航有尊前知己之语，而西子无之，不免相形见绌。’余无以难也，既而思之，山水之性情往往与人心相通，而武林山水之美，适与余心有冥合。旧游新游，相视莫逆也久矣。山水虽无言，欲不谓之知己而不得也。且余尤有说焉昔人以西湖比西子，而亚子复以西施比春航，是则西湖也，西子也，春航也，虽谓之同一物焉亦可也。山水美人，原无差别，区而二之者，固余之陋也。而皆一见于是书，则是书实兼山水美人文字而一之矣。
在高吹万笔下，冯春航之于柳亚子，并不是与他们同类的文人，而不过是一件痴迷的物件，柳亚子对冯春航之迷，正同于吹万对西湖之迷，吹万言：“是则西湖也，西子也，春航也，虽谓之同一物焉亦可也。山水美人，原无差别，区而二之者，固余之陋也”，言下之意，西湖也罢，春航也罢，小青也罢，不过是文人痴迷的对象，是他们观照、欣赏、寄托的客体，而这客体其实并没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甚至可以泛化地称为“山水美人”。
3品读冯小青：冯郎意中人 前代文人在深入接受、解读、阐释冯小青其人其事时，往往以小青之知音自居，在历时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中，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可以在任何一个时期的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中找到相对应的作品，以兹证明。然而这样的知己之情却再没有出现在民国初年南社文人的诗文中。出人意外的是，南社文人认为，小青的知己其实是《小青遗事》中冯小青的扮演者名伶冯春航：
红氍毺上见真真，阿堵妙传神，扑朔迷离带些瓜葛。应恐是前身。今朝独访埋香处，杯酒奠芳魂，记得当时自浇苏小，一样意中人。（《少年游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虑尊）
孤山一角瘗芳魂，恁吊独伤神。悦己谁容知音难觅，同是可怜人。 恁谁演出凄凉影，颦笑竟成真。似梦情怀如花颜色，倘或再来身。（《少年游 吹万嘱和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幼芙）
这样的笔墨在这一次的唱和诗文中带有普遍性，据《三子游草》，唱和冯小青的23位南社文人中，有16人并提冯春航与冯小青，认为小青之心之情之感唯有春航才是“意中人”。在绝大多数参与唱和的文人笔下，冯伶春航，与小青实为前世今生，略举两例：
依稀倩女乍离魂，明月认前身。怜我怜卿，芳心自警，今古一双人。 当时屡貌婵娟影，意态不如真。何似今朝，悲欢离合，颦笑足精神。（《前调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虑尊》意园）
一抔黄土掩芳魂，千载解伤神，长铗徵歌，残碑题字，倘是再来人。 怜他枉说生男好，还化女儿身。缺月残花，愁罗恨绮，休辨假和真。（《前调和虑尊诸子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 》鄂不）
与之相对的是，在这次唱和中，极少有文人以小青自比，极少有文人在诗文中涉及小青的思想、情感世界、形象意义。明清文人因小青身世而自叹自怨自拟的笔墨再不可见；小青身世凄惨，而与小青同样的，不是文人自身，而是同样处在社会边缘状态的名伶春航：
才调如卿命亦穷，到头憔萃以身终。从兹韵事传千古，难得留题也姓冯。（天风）
风雨残阳泣墓门，拈花一笑悟前因。玉箫再世犹留性，不作人间妾妇身。（《春航题名小青墓诗以赠之》 仲觚）
因此，在对小青的解读上，南社文人并没有再进一步。这种浅尝辄止的评咏与勾勒，可从以下几点略究其因：这一时代的文人，由于背景时代的不同，观小青其人其事，与前代颇多不一。其一，他们没有科举制的重压，没有文字狱的纠缠，所以缺少了心灵上的自怨自艾，没有明清文人深入思考并接受冯小青时的惺惺相惜与感同身受；其二，他们身属进步民主文学团体，追求新的文化与政治，没有对逝去王朝的愚忠与对传统的执着，也就没有关注小青身上被历来文人所推崇的忠贞与娴静；其三，他们在家庭观念上接受一定的西方思潮影响，旧时代对妇女的要求与束缚被他们嗤之以鼻，所以看不到他们有谴责冯生正妻的笔墨，而他们甚至对冯小青悲剧的原因完全不感兴趣。在他们笔下，冯小青形象与西湖盛景与如花伶人一般，是他们回避时世的闲淡写意；在他们力求进步与民主的爱国理想遭到挫折的时候，西湖雅集是他们暂避时世的有效途径，他们吊冯小青墓、观冯小青剧、唱和冯小青其人其事，并非小青其人其事对他们的心灵或思想有所触动。在他们笔下，小青只是三百余年前的一个薄命的才女，她的身世是湖山的一则掌故、一则传奇。他们欣赏她，感叹她，却并不想，实际上也没有如前代文人一般走进她的内心，或深入探寻她的形象内蕴。明清文人在刚接触小青其人时的确有过带有距离感的欣赏与评论，但进一步了解与分析之后这样的距离往往会转化为一种理性的认同与惺惺相惜。然而在南社文人笔下，这样深入的理解与认同不复存在，毕竟旧的时代已渐渐远去，旧的背景与旧的思想渐渐淡出，旧时文人赋予小青形象的重重意蕴渐渐脱离现实的基础。而此次南社文人西湖雅集，以冯小青为主题的诗文唱和则成为“冯小青现象”这场延续三百余年的文学现象的余响，并宣告了这一文学现象的结束。
[参 考 文 献]
[1] 褚斌杰. 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2]徐师曾. 诗体明辨[M]. 明崇祯十三年刻本. 卷一四.
