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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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连缬下楼时瞥了眼墙上的老皇历,眉心頓时添上两道疤。
  摆在余公馆大堂正中的落地钟恰好停在十点四十五分,尖长的分针戳着西洋数字“9”,像戳着老实人佝偻的背。没掩实的斗室里折出一道光似白刃,和着哈德门香烟的袅袅愁雾,黑暗中刺得人睁不开眼。
  门忽然从里头拉开,支臂架在门框上的是余老爷最宠爱的七姨太,人挺好,见谁都笑眯眯的,眼睛比嘴巴会说话,因为她一开口总叫人脊梁骨疼:“等沥沥呢?这个点儿还没回,今夜怕是回不来了。”
  几位推牌九的兄嫂嚼着槟榔,相继发出暧昧的冷笑:“许久没见着她人影,怕是早跟姓傅的跑了吧。”
  连缬面无表情地转身上楼,只当没听见。
  余家旗下银行开遍江左,是顶新潮的财阀之家,连洋楼都盖足了五层。庞然大物往往有着最深重隐秘的阴影,连缬轧着胡桃木地板步入顶层的廊道尽头,总觉得像被巨兽无声吞咽。
  按下琥珀琉璃台灯,朦胧光晕像蜜色奶油笼住了这卧室一隅。兄嫂口中早已失踪的余沥正神色痛苦地蜷缩在蚕丝被中,床头柜上仍搁着喝到一半的洋酒。无怪她如此,他方才看过皇历,她当是今日来月信。
  他没惊动旁人,径自去厨房切了半块红糖,炖好桂圆红枣端回来。她迷迷糊糊转醒,对此显得相当抗拒,因疼痛无力,一出口更像撒娇耍赖:“我不要喝……”
  热汤在两人来回推搡间不幸倾洒,她还发着怔,而他已不动声色地半跪下来将满地脏污耐心拭净,包括那她许久不穿的高跟鞋。
  事毕,他徐徐抬首,正好撞进她居高临下的视线,辨不出悲哀还是茫然。
  岁月奔流无迹,像极了初见的那一年。
  
  连缬跟着村里一帮少年偷了牛车逃出大山的那年只有十四岁,乱世年头想到大城市里讨一份生计并不容易,少年们或死于流弹,或死于恶疾,他却总是很幸运。
  起先是庙子巷修鞋的老师傅看中他,给他一碗饭吃的同时,也教会了他谋生的手艺。后来军阀混战席卷江左,无数贫民流离失所,他又有幸被大户人家收下,长日清闲,不过替主子一家侍弄侍弄昂贵的皮鞋。
  他赶上了好时候。那正是余家春风得意的几年,与东洋人合资的蔗糖厂和棉纺厂经营有方,锦上添花开起的银行也很快遍布大江南北。用人们无不以进入余家服侍为荣,就连平日出门采办亦多有狐假虎威的傲慢之态,连缬却总是温和谦卑,低人一等的自觉仿佛与生俱来。
  余老爷生性风流,子嗣颇多却阳盛阴衰,独女早年被送去英国念中学,毕业回国的那天管家三令九申要郑重迎接,连缬也在其列,不过是最后一列,用人亦有高低贵贱,修鞋这样踩在脚底的差事,怎么看都是最不体面的。
  江左的春似乎总比旁处来得晚一些,连缬望着枯枝上抽出的三两滴嫩绿发愣,直到被人踢中膝盖才回过神。浓醉春光自敞开的车门漏出,接着跳下一名活泼少女,红裙压着十样锦,映亮她明媚娇柔的面孔。
  她很爱笑,和煦地朝每位用人见礼,人间那点葱茏绿意仿佛都在她眼底融尽了。那笑意只在途经连缬身侧时僵了僵,事实上,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僵住了。
  鬼使神差地,连缬取出帕子,蹲下身替她揩掉了高跟鞋面上的一块燕泥。
  事毕,他才如梦初醒,抬首迎上她近乎怜悯的视线,为他拙劣的讨好。
