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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戏女子的男儿都是登徒子
秋风将第三朵开得漫出来的木芙蓉吹落到脚边时，卿虢远远就瞧见了那双白底雪缎尖头靴，走着走着，大团锦绣花朵就侵占了她的整个视线。满载着她那被流年越酿越烈的倾慕，停在了她的面前。
总是能想起他们相遇时的场景。
她少时顽劣，偷偷跟着远到大翔进贡的车队，来到了异国的都城。丰都城四月里的扬花美得她不肯挪眼，醒过神时，已被拐卖少女的人牙子盯上。那声“此乃我大翔皇城脚下，尔等敢如此放肆”响在头顶时，她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双鞋子，一圈一圈，绣着密密的金线，每一缕金钱上都缀着宝石珠子。纨绔子弟，王公贵族她见得多了，可从没哪一个，如他这般，偏将花俏风骚做成了风流倜傥。
她还未道谢，他的折扇便倒了个个儿，扇柄抵上她的下巴：“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
母后说过，男女授受不亲，调戏女子的男儿都是登徒子！她一拳照着他的眼眶砸下去，没有遗漏抬头的瞬间，他眼底的那抹惊艳。
初见，她是被困少女，他是矜贵公子。
可谁知再见时，他已命悬一线，落拓颓唐地躺在郊野。她执意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竟遇上了那神乎其神的行云仙人。捡回一条命后的他再也无当初那份神采飞扬，她道他郁结于心，故意做了绣花儿的鞋给他，死逼硬磨着让他穿。
他无奈道：“阿虢，男子怎能如此花哨？”
她心想，当初你穿得可是更加风骚，一身白衫子生生能晃花人眼。但随即想到，那时他是贵公子，如今落魄得不得不背井离乡，怕是不愿提起伤心事吧。于是她不管不顾，只闹得他没法子拒绝。她没告诉他，虽然这鞋上的芙蓉花不大看得出样儿，却是她找宫里的嬷嬷，一针一线学着做的。那大片的红花上，大概还残有她的指尖血。
盯着那双鞋傻笑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两双眸不期然撞了满怀。她红了脸，待要别开，却被他止住。
“别动。”他伸手，指尖掠过她的脸侧，一枚芙蓉花瓣被他握在了手心。
从他的眼中，仿佛看得到她如一株花树，慢慢绽得热烈。
然而并没等到多说两句话，宫婢就来传了：“公主，翔国太子到了。”
她只得匆匆赴席：“栖梧，你等我一会儿。”
隔着幕帘，她看见面前的人影，瞧不清楚脸，但披挂的琅环玉佩叮当直响。再也没人能把公卿贵胄的姿态演绎得如栖梧般风雅了，她想。于是那贵不可言的大翔皇子，到了她眼中，只如一粒碍眼的沙子。
“父王，女儿不喜欢这个人。”她已知晓父王的心思，早早便表明姿态。谁叫她是虢国王君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呢。
“卿儿大了，总得嫁的。与其嫁去羸弱小国，不如与离栾太子联姻，大翔如今虽比不得鼎盛时期，但到底是一方大国，卿儿的后半生也有保障。”
如今正是乱世，战乱频起，刚自立为王便被灭国的数不胜数。父王担心她的安危，她懂。可是……
“父王难道没想过另一条路？”她不敢看父王眼中那洞悉心事的精芒，心里想的全是栖梧。招赘驸马难道不行吗？她的栖梧何等优秀，岂会输给这些王公诸侯？
良久，她只听父王长叹一声：“卿儿可知怀璧其罪？”
“父王是何意思？”
那意思便是，你就是那人人觊觎的美玉啊。
此生非栖梧不嫁
正是虢国国花的花期，远道而来的离栾太子被满园子的木芙蓉绕花了眼。本是席罢过后随便来御花园走走，却因这满树娇色迷了方向，正待唤个人问问，便瞧见一人正面与他撞见却生生避过身去。
离栾太子在后面喊了几声，那人也不答，他不免气败起来：“这虢国就是这样慢待客人的？”当下便上前扭住那人的手，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卿虢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绿水边上，两个少年扭成一团，栖梧背着身被人死死压制着。她叫了几声，但血气方刚的少年间的博弈哪是她一个女子能喝止的，一着急，冲着那被栖梧推搡得站立不稳的人就是狠狠一脚。
待她回过神来时才惊觉事情不好了：“那……那人怎么这么久都没上来？别是不会水吧？”
话音未落，她便瞥见栖梧跃入湖中，许久后，带着被她踹下水的少年游上岸。少年早已不省人事，一张脸惨白无色，嘴唇还泛着青紫。
她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只觉那少年鼻尖无气儿了，“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栖梧，他好像死了。”
他不语，只慢慢将她揽进怀中抚慰。抬眼间，她看见刚才争执间他被拉脱的肩袖处，一块小小的红胎记停在他的肩上。
等到有人寻了来，她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那不省人事的少年竟然就是远从大翔来求亲的离栾太子。
栖梧被带走前只说：“没事的。”
那几夜她不眠不休，跪在父王宫外求他救栖梧，但再溺爱女儿的国君这次也只能狠心让女儿失望了。
堂堂一国太子在他国遭难，这样大的罪总得人担下。那人，不会是卿虢公主。
她无奈，哭肿了眼睛，只能狠狠扔下一句：“此生非栖梧不嫁，若他有事，我只跟他去了便是”。
她没想到，她第一次亲口说出她女儿家的心事，竟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那日，翔国的来使那边终于传来消息，离栾太子终被救醒，性命无忧。
卿虢这些日子被紧紧揪住的心终于松开了。