[3]柳亚子. 南社纪略[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薄 刚]
[关键词] 冯小青；《三子游草》；南社文人；冯春航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3）06-0120-04
明朝万历年间有才女冯氏小青，其事流传甚广，生平事迹可见于多部文人笔记。冯小青生于扬州，年十六嫁与杭州冯生为妾，冯生正室因妒不容，故独居孤山梅屿。冯姻亲杨夫人劝其他适以脱困，小青不允。十八岁时病逝。逝后，她生平所作诗、词及《牡丹亭评》一卷遭冯妻焚毁八九，残篇被后世文人编辑成集，刊刻出版，称为《焚余》，并流传至今。
在冯小青去世的同年（明万历壬子年）仲秋，戋戋居士以其生平作《小青传》，从而拉开了明清两朝延续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的序幕。在此期间，文人以冯小青其人、“冯小青事”为主题进行的规模较大的诗文唱和共四次，始于清代乾隆年间，终于民国四年。
以诗文相唱和，是中国古代文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与交友方式，指文人以诗文相互酬答的文学行为。一般说来，唱和诗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酬和的诗，只就来诗的旨意回答，在用韵方面无限制；另一类是限韵，就是‘和’诗需要根据所赠诗篇的韵脚来用韵” [1]（P260），而限韵的和诗，又可分为三类，据明徐师曾《诗体明辨》卷一四所论：
和诗有三体，一曰依韵，谓同在一韵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韵，谓和其原韵，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韵，谓有其韵，而先后不必次也。[2]
诗文唱和活动的出现是“冯小青现象”发展成熟的标志之一，集中体现了当时文人从自身的思想、情趣、价值取向出发对冯小青其人其事的评赞与咏叹。相较戏曲、小说等一些通俗作品而言，文人之间的诗文唱和摒除了说教意味与教化的实用性，更表现了文人最真实的感情与喜恶。
民国四年，南社柳亚子、高天梅等文人雅集，凭吊冯小青墓，并以诗文唱和。这次文人活动是“冯小青现象”中有资料可证的最后一次规模较大的文人唱和，其作收入《三子游草》②。
一、 《三子游草》基本情况考辨
民国乙卯年三月，柳亚子、高天梅、姚石子等南社文人西湖雅集，坐巢居阁，吊冯小青墓；会名伶冯春航题名小青墓，并演新剧《小青遗事》。南社诸人遂以此为主题，各题诗作词撰文。这次唱和是南社早期的重要雅集之一，也是历时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之余响。雅集的唱和作品收录于《三子游草》，并于同年七月双星渡河之日成书出版。
《三子游草》包括：王祖庚《序》，高吹万《序》，柳亚子、高吹万、姚石子《三子游草》，柳亚子《湖海行吟草》，姚石子《浮梅草》、《续浮梅草》，合集《西泠缟贮集》、《孤山环佩集》。其中，以冯小青事、冯春航题名小青墓、新剧《小青遗事》的演出、文人吊小青为题的诗文如下：
《三子游草》：吴沛霖《吹万居士嘱题三子游草，为成两律》（七律），柳亚子《冯春航小青墓题名》，高吹万《武林十日游记》、《至柳亚子书》。
《续浮梅草》：《为冯郎春航题名小青墓作》（七绝）。
《西泠缟贮集》：文人唱和合集，有陈樗作《观剧杂句为春航作》（五绝）、《偕春航游孤山有感》（七绝），杨聘之《赠柳亚子二律》之二（七律），王保桢《观剧赠春航》（七绝），丁三在《题西泠扶醉照片寄亚子，用吹万韵》（七绝）、《端午后五日偕冥飞展庵冒雨放棹孤山，小青墓下为立春航题名碑，且访越流春航二子。春航此来奉母命至天竺礼佛，午后拟去滬坚，留之盘桓竟日，口占志别，寄示亚子》（七律）。
《孤山环佩集》：文人唱和合集，南社文人唱和冯小青诸事之诗文多录于此。此集共收录23位南社文人诗词49首，其中词14首，词牌均为[少年游]；“冬心三体”诗一组；七绝27首；七律5首。
以内容而论，《孤山环佩集》中的诸作均为和意，细而言之，可分为四类：