  管家慌忙上前,以职业习惯为由解释了他失礼的举动。好在余沥并不介意,甚至还肯替他辩解:“怪我自己没仔细,这才弄脏了鞋,惹到他的眼。”
  在她离去之后,空气中依旧久久弥散着高级香氛的尾调。连缬漠然垂首揩去了皮质围裙上几点刺鼻的鞋油。低贱是把悬在头顶的刀,连气味都受它辖使,时刻提醒着自己。
  没过几天,连缬意外收到来自余公馆顶层的礼物,剪裁完美的立领衬衫被人很贴心地剪掉了价格牌。余沥总记得初见时他连一件干净衣服都没有,只可惜她小心翼翼的善意仍旧天真过了头。
  连缬聪明隽秀,识得字,懂世故,一个人如果卓异太甚,便容易遭受物忌。用人们恨得牙痒,这位看着清高斯文的年轻人其实鬼精着呢,怪道小姑娘们成日红着脸送热汤送新衣他都拒不接受,原来手低眼高,一跃盯上了公馆顶层的大小姐。
  流言若有了痕迹,伤人也只余时间问题。住在余家后院的用人奇多,人多就杂,杂了便乱,平时一根针的失窃都是惊天大案,何况这天有人丢了一只纯金雕花的手镯。
  那人咬死了是连缬所为。小人最不能得罪,连缬明白,也不分辩,取出辛苦存下的薪水用以赔偿。寻常用人谁没点花钱的癖好,囊中羞涩之余便对他的慷慨越发眼红。这是场蓄谋已久的挑衅,不知实情的只有被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请来的余沥。
  她踏着狼藉迈入从未涉足的后院,焦急胆怯地唤了几声连缬的名字。他慢慢抬起头,立领衬衫上色块斑驳如油画,白的愈白,惨红更红,湿漉漉的发梢黏着血迹垂在额前,过分精致的相貌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绮靡。屋外悬挂的赤铜汽油灯明明灭灭地晃,橘黄色的光铺上他雾蒙蒙的眸,像琥珀酒里浮动的冰块。
  他匪夷所思地朝她露出一抹笑。
  公馆顶层,连缬定定地站在余沥的房门前,眼看她翻来覆去寻找医药箱,还浑然无觉地将自己拉到一张卷草纹沙发上坐下。她为他小心上药,一再轻声问他疼不疼,肌肤自带的香气无孔不入地袭来,他却觉胸腔内某处酸麻难忍,在两人长睫交撞的瞬间触电般退远。
  她短暂一愣,笑开来时,比春日里最后一束晚樱还柔美:“放心,我不吃人。”
  他也笑,温和如旧,却反问:“是吗?”
  她一味开朗,只是心善,却也晓得贫民对贵族小姐生来的敌意。话尽于此不过略红了脸,尴尬地笑笑,权当他不喜欢自己,从此揭过不提。
  
  余家后院栽着一排棕榈树,入夜晚风穿枝拂叶,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一个大家族就是尘世的缩影,无论贵胄贫民,见得光的抑或见不得光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并没什么新奇。   可对于连缬而言,亲眼所见素日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这夜将裙角高高卷起,赤足、露膝地從后院小门蹑手蹑脚地归来时,还是惊讶得险些叫出声。
  余家家法严明,未嫁女儿的一举一动都是门面。趁夜私会旁人之事余沥一直瞒得很小心,被人撞破时不是不害怕的。不幸中的万幸,那人是连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坚定的信任从何而来。好看的人确实处处占便宜。
  她的眼珠亮晶晶的,恳求似的抬头看他,天真得十恶不赦:“连缬,你会替我保密的,对吗?”