可栖梧一人担了全部罪名，对皇子发难，其罪可诛。她悄悄派人去打听，只听说栖梧被狠狠打了一顿，扔到宫中处理宫婢太监的枯井里自生自灭了。
她带了人匆匆赶去，看到栖梧趴在血泊里。
她立刻扑上前，还好……触手的地方，还感觉得到微弱的心跳。她流着泪将他翻转过来，望向他脸的那一瞬，几乎是立刻，她便惊叫了出来。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
面前的人只勉强看得出一个人形，双手双脚处的筋都被齐齐挑断，无力地耸拉着，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而……更为惊悚的是他的脸，像是生生被人剜去了肉一般，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不知是不是牵动了痛处，那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张开嘴，吐出断掉的半截舌头……
“栖梧……”她捂住嘴，只能从唇齿间溢出这样一声叹息。
虽成了废人，但好在人还在，命还在。
“不管多难，我总会替你找到行云仙人的。”她这样说。是的，只要留有命在，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想法子治好他。如果治不了……那她也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他开始害怕她靠近。
捡回半条残命后，栖梧可以让宫婢太监给他上药换药，也乖乖任太医诊治，可只要她一进屋，他便挣扎着“呜呜”地嚷着，撕裂了伤口也不在乎。
终有一天，她忍不住哭着将唇覆盖住他的唇，尽管他原本形状美好的嘴已不成样子。“栖梧……”她呜咽着，“不管你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喜欢你的。”
这幕却落入莽撞闯入的小宫女眼里，她回头，看见一双惊恐的眼。
“何事？”
“公……公主，离栾太子今日回国，王上唤您去……”
“不去！”她凉凉地驳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他淹死了好……栖梧，你怎么了？”她的手触到他的身体，能感觉到他在剧烈地颤抖。良久，他闭上眼，两行血泪顺着形状可怖的脸滑落。
不久，翔国送来了迎亲的聘礼。卿虢剪烂了那身嫁衣，粉黛珠翠散了一地。她当着父王的面摔上了门，狠狠地发誓，绝不会嫁给离栾。
她也终没等到那场婚事。
枭国的祸国妖姬
那年末，大翔迎亲的队伍还没到达王城，虢国，就被灭了。
卿虢永生不会忘记那样一场用鲜血燃起的火焰，从城门一直烧到了王宫。到处都是逃散的宫婢太监，到处都是失去生机的尸体，哭喊，叫骂，求饶……各种声音交汇成一条湍急的河，将她带往炼狱。
刀锋落下来时，她抬起头，冲着要杀她的人笑了。她在那人眼中看到自己，不过一夜之间，就仿佛蜕变成另一人。那种艳丽是血浇铸的，是萧杀织就的，是从绝望里生出的。她要活。
不是没有追随父王一同殉国的想法，只是若她死去，栖梧又怎么活？
女人的美貌和眼泪是最好的武器，轻易能让一个男人缴械。而她，早已不得不学会利用她的武器。
那夜她伏在栖梧怀里，无声地落了泪。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少年，哪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再出现在人前，她已是枭国继任帝君凌霄的虢国夫人。他待她极好，尽管朝臣纷纷弹劾她，尽管她被说成是妖孽祸国，他望向她的眼，永远如初见一般，不带欲望地珍爱着。从他眼中，她能看到盛满的眷慕，似极那年故国王宫中，她和栖梧在木芙蓉下的对望。
那年她还年少，只一味娇憨不知愁滋味;而今，她已然成了枭国人口中的祸国妖姬。
行踪飘忽的行云仙人终是没有找到，凌霄倾国之力寻到的珍稀药材也只能让栖梧能慢慢地活动双手。
然而在看到栖梧绘出的那副美人图时，卿虢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栖梧，你……看不见，是如何画得这样像的？”
轮椅中的人，用那双涣散的眼盯着她的方向，良久，慢慢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她终是呜咽出声。
她懂得了。栖梧想说的是，他已经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了。
她将画卷入怀中，那画里，赫然是多年前，与他在翔国都城初遇时的她。
倾尽一国换你对我一笑
那年冬天提早到来了，与冬雪一齐来的，是大翔的数十万雄兵。
翔国帝君猝然离世，离栾太子拒不登基，并颁布了“罪己诏”。称自己为“不仁不义，言而无信之人”。当年虢国依附于翔，子属国遭难，他未发兵相助，愧对死去臣民，是为不仁;虢国国君与他缔结盟约，国君被杀，他未及援助，是为不义;卿虢公主与他有婚约，他却未守誓言与其完婚，乃是无信;枭小蛮族，欺他臣民，杀他盟友，夺他妻子，令他蒙受此等奇耻大辱，若不除之灭之，难消他心头之恨。
于是，兴着“不灭北枭，誓不称帝”的旗号，离栾太子亲自领兵直攻枭国王都。消息传来时，大翔已接连攻下了枭国好几座城池，所到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那夜，卿虢站在宫中最高的楼阁，往南方战场望去，只觉得天边是红得像烈火般的云，像是从地底裂缝涌出的，将要燃尽一切的业火。
她裹紧了被风吹鼓起的狐裘，凉，从指间一直冻到了心底。直到温热的触感覆上她的手。
“怎么这样凉？”凌霄握住她的手。
“我怕？”
“怕什么？”
卿虢没有答。她想起故国败亡的那天，也是这样不祥的红云，照亮了大半天空，像是诉说着一个王朝最后的辉煌。
“阿卿，去花都避一避吧。待此地的事了结，我再去寻你。”