其一，陈虑尊作词《少年游·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而后越流、吹万、幼芙、少文、心芜、意园、微庐、梨梦、不识、展庵、鄂不、澹庵所作以[少年游]为词牌之词，白丁之“冬心三体”组诗，梨梦、仲觚、天风、寒蝶、石子所作七绝，鄂不、不识所作七律均和此词之意，以“春航题名小青墓”为题。
其二，冯春航作《偕越流冥飞不识展庵，同过小青墓口占》七绝，吹万和之。
其三，春航又作七绝《忆孤山》，阶平、小云分别和之。
其四，勉之作《观春航演《〈小青遗事〉有感》七绝六首，与《西泠缟贮集》中越流作《观剧杂句为春航作》、漱岩《观剧赠春航》和意。
以用韵而言，集中诸作亦可分以下两类：
第一，以[少年游]为词牌的十四首词除内容上为和意词，和陈虑尊《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一词之意而外，越流、吹万、幼芙、意园、微庐、梨梦、不识、展庵、鄂不所作十首为用韵词，用陈词之韵，韵脚为“真”、“神”、“身”、“魂”、“人”，先后不次。少文，心芜所作两首为次韵词，少文《和越流为春航题名小青墓韵》一词和越流《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家长公》一词之韵，用韵为“身”、“神”、“人”、“真”、“魂”；心芜《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和吹万韵》一词和吹万《和陈虑尊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之作》一词之韵，用韵为“神”、“魂”、“真”、“身”、“人”，先后次第皆因之。
第二，在三十五首诗歌中，高吹万七绝《前在虎林拟观春航演〈小青遗事〉，不果而返，而小青一剧始演。今见勉之数诗，令人凄然神往，爰即步春航，过小青墓作韵题一绝后，聊以读憾云耳》一诗和冯春航《偕越流冥飞不识展庵同过小青墓，口占》之韵，用韵为“徊”、“哀”、“来”；阶平七绝《次韵寄春航》两首、小云七绝《次韵春航忆孤山，闰呈亚子、虑尊、越流、不识、展庵诸先生》一首均和冯春航《忆孤山》一诗，用韵为“州”、“游”、“舟”。 二、文人关注焦点浅析：交替时代的避世心态
南社柳亚子、姚石子等文人在西湖雅集，唱和冯小青事之时，正值民国四年，而这段时日恰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之承前启后的交替时代。就大处而言，这一时代的改变不同于任何一次的改朝换代，它不仅仅是一朝一姓的更换，而是制度与思想的深层次变革，这变革意味着中古时代的结束与新时代的起始；从细处而言，清末民初之一时，革新与腐朽并存，国家内乱不断，外患日重，且新旧事物、思想、潮流相互影响，交织混杂，此进彼退，社会的复杂程度前所未有。具体而言，南社是清末至民国年间著名的民主进步文学社团，社名取“操南音不忘其旧”之意，发起人为同盟会会员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社中众文人虽然一心求民主革命，但与传统亦不能全然斩断，表现在这一次的雅集上，则以众多旧体诗、文的创作，旧式文人的情趣、思想传递为证。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此次雅集的诗文作品呈现出独特的风格，以下分别言之。
1苦中作乐的文人笔墨
南社众文人，身在旧时代的末端，新时代的起点，与同盟会等反清的革命团体联系紧密，爱国之心，时时露于笔端，此次雅集之诗文亦不例外：
阿侬生小本多情，同梦同衾爱更生。万种绸缪何处说，算来何用逐浮名。极目前途岂有涯，未酬素志奈为家，相将共矢平生愿，栽遍中原爱国花。（《湖滨与粲君合影系以三绝》石子）
对家国之重视、对时局之关注、讥时评世之文笔是历来文人的传统，然南社文人之爱国，往往与民主、革命并存。据柳亚子《南社纪略》记载，民国四年“社务是很平静地进行着。但在国事方面，却很不平静了”，具体而言：“自从二次革命失败以后，袁世凯残民盗国的手段，着着进行，到了这一年，帝制野心，更加暴露。日本帝国主义者窥其隐衷，遂乘欧战的机会，想独吞中国……这是光复以来第一次的国耻，民气沸腾，达于顶点。”[3]（P72）此民族危难，山河飘零之际，南社文人之西湖雅集，亦不能不有笔墨流露，隐约透露出国事日危的无奈与焦急：