  如今时代不同了,少爷小姐追求自由恋爱无可厚非,可偏偏余沥趁夜私会的,是江左傅家的三公子傅长临。
  余家作为商业巨擘,原本与执掌军政的傅氏井水不犯河水,相处也算融洽,两家孩子才有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和婚约。可后来傅氏攻打华北失利,军需紧缺,到底打起了商场上的算盘。江左就这么一块饼,千家分食,总绕不过此消彼长的恶斗。大生意接连被抢,余傅两家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对头,仆役在市井碰面都免不了动刀动枪的,遑论儿女联姻。
  当初两家反目伊始,齐齐动了将两个孩子送出国去的念头,好巧不巧,余沥和傅长临一个在英、一个在法,不过隔着道海峡。这些年他们其实从未断了联系。
  连缬告诉自己只能心软一次,可余沥是大小姐,生来的云泥之别已经从根本上断绝了他说不的可能。是这样不公平,却又无能为力。他始终拒绝她支付报酬,因为除了夜归之举,更多时候她的请求实在不值一提——新刊印的诗集或是一屉刚出炉的小笼包。他很难理解这样高高在上的千金为何如此容易满足,偶尔给她夹带一枝风干的花叶,她都会开心得拍起手。
  到了后来,他甚至会不自觉地长时间驻足于那排棕榈树下,听风过叶间的沙沙声,哪怕她并未外出,并未归来。
  东窗事发的那夜,连缬碰巧不在。不知是谁告密,余老爷守株待兔,顺利将女儿拿下。呈堂证供都免了,一封信寄去学校停了余沥的课业,再用一把锁锁死了她的房门。余老爷更是放出狠话:“她胆敢再动半点心思,我便是将她指给乞丐,也好过她伙同傅家气死我!”
  因此连缬再次见到余沥,已是风平浪静的两个月后。少女憔悴的容颜在见到他的一瞬又神采斐然,无论怎样的境地,她总是在笑:“幸好那夜你不在,没的连累了你。”
  他是来送一双才打理好的绑带高跟鞋,又并非只为着来送鞋。傅家托人找到他,许了他好处。他不是个好人,好人绝不会这样轻易折腰,否则他就不会将那封傅长临的亲笔信交到余沥手中,还为她的私奔大计不遗余力。
  可余老爷精明老到,哪里看不穿小儿女这些过家家的伎俩。出逃当夜,余公馆矗立如饿兽,当余老爷拄着拐杖走向被重重扣押的女儿,看着摧枯拉朽的底子,一挥手却能将她扇出满嘴的血。七姨太一面替他抚背顺气,一面还能使出眼色,催促无关人士远离是非。
  人们三三两两屏息退下,除了连缬。
  因为余老爷忽然将拐杖打横,截住了他的去路:“站住。”他审视连缬片刻,似乎很满意,又将杖尖拐了个弯对准余沥,像是命运陡转,因果荒唐:“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四
  余老爷的话是陈述而非问句,这表明了他不是在征求同意,而仅仅是告知命令。
  贫民窟里爬出来的难民又怎么可能迎娶余家小姐,连缬只能改姓入赘。按照旧俗,进入喜房前他被人按压在地,余家几位少爷狂妄大笑着从他头上跨过,贵妇们也用柳枝沾了香灰往他脸上撒,觉得暴殄天物,又绞来帕子仔细擦拭。
  他麻木地任人摆布,收在绣了喜鹊啄梅的喜袍里的拳头却死死握紧。是恨到极致了,当一个人的尊严被碾在脚底践踏,闭上眼就能听见血液逆流、与骨骼激烈交撞的声响,震碎的岂止是不堪一击的灵魂。
  唯有喜房阒寂无声,盖头一揭,他就看到一张泫然饮泣的俏脸——她才被告知他屈辱入赘的事实。
  “这事怪不得小姐,也怪不得旁人。”他觉得痛,却还是无声地笑起来,“大概是天意。”
  成婚之后,余沥便绝了自己逃离的心。才十七岁,尚未经历人世险恶,连缬是她扎在良心上的刺,她拔不了也不能拔,那实在太痛。
  余老爷却不能完全放心,他时常将连缬叫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不过问些女儿的近况,到后来竟也有心问起他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
  余家少爷虽多,却只知挂着闲差荒唐度日,个顶个的不成器。余老爷眼看对家傅氏子孙满堂、人才济济,培养一位得力的左膀右臂就成了当务之急。时运永远为聪明的人敞开大门,因此连缬才总能赶上。