卿虢将头慢慢靠向他的胸口：“我不要一个人回去，那个地方太多冤魂，我怕。”花都，便是从前虢国的王都，她的故里，“况且，若你不回来，那谁来护我？”她的眼盈盈望向他，泪珠在风里断成珠子。
凌霄拿她无法，终是依了。在故国王宫，他拥她入怀：“阿卿，我得回去。这时候，不能没人主持朝政。”
“你既要回去，又为何跟我过来？”
“我若不来，你亦不会来。那样，我会怕。”
卿虢掩住眸中一点晶亮的光：“不用回去……”
话音未落，便有战报传来。翔国大军在枭国王君离开王城时便大举攻城，而领兵的人，并不是离栾太子。那队人马像是早已潜伏在王城四周一样，势如破竹地轻易攻破了无主的王城。而与此同时……
“王，花都城外聚集了大批人马，挂的似乎是翔国太子的明黄幡旗……”
“凌霄……”卿虢想说什么，却被他止住。依旧是那样一双静若古水的眸，生生望到她心里去。
“待会儿我派人送你出去。”
“我不走。”
“阿卿，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临走前，凌霄说：“阿卿，对我笑一笑吧。” 他说，我倾尽一国，换你对我一笑，可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也好。这乱世的王，哪有一个会是庸才？可纵使他天纵英才，富有全国，又如何？
父王，什么是怀璧其罪，我如今终于知晓。
离栾太子攻进王宫之时，凌霄穿戴着华贵的帝王蟒袍端坐于王座之上，镶嵌夜明珠的金簪为冠，和田玉玉珠流苏垂到额际。什么叫威仪万千，什么叫俊若神祗，这便是了。
然后……手起刀落，头颅滚落，他秀美的脖颈上开出艳红的花。那盛装之下的身躯，依然维持那样静默庄严的姿势。
他为她倾尽一国，却要与他的国共亡。
同一张脸的两个少年
卿虢俯身，捡起死去将士遗落的长剑，踏着满地汨汨流淌的血，一步一步走近那人。
举剑，往前一送。
那人转身的瞬间，剑尖没入腹中。
是的，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怎会真的听凌霄的话离去？她恨极破灭她家国的枭国，同样也怨极将栖梧害成那般模样的翔国太子离栾。她利用翔国报国仇家恨，同样也可以利用离栾攻打枭时的不备，亲手替栖梧雪恨。
“……为何？”
为何？她看着离栾盯着伤口不可置信的样子，冷笑：“我爱的人曾因你成了废人，如今我夫君又死于你之手，你问我为何？”
她想起栖梧曾经神采飞扬的贵公子模样，想起他如今面目全非地躺在轮椅之上，想起凌霄那双静默的眼，想起最后他对她说的话——“为何？为何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却依旧跟你回来？那是因为你从未主动向我要求过什么，我不想拒绝你，不想看你落泪。”
“栖梧，他还活着？”离栾抬起头。那张脸，在月华下，显得苍白而虚弱。
就在此刻，卿虢尖叫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说呢……”他直直地望向她，“……阿虢。”
门被推开。轮椅中的少年仿若遗世独立般地静坐在案边，对王城的覆灭和萧杀都无知无觉。
渐近的跫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尤为清晰。栖梧抬起那双无焦距的眼，朝声音临近的方向看来，喉间发出含糊声音。
没人回答。
栖梧似是着了急，手摸索着向前探，轮椅因为动作而前倾。“哗——”的一声，椅子翻到，他被掀倒在地，而他的手摸到的，是湿漉黏稠的液体。
“栖梧……”离栾捂着伤口，震惊地望向面前的人。如果，这还可以称为是一张人的脸的话。
骤闻此声，栖梧的身躯便大幅度颤动起来，一面发出嘶哑的声音。随后，仿佛是意识到徒然，他放弃了动作，眼泪却顺着脸部的伤痕沟壑流下来。
“栖梧，你……真的是栖梧吗？”卿虢忍不住问出口，声音颤抖。
倒在地上的人静默了许久，然后用沾血的手，慢慢在地上写出两个字：“阿卿。”
那刻，卿虢心中那道只因守护栖梧而建筑的坚硬的城池倒塌了。她的栖梧，从来只会叫她“阿虢”，这个人，根本不是他。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呐呐地道，然后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你既不是栖梧，为何我叫你栖梧时，你从不否认。”
“因为我本就叫栖梧。”
她终于知道，方才离栾的那句“我叫离栾，可我曾是栖梧”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冬夜，在这个被战火燃尽的王宫角落，在这座小小的屋殿，她走进了有着同一张脸的两个少年共同为她织造的迷宫里。
离栾和栖梧，本是翔国王后的一对双生子，离栾是哥哥，栖梧是弟弟。他们一同平安长到十岁，而十岁那年，他们经历了一场错乱他们人生的劫难。
翔国先祖皇帝那辈，曾因为一对双生子出过逼宫事件，皇位几乎易主。就是到了最后，也没人知道，那次血缘最亲的争斗中，胜的到底是谁，败的又是谁。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因此，先祖立下了诏：后世子孙，凡得双生子，若有立储之意，就须得保一杀一。
离栾就是在这场他不知情的厮杀中得以存活的一个。
可因为两人实在太像，被执行任务的人弄错，而后离栾逃出来，在郊野遇到了偷跑离家的卿虢公主。
他本一心掩藏身份，却不想被来虢国联姻的栖梧认了出来，栖梧要求他代替他回去，以正二人身份，却被拒绝。然后……然后便是被不晓真相的卿虢打断。栖梧落水。
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脸，翔国的官员本是认不出谁是谁的。巧的是，离栾和栖梧脸虽一模一样，可翔国人皆知，离栾太子生来左肩就有一块被视为祥瑞的红云胎记。于是，真正的离栾被迎回了国。而栖梧，因为在群臣眼里，他早是已死之人，骤然撞见与死去的皇子一模一样的脸，那群愚昧腐朽的臣子都以为是撞了邪，只当做驱邪一般将栖梧整个人废掉抛到宫中角落。
