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向红袍街(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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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街,原名黄健珑,男,福建南平铝业股份有限公司职工,南平市作协会员,《延平文学》编委。主要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泉州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华夏理学名邦》《映像武延平》等丛书。
  罗汉习惯在天微微放亮的时候,蹲在天井里刷牙,漱口和吐水的声音大得吓人。一边刷一边看着自己的宝贝,十来盆深山里挖來的野兰花。清晨是兰花吃露水的早餐时间,天井通着天,接着地气,露水微微一点的亮光,像半透明的尘埃,在晨曦中,纷纷扬扬,若隐若现,兰花能看得见,罗汉也看得见。这里每一株兰花来自哪个山涧哪条山梁,他都记得。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里,红楼镇水塘巷这栋已经一百多年的祖屋。如今就他一个人守着,父母不在了,弟弟妹妹全都进城买房。就连自己老婆也带着儿子到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读高中。罗汉心里是不太愿意,但也没拦着,也不想拦。一个小镇高中能有什么出息?这话是他老婆说的。随他们去吧。去了清净。对于这样一种清净,其实是他对老婆的一种厌恶,这个从曹村娶回家的女人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他那病恹恹的父亲躺在床上听媒婆吹得天花乱坠,说曹村的女人能持家,懂节俭。结果是这女人把家都持到麻将桌上去,把节俭下来的钱都放到麻友的口袋里去。父亲临死前抓住罗汉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最后叹了一口气,估计就是为这事。
  罗汉起床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喝茶。厅堂电热壶里的水开始咕咕作响,这时候刚好清理一遍檀木茶盘,从锡罐里面抓了一撮自家种的老水仙,条索粗壮紧实,黑褐泛着一点哑光。盖碗是手绘青花瓷的,碗底两只青鱼游戏着一朵莲蓬。一口气喝了头三水的茶,胃部立马温热起来,兰花韵的茶香从喉间漫上来,在鼻腔里打了个转,整个人就清爽了。他把盖碗里泡过的茶叶又倒进一把发着幽光的高黑泥紫砂壶里,重新冲上开水闷着,从电饭锅里舀出一碗昨天的剩饭,浇上焖好的热茶水,就着一碟辣豆酱,几口哗哗就倒进肚子里。罗汉的日子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过,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仿佛时间是他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他拿筷子尖在豆酱里面挑姜丝,挑辣椒籽,挑得同女人绣花一般专注,像老太太穿针眼一样费神。他非得把鱼肚白的天熬到青光瓦亮,才慢吞吞穿上水蓝色对襟仿古工作服戴上尖角斗笠出门。
  罗汉出门的时候老习惯往左看两眼。隔壁是刘香家,罗汉读高中的时候刘香才小学三年级,是个鬼精鬼精的女孩子,自己家里没有兄长,就整天黏着罗汉上学,遇到同学就说,这是我哥哥。得意得很。倒是罗汉想甩也甩不脱,想躲也躲不过。跟着这么个挂油瓶的小妹妹,经常被同学取笑。
  穿过水塘巷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罗汉,出排啦。
  嗯,出排,今天早排。
  罗汉,下了排过来吃饭,别老是一个人躲屋子里。
  好嘞,今天就吃你家的,呵呵。
  罗汉,你什么时候也进城啊?
  我是不去,城里有什么好?没天没地的。
  罗汉,今年春茶卖了多少钱?
  嘿嘿,商业秘密。
  可不是秘密?稳打稳的一笔可观收入,罗汉从不对外人透底,心里踏实得很。
  这一条巷子的人背地里其实都觉得罗汉活得有些窝囊,一个大男人整天清汤寡水的这么过日子,连老婆儿子都不跟他过。现在这条巷子还有几个成天窝在家里的大男人?哪个不到外面去漂一下?漂好了就买房买车去做城里人,漂不好起码也混个能走江湖的美名。
  水塘巷百来米,再走个百来米就到香溪码头了,码头挨着老石板桥,石头缝里长满几尺多高的野草,桥下水鸭子成群,一排舍不得用自来水、洗衣机的老婆子“噼噼啪啪”地捣着衣物。罗汉走了四十多年这两百米的距离,从光着腚在香溪水扑腾,到现在撑着竹篙水上游弋。岸边一溜摆着大几百张竹排,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那张排,和搭伴熟练地收拾一下便下水,到前面登陆口接客人上竹排。
  今天游客不多,稀稀拉拉排了几个短队伍。
  香溪的水位这几年一直下降,眼下又是深秋,水更少得可怜。竹排刮过鹅卵石发出“咔咔”刺耳的声响。罗汉用力捣了一下竹篙才把排给顶了出去,过了这一段就好了,下一个潭子水深。他在这条溪撑了二十几年的竹排,十几里水路的每一块石头都认得,激起的每一朵水花都熟悉,甚至深潭里那几只大鱼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这边转过去就是金龟石,那边过去就是磨盘峰,这个潭子有十几米深,下面有鲤鱼精,大家小心咯。罗汉每天都重复这些说辞,每天都有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来,他不担心自己的营生,倒是担心脚下的香溪水,再这么下去怎么行,这水都去哪里了?上游前些时间还下雨了。
  旅游淡季一天也就只能轮上一排,不到中午便收了工。罗汉不操心这个月的奖金,他更操心的是山上那二十亩茶树。那片水仙茶树在红楼镇往北几里外的曹村,年轻时候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在杂草丛生的山坳坳里挖出来的。早年一斤青叶两角钱还无人问津,这几年居然一直猛涨到五块钱。那片水仙的地理位置绝佳,处在国有林场半山腰的洼地,日照时间恰当,湿度均衡,小气候明显,再加上罗汉基本不修剪、寡施肥,任其自然生长,已经一人多高的茶树枝干被湿漉漉的青苔包裹着,有一股特别的山野韵味。罗汉吸着烟看着这一片茶山,就像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盘算着该找个时间除除草,上点肥,好好养它个冬天。
  手机“叮叮咚咚”响了,是外甥白吉,张口就气急地说,舅,你怎么还没到?