  起先他不过为余老爷看看账本,渐渐地,他蒙尘的才能在外崭露头角,以至于后来余老爷愿意将田庄和银行的清算都一并交由他管辖,而余家众人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不怪众人一无所知,但凡连缬回到余家,立刻摘去金框眼镜,脱下烟灰色西装,只是沉默,仍旧恭顺,素色衬衫熨得一丝不乱,恬淡明净更似无辜少年。
  公馆设有牌局,是大家族中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的一面放大镜。连缬归来得晚了,常能见到七姨太翠屏身穿鲜亮的桑子红蝙蝠纹旗袍,叼着烟斗似笑非笑地撮哄:“咱们姑爷可真是大忙人哪。”
  欺侮赘婿总是别有一番乐趣,从前余家公子哥们见他生得白皙俊逸,就没少给他罪受。如今各房见到他来,立即就将话头引到了余沥和傅长临身上,远赴欧洲时,他们是如何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直至老爷子棒打鸳鸯……
  大嫂乔张做致地掌掴自己一下:“瞧我这张嘴!鸳鸯如今可不就在咱家嘛。听说妹夫近来帮老爷子算账算得颇是仔细,来日可别忘了算算小鸳鸯是不是自己的种才好。”
  众人哄堂大笑,翠屏忙打圆场,她将连缬就势往外推,不忘呸了一嘴:“就你们嘴刁,龌龊事干多了,想什么都腌臜!”
  待门合上,连缬才在粘了冰花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笑脸,正在一寸寸冷却。
  回到屋中,迎接他的是妻子的宿醉。她迷上酒是婚后才有的事,有时在外头,有时关上房门,偷偷地瞒着他喝,醉了就睡一整天,才能迫着自己将苦痛熬碎了,咽下去。   他无动于衷地旁观,指甲却抠断了,割破掌心。此时此刻,他依旧感到不公平、不如意,凭什么她这样伤心,这点伤心又哪里比得过自己?
  叹息过后,他沏来一杯解酒茶。她懵懂茫然地被人拥在怀里,视线和思绪被热气熏得凌乱,只见玻璃杯中蟠结浮沉的茶叶墨绿浓密,像原始的森林,而她是凄惶漂泊的一叶蓬蒿,四面都是危机和死亡。
  她忽然觉得恐惧,只将牙关咬死,怎样都不肯喝。
  他没有强求,放下她,折身走进浴室,将杯子里的茶水一股脑儿倒进洗面池。可疑的乳黄色粉末却还想揭发他的罪行,执着地黏在池壁不肯滑下。
  他拧开水龙头冲刷,末了将自己的脸也恶狠狠地清洗一遍,最后才抬头看向镜中水淋淋的苍白男人,两腮颤动,眼眶通红,猛地一拳砸向玻璃。
  得不到的就要毁掉。可他还是办不到。
  五
  那夜一杯混浊的醒酒茶成了谜团,成了心结,余沥只当是噩梦,隔日还傻乎乎地问连缬。
  “是梦吧。”他想了想,又添道,“小姐睡觉不大安靜,会小声打鼾,还说梦话。”
  她眼圈的一抹红转眼间就蔓延至纤长白皙的颈背,垂首小声反驳“胡说”“哪有”,却又坐立难安,眼见他笑意愈深,几乎是懊恼地将脸埋进被窝,只拿眼角余光瞪他。
  这样平和的时光,很多年后再回想起来,仿佛就到那天为止了。
  傅家便是在那之后出的事。自他们与华北开战后元气大伤,本想着余家子辈无能,不怕耗不到他们败光家业的一天,谁知耗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连缬。
  连缬经手余家大小生意,说起来也统共不过两年。修鞋也好,算账也罢,聪明的人一通百通。商界往来举重若轻,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那里,信手一挥便可点石成金。外头人人尊称他一声“余行长”,说到底也才不过二字当头的年纪。
  傅家起先哪肯将他放在眼里,可他手段通天,黑白通吃,有传言说他原先就是个杀人如麻、盗卖军火的帮派人物。
  江左傅氏素有名望,连根拔起不易,吞并他们的产业和据点却是可以徐徐图之的。直到股市东家集体抽款撤离的那天,傅氏家主惊怒交加,竟就在宴席之上咽了气。傅氏家大业大,旁支甚多,不出三个月,大公子就死于内斗,三公子傅长临出逃台湾。至此,余家坐收渔翁之利,在江左一家独大。