正是风翻弱絮天，幽兰丛里吊婵娟。应恐前生是倩影，卿须怜我我怜卿。小青《答杨夫人书》有云：“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又有句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为冯郎春航题名小青墓作》 石子）
偶从艳迹留鸿爪，岂独伤心为小青。同是不堪身世感，卿嗟命薄我飘零。（天风）
国事不堪，文人自身命运亦多有不忍言者，在文人看来，三百余年前的小青悲剧，与当下的时局、文人命运暗合，当前情景 ，可谓“正是风翻弱絮天”，而这样的暗合，又不能不引发文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同是不堪身世感，卿嗟命薄我飘零”。
据柳亚子言，南社“在西泠印社举行过南社杭州临时雅集，在孤山冯小青墓畔为春航勒碑纪念，胜概豪情，自命不可一世”，然在此种时代背景下，柳子等人均是“手无寸铁的书呆子，只好抱着满腔孤愤，寄沉痛于逍遥”，因此，南社此次诗文唱和，其实只是在动荡乱世中，文人无力于现实，又于心不甘的心理体现，“实在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吧了”[3]（P73）。
2山水美人的欣赏视角
西湖雅集是文人“寄沉痛于逍遥”的体现，隐隐约约，颇有几分避世之意。从具体的笔墨而言，却更多地承袭了传统文人在观照冯小青其人其事时的视角与心态，体现出带有距离感的欣赏与感叹，十分明显：
邗沟一夜月，却照钱塘路。何处最销魂，松柏西陵树。冯小青（《观剧杂句为春航作》 越流）
残山剩了舞衣身，修夜剧伤神，寒食清明，人间天上，来拜墓中人。 画图省识春风里，面目岂全真，不道临流，梅边月下，依约旧时魂。（《前调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家长公》越流）
从上两首诗中，可以看出文人的目光始终是带着一定的距离。冯小青于他们而言，是一个“他者”，文人的形象隐藏在诗中，与小青的形象相对立，“人间天上，来拜墓中人”一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这两种形象的对立性。
与此相同的是，文人对在《小青遗事》中扮演冯小青的名伶冯春航的评咏，也或多或少地带有这种距离感：
西泠一勺荐寒泉，愿结他生未了缘。亚子与春航邂逅于小青墓舞罢霓裳花下醉，就中眷属亦神仙。（《题西泠扶醉照片寄亚子用吹万韵》不识）
钗光钿影数娉婷，墓草萋萋悼小青。天赐奇情矜柳子，地留片石宠冯伶。诸公好事能题句，一客为花苦系铃。览卷别添惆怅恨，年来秋雨黯西泠。（《吹万居士嘱题三子游草为成两律》之二泽庵）
文人在诗中以“愿结他生未了缘”来形容柳亚子与春航的交往，颇有几分道光年间文人咏叹陈文述与冯小青时的口吻；虽然冯春航参与南社活动，亦有诗文参与唱和，但文人在提到他的时候仍以“冯伶”呼之，这显然不是一种认同的态度与平等的接纳。同样的笔墨在《三子游草》高吹万之《序》中更加明显：
抑余尝致亚子书云：‘君之痴于春航，与不佞之痴于西子，其情正未尝不同。’而亚子答书则曰：‘春航有尊前知己之语，而西子无之，不免相形见绌。’余无以难也，既而思之，山水之性情往往与人心相通，而武林山水之美，适与余心有冥合。旧游新游，相视莫逆也久矣。山水虽无言，欲不谓之知己而不得也。且余尤有说焉昔人以西湖比西子，而亚子复以西施比春航，是则西湖也，西子也，春航也，虽谓之同一物焉亦可也。山水美人，原无差别，区而二之者，固余之陋也。而皆一见于是书，则是书实兼山水美人文字而一之矣。
在高吹万笔下，冯春航之于柳亚子，并不是与他们同类的文人，而不过是一件痴迷的物件，柳亚子对冯春航之迷，正同于吹万对西湖之迷，吹万言：“是则西湖也，西子也，春航也，虽谓之同一物焉亦可也。山水美人，原无差别，区而二之者，固余之陋也”，言下之意，西湖也罢，春航也罢，小青也罢，不过是文人痴迷的对象，是他们观照、欣赏、寄托的客体，而这客体其实并没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甚至可以泛化地称为“山水美人”。