  啊呀,罗汉自己也惊了一下。今天是刘香在红袍街的新茶庄怡红苑开业,早一个星期前就通知了,花篮是已经安排白吉送了,中午这顿开张饭也是要去的,刘香又不是外人,跟自家妹妹一样。
  罗汉一溜烟跑下山,跨上摩托车就往新开发区的红袍街奔。新区在红楼镇东面十几里,红袍街是新区最大的茶叶自贸区,挤着几百家商号。摩托车刚在怡红苑门口停稳,一身复古棉布旗袍略施粉黛的刘香就已经焦急地迎上来说,罗汉哥,我看你是老佛爷上轿,非得等人抬呀,这都几点了?我今天茶庄开业,你就不能早点过来帮帮忙、凑个热闹?刘香在打扮上一直有自己的风格,绝不落俗,快四十的人了,身材修长而不失丰腴。   罗汉赶紧撒了小谎解释道,我刚收排就赶过来了,你开业我还敢不来捧场?说完赶紧双手抱拳打了个恭。其实一斤青叶五块钱全包就是刘香这位大买主,合同一签就是三年,一年稳稳当当收入近十万,她对于罗汉来说简直就是财神爷,再有几年城里那套按揭房的贷款就可以还完。
  刚走进一楼大厅,白吉就过来说,舅,你就直接上三楼吧,人家都要开席了。罗汉粗略扫了一眼大厅的装饰,古色古香的,光是正厅那张整整四米长的巴西花梨原木茶桌就够气派了。二楼几个雅间茶室,走道上摆着几尊气派的红豆杉根雕,穿着蓝色碎花土布褂子的泡茶妹在二楼候着,见了罗汉就直接引上三楼的一个包间。罗汉心里暗自惊讶,刘香这几年是坐直升机了,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铺面,到大铺面,再到眼前这三层小楼,照这个速度下去,将来不是得吞并整条红袍街了?
  包间里面都是红楼镇几个茶厂老板,罗汉看一眼就想往外缩,却被跟在后面的白吉一把给推了进去,说,舅,香姐安排的就是这个包间啊,另外的包间都是市里单位领导。白吉说完忍不住还斜了一眼这个懵懵懂懂的舅舅,见不得大场面。
  本镇的几个茶老板之间都是烂熟,又都是土财主,短短几年一个个都成了暴发户。一边喝着昂贵鲜香的蛇羹,一边嘴里一口一个“三米香”,这女人卖茶厉害,这女人的人脉现在不得了……
  三米香就是刘香,三米香的雅号来由却不怎么光彩。一是说茶香,高冲低泡手法掌握得好,三米之外就茶香四溢了;二是說她的人香,这一点就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罗汉一听到这些荤荤素素的话就开始皱眉头,眼神就开始云里雾里不知所在,这种滋味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要是过去在水塘巷他一定拍着桌子翻脸,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罗汉在红袍街连只菜鸟都算不上。
  刘香突然推门进来喊,白吉,快点拿瓶酒跟我去敬酒。白吉四年大学什么没学好,酒量却练得不错,喝啤酒跟自来水似的。现在刘香又给白吉封了个业务经理的虚名。白吉端起杯子提了一瓶酒,屁颠颠地就跟了出去。这一桌客人不好应付,都是让人又恨又爱的。打头上坐的是市府办秦主任,其他都是各局办的主任,都是各个衙门的管家,手里握着钱和权,都是爷。五十多岁的秦主任白胖胖的脸上嵌着那双鬼灵精怪的小眼睛,盯着刘香就像是蜇人的蜜蜂,嗡嗡绕着找机会就要蛰一口。
  三米香,来,坐这边来,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座。秦主任的小胖手暧昧地拍着边上凳子,像是拍在刘香香软的身子上。
  啊哟,主任大人这么照顾我呀。刘香扭扭捏捏地坐了过去。白吉提着酒瓶子跟班在边上侍候。
  你们闻到香没有啊?香不香?这是秦主任戏谑刘香的老招数了,每回都要这么来几句这酒才喝得痛快。
  香!实在是香!一桌子坏水都跟着起哄。
  三米香你什么意思啊,带着个年轻帅哥当保镖啊?秦主任睨了一眼白吉,心里有点不痛快。
  啊呀,看你说的,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外甥白吉啊。刘香拉着白吉就是想多少抵挡一下这些爷,免得他们嘴里没遮拦,灌起酒要人命。
  罗汉耳朵里已经听到对门那个包间里面在闹腾,心里就更不痛快。自己本来就酒量平平,在桌上又话不投机,待着更是别扭。干脆起身到屋外走走。
  刚出门就碰到另外一个包间出来躲酒的马半仙,香溪码头边上天月宫的马道长,刘香特意在今天请他那一帮牛鼻子来做平安仪式。这人平时总是神神道道的,原来道观里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后来他雇罗汉在道观后山劈了一片茶园,经过他自己捣鼓,最后弄出个什么“道茶,茶道”的品名来,他的茶居然一下子也红火起来,连市里那些领导都经常带着客人到他道观里求道茶。马半仙平时在外人面前装神弄鬼,但是见了罗汉就恢复原形,一个码头混,知根知底十几年的老朋友了。
  马半仙拉着罗汉到二楼找个雅间喝茶,泡茶妹刚跟了进来要服务,马半仙挥挥手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你去楼上招呼客人。
  马半仙从兜里掏出一泡用牛皮纸包装得相当有道家风格的茶来。罗汉连忙用手止住说,别弄你那玩意儿,就你后山那片茶,才几年,嫩得跟三黄鸡一样,有什么喝头。
  罗汉兄弟,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我就靠那片山的茶能混到现在啊?我不花钱去收点好茶来,能骗得了谁的嘴巴?楼上那桌的官老爷哪个不是喝刁了嘴?我是打肿脸充胖子赔钱赚吆喝。但这一泡是真正的“马肉”(码头岩肉桂),而且是“马头”上的“肉”,我马道长出门就靠它撑面子。
  啊哟,马道长你今天开恩啊,这么好的东西请我喝。连罗汉都感到惊讶,这么好的茶!一斤大几千块钱,这一泡算起来也百来块。一般人也就听个名字,真正喝到嘴里的能有几个哦。
  呵呵,跟兄弟你还有什么话好讲,我们什么关系?对了,我就想问问,你的青叶一斤多少钱给三米香的?马半仙眼神闪了一下,瞟了一眼门口。
  一斤五块,她统包,采茶人工费也算她的,我就管种。罗汉颇有点得意地说,对于他来说怎么能不得意,这种好事哪里去找?要不是跟刘香的这层关系……
  五块?啧啧,才五块!马半仙有点不信,摇了摇头。