“那么，十岁那年，我在丰都城见到的，到底是谁？”
良久，卿虢看见栖梧伸出手写道：“是我。”
只因为初见时，他便将她刻在了心底，才有了来虢国求亲一事。
卿虢想起那年，还是娇俏小女儿的她对父王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将流年与真心错付了……”
痛感袭来前，离栾只来得及听见卿虢喃喃着这样一句话，便再支撑不住。迷迷糊糊被人救走时，他费力地睁开眼，只隐约看见熟悉的盔甲：“传旨……不准放卿虢公主离开王宫，若找到她，必须完好无损地带到我面前。”
离栾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沉到地面的夕阳如火一般。
他挣扎着起身，唤来亲信：“可曾找到卿虢公主？”
“殿下是说前枭王留下的后妃，虢国夫人？”
离栾皱起眉：“她只是卿虢公主，记住了。”
“是。大将军将卿虢公主给殿下带来了，此刻正在殿外。”
离栾想起那年，也是在这座王宫，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正好。那时的卿虢还是小女儿，眉眼还未长开，不似如今的倾国绝艳，却已然是令人惊叹的美。他想起被带走时，她说的那句“等你”。如今，她既知晓他不是她心底一直藏着的那个人，她可还会那样，绯红了脸颊笑着对他说话？ 他的心被提了起来，剧烈地跳动着。可那走上殿中的魁梧男子后，却不见他的卿虢。
“人呢？”
“殿下莫急，属下这就给您呈上来。”男子一拍手，四个将领便抬了一副龙凤雕做的木棺上来，那只棺真真精细，钿着钮金细银的木芙蓉，四角还刻上了流水飞云。“殿下，我照您的吩咐，将此女完好无损地带来了。”
棺盖揭开，令他这些年日思夜也想的人便蓦地呈现在了面前。还是美得那样艳丽，那样张扬……完好无损，确是完好无损，连她滑若脂水的肤都完好无损。只是……她再也不会冲他露出那样绝美的笑容了。
“殿下，此女乃是妖孽祸水，虢、枭两国皆因有她才这样迅速败亡。殿下若想为明君，万不可被此女妖颜迷惑心智啊！”
可是，晚了。
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惑乱了心智，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那日，王宫上空响起一阵裂帛似的嘶哑哀号，不似人声，声音异常怪异难听。
新帝离栾，却向声音响起的方向，默立了许久。
尾声
大翔国的凤帝癫狂了。
他在睡眠中长梦不醒。他梦见幼时，与皇弟栖梧一同上书房，他总是认真完成师父的课业，而栖梧总玩玩打打。他学贞观治吏，他便学书法绘画。他学骑射刀剑，他便抚琴弄萧。他开始帮着父皇处理政务，他便乔装打扮成风流贵公子流连风花雪月之处。他问起时，他总说：“哥你喜欢当皇帝，我不与你抢。”
他从未见过栖梧对何事上心，直到那日他从宫外回来说起遇到的那位女子，连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说：“哥，我有心爱的人了，这次，换你不许与我抢了。”
他笑着称是。随后宫中来人传栖梧去，栖梧吓得转身就走：“哥，一定是父皇知道我偷跑出宫要教训我呢。你去替我顶顶呗。”
这一顶替，便将他俩的人生错位。
那日去往父皇宫中的路上，他遇见了来替父皇卜卦的行云仙人。他问：“仙人真会回天改命吗？”
“云只会回天，不会改命。命是自己的，一步错，步步错。殿下，看清前面的路了吗？不后悔吗？”
那时他只道这是个怪人，故弄玄虚。
再次遇见，是他命悬一线之际，行云仙人问他：“你真的想活吗？不后悔吗？”
他当然想活，有谁会想死吗？
那时他不知，有时活着，比死更难。
“陛下一直是这样子，有时候还会说胡话，一会儿喊栖梧，一会儿喊卿虢……”侍奉的宫婢小声向行云仙人解释。
仙人听完，只从袖中取了一枝焦黑的木棍。点燃后，竟有一阵阵如梦似幻的香气。
嗅到这阵烟，凤帝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在睡梦中狰狞地号叫着。而后他突然起身，呕出一口黑血，眼神这才慢慢清明了。
“仙人点的这是什么香？这样有效。”
“不过是昔年故国王宫的一枝烧焦的木芙蓉罢了。”
凤帝醒后便遣散了侍奉的宫人，与行云仙人在内殿商谈了许久，最后，只听见一句轻叹：“你想好了？绝不后悔？”
“绝不。”
数日后，仙人再来时持了一檀木匣子：“陛下百年之后，定要托人归还此物，切记。”
凤帝只抱过匣子，状似疯癫地喃喃喊着“卿虢，卿虢……”似乎全然未把仙人的话记在心里。有好奇的宫人看了一眼，只觉那物似纱非纱，似绸非绸，好似滑若无物，只道那是件精美绝伦的衣裳。
美人衣便是这样传出来的。
可人们却不知，这物真是件“美人”衣。只要穿上它，无论多丑陋的女子都能变成倾国之姿，似那曾祸乱几国的卿虢公主啊。
凤帝一生有过无数的王后，每一位，都活不过一年。那些王后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她们长得，跟凤帝那张美人图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时，有莽撞的宫婢误入凤帝为王后建造的芙蓉园。正遇上木芙蓉的花期，花瓣纷纷从枝头洒落，落到树下琴瑟和谐的帝后身上。满天花树中，俊美如天神的凤帝伸出手，将落到王后脸上花瓣捻起，又继续抬笔在王后脸上描画着：“阿虢今日想画个什么样儿的眉？恩？”
王后许久没有回音，好奇的小宫婢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顷刻，便恐惧地叫出声来。
那……那王后的脸，是空白的，陛下正一笔一笔地为她添上眉。
那传说中如梦似幻的美人衣啊，其实只是件催命的美人皮，只要披上了，再美艳也活不过一年。那被剜了皮的倾国美丽的公主，吃的便是这皮下年轻的身体。
