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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够遇到让你满心欢喜的人,不结婚其实也可以。除了幸福,不要做别的选择。”在20世纪90年代末,我爸这样对我说。
一
有两年,我活得很落魄,除了不恰当的文学野心,几乎一无所有。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个男孩,是人们眼中“条件很好”的那类,最关键的是,他热爱文学,所以我多多少少对他产生了移情。周围的人替我感到庆幸,只是我自己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
很简单,我没感觉,是的,我没有理由没感觉,但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讲理的。
但人家要跟我讲道理,周围的人都说:“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吗?跟谁过不是过?”有人更犀利,说:“你现在唯一的本钱就是年轻,可要把这个机会抓住啊。”
有一天,我爸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人,就好好地跟人家说清楚。不能看条件,一生里有太多变故,将来人家条件不好了,你怎么办?结婚就得找个一开始就让你满心欢喜的人,像我当初见到你妈,就是满心欢喜,这些年虽然磕磕绊绊,但有当初那点满心欢喜做底子,就过得去。”
这话我听来并不新鲜,尤其是“满心欢喜”四个字,起码被我爸说了上百遍。也就是说,他起码对我回忆了上百遍他和我妈初见的情形:在介绍人家里,我爸看着我妈走进来,他眼前一亮,倒不是觉得我妈长得有多漂亮,而是我妈笑容里的淳朴,让他在那个燥热的下午,忽然有了某种清凉感。
二
我爸跟我妈的差别也是挺大的,我爸打小爱看书,上进心强,特别有奋斗精神,后来参军入伍,转业后又当了记者;我妈呢,则有点漫不经心,稀里糊涂的,据她自己说,小时候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学的那点知识全还给老师了,后来招工进厂当了工人。
他们的兴趣爱好、人生观都不太一样,脾气也不一样,我爸比较温和,我妈则很暴躁。
有一天中午,家里来了个亲戚,我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大吼起来。亲戚替我爸打圆场,说:“反正你们也习惯了。”我爸说:“对,我们知道她的性子。子曰,知性可同居。”全家人都笑起来,我妈也笑了,说:“谁跟你同居!”
当时是玩笑,某天我爸却很认真地跟我谈起这个话题。
那次我因为什么事儿被我妈骂得灰头土脸,趁我妈不在家,我爸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妈没有恶意。她小时候你姥爷就跟你姥姥离婚了,你妈跟你姥姥相依为命,你姥姥脾气就很坏,经常骂人,你妈习惯了,以为发脾气是常态。”
“有时候我们被人伤害,其实是把对方想象得过于强大,如果你能够对对方加以分析,知道对方也很弱小,你就能够理解对方,理解别人才能放过自己。”我爸又这样对我说。这个经验让我后来亦受益匪浅。
三
不过,面对暴脾气的我妈,我爸倒也不是逆来顺受,我后来才发现,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改变我妈。
我小时候,经常见我爸带回最新的文学杂志,推荐给我妈看。于是,在我家的饭桌上,谈文学成为常态。他们谈张贤亮、刘恒、池莉,这在很大程度上调剂了我妈的生活,后来,我发现我爸的这种引导还另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妈原本是纺织工人,穿梭在许多纺织机之间,早、中、晚三班倒。一场大病之后,我妈得以转岗去办公区做勤杂工。这份工作相对轻松自由,获得诸位工友的羡慕。但是我妈自己感觉并不好,老说自己怎么变成刷厕所的了呢。
所谓勤杂工,主要工作就是打扫卫生,这是其一;其二,在办公区不比在工厂区,人被分出三六九等,我妈自认为是处在最底层,她半辈子地位不高心气却很高,因此很是受不了。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我爸开始鼓励我妈写作的,他说我妈经历的事情多,语言鲜活,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我妈不太相信,架不住我爸的撺掇,半信半疑地拿起笔,写她小时候的事,写她的朋友和工友。我爸帮她把这些稿件投出去,竟然频频命中。我爸特意将联系地址写成我妈单位,于是时不时地,收发员叫着我妈的名字,送来样刊和汇款单,也算是意外收获。
这件事让我了解到,人是可以自救的,即使身处底层,阅读和写作也能让人自足从而自洽。
我妈写得并不多,但对阅读的兴趣更高了,张爱玲、苏青这些民国作家都为她所爱。最重要的是,她渐渐找回了在原生家庭里失去的自信,活得舒展了,脾气也好了。很多年之后,她对我说:“这辈子我找到你爸,知足了。”
四
现在我爸妈都是古稀老人,我爸依然习惯于鼓励赞美我妈。一道出去吃饭,回来后他还会用一种好像完全不带私人感情的决断口气说:“今天在座的所有女的,都没有你漂亮……”
我不免问我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依旧满心欢喜。我爸说,还是淳朴,只不过淳朴这个印象里又加了点别的东西,比如善良、宽容、乐观、勤劳……“你妈一倒头就能睡着,只有特别单纯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你妈特别容易对别人有好感,有信任感,这也是值得我学习的。读书人容易看谁都不顺眼,你妈总是能从别人身上看到闪光点,这能够帮我纠偏,我一想起这点就很感谢她。在她身边,我会觉得很安宁,有归宿感。”
我爸这个人,虽然有些方面挺“直男”,但是他同情女性,女同事要是在丈夫那里受了委屈,他会由衷地愤愤不平。导致的结果是,经常有阿姨到我们家来,哭诉丈夫出轨,等等,我爸总是尽自己所能为之出谋划策。
我妈对此从未有一句怨言或是猜疑。我们都笑话我爸是妇女之友,但内心中未尝不认可我爸的这份善良。
父母的婚姻,是孩子的鏡子。我后来找到的那个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的反义词,比如说,我感性、他理性,我性子急、他性子慢。有些时候,我也会气急败坏地朝他吼。但是,最后结果经常是,我对他说,我错了,你是对的。
找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也很有意思啊,他会让你有更多的角度、更大的视野,于是你就能以两双眼睛看这个世界,是不是就能看到更多风景?
(秋 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我的便携式生活》一书,李 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