  骗你干吗?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才五块?罗汉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是你卖亏了!明年包给我怎么样?我出五块五。
  这肯定不行,刘香跟我订了三年。
  六块?张半仙好像要豁出去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都是一起长大的老邻居,怎么好意思?罗汉心里一点也不信这牛鼻子会真的出这个价。
  说你傻,你这脑袋被竹篙敲成木鱼了,现在的茶什么价?你那片茶虽然算不上什么极品,但是起码也是中上水平,而且你的茶有股野味,你知道三米香做成精茶卖多少钱一斤?张半仙改变套路,又开始故作神秘。
  她卖多少钱是她的事,我能稳稳一年十万收入我就阿弥陀佛了。罗汉这说的是心里话,一年没费多少力气能有十万收入,他在香溪里夏天晒冬天凉,一年下来也不过三四万的收入,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算了算了,跟你说半天你脑袋也不会拐弯,这么跟你说吧,就按十斤青叶做一斤精茶来算,三米香打着老枞水仙的牌子一斤就敢卖一千多,青叶成本加上加工费用合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块钱,就再算上她的房租人工,再加一百吧,不到三百的本,她卖一千多,快五倍的利润。马半仙唾沫横飞地算计着。   马半仙,人家刘香能卖多少钱,那也是人家的能耐,就像你一样,你那个茶不就是画了画符,一斤还卖人家八百?按我看你卖八十还差不多。
  看你这个人说的,嗬,我难道没花时间精力啊?我那茶怎么样?谁喝谁知道啊,呵呵。不扯其他的,反正你是卖亏了,你就是不卖给我,你也不能一下子包三年,要一年签一次合同,你要跟上市场节奏。
  好了好了,今天不说这个,人家今天茶庄开业,你就想来挖墙脚,哪天我没有出排了到你那里喝茶再聊。罗汉的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打小鼓了,种茶的跟卖茶的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啊。马半仙猛地把这个包袱给抖开了,赤裸裸的诱惑,罗汉也是肉体凡身,不是金刚罗汉。但罗汉立马收住了嘴,他不想让马半仙看出来。
  包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白吉探进一个脑袋来,一脸不高兴地说,舅,找你半天了,跑这里来躲着喝茶,人家香姐来敬酒了,快点上去啊。
  这个死外甥有什么用?跟着刘香混了一年都忘了他娘舅家是谁。罗汉想起车祸早逝的姐姐、姐夫,他是可怜孩子,姐夫家又是乡下种田的,自己过日子都难。于是主动接过来这个外甥,供了他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虽然现在没有给他找个好出路,但跟着刘香学学做生意也不差吧?他倒好,现在一口一个香姐,连舅舅都支使,辈分也理不清了。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外甥狗。
  三米香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能不忙?她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又开了这么大一家茶庄。连家里人都觉得她在外面这样张扬有损颜面。当初年纪轻轻到红袍街做泡茶妹,父母就死不愿意,感觉像是去做“小姐”,后来嫁给比她大十多岁离过婚的茶老板,更是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果然没多久茶老板又另觅新欢了。三米香一直都是靠着自己的精明能干肯吃苦,才打下这份家业。要说怡红苑的步子迈得是有点大,贷款买下这栋楼再装修成现在这种模式,三米香不但倾其所有,还欠了银行三百万的贷款。但怡红苑的营业功能确实齐全,三层楼各自的功能交相呼应。一楼大厅招待旅游团队,二楼雅间应付特殊客人,三楼算是内部餐厅,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迎来送往都要招待,花钱到外面吃,还不如自己操办,还给客人宾至如归的感觉,一举三得的买卖。
  今天那个“冤家”要带省里的两个客人过来,事先已经打好招呼。三米香一大早就让白吉到市场去搞点野味回来。打电话叫罗汉下午收了排就过来帮个忙,罗汉煮野味有一手,大锅柴火灶,用的料也是自己上山挖来的草药香料。也只有秦主任这一类爷才有这种招待规格,谁让他是“冤家”呢?没有他,估计也没有现在的怡红苑刘总。外人都还闹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关系,秦主任鬼一样精的人,跟红袍街好几家茶庄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做事明里暗理的套路很多。他明面上插科打诨故意跟三米香开着下三路的玩笑,越是这样,一般人越是不会怀疑。都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这秦主任却是一边大声叫唤一边暗地咬人,当然,咬也就咬了,咬完了还是会吐点骨头出来,秦主任嘴里的骨头都带着肉芽,那点肉芽就足够她三米香撑着了。
  秦主任带着客人下午三点钟准时到了二楼雅室的玉女间,一进门就一脸坏笑地对两位客人挤挤眼说,怎么样,闻到没有,香不香?
  两个客人事先听说了三米香的桥段,都是场面上的人,最懂得玩这种荤幽默,接过话说,什么香?没泡怎么香?要泡了才香嘛。
  哈哈哈,对,要泡了才香,来,开泡。秦主任胖手一挥。
  三米香虽然也是快奔四的人了,但这几年除了做生意,也抽空又是瑜伽又是晨跑的,修炼得很是婀娜多姿,一身小旗袍,再披一个小围肩,简直就是个民国姐姐。泡起茶来兰花指一翘一翘的。
  三米香随手从桌底下拿出一泡茶来,第一水洗了杯,第二水正式开喝。秦主任放唇边先嗅了一下,又吸了一小口,眉头一皱,我说三米香,你拿什么茶忽悠我朋友?