小宫婢再也忍不住看这绝美却诡异的一幕，惊叫地逃开了。远远奔离时，还能听到凤帝喃喃的絮语——
“阿虢，阿虢，你终于再不会离开我了……”
秋风将第三朵开得漫出来的木芙蓉吹落到脚边时，卿虢远远就瞧见了那双白底雪缎尖头靴，走着走着，大团锦绣花朵就侵占了她的整个视线。满载着她那被流年越酿越烈的倾慕，停在了她的面前。
总是能想起他们相遇时的场景。
她少时顽劣，偷偷跟着远到大翔进贡的车队，来到了异国的都城。丰都城四月里的扬花美得她不肯挪眼，醒过神时，已被拐卖少女的人牙子盯上。那声“此乃我大翔皇城脚下，尔等敢如此放肆”响在头顶时，她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双鞋子，一圈一圈，绣着密密的金线，每一缕金钱上都缀着宝石珠子。纨绔子弟，王公贵族她见得多了，可从没哪一个，如他这般，偏将花俏风骚做成了风流倜傥。
她还未道谢，他的折扇便倒了个个儿，扇柄抵上她的下巴：“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
母后说过，男女授受不亲，调戏女子的男儿都是登徒子！她一拳照着他的眼眶砸下去，没有遗漏抬头的瞬间，他眼底的那抹惊艳。
初见，她是被困少女，他是矜贵公子。
可谁知再见时，他已命悬一线，落拓颓唐地躺在郊野。她执意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竟遇上了那神乎其神的行云仙人。捡回一条命后的他再也无当初那份神采飞扬，她道他郁结于心，故意做了绣花儿的鞋给他，死逼硬磨着让他穿。
他无奈道：“阿虢，男子怎能如此花哨？”
她心想，当初你穿得可是更加风骚，一身白衫子生生能晃花人眼。但随即想到，那时他是贵公子，如今落魄得不得不背井离乡，怕是不愿提起伤心事吧。于是她不管不顾，只闹得他没法子拒绝。她没告诉他，虽然这鞋上的芙蓉花不大看得出样儿，却是她找宫里的嬷嬷，一针一线学着做的。那大片的红花上，大概还残有她的指尖血。
盯着那双鞋傻笑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两双眸不期然撞了满怀。她红了脸，待要别开，却被他止住。
“别动。”他伸手，指尖掠过她的脸侧，一枚芙蓉花瓣被他握在了手心。
从他的眼中，仿佛看得到她如一株花树，慢慢绽得热烈。
然而并没等到多说两句话，宫婢就来传了：“公主，翔国太子到了。”
她只得匆匆赴席：“栖梧，你等我一会儿。”
隔着幕帘，她看见面前的人影，瞧不清楚脸，但披挂的琅环玉佩叮当直响。再也没人能把公卿贵胄的姿态演绎得如栖梧般风雅了，她想。于是那贵不可言的大翔皇子，到了她眼中，只如一粒碍眼的沙子。
“父王，女儿不喜欢这个人。”她已知晓父王的心思，早早便表明姿态。谁叫她是虢国王君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呢。
“卿儿大了，总得嫁的。与其嫁去羸弱小国，不如与离栾太子联姻，大翔如今虽比不得鼎盛时期，但到底是一方大国，卿儿的后半生也有保障。”
如今正是乱世，战乱频起，刚自立为王便被灭国的数不胜数。父王担心她的安危，她懂。可是……
“父王难道没想过另一条路？”她不敢看父王眼中那洞悉心事的精芒，心里想的全是栖梧。招赘驸马难道不行吗？她的栖梧何等优秀，岂会输给这些王公诸侯？
良久，她只听父王长叹一声：“卿儿可知怀璧其罪？”
“父王是何意思？”
那意思便是，你就是那人人觊觎的美玉啊。
此生非栖梧不嫁
正是虢国国花的花期，远道而来的离栾太子被满园子的木芙蓉绕花了眼。本是席罢过后随便来御花园走走，却因这满树娇色迷了方向，正待唤个人问问，便瞧见一人正面与他撞见却生生避过身去。
离栾太子在后面喊了几声，那人也不答，他不免气败起来：“这虢国就是这样慢待客人的？”当下便上前扭住那人的手，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卿虢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绿水边上，两个少年扭成一团，栖梧背着身被人死死压制着。她叫了几声，但血气方刚的少年间的博弈哪是她一个女子能喝止的，一着急，冲着那被栖梧推搡得站立不稳的人就是狠狠一脚。
待她回过神来时才惊觉事情不好了：“那……那人怎么这么久都没上来？别是不会水吧？”
话音未落，她便瞥见栖梧跃入湖中，许久后，带着被她踹下水的少年游上岸。少年早已不省人事，一张脸惨白无色，嘴唇还泛着青紫。
她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只觉那少年鼻尖无气儿了，“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栖梧，他好像死了。”
他不语，只慢慢将她揽进怀中抚慰。抬眼间，她看见刚才争执间他被拉脱的肩袖处，一块小小的红胎记停在他的肩上。
等到有人寻了来，她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那不省人事的少年竟然就是远从大翔来求亲的离栾太子。
栖梧被带走前只说：“没事的。”
那几夜她不眠不休，跪在父王宫外求他救栖梧，但再溺爱女儿的国君这次也只能狠心让女儿失望了。
堂堂一国太子在他国遭难，这样大的罪总得人担下。那人，不会是卿虢公主。
她无奈，哭肿了眼睛，只能狠狠扔下一句：“此生非栖梧不嫁，若他有事，我只跟他去了便是”。
她没想到，她第一次亲口说出她女儿家的心事，竟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那日，翔国的来使那边终于传来消息，离栾太子终被救醒，性命无忧。
卿虢这些日子被紧紧揪住的心终于松开了。
可栖梧一人担了全部罪名，对皇子发难，其罪可诛。她悄悄派人去打听，只听说栖梧被狠狠打了一顿，扔到宫中处理宫婢太监的枯井里自生自灭了。
她带了人匆匆赶去，看到栖梧趴在血泊里。