  而这一切依旧被连缬瞒得密不透风,因此余家内外都以为是余老爷宝刀未老,手刃劲敌。但翠屏不同,她是余老爷最亲近的枕边人,最知道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说,平日里能和俗不可耐的大房二房耐心周旋,与留过洋念过书的余沥也能聊得上话。
  因此,这日有人到汇丰银行汇报给连缬,说是七姨太来找大小姐,他没太当一回事。回到家拧开门,余沥也只是怔忡地看着后院摇摆不定的棕榈树影,余晖跃动如金屑,争先恐后地挤进她微微发亮的瞳仁。
  “一定是梦吧,连缬。”她徐徐回首,仍抱有侥幸,抿嘴笑得很勉强,“听说傅家倒了,是你的功劳……”
  背脊像被打上钢条,他一时间僵硬得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松放。否认已经不存在意义,可他还能保持无懈可击的微笑。
  “因为你,原本是该姓傅的。”
  六
  连缬是出生在穷山恶水的鄙陋村落不错,但他的母亲来自江左乌氏。
  乌氏世代官宦,却没赶上好时候,辛亥的浪潮打来,没落得一塌糊涂。所谓树倒猢狲散,从前与乌家小姐定下百年之好的男人遂忙不迭地毁了婚约,另娶高门。后来便是战乱、别离和永不磨灭的折辱,最终她委身一位粗鄙村夫,不出两年便抑郁而终。
  连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却又知道,他的父亲本该是谁。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我原本怪不得那个男人。可天知道他是如何陷害乌家,侵吞我母亲的家财和名望,才有了日后的滔天富贵。”他口吻镇静稳定,眼角眉梢眼却镀上消极病态的红,“小姐,我该对那个掠夺我母亲一生的男人抱有什么样的态度?至于他的儿子,本该喊我一声哥哥的傅长临,我又该怎样向他讨还本属于我的一切呢?”
  所以他才进了余家,借助这傅家死对头的势力进行他蓄谋已久的报复。
  话毕,他走上前,陈皮的寒香随之侵袭而来,是切肤的彻骨的冷,她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却被他一臂圈住了腰。
  他没有逼她回答,因为他早就有了答案。他浑身痉挛发冷,漂亮的唇却是滚烫的,干脆俯下身,在她额头烙下罪恶的印记。
  “我记得小姐曾同我说过,你不吃人。”他站直身,抱憾地笑了,“但很可惜,我会。”
  余沥有尝试过若无其事地出门,可还下不到四楼,就有用人顶着惶恐的笑脸将她请回去。她强作镇定地说要见父亲,也被以老爷公务繁忙为由委婉拒绝。
  她不傻,明白家中实际的掌权人,甚至整个江左都已然悄无声息地变了。
  但这个在外头兴风作浪、人人畏惧的年轻男子,每晚无论多迟都会回家,总爱坐在小沙发上微笑着看她闭目装睡,连替她掖一掖被角都显得踯躅再三、畏首畏尾。
  也有装不了睡的时候。他将要事推了提早归来,不为别的什么,多数时候是给她带一些新鲜的小礼物。满面期待地问她喜不喜欢,只得她勉强一点头,他就欢喜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
  他会让她穿上他买的衣裙,心满意足地单膝折跪为她套上合适的鞋。也会要求她替自己念一段不知所云的英文诗,然后颇为向往地感慨他原本也能听懂的。
  她如履薄冰地满足他,见他稍稍松动,才状似无意地提出想出门走走。前一刻他还在忐忑地笑,下一秒就不带商量地冷下去:“小姐是打算去去就回,还是一去不回?”他扶着膝盖,手背现出凹凸不平的青紫条纹,再抬头时眼锋又镇定又冷漠:“那么这次,我就没必要再向余老爷告密,直接派人杀了傅三就好。”
  往事翻江倒海地灌来,他为她擦去鞋上的泥,棕榈树下东窗事发时他太过凑巧的不在场,父亲放出将她许配给乞丐的狠话命定般被兑现,还有他在新婚那夜说出的那句“天意”。   什么都是虚假,一切都是蓄谋已久。
  她如蒙重击,几乎喘不过气,而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小姐不该还念着同他见面,小姐本就该是我的未婚妻。”他放开捏到变形的拳头,细长的手指探过来,报复似的一条条解开洋裙繁复的系带,指腹钢刀般刮过她如同草本植物的背脊。
  末了,他才将那副强忍颤抖的身躯虚虚地拥在怀里,问她:“很害怕?”