  啊哟,我看看,拿错了拿错了,这一泡先算漱漱口啦,泡都泡了,别浪费嘛。三米香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当着客人的面不给我台下。做生意的门道秦主任他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帮着演演戏,哪家茶庄第一泡就拿出看家的好货来?不都是先装大爷吊胃口?
  第二泡,三米香拿的仍旧是不痛不痒的茶,第三泡才是罗汉的水仙,刚走了两水,客人马上有反应了,一个就急着问多少钱,另一个急着问有多少货。
  这一泡老枞水仙可是我当家的茶,也只有秦主任的客人来了我才拿出来,价钱你就别问了,不是钱的事,这泡茶一年产量有限,老早让人家订了,如果大哥你喜欢,我送你几泡喝就是了,算交个朋友。三米香卖起关子来可是要人见血的。
  客人瞟了秦主任一眼說,秦主任,你不是说刘总是你干妹妹吗?不给我面子,也要给哥哥你面子,你看我们大老远来的,总不能让我们空手回去吧?
  秦主任跟着一边帮腔说,三米香,你也差不多一点,多少弄一点出来,谁跟你订的货,告诉我,这条街哪个我不熟?说完挤了挤眼。
  这么说就不好了,我一个女人谁也得罪不起啊。这样吧,店里现在就存了十斤,一千六,要就赶快拿走,明天人家来逼我,我就说是秦主任抢去的。
  这一类小生意对于三米香来说等于就是路边捡的零食,吃不成大胖子,关键在后面。晚上的野味上桌,酒过三巡,气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两位省里的客人大着舌头哥哥妹妹胡喊,逐渐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简单,省级大公司的老总,公司每年对外公关用的礼品茶最少三四十万,下午买的那点茶只是他们自己的喜好,算不上生意。按理说三米香为了后面的生意,就不该赚前面的黑心钱。但是三米香就是三米香,三米外就能闻出味道,这一类客户根本不差钱,你把价钱越往上拱,他越觉得是好东西,说白了就是那种“贱人”。再加上秦主任使的那个眼神,那眼神就一个字,杀!这两位绝不是自己掏钱的主。再说了,坑蒙拐骗的人多了是,一点芝麻官就吹得天花乱坠,等你毕恭毕敬送出去好茶了,一年半载没有任何回音。三米香知道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事成之后,你要怎么表示,你要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好处给人家,这才是做生意的王道。
  几年前秦主任也是无意中走到三米香的小茶店里,被她熟女的风姿和泡茶的优雅气质所吸引。秦主任就打算当一回“贵人”。这条红袍街里里外外的泡茶妹、老板娘,秦主任“经历”得多了,但是三米香眼神里一股隐忍和忧郁的气质却那么与众不同。小小一间茶室里面琴棋书画布置得相当有情调,特别是她身体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那种成熟女人少有的体香,让秦主任这个猎艳老手实在是按捺不住了。那几年也刚好是三米香走出离婚的阴影,开始独自创业,需要的就是秦主任这样的贵人。反正她也是离过婚的女人,原本还寄情于罗汉,心里还存着那么点希望,可是罗汉是那样的人吗?他对他老婆就是到了厌恶至极,也不会走离婚这条路,三米香还不了解他?这个昔日温吞吞的少年,永远也成不了熟瓜。   怡红苑的厨房在顶层,一半是露台一半就是厨房。这顿野味晚宴罗汉老早就忙完了,自己弄了点吃的,然后泡了壶茶站外面吹风醒脑,顺便想点事。罗汉把自己儿子跟白吉做了个比较,白吉读的是不靠谱的二流大学,他选择回家,想自主创业学做茶叶生意,其实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比在外面漂着实在。自己儿子读书勉强还行,要是在城里这几年能努力点,将来有可能是本一的料,上了本一这出息就大了,估计就不会看得上这么个小地方,现在哪个孩子不奔北上广?回头想想,白吉现在跟自己儿子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舅舅比娘大,不管白吉现在跟着三米香将来能有什么发展,起码他能留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独自扛起一家茶庄来。想到茶庄,马半仙说的那些话就出来了,不是没有道理啊。罗汉正想着事,刚把烟点上,白吉上来了,已经喝得七八分模样,舌头都有些打结地说,舅,舅,香姐叫你,你下去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事?菜不是都煮完了,还有我什么事?香姐叫……你去敬酒。我不去,你去告诉她,我做不来那一套。罗汉看到秦主任就倒胃口。舅……去一下啦。白吉不依不饶的。
  罗汉想了想,就当给刘香点面子,还是解下围裙到了楼下包间里。省里客人一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大厨来了,来来来,今天这个酒你一定要喝,啊,啊呀,今天这是茶香……酒香……菜香……啊,哈哈,人,更香!
  秦主任在一旁鼓起掌来叫道,好!好!
  罗汉皱了一下眉头,把面前的三杯白酒一口气干了,转身冲着三米香低声叮嘱了一句,你也少喝点。三米香撒娇地推着罗汉的肩膀出了包间说,我知道啦罗汉哥,你去楼下喝口茶,你也喝了酒,晚上别骑车了,等完了我们一起打车回去。刘香只有在心情很好的时候才想着回水塘巷,白吉却总不愿意回去,镇里晚上冷清。水塘巷跟红袍街相隔也就十几里地,明清老宅和现代商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是时空穿越。这个点钟,水塘巷里那几盏昏暗的路灯下,鬼影都没一个,家家都闭了大门,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再不然就早早上床偎帛。
  出租车在风景秀丽的景区大道上飞奔着,迎面袭来带有特殊丹霞地貌的山林气息,大自然最原本的味道。外人看来,无不羡慕本地人能生活在这样一个仙境中,可本地人的眼里完全没有闲暇去重新审视因为旅游日渐繁荣起来的家乡,更多的都是市场上拼搏、迷离、聚散。说白了,眼里就剩个“钱”字。
  刘香挨着罗汉坐后排,晚上喝了不少,正犯迷糊。罗汉突然想起件憋了许久的事来,冷不丁问,刘香,你都离婚这么多年了,干吗不再找一个,生个孩子,过点安稳日子?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总是让罗汉心里不安,一个女人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吧?赚那么多钱又能怎样?