她立刻扑上前，还好……触手的地方，还感觉得到微弱的心跳。她流着泪将他翻转过来，望向他脸的那一瞬，几乎是立刻，她便惊叫了出来。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
面前的人只勉强看得出一个人形，双手双脚处的筋都被齐齐挑断，无力地耸拉着，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而……更为惊悚的是他的脸，像是生生被人剜去了肉一般，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不知是不是牵动了痛处，那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张开嘴，吐出断掉的半截舌头……
“栖梧……”她捂住嘴，只能从唇齿间溢出这样一声叹息。
虽成了废人，但好在人还在，命还在。
“不管多难，我总会替你找到行云仙人的。”她这样说。是的，只要留有命在，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想法子治好他。如果治不了……那她也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他开始害怕她靠近。
捡回半条残命后，栖梧可以让宫婢太监给他上药换药，也乖乖任太医诊治，可只要她一进屋，他便挣扎着“呜呜”地嚷着，撕裂了伤口也不在乎。
终有一天，她忍不住哭着将唇覆盖住他的唇，尽管他原本形状美好的嘴已不成样子。“栖梧……”她呜咽着，“不管你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喜欢你的。”
这幕却落入莽撞闯入的小宫女眼里，她回头，看见一双惊恐的眼。
“何事？”
“公……公主，离栾太子今日回国，王上唤您去……”
“不去！”她凉凉地驳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他淹死了好……栖梧，你怎么了？”她的手触到他的身体，能感觉到他在剧烈地颤抖。良久，他闭上眼，两行血泪顺着形状可怖的脸滑落。
不久，翔国送来了迎亲的聘礼。卿虢剪烂了那身嫁衣，粉黛珠翠散了一地。她当着父王的面摔上了门，狠狠地发誓，绝不会嫁给离栾。
她也终没等到那场婚事。
枭国的祸国妖姬
那年末，大翔迎亲的队伍还没到达王城，虢国，就被灭了。
卿虢永生不会忘记那样一场用鲜血燃起的火焰，从城门一直烧到了王宫。到处都是逃散的宫婢太监，到处都是失去生机的尸体，哭喊，叫骂，求饶……各种声音交汇成一条湍急的河，将她带往炼狱。
刀锋落下来时，她抬起头，冲着要杀她的人笑了。她在那人眼中看到自己，不过一夜之间，就仿佛蜕变成另一人。那种艳丽是血浇铸的，是萧杀织就的，是从绝望里生出的。她要活。
不是没有追随父王一同殉国的想法，只是若她死去，栖梧又怎么活？
女人的美貌和眼泪是最好的武器，轻易能让一个男人缴械。而她，早已不得不学会利用她的武器。
那夜她伏在栖梧怀里，无声地落了泪。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少年，哪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再出现在人前，她已是枭国继任帝君凌霄的虢国夫人。他待她极好，尽管朝臣纷纷弹劾她，尽管她被说成是妖孽祸国，他望向她的眼，永远如初见一般，不带欲望地珍爱着。从他眼中，她能看到盛满的眷慕，似极那年故国王宫中，她和栖梧在木芙蓉下的对望。
那年她还年少，只一味娇憨不知愁滋味;而今，她已然成了枭国人口中的祸国妖姬。
行踪飘忽的行云仙人终是没有找到，凌霄倾国之力寻到的珍稀药材也只能让栖梧能慢慢地活动双手。
然而在看到栖梧绘出的那副美人图时，卿虢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栖梧，你……看不见，是如何画得这样像的？”
轮椅中的人，用那双涣散的眼盯着她的方向，良久，慢慢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她终是呜咽出声。
她懂得了。栖梧想说的是，他已经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了。
她将画卷入怀中，那画里，赫然是多年前，与他在翔国都城初遇时的她。
倾尽一国换你对我一笑
那年冬天提早到来了，与冬雪一齐来的，是大翔的数十万雄兵。
翔国帝君猝然离世，离栾太子拒不登基，并颁布了“罪己诏”。称自己为“不仁不义，言而无信之人”。当年虢国依附于翔，子属国遭难，他未发兵相助，愧对死去臣民，是为不仁;虢国国君与他缔结盟约，国君被杀，他未及援助，是为不义;卿虢公主与他有婚约，他却未守誓言与其完婚，乃是无信;枭小蛮族，欺他臣民，杀他盟友，夺他妻子，令他蒙受此等奇耻大辱，若不除之灭之，难消他心头之恨。
于是，兴着“不灭北枭，誓不称帝”的旗号，离栾太子亲自领兵直攻枭国王都。消息传来时，大翔已接连攻下了枭国好几座城池，所到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那夜，卿虢站在宫中最高的楼阁，往南方战场望去，只觉得天边是红得像烈火般的云，像是从地底裂缝涌出的，将要燃尽一切的业火。
她裹紧了被风吹鼓起的狐裘，凉，从指间一直冻到了心底。直到温热的触感覆上她的手。
“怎么这样凉？”凌霄握住她的手。
“我怕？”
“怕什么？”
卿虢没有答。她想起故国败亡的那天，也是这样不祥的红云，照亮了大半天空，像是诉说着一个王朝最后的辉煌。
“阿卿，去花都避一避吧。待此地的事了结，我再去寻你。”
卿虢将头慢慢靠向他的胸口：“我不要一个人回去，那个地方太多冤魂，我怕。”花都，便是从前虢国的王都，她的故里，“况且，若你不回来，那谁来护我？”她的眼盈盈望向他，泪珠在风里断成珠子。