  她只是咬牙,不说话,唇齿渐现血的痕迹。他怅然叹息,脱下大衣将她裹好,用最哀伤无害的态度威胁她:“所以……不要惹我生气。你也不想看到余家步上傅家的后尘,对吗?”
  暴雨来临前的冷风卷入室内,震得曳地的窗帘不安地飘浮。她突然回忆起先前的某个深夜,也是这样风雨如晦,她喝多了酒,他为她沏来一杯致命的解酒茶。
  原来那不是梦。
  七
  复仇是一颗种子,野心和偏执只会为它提供肆虐的土壤。他处处觉得不公,活着只是不快活。他天生厌恶着贵族的一切,得到手就毫不犹豫地摧毁。这样的人记不清什么恩德,唯有嫉妒和怨恨才能撐着他活到现在。
  傅家造就了他幼年的不幸,而余家也当仁不让地给过他最恶意的羞辱。余老爷的垂青不会成为他善罢甘休的理由,他受过的苦难无法偿还,野心无处宣泄,一个傅家的毁灭填不满他的意难平,他迟早会将刀子对准余家。
  果不其然,在政府任闲职吃空饷的几位余少爷挨个被揪出,陆续锒铛入狱,余老爷听闻消息当场中风,阖家乱作一团。但再乱,也仅限于公馆的其下四层,顶层一如既往地被妥善隔绝,一派宁和平静。
  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是从前在牌局上恶意嘲弄他的大嫂,竟能瞒过看守溜到了顶层。当他回到家中,就见这位总爱穿华贵的电光绸,单凭锋利指甲就能将丈夫偷吃过的小丫头抓得血肉模糊的厉害贵妇披头散发、形同疯魔地扯着余沥的手,卑微至极地跪在地上,哭着求她救救长兄。
  连缬冷静地叫人将她拖走,回头再看瞳孔无光的余沥,还能若无其事地轻声过问她的饮食和睡眠,又问她近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习惯了她的沉默,看到她莹润的颊上隐隐有一道泪痕,下意识地拿手去抹。
  她却蓦然尖叫一声,挥开他毫无防备的手,退到床沿紧抱被褥,泪水流得无声却惨烈。他不敢再靠近,后撤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连关门都像是怕吓到她,一粒尘埃都不敢惊动。
  七姨太翠屏在厨房百无聊赖地切着冷火腿,回过头时吓了一大跳。她强压自己紊乱的心律,只向来人嗔道:“姑爷沉下脸来真是怪可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杀人呢。”
  “大嫂是怎么溜进了顶层,还有转告傅家倒台的事。”连缬笑了一声,“我手底下的人命债有多少,你不是最清楚吗?”
  翠屏确实清楚。他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贫民,在最冷的寒冬抢过一张漏风的草席,也在大兵拿尖刀驱赶的时候互相掩护。翠屏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了给庙子巷修鞋的老师傅报仇,那年他大概十七,稳稳刺进军官体内的刀却狠得不得了。
  后来他跟着一群恶徒离开,而她被卖进余家当了七姨太。她也曾反抗,宁死不从,终归还是被驯服。昔年遭受毒打的皮肉伤早已愈合,恨意却在心底反复结痂溃烂,所以多年后当连缬提出要进入余家,她只觉得天赐良机,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如今再看来,却不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
  “是,都是我同余沥说的。丈夫在外头如此有能耐,妻子哪有浑然不知的道理?”她破釜沉舟地抬头回应他的胁迫,“当初咱们说好,我助你夺权毁了傅家,作为回报,你就要替我将余家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撇过头,极不耐烦地打断她:“所以我不是正在践诺吗?”