  我现在不好吗?再结婚,哼,傻叉才做的事情。刘香却根本不领罗汉的情,或许她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嚼舌根的人。
  罗汉顿时塞住了嘴。刘香家里那点事,罗汉哪样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过一条巷子长大的老邻居,你能管得了人家的家事?更何况你罗汉年轻时候多少也有点对不住人家。
  电话响了,罗汉从兜里掏出来一看,这个马半仙没时没候地来电话,罗汉知道又是那二十亩水仙的事,刘香就在身边,不好说什么,就应付着说改天,改天再聊。刘香用醉眼斜了罗汉一眼,头一歪就靠上罗汉的肩,一股淡香飘了过来。刘香确有一种自然的体香,罗汉很早就知道,可是很早的罗汉简直就是木鱼脑袋,按照刘香的说法就是情窦未开,情商太低,是他父亲老罗那坏脾气给唬傻了。可是现在的罗汉不傻,身边绵软的刘香毫无顾忌地靠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他一伸手……罗汉不想吗?他想。可是秦主任那张胖脸让人恶心,又让人心生寒战。秦主任兼着新区开发办的常务副主任的职务,刘香能在寸土寸金的红袍街买下那栋楼,并获得银行三百万的低息贷款,这其中都是秦主任背地运作。也就是说怡红苑背后的老板说不定就是他,刘香不过是前台端茶送水的老板娘。现在靠在罗汉身边的已经不是那个梳着羊角的小刘香了,是秦主任的三米香。一想到这个名字,罗汉的心就凉了。
  秋冬的香溪水啊,好像都凝住了一样,“哗哗”的声响都不见了,水流狭窄得跟水沟似的。要不是旅游局組织人力物力在浅滩地段用溪里的大石头垒砌出蓄水坝,怕是连空竹排都走不了。难怪最近的本地电视台老是在说要大力整治香溪上游的水土资源。原来往曹村这一路山体的植被相当茂密,原始森林和人工育林几乎布满每一寸土地,大白天都云山雾绕,水资源相当充沛。现在再看,凡是能下得了手的地方都被开辟成茶山了,有些茶苗已经像楔子一样,一寸一寸往原始森林里面钉。茶树最多只能算是半乔木,根系远不如那些大树发达,水资源如何能保得住?曹村四周的山包原本都是郁郁葱葱的原始山林,现在大部分开垦成一垄一垄整齐规范的茶山,一切灌木杂木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看起来美,但是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完全人工开垦的茶山,经济价值并不高,又最大限度破坏了原生态。谁能管得了呢?这些茶山是村里人的命根子,要想砍了这些命根子,不如砍了他们的头。虽然很大一部分茶山早就越过红线,侵占了生态林和国有林场,根本没有林权证,但就像曹村书记说的,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来管,哦,现在看到我们赚钱了,又冒出来说过红线了,没有林权证了,要铲除无证茶苗了,你们这些部门是说一出做一出,拿我们农民当什么?傻子啊。
  今天罗汉不用出排,闲得慌,就去马半仙那里喝茶拉拉呱。当然,也想多听听他那二十亩水仙究竟值什么价。刘香当初跟他签合同的时候,罗汉并没有留什么心眼,他能懂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红袍街上的行情更是毛都摸不到一根。五块一斤茶青,对于罗汉来说简直是天价了,但这一段时间经常跑怡红苑那里帮厨,没事也到红袍街上转悠,多多少少知道了如今茶叶在红袍街上打着跟头往上翻,已经不是两年前签合同的时候了,如今都是刀刀见血啊,简直把价格炒上天了。
  马半仙看到罗汉来,连忙赶走了屋里几个来求“仙药”的,说是有重要事情商议,要闭门谢客。
  罗汉兄弟,怎么样,考虑得怎么样了?明年你合同到期跟我签,保证不亏你的。
  你个老妖道,我就来喝口茶,品品你这里的仙气,你又来跟我说这些。   兄弟你不懂啊,现在是好茶一泡难求,景区里那些正岩的货色老早都被那些大户给垄断了,就连半岩的和洲茶都难弄到手,你说我这里要是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也难维持啊。要说你那点茶,谁不眼馋,现在谁不想做点茶叶生意?暴利啊。
  你这胡扯八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边装神弄鬼,那边还是奸商一个?
  嘿嘿,你小声点好不好?不要害我砸了招牌,神仙都看着呢。
  你还知道你这里有神仙啊?就你那茶,几百的价格你也敢喊。
  我那茶是不怎么样,但是我那七七四十九的道场可是货真价实的,神仙老爷做证,嘴皮子都快磨起泡了,我那几个徒弟熬了几个晚上。
  不跟你瞎扯,问你正经事,按你说,我那水仙究竟值多少?
  你看看,你还是为这事,你是不是想单干?
  没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种茶什么也不会,我就问问,了解一下行情。
  既然这样,我也不跟你瞎扯淡,说心里话,至少能值这个数。马半仙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你是说精茶一斤一千吧?
  青叶我不好说,但精茶一千绝对拿得下,她三米香既然能卖出这个价格,你罗汉难道就不行?但必须请高明的师傅来做,再找个公司包装一下,取个什么名字出来,保证一千以上。张半仙肯定地说。
  罗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千,按亩产最低五十斤精茶来算,二十亩就是一千斤,那就是……我的乖乖呀。难怪刘香能在红袍街买下那么大一栋房子来。这一年刨去所有成本,起码也能赚大几十万。罗汉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在出租车上,刘香似醉非醉地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那一股体内自然的暖香让罗汉心绪游动,勾连起不少往事来。
  年轻时候的罗汉第一次跟着师傅载客出排,心里难免紧张,多么熟悉的香溪水呀,身体里流的可都是这晶莹的水,学徒的时候倒都能自如,可是今天这溪水怎么就不认识他羅汉了?几水鸭子扑腾着从排前掠过,罗汉慌了一下神,竹篙用的力就不均衡了,排晃动得厉害,古板的师傅连珠炮一样骂过来,怎么这么笨!学了那么久竹篙都拿不稳,都告诉你左一下右一下要慢慢来,你急什么?赶去死啊!