凌霄拿她无法，终是依了。在故国王宫，他拥她入怀：“阿卿，我得回去。这时候，不能没人主持朝政。”
“你既要回去，又为何跟我过来？”
“我若不来，你亦不会来。那样，我会怕。”
卿虢掩住眸中一点晶亮的光：“不用回去……”
话音未落，便有战报传来。翔国大军在枭国王君离开王城时便大举攻城，而领兵的人，并不是离栾太子。那队人马像是早已潜伏在王城四周一样，势如破竹地轻易攻破了无主的王城。而与此同时……
“王，花都城外聚集了大批人马，挂的似乎是翔国太子的明黄幡旗……”
“凌霄……”卿虢想说什么，却被他止住。依旧是那样一双静若古水的眸，生生望到她心里去。
“待会儿我派人送你出去。”
“我不走。”
“阿卿，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临走前，凌霄说：“阿卿，对我笑一笑吧。” 他说，我倾尽一国，换你对我一笑，可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也好。这乱世的王，哪有一个会是庸才？可纵使他天纵英才，富有全国，又如何？
父王，什么是怀璧其罪，我如今终于知晓。
离栾太子攻进王宫之时，凌霄穿戴着华贵的帝王蟒袍端坐于王座之上，镶嵌夜明珠的金簪为冠，和田玉玉珠流苏垂到额际。什么叫威仪万千，什么叫俊若神祗，这便是了。
然后……手起刀落，头颅滚落，他秀美的脖颈上开出艳红的花。那盛装之下的身躯，依然维持那样静默庄严的姿势。
他为她倾尽一国，却要与他的国共亡。
同一张脸的两个少年
卿虢俯身，捡起死去将士遗落的长剑，踏着满地汨汨流淌的血，一步一步走近那人。
举剑，往前一送。
那人转身的瞬间，剑尖没入腹中。
是的，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怎会真的听凌霄的话离去？她恨极破灭她家国的枭国，同样也怨极将栖梧害成那般模样的翔国太子离栾。她利用翔国报国仇家恨，同样也可以利用离栾攻打枭时的不备，亲手替栖梧雪恨。
“……为何？”
为何？她看着离栾盯着伤口不可置信的样子，冷笑：“我爱的人曾因你成了废人，如今我夫君又死于你之手，你问我为何？”
她想起栖梧曾经神采飞扬的贵公子模样，想起他如今面目全非地躺在轮椅之上，想起凌霄那双静默的眼，想起最后他对她说的话——“为何？为何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却依旧跟你回来？那是因为你从未主动向我要求过什么，我不想拒绝你，不想看你落泪。”
“栖梧，他还活着？”离栾抬起头。那张脸，在月华下，显得苍白而虚弱。
就在此刻，卿虢尖叫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说呢……”他直直地望向她，“……阿虢。”
门被推开。轮椅中的少年仿若遗世独立般地静坐在案边，对王城的覆灭和萧杀都无知无觉。
渐近的跫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尤为清晰。栖梧抬起那双无焦距的眼，朝声音临近的方向看来，喉间发出含糊声音。
没人回答。
栖梧似是着了急，手摸索着向前探，轮椅因为动作而前倾。“哗——”的一声，椅子翻到，他被掀倒在地，而他的手摸到的，是湿漉黏稠的液体。
“栖梧……”离栾捂着伤口，震惊地望向面前的人。如果，这还可以称为是一张人的脸的话。
骤闻此声，栖梧的身躯便大幅度颤动起来，一面发出嘶哑的声音。随后，仿佛是意识到徒然，他放弃了动作，眼泪却顺着脸部的伤痕沟壑流下来。
“栖梧，你……真的是栖梧吗？”卿虢忍不住问出口，声音颤抖。
倒在地上的人静默了许久，然后用沾血的手，慢慢在地上写出两个字：“阿卿。”
那刻，卿虢心中那道只因守护栖梧而建筑的坚硬的城池倒塌了。她的栖梧，从来只会叫她“阿虢”，这个人，根本不是他。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呐呐地道，然后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你既不是栖梧，为何我叫你栖梧时，你从不否认。”
“因为我本就叫栖梧。”
她终于知道，方才离栾的那句“我叫离栾，可我曾是栖梧”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冬夜，在这个被战火燃尽的王宫角落，在这座小小的屋殿，她走进了有着同一张脸的两个少年共同为她织造的迷宫里。
离栾和栖梧，本是翔国王后的一对双生子，离栾是哥哥，栖梧是弟弟。他们一同平安长到十岁，而十岁那年，他们经历了一场错乱他们人生的劫难。
翔国先祖皇帝那辈，曾因为一对双生子出过逼宫事件，皇位几乎易主。就是到了最后，也没人知道，那次血缘最亲的争斗中，胜的到底是谁，败的又是谁。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因此，先祖立下了诏：后世子孙，凡得双生子，若有立储之意，就须得保一杀一。
离栾就是在这场他不知情的厮杀中得以存活的一个。
可因为两人实在太像，被执行任务的人弄错，而后离栾逃出来，在郊野遇到了偷跑离家的卿虢公主。
他本一心掩藏身份，却不想被来虢国联姻的栖梧认了出来，栖梧要求他代替他回去，以正二人身份，却被拒绝。然后……然后便是被不晓真相的卿虢打断。栖梧落水。
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脸，翔国的官员本是认不出谁是谁的。巧的是，离栾和栖梧脸虽一模一样，可翔国人皆知，离栾太子生来左肩就有一块被视为祥瑞的红云胎记。于是，真正的离栾被迎回了国。而栖梧，因为在群臣眼里，他早是已死之人，骤然撞见与死去的皇子一模一样的脸，那群愚昧腐朽的臣子都以为是撞了邪，只当做驱邪一般将栖梧整个人废掉抛到宫中角落。
“那么，十岁那年，我在丰都城见到的，到底是谁？”