  她险些失笑:“以你的本事哪至于如此,余家早该一个喘气儿的都不剩了!”她越说越激动:“如今我甚至怀疑,你报复傅家的动机压根就是编出来的。傅氏家主根本没有悔婚,没有侵吞乌氏的家财。你只是爱而不得,只是嫉妒傅长临。”
  她等着他反驳,或者给她一掌,吼着要她清醒点,可半晌后,他如释重负地承认:“……总是瞒不过你。”
  结果成了她气急败坏地迎上前,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也不避,抖着肩竟是低低地笑出来,然后伸手揩掉嘴角溢出的血渍,浑然不觉地擦着她的肩头离开。
  八
  入冬之后,余沥终于病倒。她的母亲怀她时并未养好身子,她有着生来的寒症,却因父亲长年的忽视贻误了治病,如今家中变故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切都来得措手不及。
  连缬为她请西医,请营养师,可情况没有好转。她自己浑然不觉,或者只是了无生念,他坐在餐桌一旁紧盯着别人喂她吃饭,她都会乖乖地咽,然后一扭头就尽数吐了干净。
  最怕的就是月中,他照例熬来红糖水,可她依旧不肯喝他递来的任何东西。这回他终于忍无可忍,撬开她的牙关就灌进去。谁知液体自齿间漫过,又从她的眼眶涌出,他惊慌失措地眼看她泪流满面,颤抖着一把捧住了她的手。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她轻微地咳嗽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自顾笑起来,“如果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家人,好不好?”
  她哭得乏了,只又合上眼去,有冰冷水珠顺着她瘦削的腕滑下,悄无声息地浸洇在蚕丝被里,像滚落深海的一粒珍珠。未知来处,没有去路。
  气候转暖的那天,他给她带来了新一期的月刊《奔流》和香奈儿的五号香水。他总是做着这些徒劳的努力,然后在她长久的沉默中满面微笑地提及天气冷暖、季节更迭。
  “原来溧水河岸的花都开了……”她居然开口,他激动得屏息,全神贯注地听她继续说道,“我想去看看。”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又稳又软的轮椅,在日光最盛的晴天推着她出门去看花。走到半途又怕她冷,遂脱下外套将她盖住。她的肤色在盛放的万千花冠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苍白,眼眶却慢慢红了。
  “我母亲从前是余家的花匠,她能将花养得很好。听说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娶了她当第三房姨太太。”   他半蹲在她身侧,昂首含笑聆听,有风袭过,细雨琉璃丝般垂在河面,衬着一汪碧水统统折进她眼底。饶是他闭上眼,依旧目眩神迷。
  “但是后来,母亲不慎养死了一株花,父亲大发雷霆后就将她废弃。母亲走的时候我两岁,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也不晓得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株花。”
  “乌莲。”他搓热了掌心,将她发冷的手指拢住,迎上她困惑的目光,又笑着复述,“是乌莲花。”
  看完花,了却心事,回到家后,她竟出神地勾起嘴角,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笑。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央着自己出门带些小玩意儿一样,她忽然说想喝解酒的清茶:“就和先前那夜的一模一样,好不好?”只为这久违的笑颜,又有什么不能答应?