3品读冯小青：冯郎意中人 前代文人在深入接受、解读、阐释冯小青其人其事时，往往以小青之知音自居，在历时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中，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可以在任何一个时期的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中找到相对应的作品，以兹证明。然而这样的知己之情却再没有出现在民国初年南社文人的诗文中。出人意外的是，南社文人认为，小青的知己其实是《小青遗事》中冯小青的扮演者名伶冯春航：
红氍毺上见真真，阿堵妙传神，扑朔迷离带些瓜葛。应恐是前身。今朝独访埋香处，杯酒奠芳魂，记得当时自浇苏小，一样意中人。（《少年游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虑尊）
孤山一角瘗芳魂，恁吊独伤神。悦己谁容知音难觅，同是可怜人。 恁谁演出凄凉影，颦笑竟成真。似梦情怀如花颜色，倘或再来身。（《少年游 吹万嘱和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幼芙）
这样的笔墨在这一次的唱和诗文中带有普遍性，据《三子游草》，唱和冯小青的23位南社文人中，有16人并提冯春航与冯小青，认为小青之心之情之感唯有春航才是“意中人”。在绝大多数参与唱和的文人笔下，冯伶春航，与小青实为前世今生，略举两例：
依稀倩女乍离魂，明月认前身。怜我怜卿，芳心自警，今古一双人。 当时屡貌婵娟影，意态不如真。何似今朝，悲欢离合，颦笑足精神。（《前调 为春航题名小青墓和虑尊》意园）
一抔黄土掩芳魂，千载解伤神，长铗徵歌，残碑题字，倘是再来人。 怜他枉说生男好，还化女儿身。缺月残花，愁罗恨绮，休辨假和真。（《前调和虑尊诸子为春航题名小青墓作 》鄂不）
与之相对的是，在这次唱和中，极少有文人以小青自比，极少有文人在诗文中涉及小青的思想、情感世界、形象意义。明清文人因小青身世而自叹自怨自拟的笔墨再不可见；小青身世凄惨，而与小青同样的，不是文人自身，而是同样处在社会边缘状态的名伶春航：
才调如卿命亦穷，到头憔萃以身终。从兹韵事传千古，难得留题也姓冯。（天风）
风雨残阳泣墓门，拈花一笑悟前因。玉箫再世犹留性，不作人间妾妇身。（《春航题名小青墓诗以赠之》 仲觚）
因此，在对小青的解读上，南社文人并没有再进一步。这种浅尝辄止的评咏与勾勒，可从以下几点略究其因：这一时代的文人，由于背景时代的不同，观小青其人其事，与前代颇多不一。其一，他们没有科举制的重压，没有文字狱的纠缠，所以缺少了心灵上的自怨自艾，没有明清文人深入思考并接受冯小青时的惺惺相惜与感同身受；其二，他们身属进步民主文学团体，追求新的文化与政治，没有对逝去王朝的愚忠与对传统的执着，也就没有关注小青身上被历来文人所推崇的忠贞与娴静；其三，他们在家庭观念上接受一定的西方思潮影响，旧时代对妇女的要求与束缚被他们嗤之以鼻，所以看不到他们有谴责冯生正妻的笔墨，而他们甚至对冯小青悲剧的原因完全不感兴趣。在他们笔下，冯小青形象与西湖盛景与如花伶人一般，是他们回避时世的闲淡写意；在他们力求进步与民主的爱国理想遭到挫折的时候，西湖雅集是他们暂避时世的有效途径，他们吊冯小青墓、观冯小青剧、唱和冯小青其人其事，并非小青其人其事对他们的心灵或思想有所触动。在他们笔下，小青只是三百余年前的一个薄命的才女，她的身世是湖山的一则掌故、一则传奇。他们欣赏她，感叹她，却并不想，实际上也没有如前代文人一般走进她的内心，或深入探寻她的形象内蕴。明清文人在刚接触小青其人时的确有过带有距离感的欣赏与评论，但进一步了解与分析之后这样的距离往往会转化为一种理性的认同与惺惺相惜。然而在南社文人笔下，这样深入的理解与认同不复存在，毕竟旧的时代已渐渐远去，旧的背景与旧的思想渐渐淡出，旧时文人赋予小青形象的重重意蕴渐渐脱离现实的基础。而此次南社文人西湖雅集，以冯小青为主题的诗文唱和则成为“冯小青现象”这场延续三百余年的文学现象的余响，并宣告了这一文学现象的结束。
[参 考 文 献]
[1] 褚斌杰. 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2]徐师曾. 诗体明辨[M]. 明崇祯十三年刻本. 卷一四.
[3]柳亚子. 南社纪略[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