良久，卿虢看见栖梧伸出手写道：“是我。”
只因为初见时，他便将她刻在了心底，才有了来虢国求亲一事。
卿虢想起那年，还是娇俏小女儿的她对父王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将流年与真心错付了……”
痛感袭来前，离栾只来得及听见卿虢喃喃着这样一句话，便再支撑不住。迷迷糊糊被人救走时，他费力地睁开眼，只隐约看见熟悉的盔甲：“传旨……不准放卿虢公主离开王宫，若找到她，必须完好无损地带到我面前。”
离栾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沉到地面的夕阳如火一般。
他挣扎着起身，唤来亲信：“可曾找到卿虢公主？”
“殿下是说前枭王留下的后妃，虢国夫人？”
离栾皱起眉：“她只是卿虢公主，记住了。”
“是。大将军将卿虢公主给殿下带来了，此刻正在殿外。”
离栾想起那年，也是在这座王宫，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正好。那时的卿虢还是小女儿，眉眼还未长开，不似如今的倾国绝艳，却已然是令人惊叹的美。他想起被带走时，她说的那句“等你”。如今，她既知晓他不是她心底一直藏着的那个人，她可还会那样，绯红了脸颊笑着对他说话？ 他的心被提了起来，剧烈地跳动着。可那走上殿中的魁梧男子后，却不见他的卿虢。
“人呢？”
“殿下莫急，属下这就给您呈上来。”男子一拍手，四个将领便抬了一副龙凤雕做的木棺上来，那只棺真真精细，钿着钮金细银的木芙蓉，四角还刻上了流水飞云。“殿下，我照您的吩咐，将此女完好无损地带来了。”
棺盖揭开，令他这些年日思夜也想的人便蓦地呈现在了面前。还是美得那样艳丽，那样张扬……完好无损，确是完好无损，连她滑若脂水的肤都完好无损。只是……她再也不会冲他露出那样绝美的笑容了。
“殿下，此女乃是妖孽祸水，虢、枭两国皆因有她才这样迅速败亡。殿下若想为明君，万不可被此女妖颜迷惑心智啊！”
可是，晚了。
他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惑乱了心智，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那日，王宫上空响起一阵裂帛似的嘶哑哀号，不似人声，声音异常怪异难听。
新帝离栾，却向声音响起的方向，默立了许久。
尾声
大翔国的凤帝癫狂了。
他在睡眠中长梦不醒。他梦见幼时，与皇弟栖梧一同上书房，他总是认真完成师父的课业，而栖梧总玩玩打打。他学贞观治吏，他便学书法绘画。他学骑射刀剑，他便抚琴弄萧。他开始帮着父皇处理政务，他便乔装打扮成风流贵公子流连风花雪月之处。他问起时，他总说：“哥你喜欢当皇帝，我不与你抢。”
他从未见过栖梧对何事上心，直到那日他从宫外回来说起遇到的那位女子，连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说：“哥，我有心爱的人了，这次，换你不许与我抢了。”
他笑着称是。随后宫中来人传栖梧去，栖梧吓得转身就走：“哥，一定是父皇知道我偷跑出宫要教训我呢。你去替我顶顶呗。”
这一顶替，便将他俩的人生错位。
那日去往父皇宫中的路上，他遇见了来替父皇卜卦的行云仙人。他问：“仙人真会回天改命吗？”
“云只会回天，不会改命。命是自己的，一步错，步步错。殿下，看清前面的路了吗？不后悔吗？”
那时他只道这是个怪人，故弄玄虚。
再次遇见，是他命悬一线之际，行云仙人问他：“你真的想活吗？不后悔吗？”
他当然想活，有谁会想死吗？
那时他不知，有时活着，比死更难。
“陛下一直是这样子，有时候还会说胡话，一会儿喊栖梧，一会儿喊卿虢……”侍奉的宫婢小声向行云仙人解释。
仙人听完，只从袖中取了一枝焦黑的木棍。点燃后，竟有一阵阵如梦似幻的香气。
嗅到这阵烟，凤帝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在睡梦中狰狞地号叫着。而后他突然起身，呕出一口黑血，眼神这才慢慢清明了。
“仙人点的这是什么香？这样有效。”
“不过是昔年故国王宫的一枝烧焦的木芙蓉罢了。”
凤帝醒后便遣散了侍奉的宫人，与行云仙人在内殿商谈了许久，最后，只听见一句轻叹：“你想好了？绝不后悔？”
“绝不。”
数日后，仙人再来时持了一檀木匣子：“陛下百年之后，定要托人归还此物，切记。”
凤帝只抱过匣子，状似疯癫地喃喃喊着“卿虢，卿虢……”似乎全然未把仙人的话记在心里。有好奇的宫人看了一眼，只觉那物似纱非纱，似绸非绸，好似滑若无物，只道那是件精美绝伦的衣裳。
美人衣便是这样传出来的。
可人们却不知，这物真是件“美人”衣。只要穿上它，无论多丑陋的女子都能变成倾国之姿，似那曾祸乱几国的卿虢公主啊。
凤帝一生有过无数的王后，每一位，都活不过一年。那些王后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她们长得，跟凤帝那张美人图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时，有莽撞的宫婢误入凤帝为王后建造的芙蓉园。正遇上木芙蓉的花期，花瓣纷纷从枝头洒落，落到树下琴瑟和谐的帝后身上。满天花树中，俊美如天神的凤帝伸出手，将落到王后脸上花瓣捻起，又继续抬笔在王后脸上描画着：“阿虢今日想画个什么样儿的眉？恩？”
王后许久没有回音，好奇的小宫婢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顷刻，便恐惧地叫出声来。
那……那王后的脸，是空白的，陛下正一笔一笔地为她添上眉。
那传说中如梦似幻的美人衣啊，其实只是件催命的美人皮，只要披上了，再美艳也活不过一年。那被剜了皮的倾国美丽的公主，吃的便是这皮下年轻的身体。
小宫婢再也忍不住看这绝美却诡异的一幕，惊叫地逃开了。远远奔离时，还能听到凤帝喃喃的絮语——
“阿虢，阿虢，你终于再不会离开我了……”