  师傅越骂,罗汉就越紧张,连自己脚都站不稳了,排上的客人开始抱怨,怎么这种技术就敢出来撑排?上岸要投诉你们。
  师傅骂了一路,罗汉的眼泪包在眼睛里,终究不敢落下来。傍晚罗汉一个人在码头收拾竹排,解了捆扎竹椅的绳索,把竹排拖上岸后就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已经读高中的刘香背着书包从岸上一跳一跳地走下来大呼小叫道,罗汉哥,要不要我帮忙呀?可罗汉一肚子憋屈,哪有心思理她?不耐烦地说,走开,走开,不要来吵我。刘香懵了一下,从没见罗汉这种态度对她。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心好意的,你凶什么凶?罗汉一股火又蹿了起来说,很烦啊!你赶紧滚回家去,你能帮什么狗屁?!刘香的眼睛里也包着一汪眼泪,平时敦厚老实的罗汉哥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
  罗汉的眼角看到刘香一脸委屈的表情,心里又过意不去了,但又执拗地不肯低头道歉,自顾点了根烟抽起来。哼,你还敢偷偷抽烟,我回去告诉老罗叔。刘香伺机报复。你去你去,赶紧回去告状,有本事就去告。这下罗汉真火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你等着挨骂就是。刘香抹了一把眼泪,小跑着回家了。
  罗汉怎么能不怕老罗呢?他父亲跟师傅一样凶得很,也是个老古板。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又当爹又当妈的老罗现在病在床上,罗汉也不想惹他不高兴。
  罗汉轻手轻脚进家门,老罗在天井边上的厢房里叫住了他,罗汉慌了一下,这死女孩子还真的回来告状了。
  但老罗找罗汉说的并不是他抽烟的事,老罗要罗汉过几天去曹村相亲。罗汉懵了一下,相亲!老罗说自己这个病拖不了多久的,你妈妈又走得早,弟弟妹妹都还小,你早点结婚,家里也有个女人照顾。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兴这个,我不去!罗汉又一股火上来了,说话声音也控制不住。老罗从床上挣扎地起身,一弯腰捡起一只鞋迎面就摔了过来,骂道,不去也得去,一点不懂事的死儿子!
  罗汉一转身,晚饭都不吃,气鼓鼓地跑回到码头上生闷气。天色暗了下来,码头对面山头上白云寺晚课的钟声“咚咚”响了起来,三仰峰只剩下一片水墨影子,香溪水在脚下“哗哗”地流。罗汉愁肠百结,不停地抽烟。这个家难道就非得他胡乱找个女人来当起来?自己一次恋爱都没谈过,高中毕业就顶一个全劳力,种菜养猪侍候鸡鸭,后来老罗托人才找到现在这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人生才刚开始啊。结婚?想都没想过的事。
  我就猜到你躲这里,我都听见你跟你爸吵架了。晚饭还没吃吧?刘香不知道怎么就能找到他,手里还捧着两个香热的米粿,递到罗汉面前说,快点吃吧。刘香挨着罗汉坐了下来,少女特有的暖香气息伴着香溪的风,一阵阵撩人。罗汉的心也暖了,热了,可是他又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这个从小跟在屁股后面的女孩子,就像这香溪水一样,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一种毫无触动的存在。你无法在一转身间发现自己会怦然心动,或许这需要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隔离,去打消那种类似亲人般的感情。这种似亲非爱的感觉让罗汉自己也搞不明白。
  罗汉终究没有等到领悟刘香那份痴情的那一天。终归是家里长子,老罗终归是把持家的人。曹村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也还顺眼,一来二去不到一年就草草订了婚。罗汉结婚那年,刘香已经到新开发区的红袍街打工,做了泡茶妹。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刘香回家偶遇罗汉,连声招呼都不打,黑着个脸。正是这样不理不睬的冷面孔,罗汉却心中一颤,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居然就这样迟迟地来了,来得突然而又不合时宜。刘香后来也结婚了,找了个财大气粗的茶老板,其实就是她打工的那家老板,但是没几年茶老板很快又看上另一个新来的年轻泡茶妹……刘香一气之下,猛然间顿悟,来了个华丽转身,也就成了现在的三米香。
  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罗汉还是那个罗汉,刘香已经成了刘总,成了罗汉和白吉的老板。两年前罗汉的青叶还在两三块钱之间打滚,刘香就能一口气把一年十万的承包费放在桌面上,他老婆儿子才能到城里张罗房子安心读书。罗汉知道刘香还在念着那份旧情,她刚离婚那会儿多少次趴在罗汉的肩头抹眼泪,可是罗汉能怎么样?还能回头吗?   罗汉哥,一天没见你,你把我业务经理拐哪里去了?刘香今天打扮很不一样,光那身衣服不说,脸上的妆也精细不少。
  不会你家也要动工了吧?罗汉将信将疑。
  当然是我家咯,昨晚一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今天就是吉日。我回来本来想先给你通个气的,没想到你带着白吉一早就上山去了。
  你打算怎么弄?全拆了还是……罗汉多少有点不太高兴,两家房子的墙基是挨着的,怎么动都会影响。
  罗汉哥你放心,基础主墙都不动,我就把大门和后院翻新一下,搞个园林式的,其他几间房间也翻新一下,我打算这里再搞个接待点,现在人喜欢返璞归真,特别是上海、广东那一带的客人。
  我看一定又是秦胖子的鬼点子吧?哼。罗汉憋出这句话就转身走人,他就是见不得刘香这般张扬,这张扬的背后鼓着秦胖子那双鬼眼睛。
  刘香一眼就看出罗汉心里那点不乐意,她蛮看不惯罗汉这点,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一副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昔日木讷憨厚少年郎的可爱?自己少女时代怀的那点春似乎都让时间剥离得面目全非了。当初一听说罗汉要结婚,居然把自己吓得半死,他怎么就可以不哼不哈地偷偷张罗着结婚?读高中的刘香多少次手捧着书本坐在码头高高的石栏上,远远地看着岸边罗汉张罗那只竹排,码头上成百上千只竹排,刘香一眼就能认出罗汉的那一只。她以为罗汉会默默地操持着竹排等到她高中毕业,便可以毫无顾忌地青梅竹马。现在想起来那种自作多情简直太可笑了,罗汉什么时候拿她当过一个怀春的女孩子?她不过就是从小流着鼻涕在他家天井里瞎胡闹的野孩子。刘香把手往衣兜里一抄,也转身进了自家,指挥工人拆后院去了。
  罗汉老婆今天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他赶紧进城去一趟,儿子最近叛逆了。叛逆?死儿子这是要干吗?老子一个人把持这一大家,哪里还有闲工夫?罗汉电话里不耐烦地问,他要干什么?屁事都不要他操一点心,他就读他那几本书,好好给我考个大学,他还想干什么?