  那种药粉无味无痛,并不容易拿到手,但他向来有门路。一番折腾过后夜色已阑,他捧着热茶走来,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她终于愿意喝下他递来的东西,还喝得一滴不剩。他觉得满足,折腰点了盏煤油灯,坐在小凳上细细地为她擦鞋。
  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她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九
  余老爷死在那年暮春,被人发现时颊边两行泪犹然未干,手中紧攥一只不知来历的金镯,其上精巧地凿着栩栩如生的乌莲花。
  那是连缬给他的。确切来说,那是连缬的母亲乌莲尚在闺中之时,乌家为她备下的嫁妆。后来余老爷狠心退婚,还侵占了乌家,这只手镯也就被他随意打赏给了余家得力的下人。连缬心想自己从来不曾盗窃,那不过是完璧归赵。
  连缬连缬,正是乌莲花的别称。
  翠屏猜错了,他的仇恨刻骨铭心,分毫掺不得假。后来却又是他自己扯了谎,将一切栽赃到与他无冤无仇的傅家身上。可怎么能说是无冤无仇呢,每当他听到傅三公子的名字,听到他和余沥两小无猜的过往,都像是滚了火的刀刺进胸腔,终岁不得安枕。
  若傅长临没有生出带她逃离的心,那么他会一直等下去,忍下去,求上天宽宥他豁达和耐心,让他还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带一朵花也好,在棕榈树下苦等一夜无果也好。
  不昧因果,无惧死生。
  他狭隘卑鄙,他宽宏大量,对于真正掠夺他一切的少女,他卑微至极地只求她将心归还,新仇旧恨就能一笔勾销。
  他明明有机会,却过早被翠屏洞察,她是有心计的女子,何况他之于情爱一途,道行委实太低。
  翠屏不会允许他因为动心坏掉自己毁了余家的计划。于是她盯准他的心结,对症下毒。她逼他看清现实,不惜借用最恶意的侮辱唤回他清明的神智。眼见一切不可控制,她甚至还塞给他一包下在醒酒茶里的药粉:“我们这样的人,得不到的,只能毁掉。”
  余沥认定了那是致命毒药,但事实上服用过后只会知觉全失,任人宰割。翠屏饱经人事,早就从每逢月中的那碗红糖水勘破玄机。她故意频繁激起连缬最深沉的嫉妒,她以为他一定会照做,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后气急败坏,扯住他的衣领却又潸然泪下:“这种药原是给窑子里不听话的雏儿吃的,我刚进余家的时候,他们就是用它来对付我……”
  “她到底是有怎样的好运气,你就连碰她一下,都不舍得。”
  别说她了,就连轻而易举便可摧毁的余家,事到临头他都不敢碰。
  外人只看到余家众人如今凄凉的处境,却忽略了高处不胜寒的注定下场。从前余家是靠着亲日,与东洋人合资办厂才崛起,年前新军南下,大胜之后将日伪军赶出江左,揪汉奸的名册中余家掌权人赫然在列——连缬受到数次暗杀都涉险避过,可谁知道下一次又会如何。
  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江左人人都知道余家子弟锒铛入狱,正是连缬所为。在这非黑即白的乱世年代,被一名不择手段的恶徒迫害,那么必然就是无辜无害的。
  也因此余家人虽然错失万贯家财,却保全了性命。连缬为此苦心筹划许多年。没人知道,也无须再有人知道。
  就像初见那年,他为她擦去鞋上的燕泥,所有人都指责他居心叵测,却无人知道那时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就像那塊燕泥。她是浮在云端的一束光,他妄想着珍重对待,却觉得自己寒碜,觉得连仰望都是亵渎。
  将仍在沉睡的余沥送出港口,翠屏跟在他身后碎碎叨叨地问:“不会是要送到傅三身边吧?你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还让他活着。”
  他合目须臾,最后不过轻笑一声:“你猜。”
  折身走回暮色交织的城市,邮轮汽笛的遥响渐弱了,偶有白鸥翅羽刮破水面如碎镜。往事如烟,燕泥、鞋油、琥珀酒、棕榈叶、温热的红糖水和清香的解酒茶,这一生的怨憎会、求不得和爱别离蓦然交汇相逢,又化作雾气匆匆散尽了。
  岁月从来不曾怜悯人间一去不返,余响只剩那年她为他诵读过的诗篇。
  ——有一次,我梦见我们是不相识的。我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爱的。有一天,我梦见我们相爱,醒来了,才知道我们早已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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