  你儿子最近不知道跟社会上什么人一起混,说是晚自习,十一二点才到家,一身烟味,前天晚上居然还喝了酒,我多问了他几句他还跟我瞪眼,我是管不了了。罗汉老婆抱怨道。
  你管不了,难道我就管得了?他在镇里读初中的时候不是都很老实,怎么一进城就弄成这样?我看是欠揍,你告诉他,不要等到老子发火,不然有他好看的。还有你,整天坐在麻将桌上,怎么管儿子?一对好吃懒做的货。罗汉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不想跟老婆吵,原先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罗汉就憋着忍着,一大家人看着你,怎么吵?后来父亲走了,罗汉就更加沉默了,他已经没有吵架的心思了,由她去吧。后来听说刘香离婚了,整天以泪洗面,罗汉忍不住偷偷地往红袍街跑,但是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的胆,儿子都上小学了,还折腾什么?
  罗汉这两年早有耳闻,城里有那么一批镇里出去读书的茶二代,他们的老子一个个都发了点财,又没有闲工夫管教,那些小子们便纠集在一起吃喝玩乐,甚至有的开始到夜店吸毒。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怎么现在连二代都混不下去了?红袍街这种不良少年多得是,穿名牌叼着烟屁股走街串巷,什么事都不干。钱从哪里来?容易啊,提一箱茶叶转身随便几百块就给人家了,是赚是亏那是家里的事。罗汉心里有点慌了,自己靠着那片茶山起家,也就刚起步,那点钱放在红袍街里叮当都不响,儿子要是将来也走了歪路不学好,最终还不是得靠在老子身上?现在读个大学已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白吉,那种二流大学最终就是混个文凭。这样一想,后脊梁都凉,看来得加快脚步了,不能再这么思前想后,再这么耗下去,什么机会也没了。要是把茶庄操办起来,白吉,还有自己老婆儿子,今后也算有个着落,终归是一家人,你罗汉不趁早谋下一份家业,难道还等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下午罗汉骑车到曹村一带转了一圈,自己老丈人家里倒是剩了一栋破旧的老房子,老人去世后空着好几年也没人打理,小辈都进城了。罗汉想是不是让老婆跟她家里姐妹商量一下,算是租吧,先弄起个加工厂来,一年后种、产、销一条龙。这事似乎也已经万事俱备了,红袍街有白吉在,竖起个门面招牌不是件难事。生产方面更不是问题,当地师傅有的是,自己再搭个帮手,边学边干。至于刘香那边,也没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三年承包期一过,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这一次罗汉利索了,刚好冬季旅游淡,索性请假跑设备,满打满算下来,只要钱一到位,明年春茶就可以试着先加工一批,茶青先别处收点便宜的,到附近其他乡镇弄点外山茶,做好做不好就当缴学费。罗汉想到了谭工,这位老前辈见多识广,待人也诚恳,不是滿嘴跑火车的。罗汉特意找时间带着自己的水仙上门,把自己的计划先跟谭工沟通了一下,谭工说这是好事啊,你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的市场你也看到了,那些歪门邪道的都快要成英雄好汉了,何况你这种本本分分做自己的茶,本本分分卖自己的茶,你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啊,到时候我给你做技术指导。
  有谭工这句话,罗汉铁了心了,钱“哗”一下就撒了出去,设备进场调试安装。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曹村离这里几里地,水塘巷的人一点音讯都没有,更何况还在浪尖上的刘香。倒是马半仙掐指“算”到了,还特意邀罗汉过去叙谈叙谈。
  罗汉兄弟,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干起来了。
  这不都是你老人家指点迷津,不过我也是一时头脑发热,钱现在是都砸进去了,谁知道这茶叶市场究竟能红火多久哦……
  你这是杞人忧天了,你要是担心,嘿嘿,我来收购怎么样?
  牛鼻子你还没完没了地打我那点茶的主意。
  我们俩合作那才叫强强联手,我门口这块招牌从哪方面来讲都不一定输给三米香,只不过我不能太张扬,更不能在红袍街名正言顺地露脸,但是你可以啊,你的茶冠我的名号,广告词我都想好了,就叫——百年道行天月茗茶,茶青是你的,但是经我天月宫的高人制作,百年手工技术传承。
  呃,这事再说,八字还没一撇呢。罗汉并不想跟这个牛鼻子老道有什么瓜葛,还是一门心思打算单干。   资金一到位,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厂房设备轰轰隆隆地就都起来了。
  ……
  香溪的水啊,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流淌,在这些奇山怪石间蜿蜒,滋养着两岸万物的生灵,特别是那些生灵中最精华的物种——茶,茶承载着香溪水啊,滋养出一代一代的人。可是这一代一代的人喝的是同样的水,却一代不如一代踏实。
  罗汉这一年也不踏实。
  罗汉躲在曹村忙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罗汉几乎没有再踏入红袍街,更别说怡红苑,所有的信息都是白吉传递过来的。说香姐跟秦主任到省城签了几个大单,都是大企业大公司,每年礼品茶消费都在几十万上下,说人家下一步准备进军首都北京,秦主任已经在那边疏通关系了。秦胖子,又是秦胖子……罗汉不太愿意听这些,既然你刘香有了秦主任这样的靠山,那么那二十亩水仙已经不重要了,也别怪我罗汉不讲情面。
  厂房设备都安顿妥当,也试着做了一点茶,一切都顺利,刘香那边的合同也到期了,尽管她对于罗汉打算单干的事是十万个不愿意。可是罗汉说了,我转眼都快奔五十的人了,不给自己机会也要给孩子们留个机会啊,你看这条红袍街,都快让外地人占去了。
  茶山是罗汉的,刘香舍不得又能怎么样?
  白吉一头汗地在红袍街转悠,红袍街已经到了一店难求的地步了,也并非真的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但是你得出得起租钱,而且必须一年一次性付清,一年签一次合同,今年五万,明年可能就十万。现在的红袍街,你只要贴上大红袍三个字,树叶都能卖个好价钱。刚开始还只有周边县市的茶商过来打打擦边球,现在连省外的都冒着大红袍的牌过来抢占地盘。怡红苑的斜对角倒是有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店面,目前的租金倒还能接受,一年一次性缴纳六万房租。
  罗汉站在店门口,斜对面怡红苑泰山压顶一样的势头,让人喘不过气来。罗汉和刘香这次算是缘分走到头了,就连白吉离开怡红苑都被骂了句“白眼狼”。罗汉心里虽然不好受,但是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一爿小茶厂已经把他几年的积蓄都折腾进去了,今年春茶马上就要下山了,采茶、制茶的人工费用都还没有着落,店门装修没有个大几万也下不了手,处处都是钱洞子,处处都得堵。原先的快活自在都哪去了?这不是自找罪受嘛。罗汉心里生出一种茫然的悔恨,一头扎进一片灰暗之中。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月后,罗汉的小茶庄算是妥当了,借了十万的外债,其中有五万是白吉出的,白吉说这是他自己攒的钱,算是入点小股份,自家人也得明算账。但罗汉不愿意,非得说算借,春茶上市后慢慢就还上,店里一切都靠白吉应酬,工资开不了,拿抽成,一样享受股份分红。罗汉不是不想让白吉入股,年轻人攒点钱不容易,他是担心万一亏了别拉着外甥一起,再说越是自家人越是怕理不清,免得日后让人看笑话。
  “汉王茶庄”的名字也是白吉给取的,说是店虽小,但招牌一定要霸气。罗汉没什么意见,汉王就汉王吧,不就是一块招牌,关键还是靠产品。罗汉一头钻进茶厂,制茶师傅是谭工帮忙请的,师傅的碳焙功夫算得上是一绝,底子再薄的茶经过他手碳焙后,至少能提高一个档次。
  清明后开始做茶这一个月里,整个水塘巷都见不得闲人,红袍街更是人声鼎沸,倒腾茶青的,收购毛茶的,实在没本事就做帮工,这一月帮工的价钱可不低,一天打底两百。皮卡车、三轮摩托山上山下跑。手里抓着茶,眼里见的都是钞票,一块钱从山上滚到山下再到厂里最后上了红袍街的货架就可能变成十块钱。
  这一个月一半靠天吃饭,一半靠人拼命。青叶下山到加工,这时间耽搁不起,一旦耽搁了时间,影响了质量,你就白忙活了。还有就是天,没有太阳就开不了工。头天晚上看见星星,就跟战前准备一样,第二天天不亮就赶紧冲锋,争取最大的胜利。罗汉脚不沾地地忙着,嘴巴都起了一圈燎泡,口腔也溃疡了。资金紧张雇不起太多帮工,罗汉死拉活拽才找了两个朋友过来帮工。第一批毛茶算是出来了,但只是半成品,离上架销售还远着呢。但罗汉已经拖不住了,缺钱,工钱一分没付。这时候白吉跑来说有人愿意出二百一斤收购毛茶。价钱不算低啊,但是罗汉却满心不愿意,按他的预期做成精茶,怎么也能卖到五百一斤吧。但白吉说的也有道理,先卖一小部分毛茶,缓解一下资金的压力,再开不出工资来,别说朋友,师傅那边怎么过得了关?这不是打谭工的脸,人家还能过来给你帮忙吗?罗汉一咬牙,那就先卖了二百斤毛茶,过了这关再说。
  汉王茶庄正式开业定在十月一日。罗汉的第一批精制碳焙水仙已经包装上架了。白吉说也要请人来热闹一下,宣传广告靠的就是人气啊。罗汉拿出最后五千块家底让白吉操办,至于请谁,罗汉看了看对门的怡红苑,这条红袍街除了刘香,他罗汉还能请到什么有头面的人物?
  请柬是白吉送过去的,罗汉抹不开脸。终止合同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人家的,生意场上的事。但罗汉却总感觉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种背叛,小咬虫一样时不时地叮你一口。白吉送完请柬过来说,香姐一定来的,她亲口说的,自家大哥开张,哪里有不来道贺的?小咬虫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只是叮一口那么简单,开始撕肉,开始流血。
  开业那天一大早,门口已经静静地放了一个硕大的花篮,而且是鲜花,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红飘带上印着怡红苑贺的大金字。罗汉往对门望了望,怡红苑大门紧闭,或许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吧。
  刘香一直没有出现,怡红苑的大门也一直关着,白吉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罗汉躲在门外给刘香发了一条短信,你今天有事?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刘香回了一条过来,就一个字,嗯。
  看来刘香到底还是记着仇生着气,那二十亩水仙是撑着怡红苑的一根梁柱,罗汉这是关键时候拆人家的台。这条街的每家茶庄都有一款看家护院的茶撑着門面,其他杂七杂八的品种都是忽悠外地客户的,主打的那款茶才是扩展市场人脉的关键。看来刘香这一次伤得重了,罗汉不声不响地背地里一闷棍,这一棍不但伤身而且伤情,情没了,几十年的情,明里暗里的情,这才是痛心的。
  三天了,怡红苑还是大门紧闭。刘香最后就留给罗汉一个“嗯”字,这个字告诉罗汉她是有事,还是出事?或者仅仅是事发突然无暇顾及,罗汉把这个“嗯”挂在心里反复琢磨,怎么也拆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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